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东明和任远分头到乡下去准备调动武装力量。任远到比较熟悉的响水沟去。这也是柳一清过去工作的时间比较久,工作开展得比较好的地方。现在比过去开展得更好了。
他深切地感到上级指示要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农村去是多么重要。特别是在这一带山区,过去红军路过,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在这一带发动群众,并不困难,困难的倒是要说服他们,不要性急,不要贸然去发动武装斗争,以免暴露了目标。任远一路上差不多都要作这样的说服工作,但是到了响水沟,就几乎说不通了。
响水沟坐落在大山里头,沟深谷窄,一条水弯弯曲曲流下去,到处是叠水,终年四季到处水响不断,丁丁冬冬,稀里哗啦。两边是陡崖,上面是密不透风的松树和杂木林,藤萝缠绕,走不进人。山脚沟边勉强可以耕种的石旮旯地都种上了包谷,稀稀拉拉的,收成很不好。过一个湾可以看到有那么一两户人家,都是穷庄稼户。有的穷得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有的要在黑夜才敢出门上坡去种地。疟疾、疥疮、虱子,和地主、保甲长一起,一年到头,恶狠狠地缠住他们。连山上的猴子和野兽也来欺负他们,快到嘴的包谷,往往一个晚上就被糟蹋个精光。任远每进一次沟,看着这种情况,就感到愤慨,这样的世界,怎能不打它个落花流水?
过去柳一清曾经在这里开辟过党的工作,她没有费好大功夫,就打开了局面。大家一听说她是过去的红军派回来的,都围了过来,问长问短,总不离那一句话:“红军啥子时候回来?”柳一清在那里建立了秘密的党组织,还叫人去把一直在深山里当“土匪”的王万年找回来。王万年是红军走了以后留下来的一个赤卫队员,才三十几岁年纪,却是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有四十几岁了,一脸都是深深的皱纹,那眼睛却老是燃着仇恨的火焰。他从山上回来了,带回来几个农民兄弟和几支枪。他对柳一清说:“红军走了,地主回来杀得我们血流成河,好伤惨呀,老子就是不投降!你叫‘匪’,我就是‘匪’,老子跟你干!”他们一直在深山里转悠了七八年,原来的红旗烂坏了,王万年割一块红绸下来吊在他的驳壳枪柄上,现在他还像宝贝一样保存着,还拿出来给柳一清看。
柳一清摸着红军的红旗一角,感动得不得了,说:“我们这里红旗到底保住了,你真是硬骨头!穷人只要有这些硬骨头,一定能翻身。”柳一清叫王万年组织起秘密武装来,叫武装工作队。他们有时到很远的公路边,去等那些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民党的散兵,要了他们认为是走路的累赘的枪支子弹,还发给他们两块钱当路费,这样不到一年就搞到了十几支枪了。
任远这次又去王万年家,一见面王万年就问任远:“啥子时候动手呀?”
任远问:“什么动手?”
王万年说:“救柳大姐呀。”
原来是王东明上次来这里,早已把他们动员起来了。
任远说:“不忙,上面还没有研究好呢。”
“还研究个啥?他们捉我们一个,我们不该杀他们两个?”
“是该杀,要准备好了才干得嘛。”任远解释说。
“再不干就快干不成了,我们是专门回来听信的。”王万年说。
“为什么?”任远不明白。
“听说贺龙又回来了,坐飞机从天上下来的,落在八面山那边,他又在龙山那边招兵买马立起红军来了。跟我一起的王万正和王大国下山来等你们,等呀等呀,等了好久,你们不来,他们两个不听我的招呼,到龙山找贺龙去了。我要不是听老王说要救柳大姐,我也走了。”
“哪有这样的事?”任远奇怪地说。
“这一沟都吵转了,你去问一问嘛,都说红军又转来了,都等着去当红军哩。”
“没得这个事,贺龙同志带队伍在华北抗日,哪里回来了?我们将来自己来建立一支红军吧。”任远说。
“你说建立红军,说了一年多了,立在哪里?你不晓得这沟里好多小伙子实在给刮民党拉壮丁拉冒了火,好多都进了山了。”王万年说。
“进山干什么?”
