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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胜英勉强在自己肥厚的脸上挂上一些廉价的笑容,吃力地移动他那粗短的腿,到贺国威住的小屋里来了。他要来完成一件他既不胜任、也不愉快的任务,这个任务是他的陈老板给他的,要他用一切办法来软化贺国威。封官许愿,金钱美女,什么都行,甚至向他阿谀逢迎,屈膝献媚都行,只要把他拉过来就好办了。这样一来,不特这一个地区的共产党组织可以彻底粉碎,而且可以把这样一个人物送到重庆,大事渲染,公开展览,对共产党进行一场漂亮的心理战、宣传战。让共产党看看,你们为他而提过抗议的人物,而今也叛离你们,走到三民主义的旗帜下来了,而且给了他高官厚禄。你们听着吧,谁要过来,都是一样。这该是多美的事!——这是陈老板在重庆研究好了的方案。
这件事情陆胜英要是做成功了,无疑立了一件大功劳,对于自己的前程也是大有好处的。但是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和陆胜英的性格不合,说到搬出他的十八般武艺,在几步之内,叫别人血流成河,他是连眼也不眨一下的;要说施展一些阴谋诡计,叫别人糊里糊涂就落入他预设的陷阱,他自认为还没有遇到过对手。但是现在却要他去下软功夫,去拉拢,去说服,却着实使他为难了。
上次他想“乘胜追击”,对贺国威使出他的看家本事,谁知一点也没有啃动,倒差点把门牙也啃缺了。他对他的老板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炖不烂的老牛筋。”他的老板说:“你啃不动这条老牛筋,那是你的火候还没有到家,还没有把他炖烂,你知道炖老牛筋的办法吗?要用文火慢慢地炖,才炖得烂。贺国威既然已经落到我们的锅里来了,只要长期炖,不愁炖不烂他,世界上有炖不烂的老牛筋吗?要是把他炖烂了,吃起来是很有味道的呢。”
老板的这一席话,可真把他的脑子里的油腻化开了。今天他就要去找贺国威试一试。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这几天叫贺先生受了委屈了。”陆胜英一走进贺国威的小屋,就点头哈腰地说。贺国威坐在小桌边的床头上,吃力地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在翻看《资治通鉴》。他看到陆胜英这位军统特务的显赫人物忽然到来,并且想来奉送一些虚假的奉承和微笑,他就注意起来了。他冷冷地看着陆胜英,看他到底要耍些什么把戏。
“来人啦,把贺先生的镯子下了。”一个特务闻声而至,并且按照预先安排好的程序,送上开贺国威的手铐的钥匙。陆胜英亲自动手把贺国威的手铐下了,还不住地说:“对不起。”
贺国威十分恼恨他这种过于露骨的虚伪,当陆胜英亲自动手给他开手铐的时候,他恨不得用手铐顺势向陆胜英那肥胖的头狠狠砸下去,看看流出来的到底是不是人血。
贺国威活动活动手上的筋骨,直截了当地问陆胜英:“你要干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来谈谈,随便谈谈,嘻嘻。”陆胜英笑着说。
贺国威不能忍受这种可厌的做作,问他:“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到底要谈什么?”
“好说。贺先生干脆,我也干脆。”陆胜英说,“自从我们把你请到这里来以后,这件事竟然惊动了陈老板,他传下话来了:他赞赏你的人格风度,说要不是误入歧途,倒不失为党国的栋梁之材,可惜就是……”
“可惜我没有给你们做鹰犬吗?”
“可惜走错了道儿。”
“我一点也不失悔我走上我选择的道儿。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贺国威清楚地回答。
“算了吧,贺先生,谁能救中国,我们不去做这些无益的争论。我们来商量一件事情吧。陈老板吩咐,不能叫你住在我们这里受委屈,在城里已经给你准备了公馆,请你搬进城里去住,谁也不来打扰你,让你好好想想……”陆胜英献媚地说。
“我哪里也不去。既然到这里来了,就住在这里。”贺国威回答得很干脆。
“住在这里,就有这里的规矩,恐怕你未必满意。”
“谁要对你们满意,谁就没有希望了。”贺国威说。
这一句话使陆胜英听了十分恼火,但是他不能不按住自己的怒火,主子交给他的任务,还一点头绪也没有呀。他装得很冷静地说:
“贺先生,兄弟有一言奉告。你也不失为共产党里的一位人物,古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陈老板又很欣赏你这个人才,说不定我们将来还会共事,在一个锅里舀饭吃哩。”
贺国威听到他讲的这种混账话,心里冒起火来,本想狠狠地驳斥他一顿,但是他想到,和这种人永远没有共同语言,与其和他做无聊的争辩,还不如息养精神好。贺国威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了。让这条狗爱吠到什么时候就吠到什么时候吧。
陆胜英却以为贺国威开始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大有希望了,他的老板给他的这件苦差事,说不定就能急转直下,获得结果。那时,他就可以到他的老板面前去大吹大擂,不仅有本事捉到共产党,而且有本事把共产党拉过来效忠“党国”,这岂不是一大功劳吗?荣誉,地位,继之而来的财富,使他迷了心窍,他得意地拿出一盒烟来,送贺国威一支,见贺国威没有理会,便自己打火抽了起来。喷了几个得意的烟圈,又开始他的说教:
“贺先生,我说的都是心底话。什么红的白的,什么这个党那个党,都是假的。要喂饱肚子,要升官发财才是真的。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正是一条飞黄腾达的阳关大道,只要你念头一转,黄金屋,颜如玉,不是都到手了吗?”
