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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壮歌 第六章

1

陈老板从重庆回来了,叫陆胜英去汇报。

陆胜英在去长官部的小山路上走着。往常他出门是要坐拱杆轿子的,那种轿子的杆子前短后长,三人换抬,行走如风,一闪一闪地十分气派,今天他却不敢坐拱杆轿子到长官的公馆里去抖威风,只好委屈他那两条粗短的腿了。

他的身体由于有过分充足的营养,十分肥胖,更因为他的身材不高,越发显得身体的高度和宽度上有些比例失调了。但是他的仪容并不粗俗,在富态的圆脸上透出一派自满的神气,略微开了顶的脑袋上,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要在他的胁肘下挟一个装讲义的皮包,在手指上再染上一点粉笔白灰,一眼看去,倒像一个很有学问的大学教授,谁能想得到他是以杀人作为自己的终生职业呢?谁又相信那个脑袋瓜子里不是装的各种深奥的科学知识,却是装的从德国学回来各种“格杀打扑”的“科学”和凶狠毒辣的阴谋诡计呢?

今天天气相当冷,他的头上却微微冒出汗来,他张嘴喘着气,吐出白色的水汽。肥胖,对于他本来是地位、身份和教养的外部标志,今天却成为一种难堪的负担了。

但是他的心境却是十分愉快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兴奋的。他一路走,一路想,今年可算是流年吉利,在他一生反共的事业中,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获得赫赫的战果,他觉得他有理由期待和这种战果相称的报酬。

他在他的陈老板面前装出十分冷静和认真的样子,报告了破坏共产党组织的经过,他在报告中十分巧妙地透露出他自己如何下了苦功夫,如何机智和聪明地打败了共产党,同时总不忘记说明这都是由于他的老板的英明领导。他特别提到要不是由于老板的远见,在学校的进步学生中埋伏了一个148号情报员,这次是不能希望打开这样的辉煌局面的。

陆胜英报告完了。他尽力掩饰住自己脸上的欢喜颜色,心里却老等待着像倾盆大雨一般的夸奖落到他的头上。谁知陈老板却并没有满足他的希望,倒冷冷地问他:“现在你打算怎样对付他们呢?”

陆胜英得意地回答:“把我的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不怕他们不投降。”陆胜英总是对于他的十八般武艺寄予极大的信心。

他的老板却说:“恐怕不那么简单吧。”说罢,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点燃一根纸烟,一面吸着,一面在华贵的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在他自己喷出的浓烟中穿来穿去,还用手不断搔他那花白的头发。

陆胜英认为他的老板总是低估了他的“十八般武艺”,他证明说:“他们的那个陈醒民一打就垮了,才不过用了‘野外审讯’这一招。”

陈老板转过身来,盯住陆胜英看了一眼,说:“你以为贺国威会是像陈醒民这种稀松的玩意儿,一砸就垮吗?我看陈醒民口说是入了共产党,其实他根本还没有入共产党的门道儿哩,算得什么共产党?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对手就不同了。贺国威是这里共产党的核心人物,连他们的共产党驻重庆的代表团都为他的被捕,提了抗议,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对付这样的共产党,靠匹夫之勇是不行的。不能用硬砸的办法,这种人物是砸不烂的,要用软化的方法,慢慢地来。要待之以上礼,晓之以大义,说之以利害,花时间跟他磨才行。”

陆胜英不说话,在细细领略老板的指教。老板又说了:

“你不是压过一回了吗?没有结果吧?”

陆胜英不知道是谁把他初审贺国威对他用刑的事报告了老板,他支吾着辩解:“那不过才稍微动了他一下……”

“不行。”陈老板说,“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对他用刑。这个人,我在重庆研究过了,一定要把他争取过来,把他从共产党那里瓦解出来。”

陆胜英问:“那么对那个叫柳一清的女共产党怎么办呢?”