“在那深山老林里开荒种地哩,不信我带你去看嘛。里头也有你认得的。”王万年说。
任远想,这真是“逼上梁山”了。他决定上山去看一看。
王万年像飞毛腿一样,带着任远走得飞快,任远长期在山里走路,已经练出一天能跑一百二十里的本事,现在跟着王万年走,还要带小跑才跟得上,不一阵就弄得汗流浃背了。他们走了大半天,爬上一个高山,那树林黑森森的,看来怕人。他们走进一个背山湾里去,还没有走拢去,王万年就叫起来:
“这咋搞起的?他们不在了。”
任远和王万年走过去,一个茅草房已经烧垮了,看那木棒上的黑炭,不过是几天前才烧了的。在房子周围的茅草坡和荒地上,新烧了茅草,新开出包谷地来了,可是还没有种上庄稼。一个人也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万年说:“走,我们到飞龙岭去。”
任远跟着王万年又在深山老林里跑了小半天,太阳快落进松树林去了,王万年才说:“到了。”他用手指着前面,那里冒起来一股烟子。他们又转了一个弯,果然看到一个新的茅草房子,上面在冒着炊烟,看来是在做夜饭了。他们才在转弯的地方,忽然听到树林里有几声“”的叫声,像这深山老林里一种特别的鸟叫的声音。王万年听到后,马上用一个手指放在口里吹了一声哨子,声音很响,也像一种鸟叫的声音。不一会儿从那个树林里走出一个青年来,扛一把锄头,大概才从地里回来。还没有走近任远和王万年,就高兴地叫:“我以为是‘烂滚龙’又来了,原来是王大哥呀。”
正说着,从茅草屋子里跑出几个人来,有的拿刀,有的拿叉,有的拿矛子,还有奇形怪状的方天画戟和铁鞭,这些武器显然是从哪里古庙里向菩萨借来的,他们显然是听到了梆子般的叫声才跑出来的。一见是王万年,都笑了:“我说是哪个呢。”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走在前面,和王万年打招呼。
其中果然有一个是任远认识的,叫王万寿,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是在响水沟正培养着的一个入党对象。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古代的方天画戟,很有几分英武气概,他走近任远说:“我说是哪个?是稀客呀,老任。”
王万年、任远跟着他们走进屋子里去。里面的火塘正在烧火,烧得红红的。屋里烟子很多,呛得人难受。在烟子里跑出一个青年,对王万年说:“王大哥,你好像是算了卦才上山的呀,刚好我们今天运气好,整倒一只獐子,你就赶上来了。”
大家都很亲热地笑了。那獐子肉有点臊气的鲜味,已经闻得到了。
大家在屋里说起闲话来。那个叫罗光义的,就是走在前面和王万年打招呼的那个青年,看来是他们的领袖,把他们为什么又搬家的缘故,摆给王万年听。原来他们在猛虎山开荒开得好好的,谁知道恶霸地主王大老爷派他的狗腿子“烂滚龙”带几个乡丁上山来,叫他们回去,动手就放火烧房子,说在这些山里,你就是走几天,横顺都还是头上顶的是王大老爷的天,脚下踩的王大老爷的地,要开荒就要先立租约,看一年交好多包谷。他们气得不得了,把“烂滚龙”带来的几个鸦片烟鬼的枪都下了。“烂滚龙”不敢歪了。后来他们把枪还给“烂滚龙”,叫他回去给王大老爷回话,他要把人逼凶了,大家下山来烧他的房子。罗光义笑着说:“‘烂滚龙’连滚带爬地下山去了,我们也就再搬一匹山,到飞龙岭来了。”
“嗐,你抓到了枪怎么还退给他?”王万年对于枪杆子总是特别有兴趣。
“我们这是先礼后兵呀,我们还是想在这里安安生生开荒过日子嘛。他们不再来打扰,就算了;他再来,我们夺了他们的枪就不还了。那就跟他们干开了。”
任远觉得很有道理,说:“这样办最好。就是王大老爷想派人上来,他的那些狗腿子也不肯上来了。”
吃晚饭了。所谓吃晚饭,实际上就是一个人吃一个包谷粑粑,还有一两个烧红苕。看来平时他们的生活是很艰难的。
今晚上算是“打牙祭”,吃獐子肉。大家吃得很香,就是盐困难,放得淡了一些。他们边吃边谈到大家带上来的一点粮食快吃完了,现在不得不省着吃,能挖到野菜,捡到菌子,就少吃粮食,能够套到野兽就打一回“牙祭”,但是冬天快来了,野菜挖不到多少了,野兽也不好套了,这个冬天的日子看来不大好过呢。
一个青年说:“怕什么!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混不过去的年。王大哥在山上搞了这几年,没做庄稼还过去了,我们做庄稼还过不去?”
王万年却说:“我是靠这个去弄来吃的呀。”说罢他把他的手枪从腰上摸出来玩弄。
王万寿说:“没办法,我们还不是要叫枪杆子替我们去找吃的,下山去打点‘启发’,找老爷们借点粮食去?”
大家对王万年那支亮晃晃的手枪实在羡慕,在松明的亮光下,大家翻过来翻过去看。王万年把枪把子上系的红绸展开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对大家说:“这就是红军留下来的红旗呢。”
大家都对这块红绸肃然起敬。他们知道这是代表着他们的幸福和希望的红旗。
任远在山上住了两天,才发现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集体。他们的生活虽然很困难,精神却十分愉快,因为在他们的头顶上再也没有剥削和压迫。他们的东西都不分彼此,一块儿吃,一块儿住,一块儿劳动,真是有饭同吃,有祸同当。敌人逼着他们上山来过起这种原始的共产主义生活来了。这当然不是什么理想的生活,而且也终难逃过地主老爷的干扰,可是这里蕴藏着巨大的革命潜力,只要给他们枪,马上就可以成为坚强的战士,要他们走南闯北,打什么敌人都行。
任远做了两天工作,决定在这里建立党的小组,由王万年介绍,吸收了罗光义和王万寿两个人入党。那晚上在火塘边举行入党宣誓的时候,简直像过年一般。大家把王万年的那块红绸解下来张在茅草糊泥的墙上。罗光义和王万寿站起来对着红旗,举起拳头,跟任远宣誓。在一旁看的其他十来个青年也都站起来了,也一样捏着简直要挤出汗水来的拳头,张大眼睛,望着那面红旗。在松明摇曳不定的光亮下,那红旗似乎飘动起来了。
任远和王万年回到响水沟,听说王东明派人来找任远来了。任远马上给王万年交代一下,走出响水沟,回巴斗场去。
2
王东明来巴斗场找到了任远,说从重庆来了一个同志,叫老方,是南方局新派来主持特委工作的。他们当天晚上就开了一个特委会。任远报告一下他最近巡视的情况,农村的工作开展得不错,问题是农民和地主保甲长冲突得很厉害,有逐步发展成为武装斗争的倾向。他又报告,正在省政府工作的老李同志,活动上层统战关系,在参议会请了愿,要求彻底查清沙田坝秘密监狱的事,结果只是迫得他们把监狱改成“战时青年训练班”,管理得稍微松一点。后来反动派在参议会里活动,把这个案子决定交给省政府去“彻查具复”,便弄得没有下文了,我们的那些统战关系还正在活动,利用他们的假民主,来攻他们的非法逮捕。
老方传达了南方局的指示:现在反共高潮掀起来了,重庆也很紧张,连党的办事处也经常处在敌人的监视和包围中,随时可能发生突然事件。关于贺国威和柳一清的被捕,党的办事处已经向国民党提过抗议了。其他一些地区也有一些领导同志被捕,也一起提了抗议。看来反动派不准备理会,而且有一种危险,凡是我们为他们提过抗议的同志,很受反动派的注意,因此有遭到暗害的危险。
“正是这样,”王东明说,“所以我们要早点动手救老贺和小柳他们,迟了怕不行了。”
任远把他和王东明研究劫狱和向贺国威请示的事对老方说了,并且说贺国威表示同意,但要由特委作出决定来。任远现在正式提出,请老方考虑。
老方说:“他们秘密逮捕是非法的,我们既然已经利用统战关系进行营救无效,我们党提抗议也不理,那就只有用非法对非法,只有用武装劫狱的办法了。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望着我们的同志被他们用刀杀死吗?我们就不能以牙还牙,以刀对刀吗?”
