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贺国威静静地躺在板床上,听到天井那边有冬冬冬地敲打的声音,他想这一定是敌人在把天井通外面小土坝的小门钉起来,不准他到小土坝去放风了。他从此不能和难友们见面了,也见不到柳一清了,只能从小窗望得见难友们在小土坝里的活动,望得见对面柳一清住的谷仓。难友们却再也看不清他了,因为那小窗是一扇小格子窗,钉得死死的,里面可以贴着格子窗眼望到外边,外边却看不清里面。这对于贺国威说来是不愉快的事,但是今天他听到那冬冬冬的单调的声音,好像听到了什么美妙的音乐一样高兴,因为一切事件正照着他所预料地进行着。
今天早晨他就有所察觉了,早晨给他送水送饭的再不是往常的常来顺,而是另外一个特务。当贺国威装着无意地问:“常来顺呢?”那个特务冷冷地看了贺国威一眼,说:“你说他呀,哼!”但是他又马上改口说,“他有事情。”
什么事情?是不是一切照贺国威设想的那么发生了?今天特务把他到外面放风的门钉住了,昨天忽然有几个特务来突击检查,并且把他托常来顺买的几包香烟抄没了。把这两件事拿来印证,又想到特务总不忘记在童云的脸上抹黑,却同时说陈醒民是“又臭又硬”,那么事情已经十分明显——叛变的肯定是陈醒民,而不是童云。
贺国威心里感觉有些热烘烘的,身上却是冷得叫人打寒战。他没有想到敌人除开用残酷的刑法来压迫他,用高官厚禄和美妙的谎话来诱降他以外,还同时使着这样毒辣的阴谋诡计。看来他们企图把陈醒民打扮成为一位英雄人物,却诬赖童云是一个可耻的叛徒,这绝不会是无所谓的。不管他们想搞什么鬼,现在既然已经证实了,就应该马上通知柳一清,把陈醒民的画皮扒掉,在难友们的面前公开揭露他的叛徒嘴脸,打破敌人的阴谋。
但是,糟糕!敌人把自己和难友们隔离起来,不准他出去放风,怎么能把这个信送给柳一清呢?他写的《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已经抄好了,压在床脚下,也要快点传给他们,组织难友们学习呀,怎么办呢?
太阳出来又落山,
监狱永远是黑暗,
守望的狱卒,
不分昼和夜,
站在我的窗前,
……
贺国威忽然听到从隔壁传来女人的歌声。隔壁本来是空着的,不知道为什么又关了人了,大概是特务抓进来的人太多了,实在关不下,不得不把这一块“禁地”也利用起来。这屋里关的是些什么人?贺国威在板壁上竭力找寻一个缝隙,终于在柱头边找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小缝隙。
从这个小缝望过去,他看到一个家庭妇女模样的女人,不做一声,老实地坐在板床上。另外有两个年轻的女学生,很年轻很年轻,恐怕还不到十八岁,还不足国民党《六法全书》上规定的“犯罪”年龄呢。她们的脸上显得那样稚气和天真,简直不感受她们被抓进监狱的严重处境,甚至还感觉到几分浪漫主义的趣味。她们有说有笑,不住地哼着《囚徒之歌》,像她们在小说中读到的那些先烈们坐牢一样。
贺国威想,国民党真是变得神经衰弱起来了,把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和无知无识的家庭妇女也抓进来了。这并不表示他们厉害,正表示他们的恐惧。也好,就让这些人到这个“共产主义学校”里来学习和锻炼一下吧。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女学生在问另外一个女学生。
“我叫叶启贞,一中的学生。”另一个女学生回答,同时又回问:“你呢?”
“我叫许淑,农专的学生。”头一个女学生回答。并且加了一句,“我们以后都是难友了。”说了,还很高兴地笑了一声。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大嫂?”还是头一个女学生在问,当然是在问坐在那里不做一声的家庭妇女了。
“我叫章霞。”
“你是哪里的?”另一个女学生在问。
“我住在清江农场。”
哦,章霞?住在清江农场?原来就是她!贺国威过去没有见过章霞,可是听柳一清向他汇报过不止一次了:她是交通站童云的老婆,是一个劳动妇女,十分淳朴,在政治上进步很快,要求入党。已经批准她入党了,只是不知道柳一清给她履行了手续没有。
这样就好了,不管她入党没有,总是一个可靠的人,可以通过她来传话给柳一清了。贺国威用手轻轻在板壁上敲:“笃笃笃,笃笃笃!”他从小缝望过去,章霞仍然坐在那里,简直没有听到,那两个女学生却听到了,她们两个对望着神秘地笑了起来,这不是和她们在小说中看到过的情景一模一样吗?有难友要向她们传递什么消息了。许淑正要靠到墙边来,听到隔壁小声在叫:“章霞,章霞。”哦,原来是找章霞的。她对章霞说:“有人叫你。”
章霞完全没有这种狱中传话的经验,连书本上的知识也没有,她莫名其妙地望着许淑。许淑凭她从书本上获得的一点间接经验,教导起章霞来了,说:“隔壁有人在叫你,你就照样在板壁上敲三下,回答他吧。”
章霞这才明白了,但是她并不想回答,还是许淑一再催促她,她才照许淑说的那样,在板壁上也敲了三下:“笃笃笃!”但是她不知道这样会产生什么结果。过了一会,她就听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叫:“章霞,章霞!”