陈老板笑了起来,却不说话。他又点燃一支纸烟,很舒服地跌坐进沙发里去,跷起二郎腿来,一连吸了两口烟,喷了一阵浓烟,才慢腾腾地说:

“柳一清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她不如贺国威重要,但是也有油水。而且最重要的,她是一个女人,懂吗?一个女人,就有天生的弱点,外国有一句名言:‘女人,女人,软弱就是你的别名。’何况她还是一个拖着孩子的女人呢?遇着硬的要软来,遇着软的却要狠狠地压,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直到她投降为止。在这里,也许你那十八般武艺能有用呢。”

“遵命!”陆胜英高兴地回答。

“不过你要注意。”陈老板看到陆胜英那样摩拳擦掌的样子,不能不交代一下,“对她动刑也要有个分寸,无论如何不能把她整死了。你要亲自看着点,不能把她交给你手下那些家伙去胡搞。你要明白,也许只有从她的身上才能打开一条攻垮贺国威的路子。”

“是。”陆胜英站起来,想要告辞。老板却用手示意,叫他继续坐下,并且把香烟罐子推到他的面前去,看来还有什么从长计议的事呢。

陈老板把烟头丢进烟灰盘里去,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精致的小玩意儿,是用黄杨木雕刻的小狼狗。这种玩意儿和各种古物在长官的接待室里摆的实在不少,甚至可以说摆得太多了,到处伸手可以拿到。在墙边一个古色古香的陈列架上就简直不是陈列,而是堆积起来了。这样拥挤着的古物、工艺美术品和满墙挂着的名人字画正是一样的格调,总是企图说服到这个客厅里来的客人,这个客厅的主人是一个很风雅高洁的人。的确,他也因此而赢得“儒将”的雅号。

陈老板在桌上摆弄那个雕刻的小狼狗,真像活的一样,在追逐另一个用炭精雕刻的黑色小兔。然后放下,站了起来,望一望窗外萧索的花园,又点起一支烟来,慢慢地吸着,慢慢地说着:

“捉住几个共产党,哪怕就是捉住几个共产党的头子,把他们消灭掉,这不是事情的结尾。不,不,这才是开头。最要紧的是消灭产生共产党的根基,就要把那些误信马克思的邪说,误入共产党迷路的青年争取回头,跟着我们走。可惜我们有许多人舍本逐末,只知道捉呀,打呀,杀呀,却总没有和共产党争夺群众的信心,不懂得‘攻心为上’,收拾民心要紧。我们一定要用总裁‘精神感召’的办法,和共产党争群众,争青年,不但在社会和学校里这么办,在监狱里也应该这么办。”

陈老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很有几分感慨的样子。然后用询问的眼光看陆胜英一下,就转到别的目标上去,说:“你看共产党一到监狱里,就煽动青年搞你一个绝食斗争,不就说明争夺群众的重要性了吗?”

陆胜英正吸着烟,听到这话,大吃一惊,纸烟差一点掉到地下去了,幸喜得老板在看别的地方,没有发现他的狼狈模样。这真怪了,监狱里绝食斗争的事,又不知道是谁密报了,看来黄雀之后,还有打弹弓的人哩。陆胜英站起来,想要解释:“这件事……”

“坐下。”陈老板用手一挥,阻止陆胜英说下去,陆胜英只好诚惶诚恐地坐下了。陈老板也坐下来,用有几分疲乏的眼睛望着陆胜英,一点责备他的意思也没有,轻声细语地讲道:

“是呀,老弟,共产党是不好对付,我和他们打交道近二十年,头发都为他们而发白了,看来斗争还方兴未艾,不知何日是了哩!你抓了贺国威和柳一清后,再也没有抓到什么比较重要的共产党,可见他们已经封住了缺口,转移阵地了。最近接到各县县党部报告,乡村里出现不少抗租抗粮的事,还有反抗抓壮丁的事,这不是共产党在活动,谁在活动?他们从城市散布到乡村里去,就更不好办了。”

陈老板禁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是他自己知道,在下级面前流露这种失败情绪,对于士气不利,他马上变了口气,精神振作起来,对陆胜英说:“我们一定要有信心,打杀不是唯一的办法,要以组织对组织,以宣传对宣传,用精神感召,争夺青年。这是一场严重的争夺战,因此,你不要以为把那些左倾青年抓来关上,就万事大吉,你要在监狱里办起‘战时青年训练班’来,找人去讲课,叫他们的叛徒去现身说法。总之从思想上去瓦解他们,感化他们。也只有这样,才能水落石出,暴露出真正的共产党。你懂得这个道理吗?”

陆胜英对于老板讲的道理,虽然一时还了解得不透彻,却不得不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并且我还要告诉你,”陈老板说,“我一回来,参议长就来找我,说他那里闹起来了。有些参议员,特别是本地的那些参议员,收到什么学生家长请愿团的请愿书。那个农专的吴景中教授,还有本地别的几个绅士,代表请愿团到省参议会请愿,说他们的子弟被无故非法逮捕了,要求马上无罪开释。你是怎么搞的?他们连关人的地方,连你的名字都知道了,这是怎么走漏了消息的?你知道这对于我们办民主政治很不利吗?同时,你把那些教授和绅粮的子弟也糊里糊涂抓进去干什么?”

