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胜英还没有等陈醒民报告完,就用手在桌子上啪地打了一巴掌,大发雷霆起来:“浑蛋!你怎么把你的身份在他们面前暴露了?”
陆胜英生气,因为陈醒民经不住柳一清他们三问两问,就把自己的叛徒和特务的身份暴露了,其实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他恼恨他自己糊里糊涂,上了贺国威一个老大的当,他们不特把陈醒民的叛徒身份揭露了,还叫自己动手宰了一个其实没有过错的部下。这件事要是让陈老板知道了,脱不了责任,要是让自己的部下明白了内情,更不好交代。
于是,他把满腔的恼怒倾倒到陈醒民的头上来了。他恨恨地对陈醒民发泄一顿,最后问陈醒民:
“陈先生,你知道你在我们这里的价值在哪里吗?”
陈醒民当然知道他在特务机关的价值是什么,就像一头猎犬知道自己在一个猎人面前的价值到底是什么一样,所以猎犬在找寻猎物的时候,会那样狂奔怒驰,那样凶叫猛咬。陈醒民自己想,他也不是没有尽力效劳,破坏了共产党特委的领导核心,立功也不算小,但是他并没有得到像一头猎犬在打猎后所获得的一块肥肉那样丰盛的报酬。这次自己隐秘身份的暴露,其实也不应该归罪于他。所以当陆胜英向他头上倾倒斥责和愤恨的时候,他不仅觉得冤枉,而且怀着愤懑。他居然顶了几句:
“我知道我的价值。但是浪费了这个价值的并不是我。并不是我暴露我的身份的。”
陆胜英越更生气了。好家伙,竟然敢揭他的短处来了。
他猛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而且使出他自己认为最有威胁力量的姿态,用阴森森的眼光,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背操着手,在对方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不说一句话。
陈醒民果然有些害怕起来,不敢正眼看陆胜英那双凶暴的眼睛,胆怯地低下了头。
陆胜英本想还要发作一顿。但是他忽然想到,陈醒民到底知道不知道常来顺其实是忠实的特务,被他自己误杀了呢?
假如陈醒民知道了这个秘密,只要对其他特务泄露出去,有人到陈老板那里告他一状,真是吃不消的。因此他必须弄清楚这一点。于是他把态度放得和缓一些,对陈醒民说:
“当然,你的身份不是你自己暴露的,主要是被贺国威和柳一清发现的,但是你应该死咬住不认账。”
陈醒民解释说:“他们钉住不放,说为什么围墙加高了,又安了铁丝网,为什么常来顺被杀了。”
陆胜英故意试探陈醒民,问他:“常来顺不是被贺国威收买了吗?难道不该杀掉吗?”
“常来顺被杀,是不是我们上了贺国威的当了?”陈醒民老实地说出了他自己的看法。
“什么?”陆胜英吃惊地叫了一声。不好,果然陈醒民已经知道他冤杀了自己部下,这样一个短处捏在这个家伙的手里,是很不妙的,看起来这一条狗不特已经变成一条不中用的癞皮狗,而且明显地成为自己的威胁了。这一条狗是已经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了。但是现在绝对不可以动声色,不能叫他察觉。于是陆胜英改变了颜色,只是以诧异的眼光看着陈醒民,问他:
“什么?你以为是这样吗?”
陈醒民听到陆胜英吃惊的叫喊,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过来了,很明显陆胜英很害怕有人知道他误杀了常来顺。哼,你这个短处,我是捏住了的。咱们走着瞧吧。但是他想,他现在在陆胜英面前这样说,显然是失了言了,假如不设法掩盖过去,说不定会有灾难落到他的头上来。因此,他马上改口说:
“当然,从那香烟和条子的铁证看来,常来顺的确是被贺国威收买了,常来顺是死有余辜的。”
“对了,本来是这样嘛。”陆胜英口里说着,心里却盘算着:
“哼,你还想在我面前耍花招儿吗?等着瞧吧!”
陆胜英等陈醒民退出办公室以后,才疲乏已极地倒向他那特制的藤沙发,在那里哼哼地生闷气。他精心设计的一套花样,被贺国威识破了,被柳一清揭穿了。偷鸡不着,倒蚀把米,反倒给他们借自己的手杀了一个忠实的部下。他恨贺国威恨透了,他巴不得马上把贺国威提出来,把他一刀一刀地割尽,才解心头之恨。但是他终究不敢这么办,陈老板早有指示,没有得到他的批准,贺国威的一根毫发也是不敢动的。他连提贺国威出来审问也不敢,他害怕贺国威在他的部下面前公开揭露他误杀了常来顺的事。因此,他只能咬牙切齿,恨恨在心罢了。
陆胜英想,陈醒民的面目被揭穿后,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相反的,童云却在政治犯的面前恢复了名誉。但是,童云这个技术迷在政治上是有明显的弱点的,上次用技术去动摇他虽说没有成功,可是他并没有严词拒绝。这个人要是真能拉过来,让他以一个共产党的新英雄面目埋伏起来,会有很大的用处。这倒不失为一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办法。
陆胜英想,现在用让他去看蜜蜂的办法太慢,不如索性把他叫来,打开窗子说亮话,要他给我们办一点事,不答应就把“十八般武艺”摆出来,狠狠压他,再不干就当他的面狠狠整他的老婆。过去因为要他顶陈醒民这个叛徒的角色,一直没有动过他,这个人么,看来比较软弱,压他也许能行……陆胜英越想越美,他简直感觉到已经把童云压垮,把他拉过来了。这一回连你贺国威也想不到了。陆胜英是一个很会自我陶醉的人,他想到这里,不觉把二郎腿又摇起来,那藤椅又为它的主人奏出吱吱嘎嘎的欢乐曲来。
陆胜英找了两个手下的特务来研究一下,并且叫陈醒民来,要他现身说法,向童云劝说。于是,他马上叫人去喊童云来。
2
自从昨天陈醒民的叛徒嘴脸被揭露,童云的政治名誉被恢复后,同牢的难友,特别是石峰,老是来亲近他,向他表示歉意。越是这样,童云越是难受,他一想起因为他迷恋技术,脱离政治,听不进柳一清的劝告和警告,结果不特自己上了陈醒民的大当,被他出卖了,尤其使他难以原谅自己的是老贺小柳,党的这样重要的负责同志,也因自己的过失而陷入敌人的罗网。柳一清竟然不计较这些,反倒向他来要求原谅,这真是太叫人难受了。石峰越是来亲近他,越是来向他讨好话,他越是不舒服,甚至比过去石峰那样讽刺和打击他还要不舒服一些。当石峰又来对他表示歉意时,他对石峰说:
“石峰同志,你再不要这样行不行!我实在受不住了。”
石峰简直不明白,他诚心诚意请求童云原谅,童云倒反而不愉快了。他奇怪地问童云:“为什么?”
童云低下头,慢腾腾地说:“你不知道……”
的确,石峰哪里知道童云正在为自己曾经被邀请看蜜蜂的事而惴惴不安、深深责备自己呢?
正在这时候,特务来叫童云来了。同牢的难友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想来总和昨天的事有关,大家都来鼓励他:
“你去挡头一阵,我们坚决支持你。”
童云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童云跟着特务走到前面的办公室里去,一进门就看到陈醒民坐在那里,他以为是走错了地方了,想退出去,陈醒民站起来对他打招呼:“老童,进来,就是这儿。”
特务硬要童云进去,他只好进去,他非常不乐意看到陈醒民,他把头摆向一边,不看陈醒民,陈醒民却死皮赖脸地转过来想找童云说话。他说:
“老童,我现在就实对你说了吧。他们今天叫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你自己来选择自己的道路,生和死两条路,由你自己选择,看你走哪一条。你是一个有技术在身的人,本来可以跳出这个政治是非圈,过你的好日子去,何必去为那些冰冷的马克思主义原则和谁也没有见过的共产主义理想,丢掉自己的脑袋呢?你想想,你的脑袋都没有了,那些共产主义原则,那些幸福社会理想对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童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老上级、入党介绍人、过去曾经向他诉说过多少美妙理想的人,今天在他面前竟然有脸向他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一个人的灵魂腐烂了,是多么可怕!
童云把头又转过去,厌恶地说:
“我不想听你的话。”
“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说的还是好听一点的,待会儿还要听到不好听的呢。”
陈醒民正说着,从门口走进来一个人,童云一看就认识,这不是建设厅的农业技正罗士英吗?今天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找他出去看蜜蜂吗?
这个罗士英这一回来没有上一次那么诚恳和热情了,虽然还是那么微笑着,并且还是像学者一样,用手绢擦他略微秃了顶的头上的汗水,他一进来就对童云说:
“童先生,怎么样?你的老上级对你说的话,你听得进吗?”
童云完全莫名其妙,用惊异的眼睛望着这位罗士英:“罗士英先生,你说的……”
“我说的是陈醒民先生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陈先生,来来来,我们介绍一下吧。”
陈醒民便向童云介绍:“这位就是军委调统局的陆胜英站长。”
“什么?”童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他不是有名的农学家罗士英先生吗?怎么忽然变成军统特务站长呢?他问陈醒民:“他不是罗士英先生吗?”