章霞奇怪,这是谁在隔壁叫她的名字呢?噢!莫不是童云刚好关在隔壁房里吗?她很兴奋,要真是这样,那才是天从人愿哩。她对着板缝轻声问:“谁叫我?”
“章霞!我是贺国威,柳一清的好朋友。”
柳一清的好朋友?那一定是一个党员了,大概就是老任说的和柳大姐一块被捕进来的负责同志吧,哦,想起来了,任远说的那个人就叫老贺。
“老贺同志,叫我有什么事吗?”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你转告柳一清,我这里还写得有一张条子,你要想办法交给她。”从板缝传过来的声音说。
啊,原来贺国威是要她作她丈夫作过的交通员工作,党这样信任自己,章霞不禁一阵激动。她想:她虽然没有入党,可是已经被批准入党了,就应该像党员一样地接受和完成任务。
于是她对板缝说:“好!你说吧。”
“你告诉柳一清,尽快告诉她,肯定是陈醒民叛变了,不是童云叛变。”
章霞听到后,十分高兴,贺国威同志已经知道是陈醒民叛变,而不是自己的丈夫叛变,这就好了。她对着板缝向贺国威说:“我知道了。我要进来告诉你们的正是这件事。”
贺国威听到这一句话,十分奇怪,陈醒民叛变的事,是他费尽心思,想法试验,刚才判断出来的,怎么她倒知道了?并且正是为这件事情进来的呢?他问章霞:“你怎么知道的?”
章霞说:“我知道了,老任告诉我的。”
“哦——”贺国威听到后,他很高兴,看来任远他们也弄清楚是谁叛变了,这样一来,陈醒民就不能再在外面起破坏作用了,很好。但是陈醒民在这监狱里还没有为大家识破呢,必须快点揭穿他,免得害人,于是他对章霞说:“告诉小柳,要揭露陈醒民这个无耻的叛徒。”
“是。”章霞愉快地回答。她又说:“我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报告,老任他们要……”章霞忽然放低声音,把嘴紧挨着板缝说话,“他们想劫狱,要打进来救你们出去,问你……”
什么?老任他们想劫狱?贺国威心里震荡了一下。劫狱要是真能成功,同志们和难友们都可以获得自由了,而且这恐怕是自己和柳一清能出去的唯一机会了。敌人既然这样以武装非法逮捕我们,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武装劫狱呢?但是,劫狱,这是多么严酷的斗争呀,老任他们在外面是不是把情况都弄清楚了?有没有把握成功?我们有一百多个秘密的农民武装队员,枪支虽然差一些,可是那些农民青年都是生龙活虎,斗争意志坚强,采取突然袭击,是可以打得好的。但是敌人方面的力量,他们了解吗?这里面有几十个特务,都有短枪;听常来顺说,有个什么保安团长常来找陆胜英打牌,可能这附近驻得有保安团的部队,这就不简单了。假如情况不明,贸然行事,劫狱不成,自己和柳一清可能牺牲,倒没有什么,但是有些难友,本来将来有希望出去的,也可能在突围过程中或死或伤,这就不值得了;同时我们的武装也可能遭到损失,这就更不好了……这件事可以干,但是要详细调查,谨慎从事才好,不过,自己自从被捕以后,已经不能执行特委书记的职务了,也不能开特委会了,他们其实用不着请示,应该由新的特委会慎重作出决定来。至于狱里同志,只要能联系上,配合组织行动就是了。
章霞一时没有听到回答,她知道贺国威正在考虑。过一会,她听到贺国威那平静而镇定的声音:“你赶快告诉小柳,设法建立内外联系,快送信出去,告诉老任,这件事可以办,但要慎重,并且要特委正式作出决定来才办。”
章霞回答说:“好。”
贺国威又说:“还有一个文件要托你带给小柳。”过了一会,章霞就看到板缝里一点一点地送过来几张香烟里的薄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章霞接过来就卷了起来。那两个女学生,看着几张纸神秘地从板缝里送了过来,特别感兴趣,很想拿过来看一看,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可是章霞拒绝了,她从她的丈夫过去做交通工作中知道这个常识,党组织的秘密文件,无论是什么性质的,做交通的没有权利打开让人家看,自己也不能看。她把那几张纸卷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纸卷儿,藏在贴身汗衣的小口袋里。并且很严肃地告诫那两个女学生:“对什么人都不要说。”
贺国威从板缝里看到这一切,看到章霞这样严肃地对待一个普通的文件,十分高兴。
许淑和叶启贞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不声不响坐在那里的家庭妇女,竟是一个在她们看来十分老练的地下工作者,马上对章霞表示尊敬,并且想起刚才还教导章霞敲墙回答的事,不觉红了脸。她两个异口同声地问章霞:“好嫂子,你是共产党吧?”