陆胜英想要说明什么,陈老板用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从这一点说来,你也有马上办‘战时青年训练班’的必要。先把牌子挂起来,找人去上课,准备应付参议会派人来检查。必要的时候,你把重要的政治犯转移地方,在现在的地方真办起训练班来。”陆胜英听说要他办青年训练班,却着实为难,这和他的职业本能太不相称了。他在德国学的就是“格杀打扑”,说到阴谋逮捕、百般刑法、枪毙、活埋这些本事,他是精通的。但是现在要他把双手上的鲜血擦干净,戴上白手套,装出学者模样,摇身一变,像陈老板那样,成为“青年导师”,这未免太难了。——但是陆胜英已经在官场中锻炼出一种本事,绝不可以在主子面前表现无能,他装成豁然贯通的样子,表示同意,说:“卑职心领神受,一定遵办。”

陆胜英站起来告辞,陈老板随便问他一句:“那个陈醒民怎样了?”

陆胜英忙说:“很好,埋伏得好好的。”

陈老板高兴了,说:“一定要埋伏好。准备将来把他和一批青年放出去,再搞到共产党组织里去,一进一出就够共产党吃喝的了。看来你在德国学的这一套,倒是顶有意思的,哈哈。”

陆胜英也跟着主子笑了起来。笑得比主子还要开心一些,他得意地补充说:“我还有一招儿呢。”

“什么招儿?”老板问。

陆胜英说:“和陈醒民一起进监的还有一个叫童云的共产党,是共产党的交通站长,不过听陈醒民说,这个人是一个技术专家,是一个蜜蜂迷,容易拉垮。我们把陈醒民打扮成英勇的共产党的时候,硬给这个童云戴上一顶叛徒的帽子,把他放进监里,叫陈醒民一口咬住他不放,让共产党怀疑他,歧视他,陈醒民可以借此金蝉脱壳,埋伏起来,又可以趁势拉这个人一把,把他搞垮。”陆胜英喘了一口气,又接着高兴地说:“已经搞得差不多了,他已经很孤立了,连那个女共产党头子柳一清都信任陈醒民,怀恨童云了。”

陈老板欣赏地微笑着,看着自己部下那略微秃了的头顶,从那里居然能产生这样许多花招儿,老板分明是高兴的。他问陆胜英:“你打算怎样搞垮这个人呢?”

“这个不难。”陆胜英更高兴地说,“打算把他搞得孤立了的时候,我们乘机用他着了迷的技术来动摇他,最好是请建设厅长出面来保他一下,促使他自新,这个人是有希望打垮的。”

陈老板点了一下头,不过进一步指点说:“何必要找建设厅长出面?你自己不可以客串一回吗?”

“好,好。”陆胜英一听就明白了,他的老板果然比他还高明一着呢。

2

有一天早晨,童云被人叫到监狱里的办公室里去,他还没有坐下,就有一个胖胖的人,放下他的公事皮包,走到童云面前来,十分客气地招呼他,拉他坐下,很抱歉的样子说:

“哎呀,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这一向出差去了,回来才听说,就赶来了,怎么可以对你这样一个技术专家采取不礼貌的行动呢?”

童云不知道说话的是一个什么人,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搭腔,只是望着那人彬彬有礼的面孔和很像学者的略微开了顶的头。

那个人继续说:“听说你是一个养蜂专家,这是国家的有用之才呀,我们每年花很多钱到美国、英国、德国请些专家来振兴实业,其实我们眼前就有许多专家,我们自己的专家,还没有人尽其才,甚至弄到这里来了,真是不对呀。”

童云对于眼前对他说话的这个人,开始产生一点好感,不管怎样,他说的这几句话总还听得入耳。在童云的同行中,就有许多非凡的人才,有志气,有抱负,并且有学问,却总是穷途潦倒,不受重视。这个政府宁肯花很多钱到外国去请些不学无术的流氓之类的冒险家来,整天大吃大喝,胡说八道,弄一笔钱就跑了。童云就亲眼得见过一个还怕蜂子螫脸的所谓养蜂专家,要戴铜丝网做的头罩,才敢到养蜂场去……童云正在想这些事,那个人又说话了:

