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气热起来了。柳一清和她的小女儿住的仓库虽然已经开了窗子,还是闷热得很。最糟糕的是柳一清遭受特务的折磨,身体越更不行了,天气炎热,她的刑伤化了脓,她开始发起烧来。但是她并不想让敌人知道,去向他们乞讨不值钱的怜悯,也不想让楼上的难友知道,引起难友们的忧虑。她努力挣扎着,给小孩喂奶,喂水,盖布片,赶蚊虫,诓她睡觉。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能瞒过楼上的三位难友,他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特别是伍忠良,再也忍不住了。他几乎要喊叫起来:
“不行,宁肯叫我死,不能叫柳大姐受罪!”
伍忠良的这种情绪立刻感染了乐以明和吴茂荪,并且在放风的时候,立刻又感染了知道柳一清害病的其他难友。特别是章霞听了很难过。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贺国威,贺国威沉默了好一阵。他十分难过,他不能忍受自己的亲密战友这样眼睁睁地死去,他考虑了好一阵,决定发动难友集体抗议。
章霞把贺国威这个意思传出去以后,就像一个信号,各个牢房都骚动起来。纷纷提出抗议,要求给柳一清治伤,要求派人服侍她。
这份抗议书传到陆胜英那里去以后,陆胜英派人去看了一下柳一清的病况,不医治的确有致命的危险。假如真的死了,他是不好在陈老板那里交账的,何况他正在秉承陈老板的最新指示,在精心设计一个破坏狱中共产党组织的计策呢?
“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陆胜英“慷慨”地答应派狱医去给柳一清治伤医病,也答应找个女“犯人”去服侍柳一清。这种轻易获得的胜利,柳一清知道了,虽然高兴,却很奇怪;特别是贺国威听到了,十分吃惊,敌人在玩什么鬼把戏呢?
更叫柳一清又是高兴、又是奇怪的是,敌人派来服侍她的“犯人”,不是别人,却是章霞。
陆胜英总感觉监狱里共产党在进行有组织的活动,但是究竟是哪些人在活动,背后又是谁在指挥,却一直弄不清楚。
他担心这一支潜在的势力在他的脚底下活动,有朝一日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开来,这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他以为贺国威被隔离了,最大的危险也许来自柳一清那里,应该对柳一清进行监视才行。所以大家抗议、要求派人服侍柳一清的时候,陆胜英马上就想到了章霞。这是一个道地的家庭妇女,不是共产党员,连进步分子看来也不是,什么也不懂,只是为了要看自己的丈夫硬钻进来的,进来以后一直是不声不响的样子。说不定可以利用她希望自己丈夫出去的弱点,叫她去侦察柳一清的活动,也许能捞到点什么。
陆胜英把章霞叫去谈话。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这样一个笨头笨脑的乡下女人,就觉得好办了。他并不需要转弯抹角就对章霞直说:
“你想不想出去?你想不想和你的丈夫一块儿出去?”
章霞不知道这个特务到底找她谈什么,她尽力把自己表现得无知无识的样子,不说话。
陆胜英装出很同情的样子说:“你是一个家庭妇女,我们晓得,你冤枉进来吃这一场官司干什么?连你的丈夫何尝又不是代人受过?我看你们还是早点出去的好,你丈夫还是养他的蜂子去,你抱你的娃娃去。”
章霞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只好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陆胜英继续说道:“这样吧,你既然进来了,总是有罪之人,你要给我们办一点点好事,马上放你出去,不但放你出去,还放你的丈夫和你一块儿出去,你干不干?”
章霞问:“干什么?”
陆胜英说:“小事情,你搬到那个叫柳一清的女共产党房里去,和她一起住。你服侍她。你只要侦察出她的活动,报告我们,你就可以马上出去。”
哦,原来是这样。章霞明白了,是要她去当走狗,监视柳大姐呢。真是浑蛋!但是她不去,特务一定要派另外一个人去,假如她是坏蛋,那就坏了。再说,她能和柳大姐、自己的引路人住在一起,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于是她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怎样侦察?”