章霞笑一笑说:“我还不是呢。”
那两个女学生用吃惊的眼神对看着。
“霞嫂子,揭露陈醒民的事,叫小柳过两天再说吧。”忽然从隔壁传来贺国威的声音。章霞听了,莫名其妙,难道陈醒民这个大叛徒还不应该揭露吗?但是她还是毫不含糊地回答贺国威:“嗯。我告诉小柳。”
2
新来看守贺国威的特务忽然带着陆胜英来看贺国威来了。贺国威放下手里拿着的《资治通鉴》,看到陆胜英那样从容地从小门走进来,脸上勉强贴上一片嘲弄人的笑容,仍然掩盖不住生就的一脸杀气。这并没有使贺国威感觉奇怪,因为陆胜英怀着恶意来盘问他,正是他所设计的程序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节目,果然照他设想的出现了。
陆胜英跨进门来,不说话,慢慢地走到贺国威的面前,用阴森的目光盯住贺国威,看了好一阵,就像狼盯住它所捉住的一只羊一样。就凭它的这种冷酷无情和嘲弄的眼色,就可以叫它的猎获物骨头都吓得酥软了。但是贺国威并不是羊,他不特不感觉有什么恐惧,反倒看着陆胜英那装腔作势的样子,感觉好笑。他冷冷地看定陆胜英,看他到底怎样发动他的攻势。
陆胜英的凶狠的眼光没有能实现他预期的效果,多少有几分恼怒。他只好坐在小凳上,但是他总觉得他今天是站在居高临下的主动地位上,胜利正在等待着他。他把手一挥,叫看守特务退出去后,开口了:“贺先生这许多日子来好吗?”
贺国威不理会他。陆胜英便随便拿起贺国威正在读着的《资治通鉴》,看了一下,又放下了,说:“贺先生倒是挺安心呀,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呀!”
贺国威生就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总在这里要把自己锻炼得更深沉、更冷静一些,但是总不容易做到。一个人的个性是很不容易改变的,他不能忍受敌人的撩拨而一言不发,他说了:
“安心怎样,不安心又怎样?”
陆胜英说:“得了吧,贺先生,你那脑子正忙着呢。可是,我告诉你,我的脑子也不是在歇凉。”
这使贺国威断定了他对陆胜英的来意是估计对了。这正合适。他故意莫名其妙地问:“你这话是……”
“贺先生自己明白。”陆胜英很平静地说。同时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来点上。贺国威注意到陆胜英抽的正是常来顺替他买过的“强盗牌”。陆胜英很有意思地又抽出一支来,递给贺国威:“请抽烟吧。”
贺国威摇头,拒绝了。
“贺先生不是很喜欢抽烟的吗?”陆胜英巧妙地用这一句话来点了题,觉得自己很聪明,暗暗地笑了一下。
贺国威照着扮演一幕有趣味的戏剧要求的那样,装作有些张皇的神色,好似自己真有什么短处给人家捏住了一般,掩饰自己地说:“我不懂你说些什么。”
“贺先生是聪明人,这个都不懂?”
“你到底要来盘问我什么?”
“没有什么,关于抽烟的小事情。”陆胜英故意停住不说下去,慢慢地抽烟,把纸烟拿在手里玩来玩去,欣赏他喷出来的一串烟圈,像欣赏自己的什么杰作一般。贺国威装作有点紧张而又故作镇静的样子,叫陆胜英看到了。陆胜英过一会才慢慢地说,“贺先生不抽我的烟,恐怕再也找不到替你买烟的人了。”说罢,淡淡地一笑,他以为这最后的一句话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到贺国威的心上了。
贺国威装得真像有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上一样,显得张皇失措,显得吃惊地说:“什么?……”但是好像自己发觉说漏了嘴,马上又故作镇静的模样说,“我不懂你的话。”
陆胜英愉快地笑了起来,他越是看到贺国威张皇失措而又故作镇静,他越是认为自己的判断十分英明,也就越想嘲弄这个叫他十分头疼的对手。好,你也有这样尴尬的时候!他把香烟一连抽了几口,把烟头丢在地上踏灭了,又把香烟盒子从口袋里摸出来,有选择地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来,放在手里玩弄,说:“这烟就是不错。”冷笑两声,看了贺国威一眼,又盯住香烟,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很有味道,还可以当信封用。”他又看了贺国威一眼。
贺国威几乎想笑起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道地的蠢材要在人面前装出聪明相,更叫人可笑的了。可是他不能笑,不特不能笑,而且要照陆胜英所期待的那样,显出更其张皇不安的神态来。贺国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使自己装得叫对手看来还够满意。
陆胜英高兴得很,他也装出很惋惜的样子,叹一口气说:
“可惜送信的这个信差,辜负了贺先生的一片苦心。”
贺国威装作惊异地问:“什么信差?我不懂。”
陆胜英说:“这香烟贺先生从哪里弄来的?”
贺国威故作掩饰地回答:“那有什么,我想抽烟,你们有人肯帮忙跑腿,我就买了。”
“谁替你买的?”
“你们的看守常来顺。”
“买几次?”
“两次。”
“是这个牌子吗?”陆胜英拿出烟盒来问。
“就是的。”贺国威看一下,回答说。
“你给常来顺香烟吗?”陆胜英又问,有些严峻的脸色。
贺国威满不在乎,回答说:“那有什么?他肯帮忙,替我买了香烟,我顺手就给了他两包……”
“哼,好一个顺手!”陆胜英打断贺国威的话,说,“贺先生还顺手在香烟里夹了一点什么,是吗?”