任远听了,脑子里像被一道阳光射了进去,突然变得十分明亮清楚了。他说:“是呀,是呀,我们一直在想,国民党反动派在向我们开刀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对他们动刀呢?这个道理,我们是从农民同志那里听来的。一个农民同志批评我们说:‘敌人对我们动刀,你们却叫我们拿根打狗棍去还手,我们为啥不能拿刀?’农民同志们响亮地提出口号:‘我们要拿刀!’”
“对,这个农民同志批评得对,他们提的口号也很好。对付国民党的顽固派、投降派和‘摩擦专家’,特别是这些以杀共产党为终生职业的特务分子,绝不能采取姑息迁就的办法。我们过去在国民党地区吃过许多亏,就是由于我们有些同志对反动派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想和反动派妥协,结果越让步,越迁就,他们就越嚣张,拿起刀来杀我们。过去***反对过新投降主义,现在***进一步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再明确也没有了。你们这里农民说,‘我们要拿刀对刀’,说的完全对,他说的是真理。”
“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好一个‘我必犯人’!太好了,太好了。”任远和王东明都惊叹起来,为这煊赫的真理光芒所震惊了。
可是老方又补充说:“当然,南方局也指示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武力,使用武力一定要有把握才干,并且要适可而止。这也是***提出来的‘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我们劫狱一定要慎重对待,不能搞失败了,给党带来更大的损失。”
任远和王东明都很高兴,特委一致通过了必要的时候可以劫狱了。现在摆在特委面前的任务是认真调查情况,细心准备。他们三个人开会研究决定:由任远继续通过在省政府工作的秘密党员同志去上层统一战线关系中进行活动,和敌人进行合法斗争,相机援救同志。同时任远和王东明按原来领导系统,分别把城市里和学校中的党员再疏散一批到农村去活动。由王东明下乡去准备武装,要他们一接到通知,就秘密地、分散地向沙田坝靠拢。到时候由老方带一点武装力量去山上活动,把沙田坝住的保安团调虎离山,同时还要积极设法通知狱中贺国威和柳一清,准备里应外合,通知他们行动的联络信号。
大家分头活动去了,王东明下乡去了,他首先到响水沟去。老方特别到沙田坝一带去熟悉情况,研究调走保安团的办法。他发现这里保安团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团部外加两个连的空架子,不过一百多二百人的武装。只要把这二百人调开了,就可以动手劫狱了。任远的活动也进展得不错,但是和监狱里的联络一时还没有眉目,因为那个吴景中教授似乎暂时没有给在狱中的儿子送饼干的打算。
王东明到高农校几次,终于找到了通知骆宏图紧急疏散的机会。他对骆宏图说:“你马上就走,走以前要设法通知黄中经,由他再通知易师白,他们两个也马上疏散。你们三个疏散出去的地方,不准互相知道,你记清楚了吗?”骆宏图说:“记清楚了。”
当骆宏图把紧急疏散的通知转告给黄中经以后,黄中经简直莫名其妙。要不相信骆宏图吧,可是来找他的口号完全是对的。相信吧,这和他的直接上级老陈原来的布置简直完全不同。
这几个月来,他照着老陈的布置,和一批进步青年一块儿办“野草”社,办得十分出色,没有多久就团结了不少的进步青年。特别使他高兴的是易师白和他挂上钩以后,十分积极,也很听话,他和老陈见过一次面,受到老陈的鼓励以后,更是像一个勇猛无畏的英雄,率领进步同学,冲锋陷阵,所向无敌。
三青团在他们办的御用壁报《锄头》上和他们斗过几个回合,便偃旗息鼓了,真正达到了老陈向他们布置的目的,在这个学校里打退了反共逆流。不久以前,易师白向他提出来,要把这一支进步力量,用像“民先”那样的青年组织,把他们团结起来。黄中经也赞成搞一个秘密青年组织,他和一些进步学生也商量过,有些人赞成,有些人却不赞成。可惜这几个月,老陈一直没有来联系,因而没有办法向上级请示。易师白一直在催问他:“那个老陈,为什么一直不来?”
黄中经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是地下党布置任务以后,几个月不联系,是常有的事情。”
易师白说:“哦,原来是这样。但是你应该设法找到上级党,快点请示才好呀。”
黄中经答应了,正准备去找过去有过联系的党员同志,忽然骆宏图拿着口号来约会他,叫他们马上疏散。他感觉太突然了;而且脑子里一时很难转过弯子来,辛苦建立起来的进步力量,怎么舍得丢掉?他还没有来得及对骆宏图表示不同意见,骆宏图却斩钉截铁地对他讲:“这是命令,坚决执行吧!”
黄中经思想还不通,这和老陈的布置完全不同,他问:“老陈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
“他再也不来了。”
“为什么?”“他叛变了!”
哦,原来是这样,这自然是应该马上疏散了。他马上去找易师白,传达上级的指示,要他马上疏散出去。易师白听到了,大吃一惊,很不满意地说:
“嘿,这成什么话?你看,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学校里打开一个局面,团结了进步分子,打败了三青团。即使不该马上组织地下青年组织,可是为什么要疏散出去呢?这不是太令人失望吗?为什么正在打胜仗的时候,却要临阵脱逃呢?不行,我不能这么办。我不能像老鼠一样胆小,什么事也没有,就溜得无影无踪了,这还叫革命吗?”