陆胜英很高兴,这个普通女人到底心思简单,利用她想早一天出去,随便就叫她落进自己的圈套里来了。他对章霞说:
“这个很简单,你只要老老实实把柳一清在做些什么活动记住,报告我们就行了。”
章霞装出老实的样子,点了一下头。
陆胜英又嘱咐她:“你不要说是我们叫你去的,你就说是你可怜她,自己要求去服侍她的。你去吧。”
章霞又点了一下头,她努力忍住才没有笑出来。
2
章霞搬到柳一清的谷仓里来了。柳一清一见是章霞,非常高兴,说:“没有想到,他们会派你来。”
章霞说:“我也没有想到。”然后她轻声对柳一清说:“他们叫我来监视你呢。”
“这太有意思了,那你就好好地‘监视’我吧。”柳一清明白敌人这次这样容易接受条件的原因了,她高兴地笑了起来。
“叫他们做梦去吧。”章霞也笑了起来。
“不过你以后还是要准备一点‘告密’的材料哟。”
“柳大姐,你替我准备吧。”
章霞看到柳一清的面孔瘦得厉害,精神也比过去差得多了,可是她还是那样认真地在给自己的小孩喂奶。那小孩也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哭的声音很微弱,这使章霞心痛极了。
她又把柳一清腿上的破布片解开来看,伤口已经化脓。她赶忙用开水细心冲洗。这当然是很痛的,可是柳一清若无其事地躺着,忍受着。章霞一边洗,一边忍不住掉下眼泪。柳一清却还打趣地说:
“怎么的?好嫂子,莫非你这一辈子的眼泪还没有流完吗?”
“看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这个小娃娃也……”章霞说不下去了,用手背揩眼泪。
“不要流泪。在这里流泪,只会叫敌人开心。”柳一清劝住章霞。
柳一清的伤和病在狱医的诊视和章霞的尽心看护下,过了十来天,慢慢地好起来了,只是身体还十分虚弱,睡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狱中的难友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当章霞从柳一清住的谷仓出来放风时,大家都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她。章霞轻轻地点一下头,大家就知道这是表示柳一清没有什么问题,才安心了。许多牢房的难友避开特务,托章霞转达他们向柳一清致敬的意思。章霞不露声色地记住,回去就告诉柳一清,柳一清高兴地说:
“假如他们把我当作忠实的朋友,能够从我的身上吸取一点精神力量的话,这对我就是很大的鼓励。但是不要只关心我,要更多关心集体,关心大家的斗争。”
章霞看到柳一清在自己的看护下,一天天好起来,十分高兴。更叫她高兴的是,柳一清要她做秘密的交通员工作,经常传达柳一清的话给别的同志。但是另外一个念头却在她的心上滋长起来,变得十分强烈,她感觉不能压住,马上要从她的心上跳出来了。她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向柳一清提出来。她好几次选择时机,鼓起勇气,想要对柳一清说了,却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最后,她决定大胆地说了。可是在柳一清面前一张口,却又吞吞吐吐地,话没说清楚,脸却憋得通红。
柳一清看出来了,对章霞说:“嫂子,你有话就明白地说吧。我能猜到你想说什么,这是光荣的事呀。”
“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在这监狱里,你的身体又很不好,不知道向你说出来对不对。你既然猜中了,我也只好说了。”章霞停了一下,好像在思考要选择什么话说出来,才显得最严肃。她终于选择到了。她缓缓地说:
“柳一清同志,请让我入党吧。”