贺国威故意以显得莫名其妙、而又欲盖弥彰的神色问:“什么?”
陆胜英站了起来,仔细用手指甲从这一支香烟里剔出烟丝,抽出一个小纸卷儿,他打开来,在贺国威的面前一抖,问,“贺先生,这是什么?”
贺国威装得故意不认账,说:“我不知道。”
陆胜英狡猾地狞笑一下,咬着牙齿说:“贺先生,算了吧,这一台戏也演得够了。好汉干事好汉当,自己放明白点。你不要以为你的本事高强,我陆某一天到晚在打梦觉,老实告诉你,我吃这一行饭也不是三年两载,你那些花样少来吧。”
贺国威望着陆胜英手里拿着他写的纸条,简直高兴得想跳起来。他当然不能这样作,他还是照着陆胜英所要求于他的那样,呆呆地望着那张纸条,张口结舌,似乎说不出一个字来。
陆胜英看到贺国威那样一副尴尬相,心里简直酥了。他完全弄明白了,是贺国威收买了常来顺,替他送纸条子出去,幸喜被他埋伏的叛徒陈醒民发觉,中途截住了。他得意地说:
“贺先生,我很抱歉,你的那位忠实的信徒,只好把你的信送到阎王殿里去了。”
贺国威知道陆胜英一定会杀掉常来顺了。他越更装得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发一言。
陆胜英自以为完全胜利了,他讽刺贺国威:“贺先生,你费尽心机,没有想到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哈哈哈哈……”陆胜英大笑着走出去了。
贺国威也打算笑,他尽力约束住自己。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看到陆胜英确实已经走远了,他才回过身来,痛快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贺国威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
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
快乐的人们神采飞扬,
……
3
当陆胜英到贺国威的牢房里故意奚落贺国威的时候,隔壁的许淑和叶启贞,当然还有章霞,一起附耳在板壁上听,她们听出来了,贺国威收买看守特务替他送信出去,没有成功,被陆胜英这个凶恶的特务头子察觉了,从香烟里搜出条子来了。这实在是一件叫人惋惜的事,她们听到陆胜英那样得意忘形的讲话,也听出贺国威那样狼狈不堪,十分难过,特别是陆胜英离开前,那样像魔鬼一样的大笑声,叫她们听起来毛骨悚然。将要有什么样的命运会落到这个革命老战士的身上来呢?
但是,奇怪得很,贺国威等陆胜英走了以后,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为什么呢?许淑不能不问个明白了。她用嘴对着墙缝轻轻地问:
“你笑什么呢?”
贺国威回答说:“你听说过有一句名言吗?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我在特务后边笑,我比他们笑得要好。”
许淑还是不明白,问:“这是什么意思?”
贺国威说:“你们过两天就知道了。”
章霞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是不应该深问下去的,对许淑说:“不要问了,过两天再看吧。”
贺国威问:“你是什么学校的学生?为什么被捕呢?”
许淑说:“我是农专的学生,我们和国民党投降派,还和三青团的走狗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她把“坚决的斗争”说得特别有力。
贺国威不禁为这个热情而天真的女学生笑了。他又问:
“你们怎样进行坚决的斗争呢?”
许淑说:“我们组织了‘野草’社出壁报,开会,斗争,可带劲哩。”
贺国威感觉奇怪,党所决定的隐蔽方针,早已传达,为什么农专还在进行这样激烈的斗争呢?他问:“你们‘野草’社是谁在领导?”
许淑说:“我们嘛?当然是党在领导。”声音里很有几分骄傲的味儿。
这就很清楚了,贺国威想,是陈醒民在联系农专的党组织,看来陈醒民不仅没有执行党的隐蔽政策,甚至没有传达到农专去,让这些青年在那里乱干,吃了亏了。现在,既然这个女学生被捕进来了,“野草”社的其他学生,其中可能还有党员,也一定会被捕了。漏洞,漏洞,补不起来的漏洞!
许淑,还有那一个不大肯说话的女一中学生叶启贞,这时的想法却不一样,她们被捕了,在她们看来,这是一种光荣。在这里,她们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共产党人,可以和他们谈话,请教,和他们一起进行监牢斗争,像她们在小说中看到的那样。
她们更高兴的是和这样一个重要的共产党人——贺国威关在一起。什么危险,什么艰苦斗争,在她们脑子里似乎都没有什么印象。一脑子的浪漫主义幻想,她们又哼起《茫茫的西伯利亚》来了:
茫茫的西伯利亚,
……
这声音婉转而富于感情,贺国威的心被这歌声激荡起来了,于是他循着隔壁的《茫茫的西伯利亚》的歌声,接着唱了起来:
难友们,不要呻吟,
我们得把牙根咬紧,
又粗又长的铁链,
把我们捆成一条心,
我们冒着黑暗前进,
我们迎着黎明前进!