扮过罗士英的陆胜英有趣地笑了起来,说:“一个人的名字本来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什么时候需要用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何必那么认真?你们干共产党,不也是今天姓张,明天姓李吗?”
童云感觉有谁在他的头上打了一棒,打晕了,连坐在椅子上也有些摇晃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些特务竟是这样的诡计多端,到处编织着阴谋的网子,想叫他掉进去。他恨他自己,为了技术上的爱好,竟然差点跟这个特务出监狱去看蜜蜂,又庆幸自己还没有受他们的骗,落进他们的阴谋中去。
陆胜英忽然从脸上抹去笑影,一下在那张胖胖的阴暗的脸上显出一条一条的横肉,凶神恶煞的模样,对童云说:
“童先生,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来研究一下你的出路吧。”
“我的出路?”
“对了,老童,你的出路,刚才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一条光明大道,一条绝路,让你去挑。”陈醒民从旁来帮腔了。
“童先生,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陈先生的共产党牌子打不响了,我们想借重一下童先生,还是来和我们合作吧。我们也不要你办什么手续,只要你肯给我们办一两件好事,童先生,还有你的尊夫人,都可以出去了。而且可以论功行赏,再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买卖了。”陆胜英认真地说。
“什么?”童云简直生气了,“你们要我去干那种肮脏的事?我不干!”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肮脏的,什么是干净的,就很难说了。依我看,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金子更干净的了,黄澄澄的,亮晶晶的,你报告一回,就能拿到好些金子呢。”陆胜英还是那样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干!”童云几乎是叫了起来。
“你不干?到了这种地方,就由不得你了。”陆胜英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老童,识时务者为俊杰,到了这匹山,就唱这里的山歌。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无非是为了活着罢了,难道你真不想活了吗?”陈醒民又来宣传他的“叛党哲学”来了。
“我不干,你们找愿意干的人干去。”童云仍然坚持着。
“哈——”陆胜英忽然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嚎叫声。“我看你这个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面子你不要,好,来人哪!”一声令下,从门口冒出几个早已等在那里的大汉,手里提着鞭子和霍霍作响的手铐脚镣。陆胜英叫:
“姓童的,怎么样?想尝一尝味道吗?”
“老童,老童,你这是何苦来?那味道真够你受呀。”陈醒民作最后的努力。
童云起初是有些吃惊,可是他忽然想到昨天柳一清走到他的面前,那样恳切地向他请求原谅,他想起同牢的难友那样安慰他和鼓励他,“你去吧,我们坚决支持你……”不,我必须坚持,准备接受落到头上来的任何灾难,一定要学柳一清那样。童云心里镇静一些,他坐着不说一句话。
“把他拉进去!”陆胜英简直是在咆哮了。
3
陈老板叫陆胜英办“战时青年训练班”已经很久了,陆胜英总是感觉为难,没有办起来。最近陈老板把他叫去训了一顿,说他只知道打杀,不懂得领袖的“精神感召”的伟大作用。
并且告诉他,最近在省参政会上,听到不少关于这个监狱的议论,要省政府“彻查具覆”,不改成青年训练班,就难以掩人耳目了。要他定期把“战时青年训练班”的牌子挂出来,马上开学,陆胜英只好回来硬着头皮,把“战时青年训练班”建立起来。或者更恰如其分地说,在这个监狱的大门口,挂上了一个油漆得很漂亮的“战时青年训练班”的大牌子。国民党是很擅长于搞这种表里不一、名不副实的花样的。比如明明是贩运鸦片烟的大本营,却要挂上“禁烟督察总署”的牌子;明明是勾引良家妇女供他们的盟军玩乐的淫窟,却要挂上文明的“国际俱乐部”的牌子;而从老根子说起,明明是“刮民党”,实行的“杀民主义”,却偏偏要叫“国民党”,实行的“三民主义”。这种怪现象看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个监狱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这里是监狱,现在挂上“战时青年训练班”的牌子还是监狱,你就挂上“国民政府”的牌子,还是监狱。老百姓嘛,从来就喜欢从实际出发的。
既然叫做“战时青年训练班”,当然就要开班训练,就要装出一个文化机关的架势来,于是,今天举行“战时青年训练班”的开学典礼。
全部“政治犯”都被押着去参加开学典礼,只有贺国威和柳一清没有这份“福气”,看来这两位已经是“不堪造就”的了。
去参加的人,每人发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据说大家听了一定有心得,有感想,要奉命记下这些心得和感想来。
在参加前,狱中支部已经接受柳一清的布置,决定抵制这个“训练班”。
大家被赶到另一个大院子里去了。在院子的大门口贴上一副对联:“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横批是:“回头是岸”。
院子里的粉墙,用石灰浆粉刷一新,贴着各种标语:“一个主义,一个政府,一个领袖”,“统一意志,集中力量”,“服从国家军令政令”,“反对武装封建割据”……
在阶沿上放了一张条桌,用白布蒙起来,上面放着茶壶、茶杯,居然还在哪里去弄了几本书来放在桌子上,把桌子装饰得十分体面。在条桌后的粉墙上临时挂了一块黑板,在黑板的上面就挂着他们的“一个领袖”——***的像。这个人,一看就知道很喜欢装腔作势。由于军服领子太紧,他不得不把头伸得直直的、高高的,胸前和肩头上,挂着乱七八糟的牌子、穗子和带子,手是套在白净手套里的,因此无法知道他的手是什么颜色和具有一种什么形状。戴手套的手抓着一把军刀,这是他的起家的法宝,什么时候也离不开的。
陆胜英今天把胡子刮得特别干净,衣服的发展似乎跟不上他的身体发展的速度,因而在他的身上造成一种紧张的局势。陆胜英的头发不很多了,却梳得很有条理,俨然有点学者的模样了。他的脸上今天比任何时候贴上的笑纹也要多些,甚至比他到他的老板那里去报功的时候贴上的还多些,因为从今天开始,他要把自己的血手藏起来,变成“青年导师”了。
但是,从陆胜英的身上也反映出他的表里不一,他虽然装出很和气,很心安理得的样子,实际上他的心跳得很快,血液正以高速度在他的身上奔流。说实在的,叫他对这些青年实行砍杀、枪毙、活埋,他还可以眼不眨,心不跳,要叫他站在这种看来很文明的地方,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陆胜英带着一个中年人上台了。那个中年人穿一身藏青色的哔叽制服,大概由于在黑暗中活动的时间长了,脸上黄得发青,头发却是梳得油光水滑的,苍蝇飞上去还没有站住就飞走了,大概在那上面停留起来比较吃力吧。总之,这个人以大家经常看到的、在国民党党部吃“党饭”的党棍子的标准服色和标准面孔上台去了。
陆胜英把自己的喉头清理了一下,走到条桌前,开始说了:
“各位青年,我们的‘战时青年训练班’,今天开学了,我们特别请省党部的王委员来给大家训话。鼓掌欢迎!”
他说完这几句话,似乎已经费尽了他的全身力气,脸红筋涨地努力用他肥厚的手鼓起掌来,一点也不响亮。在场的特务,或者手持手枪正在值勤,无法鼓掌,或者由于事先没有给他们下命令鼓掌,竟一个也没有附和陆胜英的。至于台下的受训的青年们正在有趣地看他们玩些什么把戏呢,当然谁也没有鼓掌。于是那位王委员只好自己给自己鼓了两下掌,走到条桌前去。陆胜英却如释重负般溜下台去了。大概他对王委员的狗皮膏药也是毫无兴趣的,径自走出大院去了。
那位王委员的喉头似乎和陆胜英也有同样的毛病,他也哼哼地清理了好几下,才开始发声:
“兄弟今天,咳咳,能和诸位见面,十分荣幸。诸位,咳咳,能够上这个训练班,也是很难得的。咳咳。兄弟今天讲的题目是:三民主义就是救国主义。”说罢,他用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上题目,然后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来把手指头的粉笔灰擦了,放回口袋里去,然后很谨慎地翻开桌上一本书,用背书的调子说起来:
“首先,什么是主义呢?咳,主义就是一种思想,一种信仰,一种力量……先有思想,才有信仰,有了信仰,才有力量,有了力量,才产生主义……”他说这一串话的时候,居然不再咳嗽,相当流利地照着周佛海著的《三民主义之理论的体系》念了出来。
乐以明暗地给左右的难友传话:“轰他!”
正当台上的党棍子又回过头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乐以明和几个已经被敌人知道的、公开了的党员,差不多同时站起来大叫:
“不听你胡说八道!”
这句话像一声号令,大家都站了起来,大声叫道:
“不听你胡说八道!”
“为什么抓我们来坐监?”