柳一清看到章霞那副严肃的、期待的面孔,欢喜得禁不住要笑起来。章霞在狱中还不放弃入党的要求,可见她的觉悟是提高了。未入狱前,她和章霞谈过话,特委已经批准章霞入党,只是还没有履行入党手续。现在章霞既然又主动地提出来了,是应该告诉她,并且给她履行入党手续的。柳一清说:
“很好,在这严峻的考验面前,你还坚持你的入党要求,证明你可以成为我们的好同志。”
于是柳一清安排了对章霞的入党谈话,首先由章霞谈她的历史。
章霞出生在一个佃农家里。她才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帮助家里劳动。可是她的家境越来越坏,她的爸爸负债越来越多,只好把自己心疼的、不到十岁的女儿送给人家做童养媳。
这家人家姓赵,是个小康之家,也就是那种既有发财致富、上升为富裕农民的希望,又可能因为一场天灾人祸就倾家荡产,降到贫困地位的家庭。这个家庭的全部成员,包括章霞——
那时候她还没有这样文雅的名字,那时候她叫章小妹——在内,一共六口人:公公、婆婆和一个弟弟、一个小妹,自然还有她的未婚夫。那是一个害着病的十岁孩子。章小妹被送进这个家庭里来以后,活儿比在自己家里重得多,抵得上一个半大人干活儿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煮饭、割草、放牛、打柴,一直闹到半夜才能在柴屋的干草堆上睡一下。可是就这样干,她的公婆还是不能感到称心如意,似乎章小妹的劳动还顶不上她吃掉的几个包谷粑粑。章小妹并不埋怨谁,她拼命干,她相信她的亲生父母教训她的话:只要熬过这十几年,她和她的未婚夫成了亲,当了家,掌了斗梢子,提了秤耳子,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了。
但是她的这个愿望并没有能够实现。她的未婚夫还不到十五岁就害肺痨病死了。根据算命瞎子推算的结果,她的未婚夫的死是由于她的命太大了,她是天上的“扫帚星”下凡,把她的丈夫克死了。这当然是一个不小的罪名,赵家再也不容她再待下去了,她被打了一顿,给赵家出了气后,被踢出来了,她只好回到自己的娘家。
她的家越来越不行了,一家人拼死拼活地干,还是三天两头揭不开锅。饱一顿饿一顿地混过两年后,又有一家富裕农民的儿子害了重病,要娶个女人去“冲喜”。这一回算命瞎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算出章小妹的命大,有克夫的危险,反而发现章小妹的命大还可以镇压家宅,赶走缠在那个男人身上的妖魔。于是章小妹又糊里糊涂地被人家按进新媳妇轿子里,抬到那家去“冲喜”。章小妹和那个病得要死的陌生男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并且被闹新房的人们拉来扯去,灌酒、取笑。
到晚上,她的丈夫就越发的奄奄一息,睡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不几天就死了。
“冲喜”并没有治好人家的病,会算命的瞎子以及不会算命的睁眼人又议论起来,结果自然又发现她是“扫帚星”了。
而“扫帚星”下凡又是以克夫作为专门职业的,这还了得!于是这个灾星又被赶了出来。在她身后,人们还烧了不少烂扫帚。
章小妹又回到自己的娘家。她变得有名起来,说媒的人谁也不敢来找这个“扫帚星”了。章小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切灾难都降到她的头上?她痛恨自己前世造孽,今生变成“扫帚星”来害人,又害自己,她简直不想活下去了。有些时候,她愤恨起来,她想要真能像在黑暗的天空中的“扫帚星”,拖着烈火般的尾巴,横扫过这个世界,自己也陨灭掉,倒也好了。
