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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壮歌 第十四章

1

这两天晚上,柳一清一直没有合过眼,她是太兴奋了。

前天下午,她突然收到贺国威传来的小条子,她打开一看,里面还包得有一个小纸团。她先把小纸团打开来看,这是一块只有指拇头大小的纸片,上面写着新文字,呵!这不是她很熟悉的老任的笔迹吗?她念了起来:

沉重的锁链将被打掉,

牢墙将要一下子崩塌,

自由将在黎明中向你问好,

兄弟们交还你的宝剑。

这首诗她很熟悉,但是这是什么意思?柳一清把贺国威传来的条子打开来看,哦,老任他们要劫狱了,贺老先生带进来里应外合的劫狱通知、联络信号和越狱工具,不久就要行动了,要她赶快准备,注意信号。她昨天通知乐以明,马上告诉支部同志,这个消息现在绝对只限于党员知道,积极研究越狱办法和找寻门路。石峰、乐以明他们分头研究,看来最好的门路是从乐以明他们住的阁楼打开一个天窗,搭一块木板到高墙上去,在墙外挂上绳子,就可以顺绳子滑到墙外去。最好的办法是晚上值班看守来查房的时候,牢房里找个难友装急病,等看守伸过头来看的时候,顺势按住他的头,蒙住他的嘴,要他交出那串开牢门的钥匙,开了牢门,拖他进来,蒙在被子里看住他,牢门仍然关住,只等外面有响动,就打开院子里所有的牢门,难友们出来往阁楼上跑出去。进来营救的武装同志死守住通办公室的巷道口的门,把门顶死,不准特务从巷道冲过来……

这办法看来可行,石峰来执行,也是可靠的,但是到底这是不是就算准备好了,柳一清一直没有把握,因此她在苦思苦想,一直睡不着。清晨,柳一清起来后,虽然寒风飒飒,她仍然抱起她的小女儿到小小的狱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小女儿已经满一岁了,她也十分渴望自由和光明,很高兴地用小手抓住铁栅子,惊奇地望着外面。柳一清顺着小女儿的眼光望出去,在窗外一小块天空里霞光万道,朝阳升起来了,虽然太阳光还不能直射到低矮的狱窗上来,可是那灿烂的红光已分明映照在小女儿的脸上了。

“呵!春天来了。”柳一清看着爬在窗口外铁栅子边的枯藤上出现的幼芽出神。

是的,残冬已尽,新春来了。就是这监狱的高墙也不能阻止春天的脚步踏进这荒凉的地方来。且不说那些自由的鸟儿又开始在牢房上的天空飞来飞去,或者站在牢房的围墙上又叫又跳,蔑视管牢的人。在谷仓门边有一棵柳树,在那褐黑色的枝条上,也开始迸出绿色的幼芽。小土坝边的野草,也开始从冷硬的泥土中,从石头缝里,顽强地探出头来,舒展开嫩叶,把新鲜的、富于希望的绿色送到难友们的眼前。有几个难友忽然在土坝一角发现那被挖掉的美人蕉的残根,又生出乳玉般的嫩芽,他们赶快用几块破砖把它围起来,并且在放风的时候给它浇水。这几棵嫩芽马上成为难友们谈论和放风时观赏的中心,因为这是几棵蔑视权力、大胆成长的嫩芽呵。不知道是谁,还用一块竹片,上面绑一块木片,用铅笔写着:“加意爱护,不得践踏!”

柳一清除开和大家一样对于那棵柳树、那些野草和美人蕉的嫩芽寄以关怀外,还特别欣赏在她的铁窗外的几枝野藤。

这几枝野藤在去年曾经陪伴她一整年。深秋以前,老是用它那绿叶的抖动来取悦铁窗里的难友。冬天落了叶子,成为死灰色的枯藤,毫无生气的缠结在铁窗边,似乎已经死去了。但是柳一清用指甲去剥开一小块藤皮来看,里面还是绿的,还流出乳白色的浆来。这就是说,凌厉的北风不能冻死野藤,在藤皮里仍然顽强地跳动着生命的脉搏。柳一清发现绿色的嫩芽出现在枯藤上,她不禁十分高兴地赞叹:

“啊,春天,春天!”

今天早上,她看着这一切,更为兴奋。她知道她、贺国威和这里其他的同志,还有她的女儿都要出去,迎接这个春天。

她知道在这个监狱里——不,应该名副其实地叫做“共产主义学校”里,为党所培养起来的革命新生力量,正如在北风中成长起来的嫩芽和从石缝中伸出的野草一样,接受了严峻的考验,以饱满的生命力,顽强地茁长,就快要走出这个寒冷的冰谷,去迎接祖国的春天了。同志们将要来打破这个活地狱,打碎沉重的锁链……啊,真是太好了!啊,时间呀,你快飞吧!