许淑简直为贺国威的歌声吃惊了。她没有想到贺国威会唱歌,而且唱得这么好,感情激越而深沉。使人想象在那风雪弥漫的西伯利亚,充军的革命者,被铁链锁成一串,正在那没有尽头的茫茫原野里,迈着艰难的、却是坚定的步子,顶着大风雪,一步一步地走着,脚镣在雪里沙沙沙沙地响着……
“你唱得真好。”许淑激动地说。
“是吗?”贺国威笑了。贺国威想起来,他有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他在年轻的时候,在大革命的年代里,也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歌手,后来做地下党工作,不容许他放声歌唱,只能在没有人的地方自己哼哼,但是他多么渴望着有一天能让他放声歌唱呀!他知道那要在漫长的革命斗争胜利之后,或者在抗日根据地才行,作地下党工作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他没有想到,现在他坐牢来了,倒是可以放声歌唱,没有什么顾虑的了。他今天跟着隔壁的青年哼《茫茫的西伯利亚》,才忽然想起这一点来。是的,我为什么不歌唱?他们把我跟其他的同志们隔绝起来了,但是声音他们是隔不断的。我何不用歌唱来和同志们相通,用歌声来激励同志们去和敌人战斗呢?
不久以前,用《夜半歌声》的调子作了一首《狱中歌声》,这首歌是怀念他的战友和爱人徐真的,更是为了表白他的铁石般的坚贞和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于是他唱起来了:
黑夜阻着黎明,只影吊着单形,
镣铐锁着周身,怒火烧着赤心。
蚊成雷,鼠成群,灯光暗,暑气蒸,
在没有太阳的角落里,
谁给我同情慰问?
谁抚我痛苦的伤痕?
我热血似潮水的奔腾,
心志似铁石的坚贞。
我只要一息尚存,
誓为保卫真理而斗争!
啊,姑娘,去秋握别后,
再不见你的倩影。
别离为了战斗,再会待胜利来临。
谁知未胜先死,怎不使英雄泪满襟?
你失去了勇敢的战友,是否感到战线吃紧?
我失去亲爱的伴侣,岂不感到征途凄清!
不,姑娘,你应该补上我的岗位,
坚决地打击敌人!
愿你同千千万万的人们,
踏着我们的血迹前进!
啊,姑娘,天昏昏,地冥冥,
用什么来纪念我们的爱情?
唯有作不倦的斗争;
用什么来表达我的愤怒?
唯有这狱中的歌声。
起初贺国威似乎还不大习惯高声歌唱,后来越唱越激昂,越唱越大声了。这声音传得很远,传到每一个牢房的角落,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难友都听到了。这是抗议,这是号召,这是宣誓!贺国威到牢里来再也没有这么高兴过,他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斗争武器。就是铜墙铁壁,也不能把他和难友们隔断了。
可是这却恼了陆胜英和他的狗腿子,看守贺国威的特务跑来制止他:“不准唱!”
“不准唱?嘴巴长在我的身上,你不准唱?”贺国威笑了起来,他索性再唱起来。特务正在把贺国威莫奈何,忽然从其他牢房传来了歌声,而且不止一个牢房,此起彼落都唱了起来,似乎都为贺国威的歌声唤醒了一般。那特务为这山崩地裂的歌声吓呆了,他简直以为这监狱就要垮台,抱着脑袋跑掉了。
许淑从来是歌唱的积极分子,但是她从来没有听过贺国威唱的这一首歌子,她为那愤怒和激昂的歌声感动了,她在墙缝问贺国威:“你唱的是什么歌?谁作的?”
贺国威随便回答:“是一个难友,一个同志作的。”
“真好。”许淑说,“你教我们唱吧。”
4
许淑十分满意她能够和贺国威这个老革命住在隔壁,她看到贺国威和章霞所做的那种神秘活动,又听到贺国威唱的激昂慷慨的《清江壮歌》等歌曲,使她兴奋得不得了。她知道在贺国威的身上还有更多的革命斗争故事,她很想知道,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她用嘴对着墙缝,轻声地喊:“贺老师。”
——她不知道应该叫贺国威什么好,她觉得她还不够资格叫他同志。
贺国威很喜欢这样的青年,她们虽然并不知道在革命的途程上有多少艰险和风波,但是那种天真无邪,向往革命的劲头却是可贵的。贺国威听到许淑在叫他,大概又是要求他讲革命故事吧,昨天他已经给她们讲了一个小故事,关于过去监狱斗争的故事。今天大概又提出要求了。贺国威对着墙缝说:
“做什么?你不要叫我老师吧,叫我大贺就行了。”
“给我们再讲一个故事吧。”果然是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贺国威乐意接受这个要求,这些青年都像一张洁白的纸,是可以画上精彩的革命图画的,他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于是他说了:
“好吧,我今天给你们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是一个女同志,也像你们一样是一个学生,她的名字叫流火……”于是贺国威把柳一清的故事讲给她们听,把柳一清怎样从一个爱国的工业救国论者,在“一二·九”学生运动中转变成一个积极的抗日分子,又怎样在党的教育下,在农民群众中去受锻炼,把自己转变成为一个彻底的无产阶级战士的改造过程,后来被捕了,又怎样坚持斗争,毫不屈服的故事,讲给她们听。最后他说:
“我讲的故事完了。这就是一个革命的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也是每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所应该走的道路。”
许淑感动地说:“我也愿意走流火所走过的道路,我虽然还不是一个党员,也决心在这监狱里和敌人战斗到死。”
“不,不,”贺国威说,“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是要斗争,但是要为活着出去而斗争。你们是有希望出去的。你们一定有亲自看到祖国解放的幸运。但愿你们在这里接受锻炼和考验,出去以后,就像一颗经受过严冬考验的种子,埋进温暖的土层,只等春天一到,就生根发芽,伸枝展叶,开花结果去吧。”
“但是你呢?”许淑着急地说。
“我吗?”贺国威坦然地说,“也许有那么一天,有同志来为我们打开黑漆的大门,我能跟你们一块儿出去。但是就是我永远不能出去了,又有什么关系?好比接力赛,我跑了自己应该跑的一段,他们不容许我再跑下去的话,那么,你们就把这支革命的接力棒接过去,坚决跑向终点去吧。我即使没有来得及听到那到达终点的胜利欢呼声,又有什么呢?一个革命者总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
砰!砰!贺国威还没有说完,忽然听到屋后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
章霞问:“这是什么声音?”