这时,本乡有一个名叫童云的穷苦的小学教员,热衷于自己的农业科学试验,把自己微薄的薪水几乎都花在搞失败了的养蜂试验上了。他一直落拓不羁,不治家业,二十几岁了,还没有讨到老婆,因为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傻里傻气的人,跟着受一辈子苦。也有幸灾乐祸的人开玩笑地对他说,除了“扫帚星”,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找到老婆了。
“扫帚星就扫帚星,又怎么样?”童云是崇拜科学的,他不相信迷信。
居然就有好事之徒,真来从中撮合,好像很希望看到这个不信邪的人遇到“扫帚星”,会有什么很有趣味的结局。童云也居然答应了。
章小妹是知道这个老实的小学教员的。章小妹真不想嫁给他,不忍心去害死这样一个本分人。但是命已注定,概不由己,她被人按照寡妇再嫁的规矩,装进一乘青色小轿,晚上偷偷地抬到童云家里去了。
章小妹嫁给童云一年了,两年了,出乎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们的意料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两口子的感情十分好。童云很喜欢这样一个朴实的劳动妇女,给她取了一个学名叫章霞,还强迫她识字。章霞没有预料到自己最后能遇到这样一个好丈夫,感觉很幸福。她要保持这个幸福,对于自己的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生怕突然有个什么灾难降到童云的头上来。她劝他晚上不要走夜路,不要和人家吵嘴,凡事忍让一些。他害一点小病,她也就很焦虑。有时候童云为他的养蜂科学忙碌去了,几天没有回家,她就坐卧不宁,饭也吃不下去了。她每天晚上倚在门口,望着黑暗的远方和天上的星星,她生怕从黑暗中,或者从群星中突然降下一颗灾星来。她的丈夫回来后,她把她的这种担心告诉他。他一本正经地教育她:
“只有愚蠢的人才相信这种迷信,让他们去满足于自己的愚蠢吧。我们呢,只相信科学。你是被蛇咬过了,见了绳子也会胆战心惊,是可笑的。你需要学习文化,把自己变得聪明一点。”
章霞果然在自己丈夫的严格监督下学了两年文化,能够阅读一些简单的小书了。但是她主要的还是在自己的几亩地里劳动。虽然童云不治家产,章霞的劳动却使他们的日子变得宽绰起来,甚至有一点积余了。章霞已经不大相信自己的命运,也不怕丈夫出去会给什么灾星害了,她劝她的丈夫出去考学校,图个上进。果然,童云去省城考进高等农业专科学校,专攻养蜂学科。两年毕业后,他就到清江农场当了一名养蜂技术员。
童云在高等农专读书时,正是全国学生运动高涨的时候,他参加了抗日救亡的活动,思想进步了。当他到山区来从事养蜂技术工作时,遇到了陈醒民,不久就由陈醒民介绍入党。
他从一个养蜂救国的改良主义派变成一个革命者了。
童云入党之后,巴不得马上把他所获得的新的政治知识全部教给章霞。他觉得他过去在家里对章霞讲过太多的改良主义道理,荒唐得很。他想马上在他的妻子的脑子里消毒,他硬指定他的妻子读一些他认为很必要的社会科学经典书籍。
章霞对自己丈夫的一片好意总是报以服从,勉强凭借自己的一点可怜的文化去啃这种大书,效果当然是不好的。
特委在这个农场里的童云家里建立起交通站后,柳一清常常来,和章霞常接近,很要好。柳一清发现这是一个品质很好的劳动妇女,决定亲自来帮助她:她认为这个人要是教育好了,是“坐机关”的最可靠的同志。
柳一清不是用童云那种教她读书本的办法,她是用口头教育的办法,从章霞的“扫帚星”的生活遭遇谈起,谈到妇女解放、民族解放、社会解放的道理。章霞听了,感觉自己的头脑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打开一扇窗子,突然变得十分明亮起来。柳一清一年的辛苦工作不是徒劳的,就在柳一清被捕前不久,章霞主动向柳一清提出了入党的要求。并且得到特委批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履行入党手续。