贺国威听他越说越不入耳,居然妄想把这种可怜的奴才哲学拿来动摇一个为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起来的共产党人,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贺国威很想发作,但是一想,算了吧,让他废话连篇吧,没有那样多的精神去和他打嘴巴官司,索性闭起眼睛养神吧。陆胜英大概由于利令智昏,或者他本来只有这样一点知识,居然以为贺国威已经听进去了,在闭目思考呢。于是他更加带劲起来,他说:
“兄弟肚里没有多少墨水,大道理我讲不来,可是我见过的世面还是不算少。青年人总是血气方刚,喜欢时髦,爱叫喊什么社会主义啰,共产主义啰。共产主义到底值多少钱一斤呢?好多青年就是这样毁了自己的前程。真问他共产主义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不过,不过……”陆胜英感觉牵涉到这些理论性问题,还是少说为妙,于是转了话题,说:“不过先干一阵共产党,再倒戈过来,也不失为一条上进的捷径,譬如,譬如你们的……”陆胜英忽然不说了,他本想举一个叛徒叛变当官的例子,但是在这里,除开陈醒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而陈醒民是不宜于暴露的。
“譬如我们的什么?”贺国威问了,这一句话他倒是很有兴趣的。
陆胜英马上改口说:“譬如,就譬如说你贺先生吧。”
“譬如我?”贺国威又奇怪,又生气。
“嗯,就譬如你贺先生,”陆胜英对于自己的急智不觉有点欣赏,笑了起来,继续说下去:“你要是识时务,顺风转舵的话,‘将’字号的官儿是十拿九稳的。陈老板着实看得起你的才干哩。”
贺国威听来听去,还是这种不堪入耳的脏话。他不想再听下去,又把眼睛闭起来养神。陆胜英仍然是那样眉飞色舞地说个没完。看来他对于自己的说服能力是具有很大信心的。贺国威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那破锣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使他不能静心养神,于是他装作打起盹儿来。陆胜英正说得得意,忽然看见他的对手当面打起盹儿来,不觉生气地粗声叫道:“贺先生!”
贺国威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
“你的膏药卖完了吗?”说罢,走向洗脸盆去。
“怎么样?”陆胜英莫名其妙地问。
“我要洗洗耳朵,然后养一下神。”贺国威悠然地说。
“什么?”陆胜英冒火了。
“洗一洗耳朵。”贺国威还是那样淡然地说。
“浑蛋!”陆胜英没有想到他说得舌干唇焦,费了半日之功,却得到贺国威这样一句侮辱性的回答。他气坏了,用拳头在桌上一捶,恨恨地说:“哼!要不是陈老板……我要好好整治你一顿!”
“我明白,狗总是很喜欢咬人的,但是它要看主人的脸色。”贺国威还是冷冷地说。
“嘿!——”陆胜英气得咬牙切齿,把烟卷头在桌上压得粉碎。
2
过了几天,陆胜英又把他那肥胖的身体勉强塞进贺国威住房的小门,兴冲冲地对贺国威说:“恭喜,恭喜,贺先生。”
上次陆胜英企图用他那种奴才哲学——这种哲学在国民党的官场里是很吃得开的——来说服贺国威,可以说他把他能想得到的好话都说尽了,谁知贺国威却像擀面杖灌米汤,滴水不入,反倒受了一顿奚落。他的老板算是知道他的部下的本事的,所以特地又派两个说客来帮助陆胜英,而且派来的是两个高级的官员,是反共的专家,又颇有舌辩之才。陆胜英十分高兴,所以走在前头来报“喜”。他想,这总该能惊动你贺国威了吧。
贺国威没有理会他,不知道他又来捣什么鬼。陆胜英不考虑贺国威的反应如何,只管说他的:
“贺先生,恭喜你官星高照。我早就说过,我们迟早要在一个锅里舀饭吃,果然如此。陈老板赏识你这个人才,委任你去做丰县县长,就要你去走马上任。那个地方虽说是苦寒一点,但是越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越是好当自在王。”
贺国威虽然不理解陆胜英在胡说什么,但是他明白,新的战斗又开始了。他不耐烦地问:“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特来报喜的。我们陈老板派人来说,他本人很想来看你,因为事情忙,不得工夫。他派民政厅的朱厅长拿着你的委任状来看你来了。陪着他来的还有本省有名的绅士、国民参政员苗老先生。他们都已经到了外面了,我是先来给你报信,也算是来贺喜的。”这个特务头子一板一眼地说,真像一回事。说罢,急急忙忙摸出钥匙把贺国威脚上戴的大镣下掉,转身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陆胜英果然引进来两个人。贺国威不动声色,安然坐在小床上。陆胜英卑躬屈膝地把进来的这两个人安顿好座位后,向贺国威介绍说:“这位是民政厅朱厅长。”
这位朱厅长贺国威早就知道,是一个有名的“摩擦专家”,他才在太行山和我们八路军闹摩擦,把本钱摩擦光了,才调回这里来当民政厅长的。
这位厅长出乎意外地“屈驾”到监狱里来,出乎意外的谦恭,贺国威知道这不会是偶然的。他觉得敌人下这样大的本钱和他来干,他必须特别提高警惕。这位厅长很谦虚地站起来,向贺国威伸出手去想和他握手。贺国威却只是奇怪地把伸在他面前的这块肥厚的手看了一下,似乎这只手有什么特别值得他研究的地方。他想,就是这种手沾满了共产党员和人民的鲜血,他能伸出自己干净的手去和这种肮脏的手相握吗?不,不能。他非但没有伸出手去,反转把自己的手藏在自己的身后。这使得这位厅长很难堪,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把自己伸出去的手缩回去。陆胜英看见这种情况,明显地怒形于色了。但是他也不得不强自按住,急忙引见那位干瘦老头。他说:
“这位就是苗老先生。”
“苗老先生的道德文章在我们省里是无人不知的。”这位朱厅长乘机说一句下台话,收回了自己的手。
“不敢当,不敢当。”这位苗老头儿说。他或者本来没有握手的习惯,或者接受了朱厅长的前车之鉴,只把双手一拱,就坐下了。