“为什么捉来强迫受训?”……
童云也来“受训”来了。他不久以前才受过刑,脚上的刑伤还没有好,可是他仍然努力忍住痛苦,跟着大家站了起来,起初他没有参加起哄,可是心里却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舒服。
党棍子回过头来一看,全体都站起来了,在他的眼前只看到闪动着一片愤怒的眼睛。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这高墙包围之中,武装戒备之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他还没有来的时候,陆胜英曾经向他介绍说,这些都是一些误入歧途的青年,中毒不深,只要加以训诲,就可以回头,共产党的头子根本不准来听讲。谁知现在却把他弄得这样下不了台。于是他只好应付着说:
“诸位,诸位,兄弟,咳咳,兄弟是奉命到‘战时青年训练班’来上课的,别的嘛,咳咳,兄弟……”
“浑蛋,这是监狱,什么训练班?”
“为什么抓我们来?”
“滚下去!”
大家又轰起来了。童云看到这个党棍子原来神气活现,现在却被整得这样灰溜溜的,心里更是高兴。他也禁不住跟着起哄:“不听你胡说八道!”
党棍子没有想到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吓得脸色更青了。
他只好支吾着说:
“这个嘛,咳咳,关于捉你们的事,要请陆先生来回答。”
这时,陆胜英带着武装冲进院里来了。他跳上台去,举起手枪大吼:“你们敢造反!”他又叫:“哪个有话说?给我站出来!”
起初,大家看见他带着武装凶神恶煞地冲进来,上台大喊大叫,还愣了一下,可是当石峰站在人群里叫一声:“我们不听!”就像开了闸门,汹涌澎湃的怒潮卷起来了,其中也有童云的声音,虽然他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比较起来不算大,他却是在竭力叫喊的。他看到陆胜英这个既凶恶又狡猾的刽子手也挨了大家的轰,太叫他兴奋了。
“我们不听这些狗皮膏药!”
“你为什么把我们抓来?”
“为什么强迫受训?”
“打倒刽子手!”
于是又乱成一片。陆胜英用枪比比划划,用大嗓门喊:
“不准闹!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监狱!”许多人齐声回答。
“好说,你们知道是监狱,就要照监狱的规矩办事,哪个敢闹,我崩了他!”
“你开头不是说这是‘战时青年训练班’吗?”人群中一个难友发问。
“这个……这个……”陆胜英早已把什么“战时青年训练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开头他说过些什么,也忘记了,现在被人一提起才想起来,这个问题是不好回答的。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童云笑得心花都开了。
大家又被赶回牢房去了。各个牢房都像煮开的一锅水揭开了盖子,在议论纷纷:
“今天才给了他一点颜色。”
“团结起来就不怕!”
……童云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痛快过,他看到大家一致起来轰垮了训练班,轰走了那个党棍子,轰得陆胜英这个凶恶狡猾的刽子手也下不来台,他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他回想起进监狱来以后,因为陈醒民栽诬他,硬给他戴上叛徒的帽子,他努力申辩,也没有难友相信,他十分难过。后来陈醒民的叛徒嘴脸被柳一清揭穿后,他的冤枉得到了昭雪,柳一清、石峰和别的难友都来请他原谅,本来他应该高兴了,其实不然,甚至他更不好受了。因为他发现,因为他迷恋技术,脱离政治,不听柳一清的话,不特自己被捕吃了亏,还上了陈醒民的大当,无意中说出柳一清要去医院检查身体的事,因而贺国威和柳一清被这个叛徒出卖了。他犯了无法补偿的严重错误。这还不说,他还差一点又被陆胜英假扮农学家罗士英骗出去看蜂群去,幸喜没有去成,要是去了,又不知道自己要落进他们设的一个什么圈套里去,犯出什么错误来。他一想起这些来就十分难过。
他很奇怪,为什么敌人老是缠着他不放,似乎他的身上有什么特别引起敌人感兴趣的东西,这到底是什么?他曾经和石峰,还有同牢的别的难友谈论过这件事情。石峰和难友们都来帮助他分析,有的难友批评他,有的难友劝勉他,他总算清醒过来了。他才明白,他虽然具有参加革命的善良动机,却总是没有决心改造自己,他参加了共产党,却偏偏迷恋技术,脱离政治。他总是怀抱着不切实际的人道主义的幻想,不用阶级分析的观点看待人和事,就很容易受人欺骗,为人引诱,而不自觉。
他听了同志们难友们的批评,感觉十分舒服。他下定决心要永远跟着党走,要跟着大家去参加斗争,无论前面有什么危险,他都要坚持下去。不久以前,陆胜英曾经幻想要压迫他秘密自首,他当然拒绝了。陆胜英想用刑法来压迫他,他也挺过来了。他受了刑,身体上虽然感受痛苦,可是他以能经受住考验,对得起党,对得起贺国威、柳一清、石峰和别的难友们,对得起他的伴侣章霞而高兴,更加以他受刑后,同牢的难友对他的关怀和慰问,特别是柳一清也托人带口信给他,对他鼓励,使他在精神上获得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快乐。
今天,他参加“青年训练班”的开学典礼,亲自参加了这一场胜利的斗争,真是太兴奋了。他现在才真正感受到一个人是多么渺小无力,而许多人团结起来,就会显示出多么神奇的力量呀。他一回到牢房就纵情地笑了起来。他说得特别多,甚至连他自己也为自己今天这样多话而奇怪起来,更不要说其他难友,听他眉飞色舞,议论横生而大为惊异了。
柳一清在仓里听到大家的吼声,像打雷一样,她暗自笑起来,这一个回合又胜利了。贺国威听到吼叫声,也为柳一清她们组织活动的成功而高兴。但是他马上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一定要搞新的阴谋。要防止轻敌麻痹。”于是他马上在墙缝叫许淑,要她设法给柳一清传达他的指示。
4
陆胜英没有想到今天做出这样一件丢人的事。他原以为共产党的头子贺国威和柳一清已经被隔离,不准去听讲,去听讲的都不过是一般的青年,这些青年落在他的手掌心里,还不是由他随便摆布吗?谁知闹成这样。最叫他生气的是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不知他的一大堆爪牙干什么去了!
“哼!这一定是共产党策动的。”陆胜英把他下面的那些鹰犬都叫了来。他像一匹发了疯的狼,恶狠狠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声地叫喊。他突然走到叛徒陈醒民的面前,用发火的眼睛直射着叛徒的畏怯的眼睛。陈醒民把头低下去了,他原想尽可能少引起陆胜英的注意,进屋来就不声不响地坐在屋角里,谁知还是给陆胜英发现了,而且这样恶意地望着他,他不寒而栗了。陆胜英叫道:
“陈先生,这件事情是怎么搞起的,事前你一点也没有听到风声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陈醒民惶恐地回答,“您知道,我现在不能再去他们中间活动了。”
“哦。”陆胜英又想到了,这条狗是该宰了。
今天的事,陆胜英决定对他的上司隐瞒不报,因为这件事太丢脸了。他料想省党部的王委员也不敢张扬出去,这对他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陆胜英现在发愁的是:他总觉得今天的事有些蹊跷,说不定共产党已经在他的脚底下烧起火来了,要怎样才能查个水落石出呢?他在屋子里转了好多个圈子,他抽了不知多少支香烟,烟雾在屋里弥漫,他就在这烟雾里穿来穿去。他忽然站定,用拳头在办公桌上狠狠一捶,自言自语:“就这么办!”
过了几天,他又把这个“战时青年训练班”的“学员”赶到大院子里去了,他又找来一个同样梳着发亮的头发,穿着黑色哔叽制服,面黄肌瘦的党部委员之类的人,上台去讲什么“共产党破坏抗战”之类的鬼话。陆胜英还是大模大样地退出去,却又像耗子一样轻脚轻手溜回来,暗地站在后门口偷偷观察,看到底是谁在发号施令。
但是奇怪得很,大家都坐在小凳上,不动声色。虽然明显看出,大家没有听,有一些人还厌烦地打起呵欠来,甚至有少数人干脆东倒西歪地打起盹来,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迹象。
陆胜英不管这些,维持秩序是他的事,大家爱听不听,却是那党棍子的事了。说实在的,要这些青年听进去,他根本没有信心,因为连他自己听一阵也要打瞌睡,谁知道这些卖嘴皮子的人在胡说些什么。
陆胜英设计的这一个把戏没有成功,他越是感觉事情不妙。为什么上一次说闹就闹得翻了天,这一次说不闹就风平浪静呢?在这里明显看出共产党在做有组织的活动。他决定实行突击检查。
有一天,监狱里突然戒严,谁也不许走动,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搜查。闹腾了快一天,什么也没有查到,只查到有几本笔记本上画了台上讲演的那位委员的尊容和作的歪诗。特务检查柳一清的牢房的时候,特别过细,但是除开几本英文的物理、化学教本之外,什么也找不到。柳一清尽力忍住内心的喜悦:“大贺的预见是多么卓越呀!”