3
章霞讲完了自己的历史,最后说:
“现在我完全明白了,他们说我是‘扫帚星’,是灾星下凡,全是胡说八道,我再也不承认这个吃人的社会给我安排的命运。”
“不,现在看来,你这个‘扫帚星’的确是一颗灾星了。”柳一清幽默地说。
“但是,你不是人民的灾星,而是这个罪恶社会的灾星。但愿你这一颗‘扫帚星’真像天上的扫帚星那样光芒万丈,横扫这黑暗的天空。”
现在,柳一清开始对章霞继续进行入党谈话。因为她的身体虚弱,只要多谈一会儿话,就显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她坚持谈下去,似乎想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党的知识,关于革命斗争的知识,全部从自己的脑子里挖出来,灌输到章霞的脑子里去。
章霞眼见柳一清精力不济,再三要求她休息一些时候再谈,可是柳一清不顾一切地坚持谈下去。她说:
“不,同志,你要明白,他们给我留下的时间肯定不会很多了,时间对于我说来,比生命还要宝贵。我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内,为党多做一点工作,我很害怕来不及给你履行入党手续,这将引起我的终生遗憾。”
于是,柳一清又继续讲起来:“我们谈到什么地方了?……哦,是了,我们谈到树立革命人生观的问题,谈到关于生命的问题。一个人的生命是很宝贵的,但是,只有为无产阶级革命而斗争的人,生命对他才有意义。有的人看来他是活着的,有生命的,他也吃饭,也睡觉,也穿衣服,而且浪费的粮食和布匹比谁也不少,但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劳动过,斗争过,因而也就从来没有认真地生活过,从来没有享受过生活斗争的快乐,只是糊里糊涂地吃喝一阵子。到头来,两腿一伸,死了,还要去占一副棺材,浪费七尺土地……”
柳一清说了一会儿又不行了,吃力地喘起气来,脸色苍白,额上冒出许多汗珠。章霞摸了一下柳一清的头,发觉她又发起烧来了。章霞再也不能忍耐了,她说:
“柳大姐,你不能再讲了,我不准你再讲了!再讲我也不听了。”
“是呀,不准再讲了,休息几天吧,柳大姐。”头顶上楼板缝里也传来了难友们恳切的要求。
柳一清受刑卧床不起直到章霞来服侍她,楼上三位难友常常在楼板缝间盯着她,随着她因发烧在床上辗转不安而痛苦,随着她的逐渐康复而高兴。当章霞对柳一清讲她过去的“扫帚星”的悲惨历史时,他们也掬了一把同情和愤慨的眼泪,当柳一清对章霞进行入党谈话,讲述革命的真理时,他们也静静地听得入神了。当柳一清讲得太多太急,以致显得声嘶力竭的样子时,他们也大大感觉不安。因此,当章霞不准柳一清再讲下去时,他们也发表他们的意见。
听到楼板缝里传来楼上难友的声音,柳一清才知道楼上三个难友也在听她和章霞的谈话。柳一清问:“你们一直在听吗?”
“是呀,我们一直在听。让我们旁听吧。”
“也好。”柳一清同意了。
柳一清接受了大家的要求,休息了两天,精力恢复了,她又继续对章霞、当然同时也是对楼上的三个难友讲起来了。
“我们谈过生命的价值了。只有共产党人才最知道生命的价值。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了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而活着的,并且愿意为这个理想而战斗至死。我们总是竭力把自己的生命、意志和信仰化为革命的火炬,劈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给这个寒冷和黑暗的世界播撒温暖和光明。总是用自己的生命的火炬去点燃更多的生命火炬,让他们同样燃起来,燃得更大、更旺、更光明,轰轰烈烈,烛照天地!”