贺国威过去是听说过这位苗老头儿的。这是一个以维护礼教而闻名的老朽。这种老古董早就陆陆续续埋进地里去了,现在剩下来的不多,可以算得奇货了。国民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发明一条真理:中国之所以积弱,都在于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要挽救这个国家,必须从恢复固有道德入手。那就是要讲求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就是要尊孔读经,就是要把曾国藩这个大奴才的家书作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准则。并且为了挽救这沦亡的旧道德,创立了一个“新生活运动”。这分明是他们再也不能照老样子统治下去了。一切德国的、日本的、意大利的各种牌号的法西斯主义灵药,一切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千奇百怪的民主政治丹方,都不能维护他们的统治,不能挽救他们日暮途穷的命运的时候,便不得不从祖传的膏丹丸散中去寻找灵丹妙药。于是就把这些腐朽的旧道德观念抬出来,加以打磨洗刷,盖上青天白日的商标,拿去推销。于是像现在陈列在贺国威面前的这个半死不活的老朽,也代表国民出来参政来了。
贺国威看到这个“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老头儿也被用来参加他们的战斗,觉得十分可笑。看来他们除开陆胜英这种血腥的刽子手和苗老头儿这种古董外,再也拿不出什么斗士来了。想到这里,贺国威忍不住笑了一下。
朱厅长从贺国威的脸上发现笑容,他感觉还有希望,于是热忱地把他手中拿的委任状,送到贺国威床头的小桌上,客气地说:“主席久闻你是一个有为的革命青年,他现在推行新县制不遗余力,也是为了要唤起民众,一致抗日,所以特来请你去屈就丰县县长。这就是你的委任状。”
贺国威好奇地拿过那张委任状,打开来看了一下。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委任状。上面果然端端正正写上他的名字,后面还盖了一个省政府的大红方印。就是为了这一张纸,多少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削得尖尖的,到省政府去到处钻营,上下打点;就是为了这一张按其价值来说还不值五分钱的纸,有的人不惜倾家荡产,不惜把自己的亲妹子送去给大官儿当姨太太。现在,他们竟妄想用这一张纸充当贺国威的卖身文契,要他出卖灵魂,出卖自己终生信仰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和自己的母亲——中国共产党。他们未免过于迷信这张纸的神通了。
贺国威感觉这是对他的极大侮辱,他把这纸一下就撕成几块,扔在地下。
“你这是干什么?”陆胜英大大地冒火了。
“我以为这一张纸的价值还不如一张草纸,一张草纸还能派上擦屁股的用场,这张纸却什么用场也没有。”贺国威微笑着说。
“我看你这个人是狗坐轿子,不受抬举。”陆胜英愤愤地把委任状的碎片捡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贺先生不愿屈就,也不勉强。”朱厅长的涵养到底比陆胜英深些。或者是由于完成任务的必要,不能不继续装出貌似和善的样子,说:“我们倒是想来和贺先生讨论一下富国裕民、匡时救世的道理。”
贺国威明白,他们就是奉命做说客来的。他本来不耐烦听他们的那些鬼话,但是为断绝他们的诱降念头,并且借此狠狠驳斥他们一顿,他先发制人地说:“你们说要和我讨论富国裕民、匡时救世的道理,但是你们却把我抓起来,用苦刑和死亡来威胁我,世界上有这样讨论问题的方式吗?这本身不就是对你们极大的讽刺吗?”
“暂时使你行动不自由,也是出于不得已。因为你们共产党不仅在前方不抗战,发展势力,游而不击,不服从军令政令,而且在大后方也潜伏捣乱,破坏抗战,所以有整肃后方,消弭乱萌的必要。”朱厅长以为他用这些天天在国民党报纸上看得到的陈词滥调,自欺欺人之谈,就可以说服贺国威了。
贺国威起初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是多么复杂激烈,他想既然是陈老板派出来的,既然是这个赫赫有名的双手沾满——或者更清楚地说——全身浸透共产党人和革命人民鲜血的反共专家亲自出来当说客,而且还加上一个国民参政员之流的人物帮助上阵,和他战斗,总是很有几个回合的吧。现在从他们的立论看来,并不比那赤裸裸的刽子手陆胜英高明多少。贺国威觉得可以从容应战了。他侃侃而谈:
“你们说到这里,我倒建议你们去照一照镜子。到底是谁在抗战,谁在破坏抗战?是谁不战而失地千里,是谁深入敌后,收复失地?是谁坚持抗战到底,是谁明来暗去,和日寇勾勾搭搭?现在半壁河山沦入敌人之手,你们国民党连公开对日本宣战都不敢,更不要说在政治上***,厉行法西斯暴*了。这个监狱囚禁大批有为的抗日青年,就是铁证。更何况你们在经济上倒行逆施,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投机取巧,大发国难财,弄得物价暴涨,民不聊生。你们对共产党在敌后从日寇刺刀下夺回来的抗日游击区恨之入骨,不惜勾结日寇,封锁扫荡,对抗日部队不惜包围歼灭,新四军事变就是明证。你们口口声声说不服从军令政令,难道你们投降敌人的军令,我们能接受吗?你们卖国求荣的政令,我们能服从吗?真是那样,中国人民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一点民族正气也会泯灭了。你们有脸在一个共产党人面前来说共产党不抗战吗?”
贺国威一气说下来,有如烈火,如暴雷,如疾风骤雨,没头没脑地倒在敌人的头上。他稍微停顿一下,笑一笑说:“这倒好像是一条真理:越是寡廉鲜耻的烂娼妓,越是喜欢骂人家良家妇女不贞洁,却永远不愿意自己照一照镜子。”
这一席话把这位厅长说得张口结舌,无言答对。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青年,竟是这样地能言善辩。他只气得不住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陆胜英在一旁听了,又是生气,又有一点高兴,他在心里说:“你们以为我这个粗人不行,啃不动他,你们今天是亲自来见了阵了,你们肚里有墨水的人,还不是一样被他弄得哑口无言吗?”