特务们检查柳一清楼顶上三个难友的时候,查出那一指宽的楼板缝,他们认为那是一个危险的孔道,便用木板和钉子把楼板缝钉了起来。这怎么行呢?这条窄窄的楼板缝对于楼上的三个难友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堵了这条楼板缝,就比封住他们的眼睛、闭住他们的心窍还难受一些。这条腐朽的楼板缝是他们的智慧的窗子,是他们的真理的源泉。他们从这些楼板缝中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听到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真理。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共产党人,真正的阶级友爱,怎么可以封起来呢?他们三个人想尽一切办法把钉上的楼板摇松了,把钉子拔了出来。但是为了欺骗敌人,平时他们把楼板虚掩着,他们要看楼下的时候,就轻轻拔起钉子,掀开楼板,重新打开他们的心灵的窗子和智慧的门户。
特务也仔细地检查了贺国威的房间,当然什么也查不到,他那里除开有一部古色古香的、线装的《资治通鉴》外,什么书也没有。特务把《资治通鉴》也一本一本地翻开,看有没有夹带。结果仍然什么也没有查到。只是使陆胜英吃惊的是,贺国威读《资治通鉴》竟然这样认真,有一些地方贺国威还用铅笔在字旁画上圈圈点点。仔细看看,原来凡是那些忠义之士为奸臣构陷,宁死不屈,那些草莽豪杰为朝廷残杀,慷慨就义的篇章,几乎都被贺国威圈圈点点。看来他从这些古时候的英雄豪杰身上吸取了不少的营养。陆胜英看到了,心里有说不出的冒火,他想:活见鬼!陈老板以为叫他读《资治通鉴》,可以使他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回心转意,谁知倒起了反作用了。不行,这个人什么也不能给他读。他回头对一个特务说:
“把这部书给我收了!”
贺国威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陆胜英那样暴跳如雷,简直想笑起来,再也没有比看到敌人打了败仗以后那种狼狈景象更有趣的事了。陆胜英发觉贺国威那样安然地坐在那里欣赏自己的失败,无名孽火陡然升起。他用他那狼样的眼睛盯住贺国威的眼睛,贺国威也用带有几分嘲弄人的眼神直直盯住对方的眼睛,像两把锋利的剑直刺过去。陆胜英用他那发了潮的声音,恶狠狠地说:
“贺先生,破坏青年训练班讲课的事,肯定是你们共产党在这里捣乱,你是逃不脱责任的,你不要以为你不在场,就没有事了。”
贺国威说:“是呀,我从来没有推卸过我应该负的责任呀。至于你要把我们党的工作说成是什么‘捣乱’,那也只好由你说去了。不过我告诉你,什么地方有群众,什么地方就有共产党的活动。你既然捉进来这样一大批爱国青年,我们当然要做工作……”
“什么工作?”没等贺国威说完,陆胜英插进去问。
贺国威说:“对不起,你不是我们的上级,我没有向你报告工作的义务。不过也可以告诉你一句,教育工作。这里是一所免费的‘共产主义学校’,我们是教员,你就是‘校长’。”
陆胜英气得发昏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说来说去,自己倒成为“共产主义学校”的“校长”了。他用手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掌,大叫:“你胡说!”
贺国威冷笑一下说:“陆先生,你何必暴跳如雷,事实终归是事实嘛。”
陆胜英恶声恶气地说:“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看这里到底是你们的‘共产主义学校’,还是我们的监狱。你不要得意,咱们还没有完!”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5
陆胜英没有想到,这几个月来,他的如意算盘一个一个地被打破了。他幻想收买童云,没有成功;用刑法来压他,也没有压垮。最叫他不痛快的是好不容易办起一个“训练班”来,也被他们轰垮了。一个一个阴谋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很明显,共产党在他这个监狱里正在进行有组织的活动。
他生气,他愤怒,他在办公室暴跳如雷。他知道这都是因为有贺国威和柳一清这样的共产党人在暗地里使法,连童云这样的人都攻不垮了。他一想到贺国威和柳一清,他的心里就烧起十丈无名孽火来。贺国威,陈老板有言交代在先,动他不得,柳一清却是可以任随他整的。于是他把心中的全部愤怒,都想倾倒到柳一清的头上去。不管你柳一清有多么硬,你终归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带着吃奶孩子的女人,把你抓来,狠狠地整,看你还敢不敢再放刁。
于是他下命令提柳一清。
柳一清这许多日子来,晚上没有睡好觉,昨天晚上特别没有睡好,一整晚上简直是眼睁睁地度过的。狱外河边的柳林里,夜夜有杜鹃的叫声。啊,春天是不声不响地来了。听到杜鹃的歌声是很容易使人怀念远方的,但是她却并不是因为这个才睡不着的,使她彻夜不眠的是章霞送来了贺国威的条子,在那张条子上,贺国威用很小的字写着:“你不愧为一个勇敢的战斗员,但要紧的是做一个冷静的指挥员。”
柳一清看到这张条子,心里有些热辣辣地难受。几个月来,敌人向她实行暴风雨式的袭击,她是顶住了,没有玷辱共产党员的称号。可是要说到把监狱里的难友组织起来,进行教育,对敌人进行有组织的斗争;说到识别敌人的阴谋诡计,不至于被敌人迷惑,却是太不够了。狱中党支部虽说已经按公开了的党员和秘密的党员分别组织起来了,可是还没有形成为一个坚强的战斗司令部。敌人把陈醒民打扮成为英雄,混入狱中破坏,自己却没有能力识破,要不是贺国威用那样巧妙的方法揭穿敌人的奸计,不知要给党带来多少损失。这些日子来,狱中一直比较平静,这绝不是正常的,说不定新的阴谋正在酝酿,新的风暴将要起来。
果然,吃过早饭不久,牢门外有特务在开锁,她明白了,她揭露了陈醒民的叛徒原形,敌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很可能将有新的灾祸落到她的头上来。她并不害怕,她担心的是没有把贺国威送来的《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抄好送给支部。
“出来!”特务已经在门口叫了。她沉着地给小女儿盖好布片,站起来,从容地走了出去……柳一清一连又受了两次刑,每一次都昏死过去了。她英勇地承受住落到她头上的一切灾难,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甚至把牙齿咬得喳喳响,也忍住不肯呻吟出声。她现在的身体虽然因为几次受刑,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她的意志却变得更为坚强起来,革命意志的力量是可以战胜敌人的一切酷刑的,她庆幸自己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严峻考验。
柳一清又被带到刑庭上来了。她的身体虽然很弱,斗志依然昂扬,从她的眼睛里喷射出的仇恨,像枪弹一样落到特务们的身上,使特务们也不敢正眼瞧她。陆胜英因为自己的拿手武艺,在和这样一个普通女人的对仗中也打了败仗,十分生气。他恨不得把柳一清一下压成粉末,然后看看,共产党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但是他不能这样办,他的老板再三告诫他,不能把她整死。
他今天把柳一清拉出来,并不对她存什么幻想,他是想试一试他刚才领到的一套“科学”刑具,是外国领有专利权的最新发明,据说只要把人套上这个刑具,通了电流,就可以使人神志迷乱,说起胡话来,这样套取口供就很容易了。
但是,这些新刑具并没有能够帮助陆胜英,他没有从柳一清的口中得到一句口供,柳一清就昏过去了,在昏过去后他们更没有得到一个字。再进行拷打,也是很快昏死过去了。陆胜英没有办法,只好叫把柳一清拉回去。两个特务把柳一清连架带拖,拉回谷仓,摔在地板上。
自从柳一清被带出去以后,楼上的乐以明、吴茂荪一直很关心。当他们听到仓门被打开了,冬的一声,像一件什么重东西丢在仓里地板上的时候,马上趴在楼板缝上望下去。他们看见柳一清的脸上和手指上淌着血,衣服上也有斑斑血迹,躺在地板上很久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这时,她的小女儿在板床上醒了,由于找不到妈妈的奶头,手脚乱动,大哭起来,听了叫人十分难受。但是柳一清一点也没有听到,她还是像死了一般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乐以明要不是怕外面特务听到,他简直想大声喊醒她。
过了好一阵,柳一清的身体动弹了,嘴里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脚开始活动起来,眼睛吃力地睁开一下;但是马上又闭上了,手脚也不动了。好像沉睡的人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脚又开始动了。她似乎感到有什么熟悉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她忽然睁开眼睛,吃力地抬起头来,侧着耳朵听。她听到了,她听到了她的女儿在板床上大哭的声音。她着急了,试图挣扎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她的骨头简直像是被一节一节地折断了。过了一会儿,她好容易咬住牙齿才挣起上身来,马上又跌下去,昏过去了。乐以明急得憋不住了,轻轻地呼唤她:“柳大姐,柳大姐!”