黄中经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易师白愤愤不平地继续说:
“这是谁告诉你的?我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党的指示,你能不能设法叫我和他见一面,让我亲自向他详细地汇报一下情况?”
黄中经当然知道秘密工作的纪律,摇一摇头说:“不行。”
易师白问:“上次接见我的那个老陈,为什么不来呢?”
黄中经说:“他呀,哼,你不用问他了。”
“那……那为什么?”
黄中经说:“不要多问了,组织上决定疏散,我们就马上疏散吧。”
易师白想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疏散吧,我们疏散到哪里去呢?”
黄中经说:“你一个人自己去找一个地方,把通信处告诉我,以后形势好转了,我们会来找你的。”
易师白马上显出很不愉快的样子说:“不行,我和你一块儿疏散,你到哪里去,我也到哪里去。上次鲁东忽然把我丢下就跑了,害得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你们找到了,这次又是这样吗?党可以这样无情地抛下群众不管吗?”
易师白的话的确有道理,黄中经想,为什么非要分开疏散不可呢?我们两个在一起,不是更好吗?他对易师白支吾着说:“这个么,让我再考虑一下,再告诉你。”
黄中经当天晚上去找了骆宏图,要求和领导同志见面,问一下他可以不可以和易师白一块儿疏散。骆宏图马上很严肃地对黄中经说:“我已经传达给你了,领导上特别交代,要你们分开疏散,你的地址,绝对不许叫别人知道。同志,坚决执行吧。”
黄中经正和骆宏图说着话,易师白忽然跟在黄中经后边来找他来了,说:“老黄,我到处找你,走吧,我有要紧事和你商量。”说罢,和骆宏图打了一个照面,拉起黄中经走了。
在回宿舍的路上,易师白对黄中经说:“我已经找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了,你和我一块儿去吧。”
黄中经说:“不行,我又问过了,还是分开走的好。”
易师白奇怪地看着黄中经说:“你问过了?哦……既然这样,也只好这么办了。”
3
陆胜英到他的老板那里去汇报工作,陈老板告诉他,最近参议会又有人在鼓捣,问省政府对于非法逮捕青年的事,为什么不赶快“彻查具复”。外面也很有些人在议论“青年训练班”的事情。显然,这些议论对于陈老板大肆吹嘘的“民主政治”,对于他要办一个“模范省”的喧嚷是很不利的。陈老板问他,叫他精心设计破坏狱中共产党的计策,设计得怎么样了。陆胜英报告说,陈醒民被揭露了,童云又打不垮,拉不动,一时还没有想到什么办法。
陈老板慢条斯理地打开烟盒,拿出香烟来点上,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个圈子,不断地搔着他那花白的头发。陆胜英完全明白,他的老板这时正在作严重的抉择,而且大概已经找到了什么好主意,因为他又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很悠闲地吸起烟来了。果然,他慢悠悠地对陆胜英说:
“现在该迅速进行政治甄别,把那些左倾青年赶快放了,只把那些货真价实的共产党搞出来留下,必要的时候把他们转移到另外的地方,风声就小了。要想甄别清楚,只有钻进他们的活动里去才成,因此我决定把148号调出来,叫他把‘红旗’搬到你那个监狱里去,你要想办法把他染得红红的,钻进共产党的肚子里去兴妖作怪。”
陆胜英十分高兴,陈老板把他的一张王牌148号都打出来了,这一回准能打败贺国威了。陈老板看出他的部下这种情绪,严肃地告诫他说:
“你不要以为他们是好对付的哟,你看你这个老资格,还不是上了贺国威一个老大的当吗?”
这一句话像一个晴天霹雳。他一直把误杀常来顺的事隐瞒着没有报告,怎么他的老板竟然知道了。这到底是谁站在他的后边在向他放冷箭?现在他已来不及去想这些了,他只好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说:
“卑职该死,愿受处分。”
他的老板只是训斥了他几句,就叫他回去了。说实在的,他不能把陆胜英怎么样。在他这里,陆胜英也算得是对付共产党、“格杀打扑”的第一把能手了。
4
陆胜英汇报回来后,很不高兴,他往大藤椅里一躺,像一块重东西摔上去一般,那藤椅负担不起,也吱吱哎哎地呻吟起来了。他愤愤地想,到底是谁密报了他?他马上想到陈醒民,只有他才清楚地知道常来顺是遭他误杀了的,一定是陈醒民暗地把他的隐私暴露给谁,谁又偷偷在陈老板面前密报了。好呀,陈醒民,好狗杂种,你竟要想打我的翻天印了。好嘛,陈老板今天叫我再拉一杆“红旗”到狱中来,就借你的血来染这杆“红旗”吧。
他想到这里,从藤椅里跳了起来,叫人把看守长黄银和另外两个特务叫来,研究了好一阵。然后把陈醒民叫来,对他说:
“陈先生,我们收到情报,共产党在学校里活动又猖獗起来了,特别是高农专校闹得最厉害,简直无法无天。我们决定在那里抓为首的分子,请陈先生带着黄银他们三个去行动,因为你对高农专校很熟悉。”
陈醒民自从自己的面目被贺国威和柳一清揭穿后,在监狱里再也不好活动了,也就是像陆胜英说的那样,丧失了自己的“价值”了。陆胜英劝他下海干到底,他想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出路,而且对于特务那样抱着“铁饭碗”、估吃霸赊、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也确有几分羡慕,便答应了。他也很想来做一番事业,在外面到处奔走,总想在什么地方碰到任远和王东明,他就算碰到了财神,可以发财高升了。但是这一阵的努力并没有获得什么效果,不要说任远和王东明的影子没有看到,连过去他领导的党员,甚至熟悉的进步分子也没有捞到一个,在清江中学他发展的两个学生党员,过去陆胜英不叫去捉,怕因此暴露了自己的叛徒面目,这回去捉,却早已远走高飞了。
只是为了出个人的气,糊里糊涂地把五峰山下的那个老实农民伍忠良逮进来了。最使他不安的是,他感觉到自从上次陆胜英误杀了特务常来顺后,就慢慢对他有些怠慢了,不大相信他,并且有机会就要克他一顿。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今天忽然又叫他去抓人,并且由他带队,而且把看守长黄银也置于他的领导之下,他又未免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振作起精神来对陆胜英说:“是!”他又问一句:“捉什么人?”