热血呀,你沸腾吧!生命呀,你燃烧吧!柳一清简直想要唱起来。

2

上午,柳一清忽然得到一个消息,许多青年难友被叫去动员参加三青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听说敌人提的条件很“宽大”,只要肯参加三青团,便马上可以放出去,谁都一样。他们还做了两个样子,放了两个青年出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柳一清想,看来敌人大概是不想让这个“共产主义学校”存在下去了,准备把一般的进步青年放出去,同时用三青团这条软索把他们羁绊起来。青年们能够出去,不用经过越狱的严重斗争,是好事,但是要参加三青团才能出去,是不能接受的,而且青年们也不会干。果然,许多青年被叫去动员参加三青团,都被拒绝了。陆胜英伤透脑筋,他真失悔把这些人捉进来,现在又要奉命快点放出去。他不能不按捺住性子,作“政治工作”,他把所有他估计不是共产党的青年,都叫去进行耐心的谈话,连伍忠良也被叫去了。

伍忠良在听了动员之后,冷冷地回答:“我不晓得三青团是啥子东西,我不参加,再说,我都三十几的人了。”

陆胜英用手指一指自己那略微开了顶的头说:“岁数不要紧,你看我还参加呢。参加了马上就可以出去。”陆胜英简直是在央告了。

“我不参加。”伍忠良还是那一句话。

“你不参加,你就准备在这里坐一辈子吧。”陆胜英威胁他。

伍忠良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这句话,反倒火了。他说:

“你们开了这种不要钱的旅馆,要我来住,我就打算住下去,什么时候你们不耐烦了,我才走路。”

陆胜英气得发毛,但是对这样一个糊里糊涂被陈醒民乱拉进来的农民,有什么办法呢?

陆胜英和他那一帮子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吓哄讹诈,总算拉了五六个糊涂青年入三青团了,要是站在一起,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队伍了。但是陆胜英显然没有完成他的主子交给他的任务。几天前,他的主子叫他去,告诉他说,全国只准备办几个大的集中营,不再到处办些不大不小的集中营,招惹是非,因此除开重庆、息烽、西安、上饶等等地方外,其余都要收缩撤销。他的主子叫他尽快把这里的政治犯分别处理,把那些一般的左倾青年,特别是那些有身份的人家的子弟,尽快动员参加三青团,放了出去,这个“青年训练班”就结束了。在陆胜英看来,分别处理那些共产党,或杀或判徒刑,不过一举手之劳。唯独动员青年参加三青团的事,实在伤脑筋。算了,造个名册说他们都参加了就罢了,赶快放了,整共产党才是要紧的事。

于是陆胜英就造好名册,替他们填了入团志愿书,乱七八糟按上手指印,脚趾印,报到三青团部,就算完成任务,反正三青团那个冷衙门里也不会跑出一个什么过分热心的人,敢到他这里来查对。办完了“入团”的事,他便开始一批一批地放人。

能够出去,这当然是好事,但是对于一些青年难友来说,却有依依惜别之情,真像从一个学校毕业了不忍离开一样。大家在这一年中,同生死,共患难,唱一样的歌,做一样的事,为一样的目的进行斗争,得到了一样的革命锻炼,现在却要分别了。有一些同志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出狱,又不知道要在什么斗争的战场上才能见面。另一些同志,像贺国威、柳一清,曾经给大家指明道路,领导大家斗争,像春风化雨般抚育大家成长起来,而自己的前途怎样,却全然不顾。这样一别,恐怕很难有再见的机会了,怎不叫人难过呢?

许多人写了激情的纸条,托乐以明和吴茂荪带给柳一清,向她和贺国威致敬,表示要以他们作为终生学习的榜样,出去后坚决走革命的道路。另外还有一些人没有写条子,却反复地唱起《清江壮歌》来。没有被放出去的难友们也合唱起来。

柳一清和贺国威当然也加入了这个合唱,算是临别纪念。

乐以明、伍忠良和吴茂荪要和柳一清告别,更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们舍不得这个破谷仓的阁楼、朽烂的楼板缝和烂草堆。特别是吴茂荪,他用手抓抓这样,拿拿那样,他把他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布条吊下去,交给柳一清,他伏在楼板缝上,激情地对柳一清告别。

“柳大姐,我们出去了,你却还要在这里面过无休止的冬天和黑夜。”吴茂荪凄然地说。

“冬天就要过去了,黑夜总有尽头。你看,”柳一清用手指着铁窗外枯藤上开始舒展的芽子说,“这不是报告春的消息来了吗?但愿你们出去参加光明灿烂的事业。我们也要出来迎接革命的春天。”

伍忠良却说:“我真不想出去,我愿意陪你在这里坐下去。”

“不要这样想,”柳一清劝他,“要尽量争取出去,再把红旗打起来。”

“可是我出去找哪一个呢?”