“鄙人也有一言,就教于贺先生。”那个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半睁着眼的苗老头儿,看到民政厅长难以招架,也不能不强打起精神来勉力接战。说实在的,他是连国民党的报纸也不看的,因此像民政厅长说的那套从报纸上背下来的陈词滥调也没有。他的脑子里只装满了孔夫子传下来的忠孝仁爱、礼义廉耻之类的古董。这些古董现在被国民党奉为国宝,因此苗老头儿也就自以为还有几句话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一说。而且眼前形势紧张,也只能抓到这些生了锈的武器来上阵。他慢腾腾地说:
“贺先生想必也是出自书香门第。”这位苗老头儿自以为是地猜想,像贺国威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在自己的谈话中能够引用古辞成语,一定是书香门第出身。其实他不知道贺国威的父亲不过是一个穷苦的乡村医生,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中药铺的小学徒。苗老头儿继续说:“书香门第的子弟要紧的是讲求忠孝仁爱之道,礼义廉耻之义。试问:游而不击,抗上作乱,可谓忠乎?不认父母,无视天伦,可谓孝乎?欺骗青年,贻误后生,可谓仁乎?阶级斗争,残酷无情,可谓爱乎?至于先生面辱长辈,是为无礼;辞不就官,是为不义;游击区穷索豪富,是为寡廉,共产共妻,是为鲜耻。”这位苗老头儿说的得意,竟自摇头摆尾起来。
陆胜英听这个老头儿摇头晃脑地哼了一阵。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想必很有道理,于是也跟着摇起头来,望着贺国威,好像在说:“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贺国威听到这个老朽把这些陈旧武器拉出来上阵,觉得实在好笑,便不假思索地回驳他:
“我倒要请苗老先生恕我直言无‘礼’。像你这样大的年纪,真可算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还被他们牵着鼻子,弄到这个是非场来,参加你力不胜任的斗争,未免可怜。至于你哼哼唧唧地说那套忠孝仁爱、礼义廉耻的话儿,是不值一驳的。我们根本不屑于用你们那些陈旧的道德框框来衡量我们的共产主义道德。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人类历史上最新最美的共产主义道德标准。我们坚持抗战,不怕牺牲,忠于国家和人民的革命事业;我们知道怎样去爱人民,恨敌人,为全世界人民的解放而坚决奋斗;我们边区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剥削欺压,这才是真正的守廉知耻,这才是我们新的道德标准。”
民政厅长忽然聪明地想到这样谈大道理是谈不过贺国威的,因为道理根本就不在自己这一边,他决定不和他去争论是非的大道理,他想还是谈谈利害的好。于是他说:“我看还是不谈这些空道理好。我们还是先不论是非,且说利害吧。我想贺先生大概也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并不是座上客,而是阶下囚;不是你慷慨论道的时候,而是你生死存亡的关头。这其中的利害想必你也明白,现在已经到了抉择的时机了。真正是一言可以转祸为福,一言可以死无葬身之地,你倒要打算一下才好哩。”
“对了,这才是最要紧的。”陆胜英说。他觉得在一个犯人的生死问题上,他是有发言权的,“你到底是要死要活,早作打算吧。”他对贺国威说。
贺国威明白,今天这场战斗就要结束了。他说:“原来你们今天来的使命是决定我的生死的,为什么不早说清楚,省得费这半天唇舌。老实告诉你们吧,我贺国威是顶天立地的共产党人,既然到了你们这种地方,我就没有心存侥幸,为了革命,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在生与死的两条道路中,我宁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说罢,他睡在床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他们了。
弄到这样一个僵局,是朱厅长来的时候没有想到的。他还想作最后的努力。他装着心平气和地说:“贺先生也不必往一头想,凡事要权衡轻重,计较得失。我实在告诉你吧,我们看得起你这种有作为、有骨气的青年。我们不要求你什么,只要你说一声,从此洗手不干共产党了,我们马上就放你出去。出去之后,你愿意帮我们去推行新县制,那很好;你不愿意,也不勉强,你自谋出路。一不要你交出组织,二不要你登报自首,你看这样够宽大了吧?”
贺国威知道他们又在耍以退为进的阴谋诡计了,但是他知道敌人总是敌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绝不能对敌人存任何幻想。于是他继续反击道:“什么宽大不宽大,你们逮捕我根本是违反国共两党的协议的。要么你们承认错误,无条件放我出去;要么就由你们办吧,历史将要最后清算你们。我再也没有话可说了。”说罢,他又闭上了眼睛。
两个说客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只好悻悻地退出房去。在门口,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儿摇起头来,说:
“唉!孺子不可教也。”
贺国威听到了,根本不想再理会他。对于这种僵尸,向他的脸上吐一口唾沫,都是不能容忍的浪费!
3
陆胜英的十八般武艺和陈老板派来的两个说客,都没有能把贺国威奈何。贺国威住在他的小房里,这几天既没有提审他,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有常来顺,这个专门派来服侍他也是看守他的特务,每天都要来打一会儿小麻烦。他已经习惯于这个特务的打扰了。
贺国威的手铐去掉了,换成脚镣,这就方便得多了,可以自由地拿起《资治通鉴》,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桌边阅读了。看了一阵,有些疲倦了,就起来走到小院天井中去站一会,看那块小小的天空和天上飘过去的片片白云,看那几棵青松的挺拔劲儿,等待着太阳光照射下来。天井里十分安静,除开自己挪动时脚镣的丁当声外,什么也听不到,有时有几只小麻雀飞到房檐上来,奇怪地看着这天井里的客人,还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不,也许不是议论,是给这个戴铁镣的人唱歌呢。麻雀的音乐才能显然不很高明,唱得乱七八糟的,不成一个和谐的曲调,但是在贺国威听起来,叫得这样繁密热闹,却也别有一番生趣。有时候,后面山林上的天空中传来几声高亢的老鹰叫声,好像是在呼唤战友去战斗,又像是在找寻对手挑战,贺国威听到了,精神特别振奋,这些便算是他的一种精神享受了。
这几天特有的平静使贺国威的心境更加不平静了,他知道这是阶级斗争的激烈战场,一时的平静更意味着剧烈的斗争就要到来。他不知道这种斗争将要在哪里爆发,采取什么形式,但是一定要到来。敌人一连对他实行硬的强攻和软的招降,都没有得到结果,敌人的本事大概也不过只是这么几招儿了。但是监狱里其他的难友怎样?柳一清是不会有问题的,敌人已经向她猛烈冲击过了,她都挺住了。其他的难友怎么样?能挺得住吗?
个人的斗争是不够的,必须要把监狱里全部难友组织起来,形成一个战斗集体,要叫敌人打不烂,拆不散,拖不垮。要做到这一步是有希望的,抓进监狱来的大半是进步青年,其中大半又是长期在我们党的影响之下的学生青年,只要领导得当,可以把动摇的稳定下来,把坚强的组织起来,跟我们去战斗。我们不特可以在这第二条战线上打胜仗,而且一定要把监狱变成共产主义的学校,通过斗争锻炼,在这里将要成长出一批革命青年。他们将来是能够出去的,那就会像种子一样,撒到各地去,生根发芽。革命后继有人了,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又算得什么呢?