贺国威回答:“是哪里在打枪?”章霞有几分紧张,难道是什么同志牺牲了吗?贺国威判断,这不会是什么同志牺牲了。当章霞她们几个正在隔壁焦虑的时候,他却十分高兴,因为他知道事情正在照他预计的那样发展。他正想对章霞说,要她快去告诉小柳,揭露陈醒民这个叛徒,忽然有人来了,原来是新派来看守贺国威的特务进来了,一进门,那个特务颇有几分得意地说:
“贺先生,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
“刚才打了两枪,你没有听到吗?”
“怎么样?”
“你的那个忠实的交通员常来顺,已经把你的信送往阎王殿里去了,哈哈!”
“你们这两枪打得好。”贺国威心里高兴,却冷冷地说。
“是好,陆老板特地叫我来给你报喜的。”这个特务说罢就大模大样地走了。
“谢谢。”贺国威笑起来了。
贺国威等特务走远了,他马上在墙缝上对隔壁的章霞说:
“霞嫂子,你听见了吗?他们来道喜来了呀,哈哈哈哈。”
章霞和许淑、叶启贞莫名其妙,可是贺国威不想解释,只是说:“你快告诉小柳吧,可以马上揭露陈醒民了。”
5
天慢慢地亮了。柳一清一睁开眼睛就为那小窗子口铁栅栏上镀的一点阳光吸引住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春天早晨呢。这种晴朗的早晨在这多雾的山城是不多的。她马上爬了起来,并且兴奋地把小女儿也抱了起来,让她到窗口去呼吸一下自由而新鲜的空气。她和她的女儿在窗口望见那铁栅栏边爬着的野藤,在朝阳里是那样的生机勃勃,才张开的嫩叶是那样青翠欲滴;微风吹来,窸窸窣窣地响着,像在唱一支什么抒情曲子一样。从小窗口抬头望去,高高的墙头上杂草又复活了,在杂草中忽然开着一朵两朵不知道名字的红花,十分鲜丽,由于背景衬着早晨洁净的蓝天,红花更显得像被血染过一般。小女儿大概也为这她从未见过的春天的景象吸引住了,小手拉住铁条,用稚气的眼睛呆呆地望着。
“放风啦,到外面集合!”看守特务正在哗啦啦地开锁,叫大家都出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往常没有这样做呀。柳一清思索着,放下小女儿,也出去了。
大家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慢慢走进院坝里来站着。章霞也出来了,她不住用眼睛打量,看柳一清在哪里。看到了,在那边,章霞急急忙忙走过去,走到柳一清的身边,叫一声:“柳大姐。”
柳一清回过头来一看,是章霞。她上次在刑讯室里看见的那个女人,就觉得像是章霞。前两天,从小土坝隔墙的门望过去,又曾经看到过一个有点像章霞模样的家庭妇女,但是她不相信。她认为特务没有理由要把她逮进来,也就没有在意。
现在回头一看,就在眼前,果然是章霞,还是那样一个道地的家庭妇女的打扮,不说一句话,老老实实的。柳一清不能不吃惊。她为什么也被逮进来了呢?
柳一清问:“嫂子,你为什么给逮进来了?”
章霞说:“不,是我自己进来的。”
柳一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再问:“什么?你自己进来的?”
章霞说:“嗯,是我自己想办法进来的。”
柳一清更不明白了,又问:“自己想办法进来的?怎么回事?”
章霞回答说:“是这样,老任给我说……”
老任?柳一清一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就难免激动起来,她打断了章霞的话,问道:
“老任?老任怎么样了?”她不等章霞回答,又补问一句,“他还好吗?”
“老任很好,几天前我还看到他的。”章霞回答。
“哦,哦。”柳一清笑了起来,她的心里为一种喜悦充满了。
几个月来,她虽然明明知道任远没有被逮捕进来,可是一直不知道他的消息,他从乡下回来了吗?回到家里看到不安全的信号了吗?敌人在到处搜捕他,他到底怎样在敌人设下的罗网中间同死亡捉迷藏,并且战胜了死亡呢?老任,老任,你到底怎么样了?现在好了,章霞说几天以前还看到他,这就是说,他不但很安全,而且还在战斗。她感到很高兴,又问章霞:
“他给你说些什么?”