过了一会儿,柳一清又醒过来。她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了,才支撑住上身坐了起来。她焦急地望着在板床上哭得十分伤心的孩子,她不顾一切地用手撑在地板上,帮助身子挪动,在地板上按上一个一个的血手指印。挪了好一阵总算靠近板床了,她立刻用带血的手抓住床沿想挣扎起来爬到床上去。但是没有能够成功,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她嘴里唔唔唔地哼着,想哄她那在床上哭着乱滚的孩子。
她又休息了一下,积蓄了一点精力,猛然抓住板床站起来了,还没有站稳就跌坐在板床上。她终于吃力地把孩子抱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拉开她那带血的上衣,把她那干瘪的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去。孩子并不了解她的妈妈刚才经历了一场多么严重的斗争,只想到自己很久没有吃奶,当奶头一塞进她的小嘴里去,她就猛烈地吸起来,再也不哭了。柳一清的眉头皱起来了,并且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支撑在小桌上,以免昏倒。孩子每吸一下奶,就像刀子在她的胸口上扎一下,她尽力忍受住,但是她感到快支持不住了,头发晕,眼发花。依靠意志的力量才使她仍然那样顽强地把自己的身体支撑在小桌边,一只手撑住头,一只手紧紧地搂住孩子,使孩子仍然咬住奶头。楼上正趴在楼板缝望着她的难友看得呆了,四周沉寂,时间似乎已经停止运行,柳一清和她的孩子凝然不动,像一座雕像,在微弱的光线中闪闪发光。
柳一清仍然用手支撑着头,咬着牙齿,看着孩子吮着奶汁,慢慢睡过去的安详的样子,在她那瘦削的脸上显出了笑影。
乐以明和吴茂荪看到了这种景象,十分感动,吴茂荪忍不住落下泪来。乐以明也不住用手搓他的眼睛,他伏在楼板缝口,用颤抖的声音喊:
“柳大姐呀,柳大姐……”
在阁楼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昨天才被逮捕进来的,乐以明曾经问他,他说他叫伍忠良,是一个郊区的农民。宽宽的脸,十分忠厚朴实,他似乎还很不习惯这个陌生的环境,他呆呆地望着这一切,还很不理解。乐以明问他为什么被捕了,他只摇一摇头,简单地说:“不晓得。”便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伍忠良不知道楼下仓库里关的什么人,刚才他听到楼下冬的一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照老样子坐在那里。但是当他看到吴茂荪和乐以明趴在楼板缝上那样激动,那样伤心地叫起来,他却不能不注意起来,他也挪过来趴在楼板缝里望下去,他看到在一张小桌边,有一个女人,用手支着头,看不清她的面孔,在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孩在吃奶。
啊,在她的脸上似乎还淌着血,衣服上有斑斑发黑的血迹。
“这真是造孽呀!”伍忠良难过地说。
柳一清现在感觉稍微好一些了,她极力用手支住头,望着怀里慢慢要睡着了的孩子,望着那稚气的但是瘦削的小脸。
忽然,有一滴眼泪滴到孩子的脸上了,接着又滴上两滴,孩子惊动了。柳一清很吃惊,她以为是自己流了眼泪,滴到孩子的脸上了,她用手指摸一下自己的眼睛,并没有一滴眼泪,她相信,她并没有流泪。
那么眼泪是从哪里来的?柳一清抬起头来向楼顶望去,看到了几只亮晶晶的眼睛,嵌在楼板缝里。她知道眼泪是从那里滴下来的。她听到了乐以明和吴茂荪在轻声哭泣,吴茂荪在喊:“柳大姐,柳大姐呀……”
但是她并不想哭,更不想流泪。是她没有眼泪吗?不。是她不想流出来,在这里,她没有权利流眼泪!
她很郑重地对楼上的难友说:
“同志们,收起你们的眼泪吧,在这里,需要的不是眼泪,是仇恨!”
楼上乐以明和吴茂荪听到这话,马上羞愧地擦干眼泪,机械地复述着柳一清的话:
“在这里,需要的不是眼泪,是仇恨!”
“咦,你是伍太太呀!”伍忠良在楼板缝里叫了起来。他是在柳一清抬头往楼顶上看的时候,才看清了她的面孔的。他禁不住喊起来。
柳一清听到这个声音很熟,但是不知道是谁,为什么叫她伍太太呢。她问:“你是谁?”
“我是伍忠良呀。”
“谁呀?伍忠良?你是伍大哥吗?你怎么也进来了?”
伍忠良证实楼下就是在他家住过的房客,他又是难过,却又有几分高兴,他在这里碰到一个亲近的人了。他回答:“我是昨天才遭他们逮进来的,就是被那个姓陈的,你们的那个朋友逮进来的。”
“你说的是陈醒民吧?什么朋友,那是一个大叛徒!”乐以明纠正了他。
“是呀,他是一个坏家伙。伍太太,哦……”伍忠良也觉得这个称呼似乎不怎么合适,他望着乐以明。
乐以明说:“她不是伍太太,是柳一清同志,我们都叫她柳大姐。”
“哦,柳……柳大姐。”伍忠良虽然还不习惯,还是跟着叫了,“就是你们搬走以后不久,那个姓陈的就带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到我家里来,硬要我说你们搬到哪里去了。不要说我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也不得说。他还想打我呢。”
柳一清说:“噢。”
伍忠良又说:“我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对面山坳里的老崔,叫他想办法告诉你们,不晓得你们知道不知道?昨天,那个姓陈的来逮我,就说是我走漏了他的消息。”
柳一清明白了,陈醒民叛变的消息一定是伍大哥告诉了党组织,传到老任口里,老任才告诉章霞的。她吃力地抬起头来,望着楼上说:“伍大哥,你真好,谢谢你!”
6
又过了一些日子,柳一清的刑伤好一些了,一天,一个特务又打开了柳一清住的谷仓的门,在门外叫:“出来!”
柳一清已经习惯于这种叫喊,她一点也不心惊胆战,仍然把小女儿轻轻放在板床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习惯地捋一下头发,昂然走出谷仓。特务命令她:“抱着小孩一起走!”
这是什么意思呢?过去审问她的时候,从来没有叫她抱着小孩去,这次为什么要叫她抱着小孩去呢?
柳一清忽然感觉到,莫非自己的最后时刻到来了?对于这个时刻的到来,她早已做过思想准备,但是现在听到了,也不免一怔。不是由于恐惧,而是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她才和敌人进行几个回合的斗争,就要牺牲了?
她停下来,转身进了谷仓,走到床边,把小女儿用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布片包着,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她的心是奇怪地平静,像清晨的澄清的湖水。她想她总算通过了严峻的考验,快要走完这一段不平凡的人生途程了。她对得起党,对得起同志们,她没有辱没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
“快点!”特务在催促她。
她慢慢地在小院坝里走着,她抬起头来向阁楼和周围的牢房看了一下,许多双黑眼睛大大地睁开,贴在铁栅栏上望着她。有的已经是眼泪汪汪了。这个小院坝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听到柳一清那缓慢的沙沙的脚步声。柳一清向他们点了一下头,用十分平静的声调说:
“再见了,难友们。”
柳一清再一次回头看一看自己住过的仓库,和仓库上的阁楼,她看到吴茂荪和乐以明在小铁窗边望着,吴茂荪流着眼泪。在他们两个的后面看到了伍忠良那一双愤怒的眼睛。
“柳大姐!”吴茂荪哭出声音来了。
“不要流泪,要仇恨!”柳一清说。
吴茂荪和乐以明都赶快用手擦去自己的眼泪。
柳一清走进刑庭。陆胜英坐在上首一张条桌的那边,装得温文尔雅的样子,倒像个要开讲的教授坐在教室课桌后一样。
他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片微笑,又有几分嘲弄人的神气,好像说:“咱们走着瞧吧。”
陆胜英还没有打算叫柳一清坐下,柳一清却自动地抱着小孩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了。陆胜英走到柳一清的面前来,有兴趣地望了一下小孩。小孩莫名其妙地用她的大眼睛望着她面前这一颗脑门发光得奇怪的脑袋。
陆胜英用手指头摸了一下孩子的少见阳光、缺乏血色的小脸,说:“这娃娃长得很乖呀。”
“不许动!”柳一清生气地用手把陆胜英的胖手拨开,把小孩抱紧些。
“哟,摸都摸不得?”陆胜英还是嬉皮笑脸地说。
“摸不得!你的爪子不干净!”柳一清说。
“哼!我杀都杀得,还摸不得?”陆胜英粗暴地从柳一清的怀里夺去小孩,狠狠地丢在地上。小孩大声地哭起来,柳一清猛地扑到地上,想去抱起正在地上伸脚伸手地哭叫着的孩子。
陆胜英暗笑一下,母亲,这就是女人的最大弱点。他示意特务强力把柳一清拉开,不准她去抱小孩。柳一清挣扎着,但是紧紧地给特务拦住了。她大声地叫:“把小孩还给我!”
“小孩不还给你了。”陆胜英说。
“你们有本事,和我来干好了,凭什么要折磨小孩?”柳一清质问。
“部长同志,要把小孩还你也不难。只要你在这一张纸上签一个字,马上就还你的小孩,并且马上放你们母女俩出去。”
陆胜英又从桌上拿一份“自首书”送到柳一清的面前。柳一清看也不看一眼,一把扯过来就撕成粉碎,坚定地说:“你别做梦!”