摆在眼前的紧要任务是赶快把监狱里的党支部建立起来,作为领导斗争的司令部。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在难友中普遍进行革命气节道德教育,知道怎样去对敌人进行斗争……
这些事柳一清是不是都想到了?同志,你一个人能够打退敌人的进攻,显然是不够的,你还要学习做一个指挥员呢。
《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贺国威已经背着抄写了许多日子了,可是还没有写完,因为那个特务常来打麻烦,只能夹在《资治通鉴》中抽空写几个字,铅皮写起来又很不方便。但是不应该这样替自己解释,应该赶快做。谁知道敌人正在计划什么样的阴谋,总要走在敌人的前面才好。
想到这里,贺国威的脑子里热烘烘的,十分不安。“得赶快做!”他自言自语走回小房去,从床边枕下拿出一本《资治通鉴》来,打开书本,从夹页中抽出一张香烟纸,他用一小片铅皮在上面吃力地写了起来。
“哈,贺先生!”看守特务忽然出现在小门口,叫了一声。贺国威大吃一惊,以为常来顺已经发觉他在写什么了,他敏捷地把《资治通鉴》翻了两页,低头只顾读自己的。常来顺走到贺国威的面前,满意地发现他所看守的人始终如一地在啃陆胜英给他准备的精神食粮。这个情况他已经向陆胜英报告过许多次了,看来陆胜英是相当满意的。常来顺在小凳上还没有坐定,就说开了:
“你们共产党里的怪人真多。”
贺国威判定常来顺并没有发现自己在密写文件,放心了,但是他并不想马上和他搭腔,根据他过去和这个特务打交道的经验,为了表示自己的消息灵通,他是会义务地提供一些情报的。果然,他自告奋勇地说起来:
“你看怪不怪,人家生怕到这里面来,来了生怕出不去,却偏有人自己往这里面钻,不去请她,她倒自己来了。”
贺国威没有说话,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常来顺又说下去:“就是前几天一个晚上,有一个女人竟胆敢到这附近的场上贴起标语来,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把她抓了进来审问,她却说她想进来看她丈夫,送衣服来,门口不让进,她就这样进来了。真怪。问她丈夫是谁,原来就是你们的那个童云。”
贺国威听到这里,注意起来。这女人不就是章霞吗?她为什么要进来?她为什么要自己跑进来?他无意地问常来顺:“是怪,这个女人现在哪里?”
常来顺说:“把她隔离起来审问,什么话也不肯说。就说是想看她的男人。其实,何苦来,她的男人童云不久怕就要出去了,建设厅长派人来了,说他是个技术专家,要保他出去哩。”
贺国威猜测常来顺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无非是告诉他童云已经叛变了。这个消息自己早就知道,还没有到监狱里来就听柳一清汇报过了。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这个特务故意来透露这个消息呢?常来顺又自作聪明地向贺国威说教:
“凡是愿意出去的都能出去,只有像你,还有你们那个姓陈的,叫陈醒民的,都是茅厕边上的石头,又臭又硬,才出不去。”
这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单单把陈醒民抬出来?陈醒民被捕,没有叛变。可是在这里面表现好的人多着呢,为什么常来顺一个不提?特别是柳一清。受了刑法,不屈不挠,他全不称赞,却偏来称赞还没有受过刑的陈醒民“又臭又硬”呢?
常来顺这个特务像已经完成了任务,没有话说了,退出房去了。这却在贺国威那本已不平静的心中引起轩然大波。章霞突然自己进监狱里来了,常来顺来向他透露童云叛变了,陈醒民是好样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啊!难道是这样吗?……”贺国威躺在那里想了一阵,他忽然自言自语,不安地坐了起来,把手里拿的线装书放下了。
他艰难地走出小屋,在那天井里站了好一阵。麻雀还在檐口吵嚷,天上白云还在飘荡,那松树还是那样在北风里站着不动,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太阳没有了,天慢慢黑下来,并且冷了起来,他才转回小屋。他用手在桌上按了一下,又自言自语:“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贺国威躺在板床上又想了好一阵,常来顺刚才来说的话,当然不是无所谓的,他感觉到有一种预感,一种危险向他爬来,他一定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前后左右又想了一阵,最后用手在板床上一拍,决然地说:“好吧,我就借你的头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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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常来顺又来了。贺国威更加认真地读起《资治通鉴》来,甚至细声诵读一些片段。常来顺满意地看到贺国威在规规矩矩读《资治通鉴》,对贺国威说:“贺先生,真是用功呀。”
贺国威说:“这部书我越读越有味道。”
常来顺又企图做他很不胜任的说服工作,说:“贺先生这样有学问,何必在这里受苦?”
贺国威马上接上去说:“你以为我真的不想早一点出去吗?其实不然,只要条件合我的心意,我还是想出去的。”
常来顺突然感觉到贺国威今天说话这样通人情,他以为他的说服工作发生了效果,十分兴奋,甚至可以说是得意忘形了。问贺国威:“贺先生的合意条件是什么?”
贺国威道:“这个,你就不用问了,到时候我才说。”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常来顺想不通,但是有一点已经是很显然的了。贺国威总有一天要出去的,到时候一定会出去的。这样的大共产党要是出去了,少不了他的高官厚禄。
而且十有八九,还是干自己的同行,吃反共的饭。说不定就是自己的上司呢。这个念头他早已想过,今天看来,越更是这样了。常来顺多少有几分奉承的意思,说:“贺先生,像你这样的才干,陈老板都看上眼,只要肯出去,还少得了你的大官做?”
贺国威笑了一笑。
常来顺说:“说不定还是干我们这一行吧?”
贺国威又笑一下说:“照你这么一说,你想我要当你的‘同事’吗?”
常来顺说:“哪里的话,恐怕是我们的上司呢。”
贺国威说:“先别说什么上司、同事了,现在你要肯照顾着我一点,将来我有办法了,我一定好好地多照顾你。”
常来顺高兴极了,这个未来的上司这样对自己好,不能不说是自己的一种运气。他说:“贺先生,好说,好说,嘻嘻,嘻嘻。”
贺国威说:“那么,请你再帮我出去买两包香烟可以吗?”