陆胜英有兴趣地看着陈醒民说:“捉一个叫黄中经的共产党员,还有一个叫骆宏图的,还要捉一个叫易师白的学生。”
陈醒民以为是捉谁呢,骆宏图他不知道是谁,黄中经和易师白却原来是他领导过的学生。上次他进来不久,就曾经给陆胜英提供情报,要抓这两个人,一个是道地的共产党员,一个是十分活跃的进步分子。但是那一次陆胜英没有批准。陆胜英对他说:“陈先生的积极性,令我们高兴,但是把你认识的人都逮了进来,岂不是要引起共产党对你怀疑吗?”这果然有道理,所以当时没有去捉。陈醒民的身份暴露后,他认为再没有什么顾虑,可以动手了。他在外边东奔西跑,什么也没有捞着的时候,又建议去高农专校逮这两个人,还是给陆胜英挡住了。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今天到底轮到抓他们了,而且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给了他,这是手到擒来的事,他自然高兴。他问:“什么时候动手?”
陆胜英对于陈醒民的积极性也表示满意,他对陈醒民笑一笑说:“就在今天晚上。”
陈醒民说:“好。”
陆胜英说:“不过你要注意,你要化一下装,千万不要叫他们认出你来了。”
陈醒民说了一声:“当然。”就站了起来,简直跃跃欲试了。
陆胜英用手示意,叫他坐下,对他们四个人说:“你们今晚上行动,也要特别留神,要少惊动人,免得他们人多势众,把你们轰出来。还有,在任何情况下,不准开枪,我要的是活的。”
陈醒民又卖弄聪明似地回答:“当然。”
陆胜英笑嘻嘻地对陈醒民说:“陈先生,你的神通不小,今晚上就要看你使出你的本事来了,我祝你马到成功。哈哈哈。”
他回头又对黄银说:“你们都要好好帮助陈先生哟!”
黄银点头说:“是!”
他们四个人一起下去——不,应该说是陈醒民领导他们三个人下去准备行动去了。
5
天黑尽了。
陈醒民把黄银为他准备好的日本式假胡子用胶水贴在上嘴唇上,戴上一顶宽边礼帽,拉得低低的,几乎把眉毛都盖上了。穿上黑色中式密扣短上衣,在腰里别上一支左轮手枪,口袋里放好一副新式的轻巧的手铐。他的这一副打扮,戴的这一套行头,要不是因为身体太瘦,撑不起架子来,那气派真是要和站在他旁边冷笑着的老牌刽子手黄银媲美哩。
他们四个人打扮好了,在黑暗中,向高农专校走去。黑暗的夜晚,对于他们,无疑是最好的活动时刻。
他们并不费事,就混进学校里去了,而且一直找到了骆宏图住的宿舍。同学们刚上完晚自习,正回寝室睡觉,一个特务轻轻叩开门,问:
“骆宏图同学在吗?”
一个同学伸出头来,看这个特务的打扮,已经明白了八九分,马上回答:“他不在了。”
“到哪里去了?”
“昨天晚上他接到家里来电报,说是母亲病重,今天一大早就进城坐车回家去了。”
“真的吗?”特务有些吃惊。
“是真的。你看嘛,电报还在他的书桌里呢。”那个同学在桌上拿出一张电报纸来。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过几天就回来。”另外一个同学回答。
“好,好,我过几天再来找他。”特务接了电报纸就退出去了。
陈醒民、黄银他们三个在宿舍外的操场上等着,特务把电报交给黄银,黄银看了一下电报,往地上一丢,说:“坏了,昨天没有盯住他,溜了!”他早已忘记了陈醒民这个行动组长的身份,发起命令来:
“快走,别叫那两个也飞掉了。”
陈醒民被动地跟着黄银走到另外一个学生宿舍,他才知道黄银在这里看来并不陌生,进出的门道都很熟悉,简直用不着他引路,就走到黄中经和易师白住的宿舍了。
黄银叫陈醒民去叫门。陈醒民去拍门,叫:“黄中经同学在吗?”
“找什么人?”屋里在问,电灯开亮了。
“我找黄中经同学。”陈醒民用很斯文的声调说。
门开了,伸出一个头来,是易师白,他看到在黑暗的走道里站着这样打扮的几个人,完全明白了,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插上门闩。对黄中经叫:
“坏了,特务!快翻窗子跑!”
黄中经像听到了晴天霹雳,但是没有时间让他思考,下意识地跟着易师白翻上后窗,跳了下去,跌了一下,易师白倒很镇定,拉黄中经起来就向操场边跑。易师白顺手在操场边的栏杆边捡起一根木棒,对黄中经说:“你快跑,我来断后,老子和他们拼了!”
黄中经不同意,说:“不,一起跑吧。”
黄银在门外眼见一个人把门关了,上了门闩,知道他们要翻窗逃跑,马上对陈醒民和另外两个特务下命令:“快,陈先生,你们三个到房后去拦截,我打门进去。”
陈醒民身不由己地跟着那两个特务跑出宿舍,往屋后去了。
黄银猛力一脚,把木门踢开了,一见窗户大开,就知道跑了。他几乎不费力气,纵身一跳,就上了窗台,再一步就跨过窗口,跳下去了。他在喊陈醒民他们:“快往操场追过去,捉住他们!”