“我们对于童先生的学识,早有印象的,中国的养蜂事业,正待你去发挥你的技术专长,这是国计民生的大事嘛,唉!”那个人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把两只手平平地摊开,很恳切地摇了一摇头,不胜其惋惜的样子,“可惜,可惜,童先生不幸也卷入这种政治漩涡,很令我们遗憾。特别是你这样一位高才,竟然罹牢狱之苦,我们听到了,也于心难安,像你这种专门人才,打起灯笼也找不到多少,何必卷入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纠纷中去呢?中国需要的不是什么主义,而是切实的富国强兵之道。胡适之先生就说过,”那个人用手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简直像一个教授在讲坛上讲话一般,继续说道,“他说‘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就是这个意思。鄙意以为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早日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童先生自有贡献于国家之道,那就是专志于你的养蜂事业,跳出政治是非圈来。”

童云仍然没有搭腔,但他觉得,这个人讲的有些话,他是不能同意的。比如胡适之的那套不谈主义的话,在党内是早就受到过批判的。中国是很需要爱国主义坚持抗战的,至于共产主义是人类最高的理想,有什么不好呢?不过站在他面前的看来是一个技术专家,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情有可原的。看起来这个人很讲道理,说的话还中听,面目和善可亲,和那些抓他进来的凶神恶煞的特务比起来,大不相同,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疑惑地望着。那人若有所悟,微笑着说:

“哦,我还没有向你自我介绍呢。鄙人名罗士英,现在省建设厅工作,担负一点技术工作,嘻嘻,一点技术工作。鄙人是奉了厅长之命,前来看童先生的。厅长说,建设工作还有很多要仰仗童先生的地方。”说罢,从他的公事皮包里摸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罗士英”几个字,官衔是建设厅的农业技正,是美国什么大学的博士。

哦,原来是他,童云过去也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个搞农业技术的。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不想竟然到这里来看他来了。

童云不无几分高兴,问:“罗先生到这里来是……”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是奉了厅长之命,专程来看一看童先生的。”罗士英一点架子都没有,很有礼貌地微笑着。“当然,我们也还有一个技术问题想来请教童先生。”罗士英又补了一句。

“什么事?”童云问。

罗士英说:“是这么一回事,这里平民教养院里办了一个养蜂场,养了许多桶蜜蜂,最近忽然大量死亡,没有死的也逃走了许多群,这么冷的天,逃出去的也十有九成冻死了,找不回来了,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你可不可以屈驾到那里去看一下呢?”

一提起蜜蜂来,童云就大感兴趣,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蜜蜂更其重要的东西,再也没有比养蜂更有趣味的事情了,他关切地问罗士英:“是洋蜂还是土蜂?是老桶还是新桶?放在什么地方过冬的?”

罗士英似乎也受了这个蜜蜂迷的感染了,也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回答:“这个我还不清楚,唉,要是童先生能够去看一看就好了。”

童云打从心里是很愿意去看看那些正在受难的蜂群的。

但是他看一看坐在办公室里监听他们谈话的两个特务,他才明白这不是他坐在清江农场他的办公室里,和各个县里来的技术员讨论养蜂事业,而是在监狱的办公室里了,他想去看看,也是做不得主的。

罗士英见童云抬头看一看办公室里的特务,明白童云的意思是说他现在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很惋惜地望着特务说:

“唉,要能让童先生保释出去就好了。”

“不行,他正在吃官司,还没有结案呢。”一个特务说。

罗士英问:“童先生的案子要怎样才能结?建设厅出面保他行不行?”

“不行,他自己不声明退出共产党,谁也不能保。”还是那个特务说。

另外一个特务却说:“其实童先生的案子并不重,只要在这张声明书上签个字,以后再不管共产党的事,童先生就立刻可以恢复自由。”这个特务说罢,就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交给罗士英,并且用手指指着那一张纸上下方的空白处签名的地方。罗士英接过那一张纸,看了一下,觉得这件事再简单也没有了,他把那张纸送到童云面前,对童云说:“童先生,鄙意以为你还是以技术为重,不要为那些马克思牛克思的事情吃苦头,在这张纸上签个名,和我一块出去吧。”

童云看到罗士英手里拿的那一张纸,上面印着黑字,是“退党声明书”,印得好好的,在左下方有一个空白的地方,那是签名用的。童云看到“退党声明书”几个又大又黑的字,他的脑子里像被一道强电流穿了过去,他全身震栗一下,那些蜜蜂似乎都飞得无影无踪了。他把罗士英递过来的“退党声明书”推开,说:“不!”