常来顺一口答应说:“小事,小事。”
贺国威又拿出钱来,交给常来顺,常来顺接了钱,出去了。
下午,常来顺仍然以两三倍的高价买了五包香烟回来,偷偷交给贺国威。他把余钱照旧假意地退给贺国威,贺国威照旧真心推却,说:“你看你这还像话吗?”于是他照旧把余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去。
贺国威当时打开一包,抽出一支送给常来顺点起来,自己也点上一支,吸上一口,满意地说:“还是这个牌子的香烟最好。”
常来顺说:“这是从日本占领区那边走私运过来的,是武汉英美烟草公司出的老牌子,来得不易,所以要贵一些。”
贺国威完全同意。他把香烟放进抽屉里去,还没有关好抽屉,忽然想起来似的又拉开抽屉,伸手进去摸出两包香烟来,送给常来顺,说:“你拿两包去抽吧。”
常来顺推辞说:“不,不,我自己买得到的。”
贺国威把烟送在常来顺手里,说:“你看,这就不成话了,烟酒不分家嘛。”
常来顺接着香烟,口里说不,手却遵照他的脑神经的指挥,把两包香烟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常来顺叼着一支香烟正要走,忽然折转身对贺国威打招呼:“香烟可是要藏好啊。”贺国威笑着点一下头。
常来顺走了,他很高兴结识了这样一位很够朋友的人,这位“未来的上司”。他觉得今年他的运气再好也没有了。
5
放风的时候到了。
贺国威提着沉重的铁镣,慢腾腾地跨过小院门槛,走下石阶,到那个小土坝里去。他平常不大出来到那里去,一则因为脚上有脚镣,行走实在不便;二则他的行动总是容易招惹特务的留神,他不想去给难友增加麻烦,所以他平时只在小屋外的小天井里站一站,舒一舒气。今天他却不管怎么吃力,也要到小土坝里去散步。
他听到被小门隔开的另外几个院子里关的难友,闹闹嚷嚷地出来放风来了。他也看到这一个院子里关的难友都出来了,彼此打着招呼,随便说着话。这是多么好的青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全无一点垂头丧气的神色,只是都太年轻,有的简直像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娃娃,也被特务逮来了。大家看到贺国威,都向他打招呼。上次绝食斗争大家是知道这样一个共产党领导人的,只是出来得少,还不熟识。
大家对于柳一清却很熟识了,不特知道她带着孩子坐牢,还是那样无忧无虑,有说有笑,而且知道她受到酷刑和野蛮的假枪毙,没有动摇她一分一毫。她又总是不放弃放风的时候,从谷仓里走出来,在土坝里和大家在一起,做体操,说笑话。
今天柳一清看到贺国威出来了,知道大概有什么事吧,她瞄好一个机会,走到贺国威身边去,向贺国威打招呼:“老贺,你出来了。”
贺国威没有工夫来说闲话,只问她:“陈醒民在哪里?”
柳一清指着墙角落石坝边说:“那不是?”
贺国威说:“我很怀疑到底是谁叛变了,我要假装露点风,看陈醒民到底是真金子,还是假金子?你以后留心一下厕所边围墙的动静,看看敌人在那里干什么。”
“哦。”柳一清的脑子里像突然被一道阳光照亮了一样,她一下明白了,她觉得一件叫她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忽然弄通了。
贺国威走向陈醒民,和他打招呼。
陈醒民对于贺国威实在有点害怕,连面也不敢再见,但是陆胜英要他到狱中来,就是为了探听动静的,人家找上门来了,哪能还躲开呢。现在贺国威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并且向他点头打招呼了,他只好装作热烈的神情走近贺国威,说:“老贺,你的脚上负担这样重,还出来干什么?”
贺国威说:“我有事找你。”
于是他们两个走到土坝角落的一块阶沿石上坐下了。贺国威说:“放风时间不长,我就三言两语告诉你吧。”
陈醒民很有兴趣地问:“什么事?”
贺国威说:“章霞也进来了。”
陈醒民很惊异地看着贺国威,这真怪,为什么贺国威的消息和自己差不多一样灵通呢?他问:“你怎么知……”他没有说完,他知道这样发问是不合适的,于是马上改口说:“她为什么进来了?”
贺国威说:“不知道,我是听说的。”
陈醒民装作无意地问:“谁说的?”
贺国威说:“不管他。我要找你说的是另外一码子事。”
“什么事?”
贺国威忽然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对着陈醒民的耳朵说:
“我看这里戒备并不很严密,你我不想办法,再也出不去了。我想我们要组织越狱才好。”
陈醒民的眼睛忽然发亮起来,这可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呀。他很有兴趣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贺国威低声说:“我看厕所那里墙不高,从厕所里爬上去翻墙,院坝里看不见。”
陈醒民说:“是个好地方,什么时候越狱?”
贺国威轻声地笑,说:“哪能那么简单?里面还没有串联好,外面接应的也还没有拉通,怎么敢贸然地干?”
“哦。”陈醒民同意贺国威的谨慎,但是他绝不能只停留在这样一个轮廓打算上,他迫切想知道贺国威越狱计划的细节。
他问:“里面怎样串联,外面怎样接应?”
贺国威说:“给你说,就是要你们分头开始做准备工作,你们暗地串联。至于外面的接应么……”贺国威更细声地附在陈醒民的耳边说,“我自有办法。”
自有办法?这太叫陈醒民摸不着头脑了,这实在是一个比什么还要紧的关节,他必须弄清楚。他像很关心地说:“这件事不简单,要仔细哟。和外边老任他们怎么联系得上呢?”
贺国威神秘地笑了一下,说:“你干你的去,不用问,我已经找到门路了。”
好家伙,他已经找到门路了,这就是说,贺国威已经找到内外联络的办法了。陈醒民不觉大吃一惊,他本来还想问,他怕引起贺国威的怀疑,再也不敢问了。只是说:“要快一点呀。”
贺国威说:“我走了。”说罢,站起来要走,又对陈醒民说,“这件事要保守秘密,千万不要告诉童云。”
陈醒民说:“谁告诉他呢?那个叛徒。”他对于贺国威十分信任自己,很高兴,简直太高兴了,他不禁咧开嘴笑了起来。
贺国威也笑了一下,走了。
6
“不得了呀,有紧急情况报告!”陈醒民一跨进陆胜英的办公室大门,就嚷起来。就像一只猎狗闻到了野物的气味,发狂地在主人面前又跳又叫,告诉主人:“你看我发现了多么好的猎物。”
陆胜英对于陈醒民这条猎狗的确是十分赏识的,像这样叛变得彻底,这样尽忠于新主子的叛徒是不多的。更其宝贵的是,他还没有暴露面目,他还以一个共产党的英雄人物的面貌在狱里进行活动呢。一等他把狱中的共产党的活动弄清楚后,就把他放出去,再到外面去抓一把共产党去,实在太妙了。
今天早晨,看守长报告,陈醒民送出暗号,表示有重大情报报告,陆胜英上午就以提审的名义把陈醒民叫了出来。陈醒民一进办公室就这样又紧张又高兴地大嚷大叫了起来。
“陈先生,请坐吧。”陆胜英让陈醒民在沙发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并且送一支香烟给他,安慰他说,“陈先生辛苦了。坐下,吃口茶,慢慢地说。”
陈醒民也故意卖关子,你都不紧张,我紧张成这样子干什么?我不说,看谁先开口,他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又把香烟点了起来。他是不会抽香烟的,但是他仍然点上,这是消磨时间的手段。
“陈先生,到底有什么紧急情况?”陆胜英终于先开口问了。
陈醒民神秘地把眼睛了一下,向左右看一眼,陆胜英会意,向坐在角落的一个秘书,还有站在门口的一个特务一扬手,叫他们出去,亲自把门关上,对陈醒民说:“你讲吧。”
陈醒民霍地站起来,走到陆胜英面前,细声地说:“他们要越狱!”