陈醒民现在似乎才意识到他是今天的行动组长,骆宏图已经溜了,眼见这两个也想溜掉,这个干系可不小。于是他拿出最后的力气,身先士卒,跑在那两个特务的前面,那两个特务渐渐落后了。陈醒民像一条凶猛的猎狗,提着左轮枪直向前追去。黄中经和易师白从操场转到墙角后面去了,陈醒民毫不迟疑地追了过去。黄银在后面跟来了,在喊:“把他们抓住!”
黄中经和易师白转过墙角,回头看了一下,在黑地里跟来一个人,后面几个隔得稍微远一些,易师白对黄中经说:“打这家伙一闷棒,才跑得脱。”说罢,高高举起棒子,在墙角边等着,前头这个特务追来了,他并不警觉,冒冒失失地转过墙角来,易师白照他的头上,下死劲狠狠打了一棒子。
“哎呀!”一声,陈醒民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倒下去了。易师白又照他头上猛打一棒,对黄中经说,“快跑。”黄中经跟着易师白回头顺操场的墙边跑过去。
“哎呀,坏了,这面没有路,墙翻过不去,怎么办?”他们没有想到走到一条死路上来了。易师白说,“没有别的路了,老子跟他们拼了,打倒两个咱们就够本!”他把滴着血的棒子又举起来,站在墙边,等特务们转过来。
但是特务们不上当了,他们三个,小心谨慎地大包抄过来,一步一步逼紧了。黄银先用手枪往前一伸,马上缩回,易师白狠狠一棒打下去,落了空,棒子还没有再举起来,三个特务早已跳到他们面前。黄银大叫:
“举起手来!”
再也没有办法了,易师白丢下棒子,举起手来;黄中经没有举手,却已经被另外一个特务擒住了。
黄银用电筒在他们两个的脸上照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
“好呀,你们胆敢打死我们的人,回去慢慢跟你们算账,走!”
“老子跟你们拼了!”易师白忽然跳起来,想和黄银拼命,被黄银一拳头打倒在地,“你老实点!”
特务用一副手铐把黄中经和易师白铐在一起,特务牵着走过操场,许多同学在宿舍门口议论:
“打死了一个特务!”
“抓走了两个同学。”
黄银对空放了一枪,大叫:“回去,回去,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他们走到墙角,黄银用电筒照在地上,黄中经和易师白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特务,脑袋已经被打破,脑浆迸裂,面孔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了。
黄银说:“好吧,有你们还债的时候。”回头对两个特务说,“找副门板,抬回去。”
黄中经对于易师白的英勇搏斗,十分敬佩,但是迟迟不走,却太麻痹,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对易师白说:“看来上级叫马上疏散是正确的,及时的,可是我们走得晚了。”
“是呀,都怪我。”易师白不胜感慨地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要一块儿走上新的战斗岗位了,我们必须坚决进行斗争!”
“对,是应该这样。”黄中经说。
6
易师白和黄中经被捉进监狱后,和七八个难友关在一间牢房里,他们受到了难友们热情的照顾,把已经很挤的地铺,让出比较宽的一块地方给他们睡。易师白和黄中经同时说:“谢谢同志们。”
易师白是一个十分热情的青年,在牢房里才坐了几天,他差不多和每一个难友都认识了。他热心地打听每一个难友是犯的什么案子,但是大家都遵照《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上所规定的,并不对他说自己的详细情况,只回答说:“和你一样,是‘政治犯’。”易师白看大家都很谨慎,也就不再问了,并且表示很佩服。但是当他看到坐在他的旁边的一个青年在看国民党的《中央周刊》时,便一把抓过来,很气愤地说:“同志,你怎么看这种瘟东西,谨防传染呀。”说罢,就要动手撕毁。那个难友笑了起来。一个还没有受到狱中党支部的教育的新来人,有这种情绪是很自然的。他冷静地对易师白说:“打了防疫针的人是不害怕传染的。”
这一句话引来易师白很大的兴趣。他问:“这样说,你是打过防疫针的吗?”
“我们都打过了,你也会打的。”
“谁来给我打呢?”
“自然有人来嘛。”那个难友又笑了一下,再也不言语了。
易师白知道这个监狱里,党一定在进行有组织的活动,他表示渴望知道这种活动,并且愿意接受党的领导,参加这种活动。
过不几天,他就实现了这个愿望。黄中经已经和狱中党支部接上了头,支部向他了解了易师白的情况,知道易师白是一个在高农专校里猛冲猛打的进步青年,特别是当黄中经向支部汇报易师白在拒捕的时候,打死了一个特务以后,支部更觉得这是一个很勇敢的青年,因此叫黄中经继续和他联系,在党的领导下进行活动。当他有一天对黄中经低声问:“怎么不见有人来给我们打防疫针呢?”黄中经有趣地说:“已经来了。”
“我不知道呀。”易师白莫名其妙。
“现在不是就坐在你的身边了吗?”黄中经回答。
“怎么?就是你?”易师白略微表现出有些失望,他正期待着比黄中经更重要的人呢。但是他知道这种事是不能由他来选择的,他只好变得高兴起来,说,“那好,老熟人。你和党已经挂上了吗?”