那个说话比较和气的特务又凑上来说:“童先生只要肯签字,我们可以为童先生保守秘密,不登报,不告诉别人,给童先生面子。”

罗士英也来帮腔:“这的确是两全其美的办法,简直是三全其美:成全了童先生,成全了我们的养蜂事业,他们也能向上级交差。”

童云是很为平民教养院那批蜜蜂担心的,要是能让他去看一看,他是愿意的,但是要他先在这张“退党声明书”上签字,才能出去看,他是不干的。他又把罗士英固执地送到他面前来的那张“退党声明书”和抽掉帽子的自来水笔推开了。他还是那样平和地说:

“不!”

“这样,童先生的事情就不好办了。”那个特务说。

“唉,童先生,凡事要见机而行呀,建设厅出面保你,也不是容易的事,我还很费点张罗呢。”罗士英固执地劝童云。

童云还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还是罗士英出来打圆场,说:“这样吧,童先生退出政治漩涡的事,还可以从长计议,现在要紧的是挽救那批蜜蜂,可不可以由建设厅出名具保,你们派人跟童先生陪我们一块去看一看呢?”

童云觉得罗士英的这个主意似乎可以接受,但是这可不是由他做主的事。而且……他忽然想到什么,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像搅乱了的一潭浑水,他沉默着。

那个特务说:“可以考虑,等我们请示了再答复吧,罗先生过些日子再来听信。”

罗士英转身对童云说:“童先生,你看这样总可以吧?”

童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3

柳一清坐在谷仓里,给小女儿喂了奶,放她在板床上睡觉,正在唔唔地拍孩子,谷仓的门忽然打开了。明亮的阳光从门口射了进来,十分明亮。

“出来!”一个声音在仓门口叫。

柳一清早就料到审问她的时刻就要到来,可是听到这粗暴的叫声,还难免一怔。她把自己镇定下来,用小被子把小女儿盖好,她看到她的小女儿睡熟了的脸,是那样稚气、美丽,那样无忧无虑,她怎么知道是在老虎嘴里睡觉呢?她怎么知道妈妈要离开她去面对极其严峻的斗争呢?

柳一清站了起来,捋了一下短头发,从容走出仓口。她为仓外炫目的阳光照得出神。她站了一下,才跟着那个特务走去。在半路上她想,到现在为止,敌人还没有公开向她提出什么证据,她还不应该轻率地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她住在易家湾的身份是一个公务人员的老婆,一个家庭妇女,因此她仍然装着一个无知无识的家庭妇女的神态走进刑庭。

“你叫什么名字?”柳一清才站定,坐在刑庭上面的军统特务站长陆胜英开始问话。

“文太太。”柳一清坦然回答。

“你自己的姓名,姓什么,名字叫什么?”

“现在人家都叫我文太太,娘家姓李,名字叫秀英。”

陆胜英听到这样的回答,分明冒火了,但是反而笑了起来。她装得真像呢。好吧,就顺着柳一清的回话问下去:“就依你说是文太太,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我的男人叫文彬。”柳一清想,这并没有什么难回答的,她和贺国威一同被捕的时候,已经约好了这一套口供了。

“干什么的?”

“在省政府当录事。”

“什么录事?”

“我不晓得。”

一问一答,这样利落,简直没有什么漏洞。但是陆胜英不耐烦和柳一清老兜这样的圈子了。早已从陈醒民的口里知道她就是柳一清,是有根有底的大共产党,特委的妇女部长。陆胜英冷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算了吧。不要再和我们捉迷藏了。我们还是亮开来谈一谈吧。”

柳一清还是固执地说:“谈什么?我不懂你的话。”

“得了吧,不要再和我们打哈哈了。你的身份我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你是共产党!”

柳一清听到这一句话,并不吃惊,因为这不过是一句极其普通的咋呼话。她说:“哪个说的?”

“就是你那位文先生说的,他现在叫贺国威了。”

柳一清当然不相信这种鬼话,贺国威是何等光明磊落的人,会供出同志来吗?这简直是对老贺的侮辱,但是柳一清还是装作糊涂,说:“我不晓得哪个贺什么,我的男人就是姓文,叫文彬。”

“得了吧,哪个是你的男人?你的男人叫任远,我们正在抓哩。你明明是共产党,还不招认?”