“哦?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下午放风的时候,贺国威出来亲自对我说的。”
陆胜英很得意,他在共产党里埋的这一颗钉子起了作用了,他高兴地说:“好,好,你说说。”
于是,陈醒民把贺国威对他讲的越狱计划一字不漏地对陆胜英说了。陆胜英一面听,一面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不住自言自语:“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他转过身问陈醒民:“你看他们在牢里是不是活动起来了?”
陈醒民说:“我看不出来,他叫我开始活动。”
陆胜英说:“那还好,牢里的犯人还没有煽动起来,里面只要加紧防范就不怕。但是他们怎么和外面勾连起来,却还不清楚呀。”
陈醒民说:“他就是不说,他说反正已经找到了门路了。”
“门路,门路……”陆胜英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一面想,一面说。
陈醒民忽然想起来了,他说:“贺国威昨天还告诉我说,章霞进来了。”
陆胜英问:“哪个章霞?”
陈醒民说:“就是不请自来的那个乡下女人,童云的老婆。”
陆胜英说:“哦,那个女人啊,整了她一顿,连几句话都说不清,土头土脑的,像个傻东西,她一口咬定说就是要来看她的老公的,看不出有啥。”
陈醒民说:“我知道,这女人是个家庭妇女。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是贺国威怎么也知道章霞进来了?”
陆胜英被陈醒民这一句话提醒了,说:“是呀,这个女人是隔离起来审问的,贺国威怎么能知道呢?”
陈醒民说:“贺国威说,他是听说的。”
陆胜英问:“听谁说的?”
陈醒民说:“谁知道呢?”
陆胜英在屋里走了两圈,狠狠吸着香烟,忽然站住。用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把烟灰盘都震得跳起来。说:“哼,明白了,从这一句话就看出‘机关’来了。贺国威还能从哪里听说呢?”
陆胜英把烟蒂头在烟灰盘狠狠压熄了。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喊:“叫常来顺来!”
常来顺来了,站在门口叫:“报告。”
“进来!”陆胜英生气地叫。
常来顺进屋里来了,看到陆胜英的颜色不很对,不知道要问他什么,他的心里有鬼,说不定给贺国威买烟的事发了。不过,这也算不得大不了的事。他振作精神站定,说:“站长有事叫我?”
陆胜英不说话,在常来顺的周围转了一圈,看常来顺的身上,又看他的脸色,最后把眼光落在常来顺的眼睛上,常来顺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想逃开陆胜英那锋利的眼光,可是逃不脱,显出老大不安。
陆胜英说:“是呀,有事问你。贺国威这几天情况怎样?”
常来顺说:“很好,很好,他在埋头读《资治通鉴》。”
“噢——”陆胜英又问,“他没有到哪里去吗?”
常来顺回答:“没有,就是昨天出去小土坝放过风。”
“噢——”陆胜英又问,“他没有问你什么吗?”
常来顺说:“没有。”
“噢——”陆胜英一连几个噢,似信不信,倒把常来顺闹得心里嘀嘀咕咕的,不知他到底要问什么。
陆胜英又开口问了:“你对他说过什么吗?”
常来顺一口否认:“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我怎么能对他说什么呢?”
陆胜英的眼里冒出凶焰,狠狠望着常来顺,大声问:“硬是这样吗?那么,他怎么知道那个女人,那个叫——”
陈醒民补充说:“叫章霞。”
“对了,那个叫章霞的女人进来的事呢?”
糟了,常来顺知道他这个消息灵通的“权威”出了毛病了。
多半是陈醒民从贺国威那里知道了,这小子,居然密报到他的头上来了。常来顺无法辩解,只是支吾着说:“这个……这个……”
陆胜英看出来了,越更生气,逼问常来顺:“这个什么?”
常来顺还“这个这个”地支吾两声,他看到支吾不下去,只好说了:“我……我随便说的。”
陆胜英把桌子一拍,大叫:“浑蛋!随便说的?”陆胜英走到常来顺的面前,用阴险的眼光盯着他,多少带有几分嘲弄的口气说,“你还随便替他办了一点什么吧?”
常来顺想:糟了,他知道今天叫他来,一定是来理抹他偷偷替贺国威买香烟的事了。他妈的,又是陈醒民这小子密报的吧,哼,你走着瞧吧,到老子头上动土来了。现在怎么办呢?
给犯人买点吃的什么,落一点钱,过去也不只他一个人干过,查出来也不只他这一桩,至多坐两天禁闭也就罢了,就认账吧。不,不能。说不定他的上司并不知情,不过是吓唬他一下罢了。这次他给贺国威买的五包烟,给了他两包,那三包他已经叫贺国威藏起来了,没有第二个人到贺国威那里去,谁能知道呢?还是不认账的好。即或查出来再认账,也不过多坐天把禁闭。于是他一口咬定:“我什么也没有替他办过。”又补充一句,“我怎么能替他办什么呢?”