“只要存心革命,不愁找不到党的。”柳一清说。

乐以明顾不上向柳一清表示惜别之情,他尽力记住柳一清对他交代的话,要他出去尽快和组织联系上,把密写交到。

柳一清最后轻声地把出去接关系的地址和口号交给乐以明。

一切都交代完了,柳一清向乐以明说:“请代我向外面坚持斗争的同志们致敬。我们很快就要会师的。”

小土坝里人声嘈杂,是大家出狱的时候了。柳一清对乐以明说:

“去吧。会到贺老医生,告诉他,他的儿子很好。说他儿子很快就要出来。”

柳一清说罢,抱起小女儿,走到谷仓门上的铁窗边,望了出去。三三两两的难友从小土坝走过去,在向周围牢房的难友告别。差不多每一个难友都把头转到谷仓这边来,向柳一清点头告别。有的甚至企图走近谷仓,但是被持枪站在小土坝中央的特务阻挡了。有的高声对柳一清说:

“柳大姐,再见。”

柳一清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小女儿大概认为这是一种有趣的事,也学她的妈妈举起小手摇了几下,并且笑了起来。

柳一清高兴地握着小女儿的手,不住地向大家摇。

大家也向贺国威这面的格子窗招手,虽然因为格子窗的格子太密,看不见贺国威的面孔,可是他们相信贺国威会在格子窗里,望着他们。大家说:

“贺国威同志,再见!”

贺国威是坐在格子窗里面,今天一清早就起来,从窗格子里望着外边。他看到这些青年,不是从陆胜英奉命办的“战时青年训练班”结业,而是从这个严峻的“共产主义学校”毕业了。他们今天就要出去,走出囚笼,远走高飞,去迎接革命的风暴去了。多好呀!他兴奋地用嘴对着格子窗,给大家送行:

“同志们,再见了!你们出去,你们要像种子一样,撒向四方,埋得好好的,等到革命的春天来了,你们就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吧!”

有的青年回答:“对,我们一定要等待春天。”

要走的人都走出去了,在土坝警戒的特务也散了,院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甚至有几分寂寞了。柳一清仍然抱着小女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小土坝边,她忽然笑了。小土坝边从坚硬的泥土中探出身来的美人蕉,开始伸展红色的叶子,无所畏惧地长起来了。谷仓边那棵柳树也仍然挺立在那里,鹅黄色的嫩叶,在闯进高墙来的春风中得意地摇摆着。

春天是真的来了。

3

陆胜英把大量的青年放出去了,监狱里突然显得又空又大。留下来的除开像贺国威、柳一清这样一些敌人已经知道的共产党员外,还有一些敌人怀疑的共产党员和非共产党员一共不过四五十个人。

敌人开始对留下来的难友分别判处徒刑,这就证明敌人在斗争中是失败了,只有使出这最后的一招儿了。有的判了三五年,有的判了十年八年,也有判得更长一些的。这几天放风的时候,互相询问被判的年数,成为一种见面礼了。

“你是多少年?”在放风的时候,石峰问一个同牢的同志。

“五年。”那个同志回答了,反问石峰:“你呢?”

“十年。”石峰回答,他发现他比许多难友都要多一些,似乎有几分骄傲。

“噢,你争取到上十年制的‘革命大学’,我却是上的五年制。”

那个同志表现出有几分不满意。

石峰说:“这个学校未必上得成。”说罢,两人相对笑了。

是这样的,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风气,谁要是判得长一些,谁就更其光荣一些,谁的数目字大一些,就表明谁在监狱里斗争得更坚定和勇敢一些。

章霞在卫生室里养好了伤,被放出来了。自从陆胜英的“第148号杰作”——易师白这杆“红旗”被砍倒以后,再把章霞单独关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章霞现在是该拉出来判多少年徒刑的问题了。

章霞被放了回来,特别叫她高兴的是暂时准许她仍然回到柳一清的谷仓里去。章霞一走进这个破烂的谷仓,就好像回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家一样的高兴,她一进门就叫:

“柳大姐,我回来了。”