柳一清听到这一句话,十分高兴,从他们的口里到底知道任远并没有被特务捉住,看起来再也别想捉住他了。这就好了,许多天来,她一直担心的事过去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柳一清还是坚持回答:“我不晓得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

陆胜英和旁边一个特务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一下,问柳一清:“好吧,你说你不是共产党,你敢具结吗?”

柳一清说:“有什么不敢。”

于是陆胜英叫录事从桌上拿一张纸来交给柳一清,叫她签字。柳一清拿着那一张纸看了一下,一眼就看到上面有“并未参加奸党”和“信仰三民主义”之类的字句,这不明明是一张改头换面的自首书吗?这怎么能签呢?柳一清装成一个粗识文字的妇女那样,用手指头按着字一个一个地读,好容易才读完了。念到“具结人”几个字的时候,那个小特务指给她:“就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

柳一清终于放下那张纸。当然不能在敌人准备的任何文件上签名,即或用“李秀英”的假名字也是不能签的,在学习《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的时候,早已知道了。柳一清放下那张纸说:“我不签。”

“为什么不签?”

“我不明白什么奸党,也不懂得什么三民主义。”

“奸党就是共产党。”

“我不是共产党,更不能签。”

“哈,从这一点就证明你是老共产党,不敢具结。”陆胜英像忽然捉住了人家的把柄,十分高兴地说。

“你证明你的,我反正不签。”柳一清还是坚持着。

陆胜英不耐烦再和柳一清磨牙了。直截了当地对柳一清说:“好了,柳一清小姐,部长同志,你也装得够了,你的共产党身份应该承认了。”

这一句却真叫柳一清有点吃惊。看来自己的身份敌人已经从叛徒口里了解得很清楚了。这个叛徒毫无疑问就是童云,真可恨!短兵相接的时刻到来了,但是柳一清还是不忙自己站出来承认,她支吾着说:“我承认什么?人证物证在哪里?”

“物证是没有了,我们还没有进你的房子的工夫,你已经烧完跑掉了。人证嘛,倒是有一个。”

“是哪一个?”柳一清问了,她想要证明谁是叛徒。

“就是你们的交通站长童云先生,柳同志,你没有想到吧?你们的童云同志没有把你介绍到天主堂医院去检查身体,却把你介绍到我们这个思想医院来了。”陆胜英嬉皮笑脸地说。

哦,这已经很清楚了,果然这个该死的叛徒就是童云,连他要介绍自己到天主堂医院去作产后检查的事都供出来了,老贺是在天主堂医院被钉了梢,才出了毛病的,这当然是童云出卖的了。柳一清想到这里,一股无名孽火在胸膛里猛烈地燃烧起来,她早已忘记了她在特务面前假扮成一个家庭妇女的身份,她忽然抬起头来,恨恨地说:

“童云!这个该死的叛徒!”

“哈哈,部长同志,你到底还是招认了。”陆胜英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

“是的,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又怎么样?”柳一清把头昂得更高一些,她那双眼睛里闪射出逼人的光芒,望着陆胜英,高傲地说。

陆胜英说:“那好,你能承认你是共产党就好。我们就来打开窗子说亮话吧。共产党到了我们这里,只有两条道路:一条路是乖乖巧巧地悔过自新;一条路是杀头。看你选择哪一条。”

柳一清毫不含糊地回答说:“我根本不承认你们给我摆的什么道路,我的道路是共产主义的道路,是胜利的道路。哼,怕杀头,就不当共产党了!”

陆胜英还想说服柳一清:“你真是这样硬吗?你的骨头再硬,硬不过我们铁打的刑具,你的脑袋再硬,枪子儿总是穿得过去的,不要后悔不及哟!”

“没有什么后悔的。共产党人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后悔。”

“柳小姐,你这是何苦来呢?何必以身试法,去受皮肉之苦呢?”陆胜英总幻想可以用他的口才叫这个女人屈服,继续说,“多少英雄好汉都在我们这些刑法面前乖乖地低头了。”

柳一清简直感觉这是对她的莫大侮辱,她生气地叫:“哼!你们那些刑法,不能叫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动摇分毫。”

“你不要嘴硬,你先去见识见识一下吧。”陆胜英也为自己失败了的口才而生气,他决定先吓唬这个女人一下。

柳一清被带进一间阴暗的房里,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刚走进去时,只觉得阴森森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真好像到了传说中的阎王殿。柳一清虽然看到这间血腥的刑讯室,令人生厌,但是她绝不闭着眼睛不看。她更振作起精神来,狠狠盯着这些刑具,毫无惧色。她想,难道一个有革命决心的活人还害怕这些死的铁东西吗?那个坏蛋把她又带到一堆刑具面前,津津有味地用从外国学来的行刑的专门术语向她介绍那些最新“科学”刑具的名称。柳一清听着,不动声色,虽然她开始感觉恶心。

柳一清被带到另一间屋子,血腥味更重。在墙角躺着一个受刑的人,用很低弱的声音在呻吟,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两个特务在给她的头上泼冷水。她听到这个呻吟的声音非常熟悉,好像是章霞,难道她也被捕了吗?不可能吧?