黄中经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又过了几天,易师白感觉有些不大愉快,除开黄中经外,同牢的难友都不愿意和他深入谈论。他估计也许对他还不够信任吧。他想,他在被捕的时候,打死了一个特务,难道还不足以表现他的勇敢和坚定吗?大概是黄中经还没有把他这一件英雄事迹对难友们宣传吧,这自然就难怪了。但是他只能埋怨黄中经,却不便于自动为自己去宣传去,这是有损于一个进步青年的面目的。于是他力求重新表现他的政治态度和进步思想来。他看到牢房十分拥挤,屋里总是有一股令人发呕的酸臭味,很多难友的身体都很虚弱,引起他理所当然的愤慨。
他几乎是叫喊地说:
“这怎么能容忍呢?必须斗争,必须和他们展开坚决的斗争!”他紧握拳头,挥动臂膀。
大家对于这种生活条件当然是很不满意的,但是就是这种不够满意的生活条件,还是经过严重的绝食斗争才争取到的,一下要想提很高的要求是不现实的,而且狱中党支部在难友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党支部没有发动的事,谁也不想跟着这个新来的难友去振臂高呼。因此并没有人积极响应易师白,易师白感到有些败兴。但是他的斗争积极性并没有因此而有所顿挫,他坐在黄中经的身边,低声地对黄中经说:
“你为什么不向党组织汇报,把大家组织起来展开斗争呢?群众的利益能不关心吗?”
黄中经没有立刻回答他,黄中经想,易师白还是像在学校一样,一味想猛冲猛打,这种斗争的坚定性是可贵的,但是到狱中来了,什么情况也不清楚,怎么能提出切实的建议呢?难道只有易师白才看到了生活条件的恶劣状态吗?只有他才关心群众利益,党支部和这样多同牢的难友都不关心群众利益吗?看来易师白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应该对他进行教育。
当黄中经把自己想到的这些道理对易师白说了以后,易师白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断地“哦,哦”,表示同意。
黄中经和易师白被陆胜英分头传讯,不得结果,他们两个又分别被带出去刑讯去了。在走出牢房以前,易师白对黄中经激动地说:“严重的时刻来了。”
黄中经沉着地说:“我们要经得起任何考验。”
果然他们两个都经得起考验,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一连几次刑讯,都表现得十分坚决,保持住了崇高的革命气节。特别是易师白,黄中经在刑讯室里听到易师白在隔壁被吊起来毒打,边打他边骂,直到昏死过去,拖回来泼了好几桶冷水,才苏醒过来了。一醒过来,他又骂起来,敌人简直把他弄得没有办法。当狱医来给他们治伤时,易师白竟然又骂起狱医来,拒绝医治。他又被拖出去挨了一顿,才被满头满脸裹着纱布条送回来。他大声地对黄中经说:
“请告诉组织吧,我并没有辜负党的教育,在学校里党领导我斗争过,在这里我也愿意在党的领导下斗争到底!”
易师白越是坚强,陆胜英对他越是有兴趣,一直和他纠缠不休。今天易师白又给弄出去了,大家都为易师白担心,知道他又要被特务打得遍体鳞伤,缠多少带血的纱布回来。过了几个钟头,易师白回来了,一点也没有受伤,只是拖了一副十几斤重的脚镣回来。他满不在乎,用手提起大镣的铁链走进牢房,弄得丁丁当当地响,似乎他很喜欢这种“音乐”一般,笑嘻嘻地坐下了。他对黄中经说:
“真是笑话。我姓易的是铁汉子,决心革命到底,酷刑压不垮我,几个臭铜钱还能叫我屈服吗?”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把特务如何用钱收买他的经过,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大家。最后他把大镣的铁链丢在地上,决然地说:
“既然到了这里,就没有准备活着出去!”
易师白在狱中英勇斗争的事迹,特别是他在被捕时,打死特务的事迹很快传开了,大家都对他表示尊敬,但是他并不骄傲,他说,这都是他在学校时,党教育他的结果。他还说,他愿意接受党给他的任何任务,不论有多么危险,他愿意献出他的生命来。这种响当当的铁汉子的确是少见的,怎不叫大家尊敬呢?
深秋已近,狱中忽然发生秋痢,拉痢疾的人相当多,传染很快,那个浑蛋的看守长黄银简直没有想到要医疗和防治,在狱中不得不展开改善卫生条件的斗争。在这一场斗争中,易师白表现得特别英勇,他使出他的那一股二杆子劲儿,乱打乱冲,连支部许多同志都觉得易师白是过于突出了,这样是很容易吃亏的。
果然,特务十分讨厌易师白,把他单独抓起来,除上脚镣外,又加手铐,单独关在重禁闭室里。这个室是最近才设立起来的,专门用来隔离那些他们认为最危险的“政治犯”。据去坐过回来的难友说,在那里既没有地方睡觉,又减少了囚粮,只有一个叫做窗子的小洞,光线很暗,在里面只有和成群结队的老鼠打交道。据说最令人难受的是脱离了集体,像被关在一个与人世隔离的坟墓中去了。
奇怪得很,陆胜英不知从哪里拾到一点人道主义,居然把易师白只关了几天重禁闭,又放回来了。易师白一进牢门,大家都高兴得把他举了起来。其他牢房有的难友听到易师白回来了,还通过各种办法传递纸条,向他表示敬意。
易师白收到难友们送来的这些致敬的条子,十分高兴,但是他努力掩盖这种高兴的情绪,谦虚地说:“我是被党教育出来的,不应该向我致敬,应该向党致敬。”他说罢,把那些致敬条子一张一张折叠起来,藏在自己的身上。他坐近黄中经,对黄中经轻轻地说:
“斗争,斗争,坚决斗争,我多么渴望着斗争呀!老黄,告诉党,给我任务吧。我还想向党建议,组织越狱吧。我已经留心了门路了,只要党领导,我相信可以打出去。请让我站在斗争的最前列吧。”
黄中经劝他说:“要沉着,前面斗争多着呢。”
黄中经把易师白要求参加斗争的心情向石峰反映后,石峰十分感动。这是多么淳朴而勇敢的青年呀。可惜,东错西错,他在外面竟然没有得到机会入党,在这监狱里面是再也不能入党的了,只好将来出去再说了。
石峰想,既然有这样多难友向易师白送致敬条子,足见他在难友中间有较大的影响,应该利用易师白的英勇斗争事迹来鼓舞大家的斗志。应该建议支部,以支部名义表扬易师白,号召大家向易师白的勇敢精神学习,不过这件事还要章霞再向柳一清请示一下再说。
7
柳一清虽然因为身体不好,一直起不来,但是易师白的斗争事迹,早就传到她的耳朵里来了。特别是他在高农专校拒捕的时候,打死一个特务的事,柳一清知道了,也为易师白的这种英勇行动所感动。她曾经叫支部向原来是高农专校的学生、后来被捕进来的同志打听,据说易师白在学校一直是一个进步分子,和党员一直有联系,在学生运动中也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看起来这个青年的确是一个好样儿的,进监狱来以后,表现也一直不错,敌人的酷刑并没有把他压垮,相反使他变得更为坚强了。唯一的缺点是这个人到处表现得过于突出,看来有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思想。个人英雄主义是不值得号召大家学习的。而且他这样乱冲乱撞,对于整个斗争有什么好处呢?