章霞说:“他给我说关于童云的事……”
柳一清问:“老任说童云怎样?”
“老任说,童云没有叛变,是陈醒民叛变了!”章霞毫不含糊地回答。“是他害的童云,特务捉了童云,又带着童云去捉陈醒民,那是假的。老任还说,你和老贺也是陈醒民出卖的。”
柳一清听了,忽然觉得心上的一块老大的石头落地了。几个月来,她总是疑惑着,总觉得应该是陈醒民叛变,这样才合情理。但是在监狱里却偏偏是陈醒民表现坚定,童云却老是灰溜溜的,很不争气的样子,看来似乎不是陈醒民叛变。她曾经努力扭住自己的思想,要努力从自己的思想中去掉先入为主的成见,要努力排除对陈醒民的不良印象,她几乎是强迫自己的感情,去和陈醒民和解,重新团结起来。可是那只是在理智的压力之下才去做的,在感情上却还是不能接受的。她那次去警告童云不要再做坏事的时候,听到童云申辩,他从来没有出卖过同志,她回来想了又想,总希望着,也许不是童云叛变吧?现在忽然听到章霞这样说,她马上就觉得,这个结论才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她又简直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的下意识在作怪,她再问:“老任真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是的,我就是为这个进来的。”章霞说。
“是老任叫你进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想办法进来的。”章霞说。
“自己想办法进来?想什么办法?”柳一清简直不明白了。
章霞说:“我从老任口里知道童云没有叛变,受了冤枉,陈醒民这家伙这样坏,却还装好人,里里外外害人,我恨极了。老任着急消息送不进来,我试探了几次也没有办法,后来我就趁晚上,在这监狱外小镇墙上贴标语,他们就把我逮进来了。”
柳一清万没有想到章霞为了想告诉这个消息,竟然想出这样一个办法,情愿自己进来坐牢受罪,真是太叫人感动了。
她用手拍一下章霞的肩膀,紧紧握住章霞的手,说:
“哎呀,我的傻大嫂,你怎么自己跑进来?……但是,你真好!”
章霞并不激动,她小声地说:“老任还叫我告诉你,他们想武装劫狱,救你们出去。”
劫狱,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消息啊。真要成了。这个活地狱将被踏平,枷锁将被打碎,敌人将被消灭,贺国威,还有许多其他同志和难友,自然还有她的小女儿,都要获得自由了。她不由得轻声叫:“那太好了!”
章霞说:“贺国威同志就关在我隔壁,我告诉了他,他叫我告诉你,赶快把监狱内外的联系建立起来,并且快点送信出去给老任他们,劫狱的事由特委决定,他认为可以干,但要小心准备好。”
柳一清兴奋极了,肯定地说:“好。”
“贺国威同志还叫我告诉你……”章霞还没有说完。
“站住!不准动了。”看守长黄银站到石条上去,忽然大声地叫。周围几个看守特务也在喊:“不准动!”章霞只好不说了。
“听着啦!”黄银用他那破锣嗓子叫开了:“告诉你们,共产党想在这里搞暴动。哼,真是做梦!你们不要去跟着上当。你们看,那高墙,那铁丝网,你们爬得过去吗?那墙外边还有保安团一团人在等着你们哩,你们去试试吧。告诉你们,不要听共产党的话,他们想搞暴动的人,查出来了,昨天已经,已经,枪毙啦!”
大家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了,原来昨天下午在屋后山边有两声枪响,是这么一回事。
“不准说话。”黄银又叫起来,“告诉你们,老老实实给我在这里呆着吧!”他说不下去了,这个看守长肚子里实在没有多少词儿,只能这么说几句,于是他叫一声:“解散!”便下台走了。
虽然只有这么几句,却很简单明了,几个“告诉你们”,使柳一清完全清楚了。刚才章霞告诉她的和现在特务说的,以及加高了的围墙和铁丝网,完全能说明是怎么一回事了。敌人的阴谋,到底没有逃过贺国威那双眼睛。她回过头问章霞:
“老贺叫你告诉我什么?”
“他叫我告诉你,马上揭露陈醒民这个叛徒!”
“对,马上揭露,我们找他去!”柳一清似乎早就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一样。
她们在石条旁边找到了陈醒民。他故作安静地坐在那里晒太阳。柳一清和章霞走过去,陈醒民站起来打招呼:“小柳。”转身又对章霞说:“嫂子,怎么你也进来了?”
章霞老实地说:“我进来了。”
柳一清知道时间有限,必须赶快。她问陈醒民:“老陈,你知道刚才黄银说的是什么事情吗?”
陈醒民很坦然地回答:“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柳一清说。
陈醒民刚才那种安详的脸色没有了,有几分惊异地望着柳一清,问:“小柳,你这话是……”
“我的话是说,你应该知道!”柳一清的脸色十分严峻。有几个难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过来了。
陈醒民有点紧张,特别是看到有几个难友围了过来。但是他忽然冷静起来,对柳一清说:“小柳,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柳一清仍然努力按住心头的怒火,用冷静的声音问,“你知道昨天为什么杀人吗?”