柳一清想,莫非敌人想查问任远他们的下落,把章霞抓进来了吗?柳一清一想到任远,想到王东明,想到其他的同志,心里就热乎乎的。怎么样了?同志们呀,敌人正在到处张着网子等你们呀,你们知道吗?柳一清想到这里,不禁担心起来。

带柳一清参观的特务看出柳一清神色有些不自然,以为他们的神经战产生了效果,于是把她带出来,带到陆胜英的面前。

陆胜英问她:“怎么样?长了一点见识了吧。”

柳一清镇静地回答说:“不错,我是长了一点见识了,我越更相信,中国的革命是非常必要的,中国人民实在不能再容忍你们这种罪恶的统治了,这种统治是非打倒不可的!”

陆胜英冷笑了一下,继续说:“少讲那些大道理,还是说眼前的吧,你到底考虑了没有?”

柳一清声严色厉地说:“我考虑了。我考虑在将来的人民法庭上,要怎样审判你们这些刽子手,杀人犯!”

“哼!”陆胜英冒火了,大声地叫,“你的嘴巴刁得很,不叫你吃点苦头,你不知道厉害。来人哪,把她拉进去!”

还是那四个四肢畸形发达的彪形大汉,像机器一样的准确,跳出来把柳一清架进去。柳一清“哼”了一声,努力摆脱特务的挟持,从容地走进刑讯室里去了。

4

陆胜英用苦刑没有能够压服柳一清,他又想起他的一个“绝招”儿来了,这个“绝招”儿曾经用在陈醒民身上,一下就把陈醒民打垮了。难道柳一清这个女流之辈就真的不怕死吗?

他很为自己能想到这个主意来对付柳一清而高兴。

晚上,陆胜英叫把柳一清提出来过堂受审。

柳一清被带出谷仓,她知道她才和敌人面对面地斗了一个回合,摆在她眼前还有一系列的残酷的斗争和严峻的考验。

她不能小视敌人,卑鄙、凶横、残忍和狡猾,这人世间一切坏的字眼都不能形容她面临的敌人。他们是中国的最后一个反动王朝,他们继承中国几千年封建王朝的罪恶统治手段,还从德国、意大利法西斯老祖宗那里学到许多杀人的“科学”,他们是会把这一切都压到她、贺国威和难友们的头上来的。她现在是在贺国威之后,上第二阵,决不能示弱,一定要顶住敌人的疯狂进攻。

柳一清一面想着,一面慢慢走出谷仓。她不知道晚上提堂是要做什么,他们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也许又要在她身上试一试什么新的“科学”刑法吧。她才走进刑庭,就觉得今天的景象和往常大不一样。上首中间坐着肥胖的陆胜英,他还是那样皮笑肉不笑地冷冷地坐在那里,在他的左右新加了两个凶恶的家伙,看来一脸杀气。两边,那四个喝人血的行刑手之外,还多了几个提着手枪的特务。屋子里灯光暗淡,鬼气森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柳一清还没有坐定,陆胜英旁边的那个家伙就吼开了:

“柳一清,今天是你的末日到了,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末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今天晚上就要杀害自己了吗?看今天刑庭上他们的架势,是这样的,他们在用刑法攻不垮的时候,是可能采取这样最后的手段的。柳一清真是没有想到,她到这个战场上才不过打了一个回合,却就要牺牲了。牺牲,她并不觉得可怕,从进牢的头一天,她就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了;不,可以说,在她站在红旗的面前,向党宣誓的时候,她已经有这样的精神准备了。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个日子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她还没有来得及把狱中党支部组织起来,把难友们组织起来进行几场斗争,就要和他们永别了。她有一些失悔,她失悔出来的时候没有向难友们告别,没有向仓库阁楼上的党员乐以明交代一些事情,没有得机会向贺国威告别。还有,她出来的时候,她的小女儿正熟睡着,她没有把小女儿弄醒,叫她睁开眼睛,好好看妈妈几眼;她也没有好好亲一亲自己亲生的骨肉,向她告别,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是现在柳一清根本不能多想这些了。敌人已经大声地在向她挑战,她不能不接受这种挑战。她毫无一点恐惧的神气,说:

“哼,末日?我们共产党正像旭日东升,说什么末日?你们这样倒行逆施,才是真正隔末日不远了。”

陆胜英用手势制止了他旁边那个凶恶的家伙继续咆哮,用很平和的口气说:“柳小姐,我们今晚上的确不是来和你开辩论会的。我们是奉命行事,的确是你的末日到了。不过现在还给你最后留一条生路,你到底想不想悔过自新,现在你必须选择了,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柳小姐。”

柳一清从陆胜英嘴里听得出来,今晚上的确是她接受最后考验的时刻到了。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说过无数次了,无过可悔!既然落到你们手里,要打要杀,随你的便。这笔血债,总有人要和你们算清的。”

“好一个刁嘴婆娘!”陆胜英旁边那个恶汉又叫起来,“我杀死一个共产党,等于踩死一只蚂蚁。你还放刁,好,对她宣判!”

柳一清冷冷地讽刺他说:“你叫喊些什么?你以为声音大,真理就在你那里吗?你以为你会杀人,你们就坐稳了江山吗?”

“宣判,宣判,死刑!”那家伙气得不得了,他没有想到他的那副仪容,那副架势,那种威胁的口气,那样震动屋瓦的声音,居然不能吓倒柳一清。

柳一清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在陆胜英另一边的那个家伙,站起来捧着一张纸,煞有介事地念了起来。到底念了些什么,柳一清根本没有去听,只听到最后宣布:“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那一个恶汉又嗥叫:“把她绑了出去!”站在两边的几个大汉,拿着绳子拥了上来,把柳一清五花大绑起来,就要往刑庭外边推走。

“慢着!”陆胜英从上首走了下来,走到柳一清面前,装得很和善地对柳一清说:“到了这种时候,难道你一点也不考虑吗?柳小姐。”

“没有什么考虑的。”柳一清连正眼也不看一下陆胜英,就走出刑庭去了。

特务们推推拥拥,把柳一清带到屋后山边的空地上去。

柳一清沉着地走着,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楚,抬头只看到几颗寒星在天空眨眼,空地后面是黑黝黝的一片大山,松树在夜风中呼啸。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柳一清缓缓走着,唱起《国际歌》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

“不准唱!”特务在叫喊。柳一清一点也不理会,继续唱她自己的: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特务把她带到一个岩坎面前站定,两个刽子手举起了手枪,向柳一清的头上瞄准。刽子手旁边站着才赶上来的还喘着大气的陆胜英。陆胜英只要把手一扬,枪声一响,子弹就会从柳一清的额头上射进去。柳一清这时什么也想不到了,她只想尽快利用这最后的几秒钟喊出她的最后的口号,她大声喊起来:

“中国共产党万岁!”

陆胜英并没有马上扬手,他又走近柳一清的面前,说:“柳小姐,你这样年轻,何苦来?”陆胜英用手示意,叫刽子手把举起的手枪放下来,又对柳一清说:“生死之间,只等你一句话了,再给你三分钟考虑考虑。”

“我一秒钟也不考虑!”柳一清马上大声回绝。

“你真的死不改悔?”

柳一清一句话也不说,大张着的愤怒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好,开枪!”陆胜英把手一按,大声命令。

砰!砰!两下枪声响了。

柳一清听到枪响,但是,她并没有倒下去。奇怪,她觉得她还能够思想,还有知觉。她分明听到砰砰两声,子弹从她的耳边嗖嗖地飞过去了,甚至她还看到在黑暗中子弹飞过的两道红线。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她的手被绑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她知道这并不是在梦中。她努力张大眼睛看,是的,是的,她还能看到站在面前的刽子手。她甚至还能看到远远的山下人家的星星灯火……

她晓得她并没有死,感到头上没有流血,也没有受伤。

哦,她想起来了。她过去听到一个老革命讲过敌人有“野外审讯”的把戏,叫你在这最后的时刻动摇,在死亡面前投降;最低限度可以吓破你的胆子,在精神上瓦解你。今天看来,他们正是玩的这个把戏。起初她并没有想到,现在明白了。她的理智完全恢复了,她像一棵挺拔的青松,顽强地站在黑暗中,眼睛闪闪发光,她大声地叫:

“开枪呀,你们这些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