“对了,对于整个斗争有什么好处呢?”这个思想像一个火星在柳一清的心中爆开,照清了她的思路。她想,像易师白这样一个勇敢的青年,为什么在狱外居然没有能够入党?为什么他进监狱来了以后,总是那样猛冲猛打,比一个共产党员还表现得英勇顽强呢?为什么他总是那样大喊大叫,个人突出,似乎很希望难友们了解他的勇敢呢?为什么敌人简直把他莫可奈何呢……一连串的为什么,柳一清怎么也回答不上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从陈醒民的事揭露以后,柳一清常常责备自己,要不是贺国威,敌人的奸计就识不破,不知要带来多大危害。从那以后,柳一清就警惕多了,凡事总要在自己的脑子里多打几个圈圈,反复提几个为什么。今天章霞来替石峰请示表扬易师白的事,她不能不多想一想。最后她考虑到,不管易师白是不是好样的,表扬似乎还不必,可以一面鼓励他,一面却要告诫他,不要太幼稚了,要靠集体,要有策略。于是柳一清对章霞说:
“易师白这个同志的英勇斗争精神本来是值得鼓励的,但是同时应该教育他,斗争要有策略,有勇无谋是不能打胜仗的。胜利不能只靠单个战士的冲锋陷阵,还要靠坚强的领导,严密的组织和灵活的战术。”
柳一清最后告诉章霞说:“你照这个意思去传达吧。”
在放风的时候,章霞找到了黄中经,黄中经和易师白两个正坐在墙边石条上闲谈。易师白在热烈地向黄中经提出越狱的建议和他看准了的门道。章霞走过去对黄中经打招呼,还向易师白笑了一下。章霞对于这个青年的勇敢顽强是很钦佩的,她简直想和他打招呼,但是她没这样做,只是笑了一下。
黄中经知道章霞找他有事,便借故离开易师白,装着有意无意的样子,跟着章霞走去。章霞小声地向黄中经传达了柳一清的意见,黄中经也简单汇报了易师白关于越狱的建议,两人便分开了。易师白看到黄中经和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女人似乎很熟悉,心里十分纳闷。一会儿,黄中经又回到他身边,说了几句闲话后,黄中经便很严肃地说:
“支部叫我跟你说,你斗争英勇,是很好的,不过,你在斗争中过于突出了,这是不好的。单个人的勇敢是不顶事的,要依靠坚强的领导,严密的组织和灵活的战术。”
易师白听了,不觉一愣,心想:刚才还什么事也没有,这会儿怎么他忽然给我传达起支部的指示来了?……啊!难道那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女人就是……他疑惑着,嘴里却很严肃地说:
“是呀,我知道我还有严重的缺点,我一定要遵照党支部的劝告,改正缺点。我请求党更密切地领导我,我向党保证,我一定坚决斗争到底。我要争取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一个党员。”
“好,好。”黄中经高兴地笑了。
章霞喜滋滋地带着易师白的越狱建议走了,她一路想,要是果真能越狱,贺国威、柳一清,还有其他许多难友,自然也有她的丈夫童云,都可以得到自由了。她一回到柳一清的谷仓里去,就高兴地对柳一清说:
“柳大姐,找到了越狱的门路了。”
柳一清莫名其妙地问章霞:“什么越狱?”章霞说:“黄中经说:易师白向党提出了越狱的建议……”
“什么?易师白?越狱的建议?”柳一清简直莫名其妙。
章霞说:“我去找黄中经的时候,他正和那个易师白坐在一起,据黄中经说,易师白又在向他提出越狱的建议,并且说他已经看到了门路了。他还要求站在越狱斗争的最前列……”
柳一清打断章霞的话,问她:“你去给黄中经传达的时候,易师白也在那里吗?”
“不在那里,但是坐在不远的地方。”章霞回答,不明白柳一清为什么问这个。
柳一清把眉头皱起来了,很严厉地望着章霞说:“你怎么不注意秘密工作原则呢?要知道,他是晓得黄中经的身份的,这一来不是很容易在一个进步群众面前暴露了你自己的身份吗?也怪我,和你说得太简单了。”
章霞低下了头,没有说一句话。她知道她今天太疏忽。
这都是由于她太兴奋了,她对于易师白的英勇斗争精神太喜欢,对他完全信任了。
柳一清说罢,并没有理会章霞的难受,她突然为一种思想占据了:越狱?易师白向党建议越狱?并且他已经找到越狱的门路了?并且要允许他站在越狱斗争的最前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别的同志都想不到,也找不到这种方便的门路,易师白进来不久,居然就找到了呢?……易师白,易师白,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不,不,不能随便怀疑,他在拒捕的时候,打死了一个特务,黄中经亲眼得见,能够是假的吗?……可是,他既然打死过特务,陆胜英这个特务头子,又岂能和他善罢甘休?岂能不拿易师白去偿命?为什么易师白至今只受了刑法,没有别的什么事呢?啊,难道……
仓库里是阴冷的,柳一清却感觉十分燥热,她站起来,走到铁窗边,迎着吹进来的凉风,望着野藤上那快要残败的叶子,出神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