“你不签,我今天就打死这个小共产党!”陆胜英从腰上抽出手枪来,向地上正在滚来滚去哭着的小孩走过去。
柳一清愤怒极了,她虽然久经酷刑,身体虚弱得很,但是在这个关头上,她不知道从哪里产生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好像没有怎么费力就冲开特务的手,扑在小孩的身上。她怒吼着:“不许动孩子!你们这些野兽!”
柳一清还没有来得及把小孩抱起来,特务就把她推倒在地上了。陆胜英提着枪走到小孩的跟前,用枪对准小孩的头。
小孩正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住手!”柳一清霍地站了起来,走近陆胜英。陆胜英看着柳一清的眼睛里发出的森严的愤怒的火焰,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柳一清逼上前去,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先打死我!”
“你自有你的发落处。你不签字,我先打死这个小共产党!”陆胜英又举起枪对准小孩的头,威胁她说,“你签不签?”
“不签!”
“我再问你一句,你签不签?”
“不签!一百个不签!”
柳一清决然摆过头去,她不愿意亲眼看见特务枪杀她的孩子。她知道保持革命气节和保留小孩无法两全了,她宁肯牺牲自己的孩子,决不能动摇。她头也不回地慢慢走出刑庭。
她毅然决然地但是很吃力地走着,像拖着千斤重链一样。她的小女儿在地上的哭声,像一根线紧紧牵住她的心,她每走开一步,在心上都增加一分痛苦。但是她仍然很镇定地走开,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
她鼓起全身力气把自己镇定下来,并且把脚步提得高一些,把步子跨得大一些,终于走出了刑庭。她已经走到通牢房院子的走道里了,隔刑庭已经相当远,在这里应该听不到刑庭里的声音了,但是她仍然听到小女儿的哭声,就像在她的耳朵边响一样。
“女儿……”她不知道是口里在说,还是心里在想。
砰!一声枪响,屋宇震动,柳一清听来炸耳朵。她的脚有些站不稳,她把身子依傍在走道的木柱上。
“不行,我要转去看看!”柳一清又转过身来,向刑庭走去。
但是才走了几步,她又停下了。她一咬牙齿,毅然扭过头来,大踏步走回她的谷仓里去。
她呆坐在板床上,木然地望着摆在床上的小女儿的破衣服和破尿布,又望了望小桌上给小孩喂水的小瓶子和小匙子。
她心如刀割,却并不想哭,反而想笑,她喃喃地说:
“女儿,女儿,妈妈是不能投降的……”
楼上的难友知道她平安地回来了,从楼板缝里望着她。他们没有看到她的小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看见她异样地笑着,都害怕起来,急忙低声唤她:“柳大姐!柳大姐!”
柳一清没有听见,仍然呆呆地坐在床边。一会儿,她又慢慢地在翻看这些破衣服和破布片,似乎想从这里翻出她的小女儿来。
过了一会儿,谷仓的门打开了。一个特务从门口扔进来一个破布包。柳一清一看,只当是她的小女儿的尸体,怔了一下,猛然扑上去,把这破布包抱起来。她叫了起来:“我的女儿!……”但是使她大吃一惊,破布包里,小女儿在蠕动。还听到小女儿微弱的哭声。她迅速把破布包打开来,她的小女儿的手脚伸开了,哇哇地大哭起来。
她赶忙把小女儿从破布包里抱了出来,把她的全身看了一遍:噫!没有一点血,也没有一个伤口。她恍然大悟了,这些浑蛋,原来是想在精神上折磨她,对她玩出这样一出卑鄙的把戏。
她高兴极了。她又用破布把小女儿重新包好,解开自己的衣襟,把奶头塞到小女儿哭着的嘴里。小女儿不哭了,很有味道地吸起奶来。小女儿吸奶的时候,柳一清虽然感觉心里很疼,但是她分明看到了小女儿嘴角边隐隐的笑纹,她吻了一下小女儿的脸,低声地说:
“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共产党……”
7
柳一清在敌人一连串的肉体折磨和精神瓦解面前挺住了,有如在暴风雨的海洋上屹立的巨大岩石,任风暴鞭打,恶浪冲击,仍然在黑暗的海洋上岿然不动。
她的身体遭受到残酷的刑法,变得十分虚弱,但是她的斗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昂扬。许多天来,敌人再也没有提审她,她明白这一场向她冲击来的风暴是被她顶住了。在她的面前还有什么样的严酷斗争,虽然难以预料,但是她已经有完全的自信,能够经受任何考验,甚至那最后的考验——死亡。
“不,这不是一般的不幸的死亡。”柳一清想,“这样的死亡对于一个共产党人说来,不过是伟大人格的最后完成,是革命精神的最高升华。我能做到这一步,是我的幸福。”柳一清想到这里,越更觉得安然了。
“但是,”柳一清想,“我还并不想死,我要活着,坚定地活下去,和他们斗下去,直到那最后时刻的到来。”这样的时刻到底什么时候到来,柳一清明白,这是不能由她做主的,是什么时候都可能发生的,也许明天,也许就在今天,在那漆黑的夜晚,在那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旷野里。必须马上做,必须赶快做,贺国威交代给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柳一清勉强坐了起来,提着受伤的手,在小桌上埋头抄写起《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来。她每抄一段,就感觉身体难以支持,必须趴在桌上休息一阵。有时简直就是晕过去了。但是她的意志力量把她唤醒过来,她又抄起来。抄呀,抄呀,她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望不见尽头的沙漠里吃力地跋涉着,口干舌燥,头昏眼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这一块沙漠去,但是她还是顽强地走着,又走着。
“柳大姐,你在写什么?”楼上乐以明把柳一清的活动完全看清楚了,他不能忍受看到柳一清的身体那样坏,还吃力地趴在小桌上写东西,他不能不问了。
“我在抄写贺国威同志送来的《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必须马上传到各个牢房,叫难友们阅读。”柳一清回答说。
乐以明才知道是抄的这个文件,这又何劳柳大姐亲自劳累抄写呢?他对柳一清说:“柳大姐,你还是养伤吧,让我们来抄,我们来传出去。”
“对了,让我们抄吧。”吴茂荪说。
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是怎么送到楼上去呢?乐以明他们在楼上叽咕一阵,忽然从楼板缝里吊下来用破布条子接起来的一条绳子。乐以明说:“柳大姐,你就把要抄的东西吊上来吧。”
那一小卷薄薄的文件和柳一清利用“悔过书”背面抄写的《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的一部分都吊上去了。乐以明和吴茂荪展开来看。啊,他们马上被这个文件吸引住了。那句句箴言是多么精彩动人呀,每一句落在地上,简直铿锵有声呢。
吴茂荪最激动了,他情不自禁地念了起来:
……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中国革命的胜利和世界革命的胜利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实现……每一个共产党员必须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忠实于党的事业,必须在任何时候,保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的革命气节……
为了革命利益,不怕一切牺牲,包括自己的生命……监狱对于一个共产党人说来,不过是另一条斗争战线……不仅要懂得爱人民,而且要学会恨敌人。不仅要勇敢地进行斗争,而且要机智地进行斗争……任何遇事动摇、临阵脱逃,甚至自首叛变,都是和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不相容的……
吴茂荪读了一段,激动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还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是他进监狱里来后,他第一次看到了像柳一清这样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是那样胸怀坦荡,意志坚定,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对敌人斗争是那样勇猛,对难友是那样关怀,对革命的下一代是那样慈爱。
他第一次看到作为一个无产阶级战士的共产主义品质到底表现在哪里。现在读了《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更感到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比做一个共产党人更其庄严的了。他也要以《提纲》上说的来要求自己。他不禁反复地读了起来。
“快点抄好,快点传出去吧。”柳一清在楼下催他们。
“哦,哦。”乐以明和吴茂荪要不是柳一清提醒,他们简直忘记抄写了,他们马上动手抄起来。
伍忠良虽然识的字不多,可是在他们抄写的时候,他听他们念那些句子,心里特别痛快。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他想为柳一清做点什么才高兴。他从楼板缝里往下对柳一清说:“柳大姐,叫我做点什么事吧。”
柳一清很早就喜欢这个朴实的农民,她知道他虽然不能尽情表达他的感情,但是就凭这一句话,也就够了。她对伍忠良说:
“伍大哥,你一定是可以出去的,在这里不要你多出头做什么。你既然进来了,你就好比进了一个学校,是的,这儿就是一个‘共产主义学校’,而且是免费的,你就在这儿好好和大家一起学习吧。将来你‘毕业’出去,再去努力做点什么吧。”
柳一清的这几句话,伍忠良听来当然是有道理,但是他并不感到满足。他的意思是一定要为柳大姐做点什么事,心里才痛快。他到底想到了。在吃中饭的时候,柳一清忽然发现原来吊文件上去的布绳从一个较宽的楼板缝里又吊下来了,绳头的破布里还包了扁扁的一片什么。柳一清刚一抬头,伍忠良在楼板缝里说:“柳大姐,你收下吧。”
柳一清把布包打开来,原来是压得扁扁的一块粗米饭。
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双热烈期待着的眼睛。
柳一清想,狱中的囚粮定额本来很低,米质又十分恶劣,还要被那些大特务、小特务层层克扣,落到每一个难友口中的本来就可怜的了。现在伍忠良却要挤出一块来让她吃,这种同志的感情比那一块粗米饭不知要珍贵多少倍,这种珍贵的感情,她是不应该拒绝的。但是这一块饭却是不能接受的,她知道伍忠良的食量本来就大,这样一来更吃不饱了。柳一清没有取下布包里的那一块饭,对伍忠良说:
“伍大哥,我知道你的好意,我领情就是,但是饭还是你吊上去吃了吧。”
伍忠良着急地说:“柳大姐,我是一份囚粮养一个人,你倒是一份囚粮养两个人,你的身体又不好,没有复原,我这点意思你都不肯接受,叫我咋个吃得下嘛!”