“但是共产党人并不是像过去的历史所歌颂的那种托天举地、挥舞乾坤的个人英雄。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产生在普通的劳动人民中,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他认识到群众的革命历史有如日夜奔流的长河,自己不过是这长河中的一滴水,一朵浪花,和大家一起,推波助澜,奔腾叫啸,哪怕千回万转,总要百折不挠地、浩浩荡荡归于共产主义的大海。”
柳一清又休息了一阵,继续对章霞讲到有关党的一些知识,也讲到革命的气节。最后她对章霞说:“你在未被捕前,党已经批准你入党了。到狱中来你还是坚持要求入党,这很好,明天我就可以代表党为你举行入党仪式。”
章霞高兴得不得了,不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眼睛都笑眯了。
第二天上午,章霞的庄严时刻到来了。楼上的三个难友都趴在楼板缝上,成为奇特的观礼人。
柳一清勉强从床上坐起身来,把她放在床头下的一件衬衣摸出来。衬衣上有一大片深红色的血迹,这是她上一次受刑留下来的。她用铅笔在血迹上画上一个镰刀、斧头的图形,黑铅笔画在深红色的血迹上,竟然显出金黄色的光彩。她把这面别出心裁的红旗举在手上,章霞急忙站起来,用手揩去脸上的眼泪,举起手来宣誓。
宣誓完后,柳一清把“红旗”放回她的床头下,笑着紧握章霞的手,对她说:
“祝贺你,章霞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了。”
“章霞同志,我们也祝贺你!”楼上的三个难友也异口同声地说。
谁不羡慕章霞能够得到这样巨大的幸福呢?当章霞站在红旗面前举起手来宣誓的时候,伍忠良和吴茂荪也不禁紧紧握着拳头,嘴里轻轻地跟着柳一清念起誓词来。仿佛他们自己也已经立在那红旗面前,立下了自己终身不改的誓愿。
伍忠良看到章霞宣誓入党后,变得沉默起来。吴茂荪也是一样。他们两个都彼此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过了两天,伍忠良趴在楼板缝上,对柳一清轻声地说:
“柳一清同志,我要求入党。”
吴茂荪也立刻趴在楼板缝上说:
“柳一清同志,我也要求入党。”
柳一清让他们看章霞入党,目的在于教育他们,却没有想到他们会提出入党要求。柳一清早知道伍忠良和吴茂荪的情况,在政治上是没有问题的,到狱中来后,一直表现不错。乐以明平时对他们进行教育,特别是柳一清的革命英雄气概,对他们很有启发,他们现在提出入党要求,本来是不奇怪的。可是柳一清不能回答他们提出的要求,因为章霞入党是早经特委批准了的,在这里不过补行入党手续罢了,伍忠良和吴茂荪要求入党却是新问题。从柳一清个人的愿望说来,能够多有一些难友参加到革命行列里来是很好的,但是她不能答应,这和规定是不符合的。她只好对他们解释:“你们是有机会出去的,只要你们在这所‘共产主义学校’里好好‘学习’,接受考验,你们出去了,仍然忠于革命事业,是不愁找不到组织的。”
4
有一天,柳一清问楼上的吴茂荪:“你家里给你送饼干进来没有?”
吴茂荪说:“没有,小女儿没有吃的了吧?”
柳一清说:“不是。假如你收到饼干,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呀。”
自从通过吴茂荪的平安家书给任远送出密信后,柳一清一直担心,任远是不是收到了,劫狱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呀,已经过了一些日子,始终没有见吴茂荪收到饼干和糖果,可能任远并没有收到她的密写,劫狱的事恐怕不行了,这唯一可以争取出去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对于她自己,这倒没有什么可怕。她只是迫切希望那些青年难友和她的女儿能够活着出去,继续举起革命的旗帜。
在这监狱里,她希望章霞能够接替她的岗位,继续战斗。
这些日子来,柳一清的身体虽然好了一些,腿上的刑伤却还没有全好,不能走动。她对支部工作的领导,只有通过章霞替她传达和布置。章霞还是以一个土头土脑的家庭妇女的样子出现,活动起来甚至比柳一清更方便些。柳一清发觉章霞虽然是一个识字不多的劳动妇女,却十分准确地传达了指示,还及时反映一些情况,甚至还出了一些主意,她很高兴找到了一个能够接替她的战斗岗位的人。
有一天,柳一清对章霞说:“看来敌人是不会把我放过的,劫狱的事又一直没有见外面有什么消息送进来,大概是不行了。假如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要立刻站上我的岗位,把斗争进行到底。敌人是不会注意到你的。”
“柳大姐,你在说些什么呀,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章霞说。
她不能想象在这场斗争中没有柳一清。
“不,不能这样说。我想过很多次了,我提出来的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你一定要记住,将来照我说的办。你不可能也不应该永远和我在一起,你应该争取出狱,继续为党去工作。你是可以工作得好的。你认识到自己的责任了吗?”
