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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壮歌 后记 《清江壮歌》创作的前前后后

我进入文坛以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清江壮歌》。1960年的5月,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使我终生难忘的事,那就是我找到了我那散失了达二十年之久的女儿。1941年年初,我的女儿在湖北的恩施生下来才一个月,就随她妈妈刘惠馨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入狱。这年的冬天,她妈妈牺牲了,孩子下落不明。我找了二十年,没有找到,多亏党的关怀和公安部门的努力,组成专案组,找了一年半,几乎跑遍全国,才在武汉找到我的女儿。她是被一对好心的工人夫妇捡回去收养了,才活出来的。她现名吴翠兰,在北京工业学院学习。我好不容易找到女儿的事,在四川传为美谈,也特富于传奇色彩。沙汀等文学界的同志极力鼓动我就此事作为引子写部长篇小说;我的朋友和家人也鼓励我,把当时地下斗争中可歌可泣的革命事迹和烈士们在狱中英勇战斗、慷慨牺牲的事迹写出来。无疑,这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是大有好处的。于是,我在沙汀的具体指导下,真的写起长篇小说来。这就是解放后我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清江壮歌》。但《清江壮歌》却是我一生写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第一部长篇小说是1942年我在西南联大时写的描述抗战生活的《第一年》,王士菁曾经帮我修改过,可惜后来在流亡中散失了。

我那时正担负着繁重的行政领导工作,不可能脱产写作品。而且害怕受到“追名求利,不务正业”的批评。事实上,我已经听到“马识途在搞自留地,搞小自由”的窃窃私语。那个时候,这种话的含义就是在搞“资本主义自发”,这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是一种危险的罪名。我真的有些害怕,不想写了。可是,我已经从感情上“进入角色”,那些一块儿战斗过的烈士,特别是我尊敬的何功伟和我的爱人刘惠馨烈士在呼唤我,要把他们的事迹写出来。我们常常在梦中相见,他们和我谈笑风生。一种感情、一种责任感在催促我,欲罢不能。就是冒受讥讽、受批评的危险,我也要义不容辞地拿起笔写下去。因此可以说,我是在偷偷摸摸的状态中来写这本书的,也可以说是怀着一种悲愤的情怀来写这本书的。

当时我的工作虽然很忙,我仍然白天照样上班,工作量一点也不减,只有晚上回去开夜车。每晚上我几乎都熬到半夜以后。我那时的老伴王放一直支持我写,却又可怜我这么伤神。

她虽然也是一直做地下工作的,且是大学毕业生,可是在写作上,却无力帮助我,她只好陪我熬夜。她把孩子们安排睡觉后,便来陪我。她的工作也很忙,而且身体不好,营养又差,她坐在一旁,不断打盹。猛然醒来,便来给我的茶杯添水,有时给我煮两个荷包蛋来提精神。

须知那个时期,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连饭都吃不饱,每人一个月十九斤粮食,还得多照顾三个孩子,两个鸡蛋岂是容易的事?夏天晚上蚊子很多,那时的房子没有纱窗,把我叮咬得受不了,妨碍思路。我老伴便为我安一张小桌在床上,挂上电灯,放下帐子,让我坐在帐子里写作。但是帐子里闷热,又为我安一个小电扇,这样总算有了一个开夜车写文章的环境。

不过那时电扇的质量不好,那嗡嗡的叫声也怪烦人的,我不想用。这就给我的老伴添了麻烦,她不时进帐来给我扇扇子,真难为她了。我就这样一连开了一百八十多个夜车,加上所有的节假日,才算是拉出了初稿。有时真是筋疲力尽,到晚上一见到摆在桌面前的方格稿纸,头就痛起来。然而我终于在英烈们的精神感召下,坚持写了出来。而且写完后感到从来没有的痛快,真是如释重负。

沙汀把初稿拿去看了一下,觉得不错,决定马上在《四川文学》上连载,引起了文学界的注意。同时,成都市委书记决定在《成都晚报》上连载,那影响就更大了。据说《成都晚报》因此增加了发行量。我认识的四川大学教授告诉我,他每天一到晚饭前,就是去拿晚报,看我的连载《清江壮歌》,他说许多教师和同学都如此。后来《武汉晚报》也开始连载,据总编写信告诉我,因为故事发生在湖北,写的又是湖北的烈士,一连载就引起轰动,反应强烈。因此之故,我就进入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视野。

据说自从《清江壮歌》在报刊上连载,人民文学出版社就开始注意。不久,四川人民出版社印成征求意见本后,他们找我要去了一本,经过审读,有意出版。尤其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韦君宜,特别关注。一则是抗战初期,她和我一块儿在黄安党训班学习过,算是老相识了。

她和《清江壮歌》中的女主人公的原型刘惠馨烈士,又是在那个训练班里同学,和她也熟。因此她对这部稿子更有兴趣。她通读以后,情有独钟,更为书中的革命英雄人物所感动。在这以前,她早已认可我的写作能力,曾在《文艺报》上写文章,评介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短篇小说。所以,虽然四川人民出版社已决定出版《清江壮歌》,她还是力主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她派了王仰晨同志到成都来,找了沙汀和我,提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的意愿。