柳一清只好取下那一块饭,对伍忠良说:“好吧,这一块饭我吃了就是,以后可不要这样了。”
布绳收上楼以后,没有多大工夫,又吊下来了,柳一清打开小包看,又是一块米饭,这一回是吴茂荪的声音:“柳大姐,也收下我这一份吧。”
“不行,不行,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柳一清不肯收下。
乐以明说话了:“柳大姐,我看你就收下吧,你的身体要紧,前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斗争,要你领导我们呢,这不单是为你,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呢;不单是为了我们大家,也是为了我们的女儿,她是我们的将来和希望呀。”
柳一清只好接受了,但是她只答应每天接受一块米饭。
她知道难友们帮助她,不仅是出于同志间的感情,而且也是出于理智的考虑。她感激同志们对她的信赖,但是她到现在为止,还只做到了不愧为一个勇敢的战斗员,离做一个英明的指挥员还差得远呢。
又过了几天,楼板缝里又吊下布绳来,柳一清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多吊下来一次,她打开破布包,看见是一些奶油饼干,十分惊奇,她还看到在一块布条上写着几个字:
柳大姐,坚强的革命战士,伟大的母亲,我们向你致敬!
柳一清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弄到了饼干,她问乐以明,乐以明告诉她:“这是吴茂荪的爸爸送来给他的,他的爸爸就是吴景中,是一个有名气的教授,又是一个省参议员,所以能够送进来饼干。吴茂荪他不肯吃,要都送给你和小女儿吃。”
“柳大姐,收下吧,收下吧。”吴茂荪补充说。
柳一清收下了这包奶油饼干。她一片也不吃,给小女儿吃的也不多,她很细心地把饼干保藏起来。她知道她的身体越来越坏,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点奶水也没有了,小女儿又还不能从这粗糙的囚饭中吸取营养,就有难以活命的危险,这一包奶油饼干,就是小女儿的救命粮了。
柳一清谨慎地把饼干屑一点一点地喂进小女儿的嘴里去,看到小女儿津津有味地吧嗒着小嘴唇,她不禁笑了,轻声地说:
“小女儿,我的小共产党,你要努力活下去呀。”
楼上的三位难友虽然没有听到柳一清对小女儿说了些什么,但是柳一清的活动和表情是最精确的语言,他们完全能理解。他们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互相望着,不说一句话。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三个难友忽然听到楼下柳一清在叫,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他们又趴在楼板缝上往下看,柳一清很高兴地在笑。乐以明还没有开口问,柳一清倒先说了:
“乐以明,你和吴茂荪商量一下,他可不可以写一封平安家信出去?我想搭在他的信上写一张条子送出去。”
吴茂荪听到了,马上回答:“当然可以,但是你怎么能写呢?特务一定要检查的呀;送出去了,我的爸爸又怎么能够交得到呢?”
柳一清说:“你要求特务准你写就行,我有办法。”
吴茂荪向看守特务提出,要写一封平安家信出去,并且还想叫他的爸爸多送一点饼干和衬衣进来。看守特务去向陆胜英报告了,陆胜英有些为难。他知道吴景中是一个有名气的教授,省参议员,标准的自由主义分子,虽然喜欢发点牢骚,但是这个老头绝不会成为一个危险人物,相反的,他有时发表一些言论,倒像重庆的《大公报》一样,起到意想不到的“小骂大捧场”的作用,这个人是他的陈老板推行“民主政治”绝不可少的装饰品,这个面子不能不卖。陆胜英只好答应了。“但是,”他对看守特务说,“信封信纸由我们这里拿去,写好了要严密检查才准送出去。”
看守特务拿一套信封信纸来交给吴茂荪。吴茂荪写好了一封报告平安的家信,要求再送奶油饼干和衬衣来。他把这封信用布条吊下去给柳一清。柳一清马上紧张地工作起来。
她把中式信封的一头封口小心地揭开来,又把封口纸的里层小心地揭开一层纸,在这封口里层纸上用已经磨好的竹签子当作笔尖,蘸上米汤,写上很小的字,然后把这一头的封口照原样用米饭封了起来,她把信封的背面角上用笔点一个小点,就像纸上本来有的污点一样。她把信纸装进信封,用布绳吊回给吴茂荪,对他说:“你在信纸上再加上一句话:‘请将此信转给我校同班同学一阅,以释悬念。’就交特务送出去吧。”
吴茂荪照办了,把这封未封口的信交给看守特务,看守特务拿去交给陆胜英。陆胜英生就一副猎犬的鼻子,他不放心这种送出去的信,他不仅抽出信纸对信的内容进行反复的推敲,还把信纸和信封的表面,都用特殊的药水涂抹一遍,看有密写没有。结果证明这的确是一封普通的平安家信,就批准送出去了。
自从吴茂荪把信交给特务后,几天来柳一清一直悬念着:
是不是通过了特务的特种技术检查了?吴茂荪的父亲是不是把信转到学校里去了?吴茂荪同班的党员同志是不是看到这封信了?他们是不是会对吴茂荪从狱中写出信来的事引起警觉,把信转给任远了?任远是不是能发现和猜出信中的密语?要通过这样多的关口,实在不容易呀。但是现在只能找到这样一条秘密的通路,一时再也没有别的路子了。
8
黄昏时分,山村是寂静的。任远坐在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外的柴门口,望着渐渐隐没在山林和暮霭中的小路。他在等王东明,他们前几天约好在这儿碰头。这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任远通过一个农民党员介绍,在这儿已经住了快半年了。他的装束已经完全改换成普通农民的打扮,几个月的奔波,脸上又黑又瘦,手里捏着一根旱烟管在吧嗒叶子烟,倒有几分像那成年日晒雨淋的庄稼汉子了。
他咬着旱烟管,慢慢地一口一口吧嗒着,看着烟斗里在一亮一亮的火光,陷入了沉思。贺国威和柳一清被捕已经半年了,他和王东明虽然已经在外边把敌人打开的缺口堵住了,可是监狱里的消息却一点也没有。任远曾经装扮成一个老实农民到沙田坝去看过,除开在那座地主院子的黑漆大门旁边看到一块“战时青年训练班”的牌子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他从田坎上走过,他猜度着不过几十丈远,在那高墙的后边,就是贺国威、柳一清还有其他许多同志被关押的地方。他们在干什么呢?他努力想象,可是什么也想象不到。要是能推倒这座高墙,踏平那些黑色的瓦房,突入敌人的巢穴挥戈一击,刀光剑影,该是多么痛快!虽然王东明和许多农民同志,特别是柳一清工作过的响水沟的农民同志,一直要求马上劫狱,但是政治责任感终于把他从感情的冲击中唤醒过来,他不能把党的这一些准备做抗日游击战的种子随便抛撒掉。他没有冒昧行事。但是现在在这样静静的黄昏里,独自一人,咬着旱烟管,坐在柴门边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能排除对于同志们的怀念和对于劫狱的向往。
“你又在想什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身边响了。
“哦,老王来了。”任远站了起来,“不觉得天都黑尽了。”
他们两个走进一间小房,把桐油灯点起来,交换了一阵情况。自从贺国威和柳一清被捕后,他们遵照组织原则,把下面各个县委的负责同志都进行了调整,撤换了所有的交通站,把必须疏散的同志都疏散了。这样就把敌人已经突破了的缺口堵上了,党的工作又重新走上了轨道。工作的方向比过去更明确了,各个县委都从县城搬到乡下去,把工作重点移向农村,动员了大批青年学生也到农村去,有的做小学教员,有的做小贩,有的就在国民党的基层政权里谋个小差事干着,主要都是深入到贫苦农民中去,组织他们,启发阶级觉悟,把力量积蓄起来,抓到一批枪杆子,只等一声号令,就可以打出旗子来。这一带的农民由于有过去红军过路的深刻影响,发动起来并不困难,困难的倒是要说服他们,不要在不利的时候,随便行动。农民们有吐不尽的苦水,有报不完的冤仇,一当他们发现自己组织起来的力量后,一当他们抓到了一些枪杆子后,他们要求当家做主,要求斗争,是很自然的。现在当然不能举起红旗上山去干,但是组织农民对地主绅粮进行一些合理减轻负担的斗争,对于国民党乱拉壮丁,进行必要的反抗,是可以的,并且是发动农民群众必不可少的。各县的同志都这样做了,取得了不少的进展。
任远和王东明进一步研究下一阶段的工作后,已经很晚了。任远最后问王东明:“信呢?”