陆胜英已经从常来顺那惊疑不定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破绽来了。他马上叫几个特务进来,在门口他悄悄对两个特务吩咐几句,特务飞跑着去执行去了。然后叫一个特务马上搜查常来顺的身上,那特务当着陆胜英把常来顺的口袋翻过来,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包还没有抽完的香烟。陆胜英亲自把常来顺的衣服捏来捏去,衣服边都捏过了,什么也没有。常来顺奇怪,这到底是要干什么?看他什么也搜不到,有几分放心了,他重新穿好了衣服鞋袜,坐在凳子上,装出有几分委屈的样子。
“找到了。”另外两个特务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一个特务的手里拿着三包香烟和两盒洋火,另一个特务手里拿着一包香烟,都是一个牌子:“强盗牌”。一个特务报告说:“这三包香烟和两盒洋火是从贺国威的抽屉里找到的,其中有一包已经抽了几支,随后又到常来顺房里找到这一包香烟。”
陈醒民帮腔说:“刚才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一包,也是这个牌子的。”于是他把那一包也放在桌上,和那四包并放在一起。
原来刚才陆胜英吩咐那两个特务突击检查贺国威的房间,然后再检查常来顺的房间。他们突然在贺国威的房门口出现,并不使贺国威惊奇,相反他倒更有兴趣地眼见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他昨天晚上早已把那三包香烟,规规矩矩地放在抽屉里,等待着他们来检查。他又把刚才写完的《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折成很小一块,压在床板脚的下面,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两个特务今天来检查,首先就发现了三包香烟和两盒洋火,然后在房里到处检查,把那部《资治通鉴》翻遍了,贺国威的身上也搜查了,什么也没有。贺国威故作惊诧地问:“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哼,你自己明白。”一个特务说。
他们马上到常来顺住的房间里去,从抽屉里也找到同样牌子的一盒香烟,急急忙忙拿来向陆胜英报功来了。
“好呀!”陆胜英咬着牙齿说,“你什么也没有替他办,这是什么?”陆胜英抓起一盒香烟在常来顺眼前一晃。
常来顺什么话也没有说了。替贺国威买香烟的事给捉住了,少不了要坐几天禁闭。他只好认账了,说:“我就是替他买了几包香烟。”
陆胜英用更为阴险的眼光看着常来顺,问他:“你还替他办过什么事?”
“没有,别的什么事我也没有办过,请站长查,查出来听凭处分就是。”
常来顺这一回倒是说的老实话,他没有替贺国威再办过什么事情。
陈醒民以稀有的猎犬的鼻子闻出一点什么来了,他在陆胜英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并且用手指一指桌上的香烟。陆胜英却并不夸奖陈醒民,只冷冷地点一下头说:“早知道了。”
陆胜英把桌上的几包香烟都打开来,把包装纸和烟盒翻来翻去的看,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把从常来顺身上和房里搜出来的香烟一支一支地掐断,捏散,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注视着,特别使常来顺不明白,这是干什么。
忽然,陆胜英从一支香烟里的烟丝中捏出一个小纸卷来,这个小纸卷很小很小,不注意是很难察觉的,假如要吸的话,这纸卷烧掉了也不会感觉到。陆胜英却把它找到了。陆胜英又从另外一包香烟的一支烟里,找到另一个小纸卷。他紧绷着脸把那两个小纸卷打开,上面有像是用铅笔写的英文字母,陆胜英怎么也念不通。他把纸条放在桌上,用手指着问常来顺:“你说,这是什么?嗯?”
常来顺像听到晴天一个霹雳,为什么香烟里会有小纸条呢?他简直吓得糊涂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他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哼!你不知道?”陆胜英气极了,伸手就给常来顺狠狠一个耳光,把他打得几乎摔倒。“你说你没有给他办别的事,这是什么?”
陈醒民很高兴,他来报的信果然是实在的,这一次立的功不小。他凑向前去,拿起纸条来看,他认为他还可以再立一次功,那纸条是用香烟里的薄纸写的,字好像是用铅笔写的,却又比较模糊,他努力辨认,终于认出来了,那上面是用拉丁化拼音文字写的,拼音文字他虽然不熟,可也勉强认识。他认了一会,笑起来了,说:“哈,找到了,找到了,你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陆胜英摇摇头说:“谁知道写的什么,念不通。”
陈醒民得意地说:“我倒认出来了。”
陆胜英马上问:“写的什么?”
陈醒民念了起来:“时间地点告来人。”
陆胜英说:“哼,这不是清清楚楚的吗?”他上去就给常来顺一拳头,恶狠狠地说:“给我跪下!”
常来顺下意识地跪下了,他头脑里发晕,但还摸不透是什么灾难临头了。
陆胜英坐在桌后,用手拍桌子,问常来顺:“好呀,你他妈的跟了共产党跑了?给我从实招来!不然老子马上枪毙你!马上!”
常来顺现在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了。他向陆胜英申辩:“站长,这是冤枉呀,我就只给他买了几包香烟,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陆胜英问道:“这纸条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你的身上和你的家里?”
常来顺说:“我实在不知情,我给他买了五包烟,当时他就顺手给我两包,这纸条哪里是他写的?”常来顺想起来的确是这样,他买了五包烟,贺国威收下才放进抽屉就拿出两包来给他了,这哪里是贺国威写的呢?
“哼,他妈的,你硬是吃了共产党的迷魂汤了,你还要替他洗刷吗?”陆胜英骂道。
陈醒民也凑合两句:“不要掩盖了,我们早就知道这里面玩的什么鬼把戏了。”
陆胜英恶狠狠地叫:“你说不说?贺国威叫你把香烟拿去到哪里接头,快说!”
常来顺哪里说得上来,耷拉着脑袋,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哼哼:“我是冤枉。”
陆胜英跳了起来,叫:“好吧,你倒变成共产党一样的顽固疙瘩了。你不说老子非枪毙你不可。”他回头吩咐道:“来人哪,把他弄进去,叫他受个够,看他招不招。”
几个大汉跑来,不由分说,把常来顺拉走了。常来顺只是一口咬定:“我冤枉呀,我冤枉呀!”
陆胜英马上布置把牢房加强警戒,把厕房后墙加高,安上刺铁丝,并且叫人把贺国威小房通土坝的门封了,再也不准他出去放风,一个人单独关在独院里,看你能怎么样。
陈醒民还没有走,期待着主子的夸奖,却并没有如意。陆胜英只是吩咐他:“陈先生,你回去留神点吧。看他们在干什么。”
他失望地又回到牢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