我想,由全国最有权威的文学出版社出版,当然更好,沙汀也赞成。于是,由沙汀出面和四川人民出版社交涉,最后达成了由两个出版社同时出版的协议,稿子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修改和审定。事情就这么定了。

此前,这部文稿,已经由沙汀同志在四川省作协组织过两次讨论会。大家一致肯定这部作品,以为不仅歌颂了革命英雄主义,而且着力表现了“父子之情、夫妻之情、母女之情”,很有人情味,令人感动。结构上悬念迭起,扣人心弦。语言上不乏幽默讽刺,耐人寻味。

当然大家也谈到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问题,我决定好好改一改。王仰晨这位老编辑很有眼光,当着沙汀的面,向我传达了他们社里的审读意见和韦君宜的看法,我才知道问题还不少。有两章需砍掉,有两章需改写。前后如何贯通,如何收尾,特别是悲惨牺牲的结尾的调子如何处理,还要斟酌。果然人民文学出版社不乏高手,提的修改意见很中肯。同时曾在南方局直接领导鄂西特委的钱瑛同志看了初稿,要我更加强第一主人公何功伟的分量。因此我决定准备用一年时间,从头改写一遍。韦君宜要我抓紧改完,他们等着出版。

但是那个时候,我的工作的确很忙,我在西南局宣传部和科委担着两份差事,更担任着中国科学院西南分院党委书记的重任,具体事务很多,忙得不可开交。要是只利用业余时间,一年内改写一遍,几乎是不可能的。韦君宜知道这个情况后,她趁我在北京开会时,带我去见了周扬。韦君宜为我说明这个情况,提出请周扬给西南局常务书记李大章打个招呼,给我修改这部作品的时间。周扬慨然同意,他大概真的在中央的什么会上见到李大章,向他打了招呼。

李大章回来,在西南局办公会上对我说了,允许我每天只上半天班,抽时间修改《清江壮歌》。

但是他知道第一书记会有看法,所以加了一句:“工作任务不减,还要完成。”这无非是要我多流点汗水,挤时间办事,我也同意了。但就是这样,还招来有的人不满意,认为我写作是不务正业,干私活。不管他,李大章同意了就行。我就马上把修改的任务紧紧抓住,利用下午和晚上,一章一章地重写,搞了大概一年,重写了一稿。其实不止写一稿,从我女儿现在保留下来的最后一稿稿本标注的字样看,写的是第五稿了。总之,我终于完成任务,把我的定稿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了。他们大概又作了一些小修改,便交付印刷厂排版,打出了清样。王仰晨亲自把清样送到成都来,交给我。要我把清样最后再看一遍,便最后定稿,上机印刷出书了。

这大概是1962年的事。

但是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1962年,中央在北戴河开八届二中全会,提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在会上揭发出一本歌颂革命烈士刘志丹的书《刘志丹》是反党大毒草,还说***说“以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这一下株连了一大批中央要人,被批被斗、撤职查办。像国务院副总理***这样的高级领导人也未能幸免,被搞成了一个西北反党集团,***就是头脑。

这书的作者更是被抓起来投进监狱,整得很惨。出这本书的工人出版社也受株连,出版社的领导坐了监狱。

这件事,我已风闻,但知道详情,还是我到北京开会,到我过去的上级、中央监委副书记钱瑛家里去玩,才得知的。

钱大姐对我说了北戴河会议的情况后,告诫我说:“谁也没有想到,一本歌颂革命烈士刘志丹的书,竟然是反党的大毒草。你写的《清江壮歌》也是歌颂革命烈士的,到底怎么样,你有把握吗?我看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不要出版了吧。现在有些事情你是料想不到的,弄到你头上来时,那就悔之晚矣。”她从她的书柜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来给我,说:“这是我写的一本怀念革命烈士的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已经印出来了,还没有发行,我从北戴河回来以后,马上通知中青社,停止发行,全部销毁。我只留了几本作纪念,这一本是留给你的。”

我看了一下,书名叫《俘虏的生还》,翻看一下,我知道这是她怀念她的在大革命时代牺牲了的爱人谭寿林的。这样的书对于教育青年一代不是很好吗?我们不是提倡革命传统教育吗?

竟然自行销毁,不见天日,实在可惜,也实在不可理解。不理解归不理解,眼前的事实却不能视而不见,悬在我的头顶上的那把看不见的达摩克利斯剑,是可以随时落到我的头上来的。

钱大姐一番好意的劝告,我是不能不理的,我答应回去就和出版社商量,起码目前暂时不出版。不过钱大姐说:“你的书虽然还没有出版,但是已经在几个报刊上连载了,影响很大,如果有问题,你也是想跑也跑不脱的了。中央正在进行全面的检查,但愿《清江壮歌》不会有问题。不过你还是要有思想准备。一有风闻,自己争取主动检讨。”我当然接受了老上级的警告。

不过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一是害怕祸从天上落,一是心里不服气:干吗歌颂烈士的书也会是毒草呢?