章霞想了一下,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柳一清的小女儿醒了,这个小生命在柳一清的爱抚下,在全监狱难友的关怀下,特别是在章霞的照料下,身体好一些了。她没有睡着的时候,老张开她的大而明亮的眼睛,向各处张望,开始来认识这个世界了。她很喜欢望着她的妈妈的脸发笑,并且牙牙地发表自己对于各种事物的意见。这些话柳一清虽然听不懂,但是她完全能够理解。柳一清高兴地紧紧搂着她,不住地吻她。吻她头上那一团发黄的绒毛,吻她的眼睛,吻她那不住翕动着的小鼻子,吻她的雪白的脸蛋和挥舞着的小手,用亲切的声音叫:“唔唔唔……我的小共产党!”
女儿经受不住妈妈的甜蜜的亲吻,嘻嘻地笑了,手脚舞动。在小窗外高墙上停着的几只麻雀,看到这一对母女的欢乐,用它们那并没有音乐修养的嗓子喳喳喳地唱起来,表示庆贺。小女儿发现它们了,她张着眼望着窗外。柳一清抱着女儿,勉强站起来,走到生了锈的铁格子窗前,让小女儿尽情地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欣赏窗外的自由生活,看那墙上的小草和红花在蓝色天空背景上摇动,听那铁窗边爬着的绿色野藤的窸窣低语。啊,那悠悠的白云多么自在地飘过去了,那山后苍劲的古松传来多么古老的歌声。
柳一清对章霞说:
“这孩子到这个世界上来才不过一月,就被拉进这里来了,她没有得到正常的营养,没有得到爸爸的爱抚,没有呼吸到自由新鲜的空气,没有看到各种美丽的景物,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个活棺材去。唉,我是多么希望我们大家都能走出这个活棺材去,她也能走出这个活棺材去,自由健壮地长大起来,投身于革命的风暴中去呀!”她认真地说着,声调很冷静,很平淡。她歇一下,又说:
“章霞同志,我想对你提出一个私人的要求,假如我遇到了什么不幸,我希望你能继续养活她。你出狱的时候,把她带出去,努力找到老任,交他抚养。假如找不到老任,你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吧,教养她成人,告诉她,她的妈妈来不及看到她长大,但是相信她一定会继承妈妈所献身的革命事业,为革命复仇。章霞同志,你能够答应我吗?嗯?”
柳一清说得很平常,章霞却很激动,她满脸泪水地走到柳一清面前,把小女儿接过手来,说:“柳大姐,你说些什么话呀?”
“不,我是认真地向你提出这个要求的,我这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你明白吗?”柳一清还是很平淡地说。
“柳大姐,你不要说了,我答应就是了。只要我活着,她就一定能够活着。”章霞勉强把声音装得严肃一些,但是她的眼睛湿了,她马上把头低下来,不想叫柳一清看到。
柳一清这才发现,自己说话时没有想到章霞也是一个有小女儿的母亲。她的小女儿才不过一岁多,可是她却为了要到监狱里来通消息,把自己的小女儿丢在外面了。虽说她留了条子给任远,要他们照顾孩子,但是孩子现在到底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呢?章霞却并不知道。章霞难道不会想到自己的小女儿吗?当然不是的。但是章霞进监狱以后,却从来没有表露出对于自己孩子的深挚想念。一方面她相信任远一定会很好照顾她的孩子,一方面她认为她不能在同志和难友面前,表露自己的软弱。今天看到柳一清那样爱抚她的小女儿,她不知道为什么,掉下泪来了。柳一清了解了她的心情,紧紧搂住章霞的肩头,慢慢说道:
“好嫂子,我相信老任会很好地照顾你的小女儿,正像你照顾我的小女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