陈醒民的脸色刷地一下变青了。支吾地说:“你说的真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人呢?”
“你怎么不知道呢?那么,我再问你,是谁叫他们去加高围墙和安上铁丝网的?”
陈醒民已经感觉到不对了,但是周围围过来的难友更多了,要走是走不掉的,只好勉强辩解:“你可不要误会了,冤枉人啰!小柳同志……”
“叛徒!谁是你的同志?”柳一清生气地说着,转过头来对大家说:“难友们,陈醒民是一个大叛徒,假装好人潜伏在我们中间搞阴谋的。是他出卖了童云,出卖了我和贺国威同志的。贺国威同志已经把他试出来了,这个该死的东西!”
柳一清说罢,就想动手抓陈醒民,周围的难友也怒目盯住他。陈醒民明白了,原来贺国威来找他说准备越狱的事,完全是假的,是来试验他的;看来常来顺的事,也是用来试验他的。
已经露了底了,没有办法了,于是他露出了原形,忽然把头一扬,大声叫起来:“怎么样?是我捉了你们,你敢把老子怎么样?”
“你这个叛徒,把我整得好苦!”忽然一个拳头猛的击在陈醒民的背上,大家一看,却原来是童云。他那苍白的脸上,突出一双愤怒的眼睛。
“啊,童云!”大家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原来童云到这个院坝来听特务“训话”后,看到柳一清和一个女的走向陈醒民,他发现那个女的很像自己的老婆章霞,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又不能不相信。他想看清楚,已经被许多难友遮住了。他站得远远的,听到柳一清在问陈醒民的话。一直听到柳一清最后说的几句话,他才明白了。几个月来,自己在监狱里被难友们怀疑,歧视,有口难辩,原来是陈醒民害的。他气极了。当他看到陈醒民最后露出叛徒的凶神恶煞的原形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给了他背上一拳头。
石峰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照着陈醒民的脸,左右开弓,就是两耳光。陈醒民大叫:
“来人啦,他们打人啦!”
几个看守特务跑过来,一看是陈醒民挨打,赶紧上前援救,大叫:“滚,滚回去!”
大家只得散开,陈醒民趁势溜走了,像一个夹着尾巴的狗溜走了。他的嘴脸已经暴露,再不能回牢房了,只得向特务的办公室方向逃去。一面跑一面还几次回过头来,用那阴森森的狗眼,盯着难友们,在咆哮:
“你们等着吧!”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活剧搞得看守特务们十分慌乱,好几个都跟着陈醒民跑了过去。一时都顾不得管束犯人回牢房。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童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几个月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
柳一清却没有笑,她皱着眉头,走到童云面前,神情十分严肃,紧紧抓住童云的手,说:“老童,原谅我吧!”
章霞十分高兴,任远交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丈夫的冤枉也得到昭雪,她算没有白白进来。她赶到童云面前,也捉住童云的手,叫一声:“童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童云看到自己的妻子,又欢喜,又难过。他问章霞:“你怎么也进来了?”
“我就是为这桩事进来的。现在好了,叛徒揭露了,你不要难过吧。”
章霞看到童云紧锁着的眉头,安慰他说。
“哦,哦,”童云摇摇头,对章霞说,“我不难过,我不是为这个难过,我是……”
“快回去!快回去!”特务们又回过来驱赶他们回牢房去,大家只得走开。章霞趁着人乱的时候,把贺国威要她交给柳一清的东西塞在柳一清手里。
童云一回到牢房,同牢房的难友都来慰问,有的来向他道歉。石峰过去总认为是童云叛变,对他恨之入骨,他看到童云那种抬不起头来的样子,越更相信他是叛徒,所以总是不断讽刺和打击他。现在证明完全弄错了,他以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坦荡胸怀,又到童云面前去道歉:
“童云同志,我太冒昧了,你能原谅我就原谅我吧,你不能原谅我,就骂我一顿,打我一顿也行。”
许多难友都说:“真正的叛徒被揭露了,这是一件好事,让我们更好地团结起来,进行斗争吧。”
难友们的安慰,并不能使童云宽心,相反他更难过了,他低头闷坐在那里,大家更是莫名其妙,空气显得相当沉重。
童云抬起头来看了一下,意识到也许大家以为他不肯原谅人吧,他马上对石峰说:
“不怪同志们,要怪就怪陈醒民,也要怪我。”
“怪你?”大家更不明白了。
“是要怪我。”童云继续说,“怪我在外边不听小柳的话,却只听陈醒民的话。我本来已经疏散出去了,又跑了回去,才上了陈醒民的当,落进敌人的圈套。被抓进来了,我还是不警惕,又受了陈醒民花言巧语的骗,把小柳要到医院去检查身体的事,告诉了他,以致贺国威同志和小柳都吃了亏。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我对不起党,我多恨我自己哟!……而且,他们还想要我去……”童云把头低下,他没有把建设厅罗士英来保他,出去看蜜蜂的事,特务想要他秘密自首的事说出来,他羞愧得再也说不下去。过了老大一阵,他才继续说:
“刚才小柳说要我原谅她,你们也说要我原谅你们,我能够原谅小柳,原谅你们。可是,我能够原谅我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