我回来以后,马上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联系,给韦君宜写了信。她回信说,《刘志丹》一书的事,他们知道了。他们也奉命清理。她说《清江壮歌》一书,她认为是不会有问题的,他们还将继续出版。不过她叫我再认真地检查一遍,可能犯嫌的地方都加以必要的改写。她提到,最后的被屠杀的悲惨局面,一定要把调子提高一些,亮色一些。我同意了她的意见。说实在的,我真希望《清江壮歌》还是能出版,我不希望我的第一部长篇中途夭折。就是要担风险,为了纪念我最怀念的革命烈士,我也准备豁出去了。话虽然如此说,可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家人也为我担心,因此我决定拖后出版。但是我不想告诉出版社这个主意,只对出版社推说,我正在重看重改。我的工作很忙,能抽出的时间不多,所以一时还不能把清样改好送回去。

事实上也是真如此,我的确很忙。同时我的确接受韦君宜的意见,把结尾的调子改得高昂一些,设计一场劫狱斗争,整个结尾那几章都要重写过。韦君宜同意我拖后一些时间交清样。不过编辑部还是催我赶快,说新华印刷厂的《清江壮歌》排的铅字版,摆了一屋子,等着打纸板后拆板,占了他们的铅字和屋子,是要加收租钱的。我还是稳起,不理会。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全国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了,中央决定在全国农村展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据说农村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共产党手里,必须通过阶级斗争夺回来。

于是在全国调了几十万干部下乡搞“四清”。我本来是决定第二年下去的,却因为我因事开罪了某上司,当年就被下放到川北南充县去做县委副书记,专搞“四清”。这一下我完全被卷入十分紧张的阶级斗争里去了,日夜奔忙,心情又不佳,老伴又得了重病,哪有时间来修改《清江壮歌》?干脆就放下了。在这同时,眼见文艺战线上的问题越来越多,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慢慢地对于出版这本小说丧失信心了。特别是我曾到北京中宣部去开会,亲耳听到陆定一部长在一个小会上说了一句“作家是危险的职业”的话,印象深刻。我何必去从事这个危险的职业呢?《清江壮歌》不出也罢。不过仍然耐不住韦君宜的催促,而我也有敝帚自珍的心理,我还是把清样带下乡去,有时晚上得空,挑灯夜战。真的是挑灯,那些山区里只点土煤油灯。

但是,这样一暴十寒,进展自然不大。

这样拖了一年多,又出现新问题。文学界展开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人性论、人情味、中间人物,如此等等,都在被批判之列。沙汀从成都写信来告诉我这件事,特别提醒我,《清江壮歌》里正有这样的问题,既富人情味,又有中间人物,要我考虑修改。他甚至提到,书里许多地方有痛哭流泪的场景,凄凄恻恻的,虽是情之所至,可是也可能犯忌讳,要作适当的打磨。在这同时,韦君宜也一番好心,给我写信,说到同样的问题,要我注意。她沉痛地告诫我:

“现在不准流泪,你就暂时不流吧。”于是我就为保安全,遵命不流泪,把那些流泪的描写尽量删去。看看,我的女儿,生下才满一月,就跟着妈妈去坐牢,妈妈牺牲后下落不明,我找了二十年才把她找到,父女一朝相见,自然是涕泪滂沱。我在书稿里写到同样的父女相见的情节,却不准写流泪,这是多么不近人情的事!但是我为了自保,也顾不得了。

《清江壮歌》这部清样,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催再催,我却一拖再拖,就这么拖了五年,直到1966年初,才把清样送回出版社去。他们在文字上再作些修改,马上付印,印了二十万册。1966年的初夏,我终于收到了样书。然而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是风雨满楼的架势,而我籍列“阎王殿”,已经成为被他人抛出来为“文化大革命”祭旗的牺牲品了。《清江壮歌》的出版,陡然给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增加新的罪孽,多一个被批判的对象。就为这本书的出版,我不知挨了多少批斗。所幸的是,因为批斗,这本书竟成为青年们最喜欢偷偷阅读的书。

我坐牢时,常常被点名拉出去到这个学校那个工厂斗争,一到那里,成群结队的青年,像看珍奇动物一样来围看“写《清江壮歌》的马识途”。批判会变成展览会。

1976年,“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终于结束了。197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我联系,提出重新出版《清江壮歌》的事。韦君宜和我也恢复了联系,告诉我准备重新出版《清江壮歌》,要我把原书再看看,有什么修改没有。我说,没有什么大的修改了,只是把原来不得不作的某些修改又恢复过来,比如那时不准流泪,现在可以让流了。

我把原书稍作字句的修改,便给了出版社。他们于1978年定稿付印了,还是和第一版一样,开印就是二十万册。据说卖得很快,后来我看到有天津和武汉印刷的版本,不知是不是加印的。1979年天津市广播电台把这本小说进行连播,听说反应不错,电台应听众要求,特来采访我,补播了对我的专访和我怎么写《清江壮歌》的讲话稿。接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这本小说进行连播,随后四川广播电台和武汉广播电台也作了连播。应该说,我写这部长篇小说所想起的作用,已经如愿以偿。过去为此书的创作所受的一切惊恐和磨难,都算不得什么了。

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