“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了。他们把信看了后,把信封丢了,好容易在字纸堆里找出来了。”王东明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放在任远面前。
任远却像得到什么宝贝似的赶快打开那一封信来看。他说:“从监狱出来的片纸只字都是宝贵的。”
但是他翻来覆去看了好久,从信的正文里,怎么也猜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他把信纸在灯光下照了又照,只看到一些药水的痕迹,却一个字也没有显出来,显然这封信在送出来的时候,已经特务做过技术检查了。看来的确只是一封普通的平安家书。任远感觉很失望。
王东明说:“我也反复看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前几天,任远听说高农校有一个党员报告党组织,他们班上有一个被捕的同学,从监狱里给他的爸爸写了一封信出来,并且叫他爸爸把信转给他班上的同学看看。任远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就要王东明去取回这封信来看一看,并且特别交代,信封信纸一点也不能丢,完全拿来。王东明总不肯相信,但是为了满足任远渴望狱中来信的要求,还是认真去把这封信连信纸信封找到,拿来交给他。果然不过是一封普通家信,任远现在看了也找不出什么可以安慰自己的东西来。
任远又拿起信纸,望着信后那一句附注出神。为什么要写上“请将此信转给我校同班同学一阅,以释悬念”呢?
他又翻看一阵信纸,还是看不出什么。王东明不相信地说:“恐怕未见得像你想象的那样吧。”
“不,我总觉得大贺、小柳是会千方百计和外边建立联系的。”
任远又拿起信封来看,在灯光下照了又照,什么影子也照不出来。王东明说:“算了吧,我给你说件别的怪事。”
任远仍旧专心看那个信封,无动于衷地问:“什么怪事?”
王东明说道:“高农校的一个党员骆宏图报告说,他们那里最近发现一个很左的进步青年组织,叫做‘野草’社,十分活跃,团结了不少进步青年学生,他们还想发起组织秘密的青年团体呢,问我们可以不可以这么办。”
这一下却引起任远注意了,抬起头来问道:“什么人搞的?谁在领导?”
王东明说:“是一群进步学生搞的,一个叫黄中经的党员学生在领导。黄中经原来是陈醒民在联系,那时并不暴露,没有疏散出去。这群青年中有一个叫易师白的,思想很进步。他有一份《新华日报》,常常把《新华日报》的文章改头换面登出去。骆宏图也从黄中经那里借来看。我还带了几份回来,你拿去看吧,我今天算是饱饱地打了一顿‘牙祭’了。”王东明说罢,从怀里抽出一沓报纸来,交给任远。
任远接过这一小卷报纸,看到报头上赫然有《新华日报》几个大字。
任远有好久没有看到整张的《新华日报》了,现在又看到了,感觉特别亲切。在别的场合,他真是要狼吞虎咽,巴不得连纸都吞进肚里去的。但是在现在这个场合,他却连把这卷报纸打开来看一看的劲头都没有,似乎一打开,就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东西从里面跳出来似的。他紧紧握住这卷《新华日报》,皱着眉头,用焦虑的眼睛望着小窗外的黑暗,似乎看到了在那窗外的黑暗中,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向他们身边爬过来了。他问王东明:“这个有《新华日报》的进步分子叫什么?”
王东明说:“叫易师白。”
任远说:“这个易师白真是神通广大呀,我们费尽心机,也只能收到从《新华日报》上剪下来经过伪装寄来的单篇文章,他却有本事一张一张、一卷一卷地得到,这是一个什么人?”
王东明说:“我打听了,这个人是一个进步分子,原来和一个叫鲁东的党员有联系,是鲁东一直在培养他,从来没有发现他和三青团、特务有什么瓜葛,一直表现进步,只是比较幼稚。鲁东后来紧急撤退,就失去了联系。陈醒民发现他那里有《新华日报》后,叫黄中经和他联系上了。听说陈醒民还和这些青年见过面,鼓励他们组织青年,要他们在学校坚决打退敌人的反共逆流……”
“什么,什么?”任远切断王东明的话,问道,“这个易师白和陈醒民还见过面吗?”
王东明回答:“听说见过一回面。”
任远又问:“那么陈醒民被捕以后,为什么没有把他们疏散出去呢?”
王东明说:“陈醒民被捕后,我们一直不知道黄中经这个同志的关系,所以没有通知他们疏散。”
“这就更怪了。”任远在小屋里走了一个来回,用深沉的眼睛盯住窗外黑暗的远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在说:“没有疏散,陈醒民叛变了,为什么他没有被捕呢?……”任远忽然转身对王东明说:
“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吧。我总觉得这个易师白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既然那样经常读《新华日报》,难道完全不了解目前的政治形势吗?为什么要那样锋芒毕露呢?为什么还要一心一意想组织秘密革命青年团体呢?而且,为什么陈醒民叛变以后,偏不抓他,也不抓黄中经呢?”
王东明对于这一连串的问题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沉默着。
不过任远似乎也并不要王东明回答,倒像在问他自己一样。他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桐油灯冷冷地在桌子上摇晃着。
任远走了几圈,又坐到桌边,在灯下又拿起那个信封来随便翻看。忽然,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信封背面左下角的一个小黑点上了。这个黑点粗看起来,不过是这种土纸信封上常见的黑斑点罢了,仔细看去,却像是用铅笔点的。这个小黑点突然像一颗希望的火星在任远的心里爆开了。他不禁高兴地叫起来:
“你看,你看,这个小黑点。”
王东明低下头看了一下,他并不认为奇怪,这种土纸上到处都有这种小黑点。他摇一摇头:“我还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任远再细看了一下,断然地说,“这信封里有密写。而且,假如不是我神经过敏的话,这密写还是小柳搞的。”
任远知道柳一清过去主持特委的机关工作的时候,为了安全传递秘密文件起见,挖空心思想了许多书写和传递秘密文件的办法,譬如在土纸信封夹层里密写就是一种。她过去常和收密件单位的同志事先约好,只要在信封的什么部位发现了什么颜色的小斑点,就是说明在这个信封的什么部位有密写,要用什么药水洗,才能显现出来。
现在,任远又发现这个土纸信封上的特别的黑点了。他小心地把信封拆开翻转过来,用水轻轻打湿,把一层一层的薄纸揭开来晾干。任远知道,柳一清在监狱里,除开竹签和米汤外,不能找到别的书写武器,这就是说,只要用碘酒就可以洗出来。任远等信封晾得快干了,用一块棉花蘸一点碘酒轻轻涂抹。哈,果然在信封的封口夹层里,出现了亮蓝色的字迹来,任远一看,就认出这是柳一清的笔迹:
立早来,知陈大病。所问可行,由委定酌办。送夹心饼干来。
任远并不费什么心思,就理会了这则密写,他翻译给王东明听:“章霞进来,告诉我们陈醒民叛变了。所问关于劫狱的事可以办,由特委研究决定后谨慎办理。通过吴家送饼干的机会,建立监狱内外的联系。”
在这一小块纸的另外一个角上还有几个字:“你要警惕!”
这大概就是柳一清专门给任远个人写的。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呀!是问询,也是告诫,任远拿着这一小块纸出神了。
在内心里努力克制已经沸扬了的感情,默默念着:“要警惕,要警惕。”
他像忽然被什么人拍了一下似的猛然站起来,望着黑暗的夜晚,对王东明说:“老王,你明天就赶快通知农专的骆宏图他们那个小组,立刻撤退,并且叫骆宏图告诉那个党员黄中经,也立刻撤退。还有那个进步分子叫什么的?”
“易师白。”
“易师白也要撤退。我们要对进步群众在政治上负责。”
王东明答应明天就去通知,任远像往常一样,留王东明过夜,他们一起睡在一个窄的板床上,虽然一个人睡一头,还是感觉无地容身。睡下不大一会儿,王东明快睡着了,任远忽然坐了起来,对王东明说:
“老王,那个黄中经和易师白撤退的时候,我们不要替他们安排地方。要他们自己找地方,留下地址,我们以后再派人找他们去。”任远又睡下了,不大一会儿,忽然又坐起来,摇醒王东明,对他交代:
“特别要注意,黄中经疏散到哪儿去,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易师白知道了。我总像闻到一种什么气味,就像房子失火以前,我闻到了什么焦糊的气味似的。你去通知骆宏图的时候,也要事先把周围的环境考察一下,要有把握才去见面。”
任远说罢,索性下床来,披上衣服,他对王东明说:“你睡吧,我心里燥热,想出去凉快凉快。”
王东明完全了解任远这个时候的心情,让他独自去了。任远开了小门出去,到那个小晒坝里去,坐在小石磙上。除开屋后竹林萧萧出声,四周什么也听不见,大地浸没在无边的黑暗中,但天上无数的星星,却是分外的灿烂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