柳一清向跛着腿走进来的章霞迎了上去,扶着章霞坐在板床上,像欢迎一个打了胜仗归来的英雄一样欢迎她,对她说:“啊,你到底回来了,我想你一定会回来。”

柳一清仔细地看着章霞,章霞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是神态却比过去坚强和沉毅得多了。柳一清捞开她的衣袖和裤腿来看,看到才好了的累累刑伤。这,在监狱里,便是战斗的记录。柳一清说:

“你是好样的。”

章霞并不很注意听柳一清对她的表扬,却着急地对柳一清说:“柳大姐,易师白是大坏蛋,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们对这杆‘红旗’早有怀疑了,我们已经砍倒这杆‘红旗’了。”柳一清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我和黄中经知道了,送不出消息来,你不知道我们多着急呀。”章霞说。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黄中经后来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回来没有?”

“没有回来。”柳一清难过地说,“他已经被敌人黑杀了。”

“什么?”章霞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易师白供出来的,我们对易师白进行了秘密审讯,他供出来的。原来你也是因为去给黄中经传话,黄中经无意中暴露了你,你才被拉去挨整的。”

“哦,是这样。不过不是黄中经暴露了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章霞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对不起黄中经,我起初错怪了他,谁知道再也见不着他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柳一清心里正盘算着怎样把童云的死讯告诉章霞;章霞心里也正是想到童云,他近来表现得怎样?她终于打破沉寂,开口问了:

“童云怎样?”

柳一清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很好。”

“他还是有些打不起精神来吗?”章霞问。

“他表现得很好。”柳一清缓缓地说,“他是有过弱点,但是在最严峻的阶级斗争考验面前他可是斗志昂扬的,这次揭露易师白正是他带头的,并且是他勇敢地砍倒这杆‘红旗’的。”

章霞笑了,说:“我没有想到他变得这样好。”

“但是,他……”柳一清话到口边,又停住了。

“他怎样了?”

柳一清终于决定告诉章霞了,说:“嫂子,你不要难过吧!”

“什么?”章霞从柳一清的话语和神情,突然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她着急地问。

“他已经牺牲了。”柳一清清楚地说。

“啊——”章霞感到眼前忽然发黑,坐不住了,但是她把头摇一摇,努力镇定了自己。柳一清看出来了,扶住章霞,安慰她说:

“童云是我们的一个好同志,他不惜生命,为大家除去大害,你应该为他作为一个好的共产党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高兴。”

“我高兴,我高兴……”章霞喃喃地说,似笑非哭的样子,但是她忽然低下头来。柳一清也不想去劝她止住流泪,让她流一下眼泪也许更舒服一点。但是章霞突然抬起头来,用手背和衣襟急忙擦干眼泪,简直是真的笑了起来,说:

“柳大姐,我这是真的高兴呀!”

柳一清捉住章霞的手,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也笑了起来。

“出来!”忽然,特务开了仓门上的锁,恶狠狠地叫道。

这是叫谁呢?柳一清想这准是叫她,她站了起来,敌人要干什么?

“章霞出来!”特务又叫了。

章霞赶快抬起头来,望着柳一清。柳一清对她鼓励地点了一下头。

章霞急忙用手拢拢头发,再擦擦眼睛,生怕留有一星半点泪痕。

“勇敢地去吧。”柳一清鼓励地说。章霞点点头,跟着特务走出谷仓去了。章霞怀着走向刑场的心情,坚定地在小土坝里走着。难友们挤在牢房铁栅子门口默默地望着她那隐没进黑暗走道里去的背影。是什么酷刑在等待这一个坚强的战士呢?还是走向那庄严的刑场?

柳一清似乎在这时候才忽然想起什么来,马上扑向谷仓门口,贴在铁窗口望出去。可是章霞已经不见了。她默默地站在那里,凝然不动,望着那小土坝边正在茁长的美人蕉嫩芽……

“柳大姐,”柳一清贴在铁窗口不知多久了,她忽然听到章霞在叫她。她抬起头来,看见章霞被押着回来了,步履轻健,神色自如,甚至还有几分高兴。

特务开了仓门,对章霞说:“快点收拾,我们一会儿来带你走。”说罢锁上仓门走了。

“柳大姐,我得了二十年。”章霞一进仓里来,就拉着柳一清,高兴地说。好像她获得一种巨大的荣誉似的。

“这也就是说,他们还想要你在这监狱里住十九年。”柳一清和章霞都坐在章霞的地铺上,柳一清替章霞算账。

“我现在三十二岁,十九年以后是五十一岁,我出来还可以为革命工作二十年。”章霞在算另外一笔账。

“不。难道敌人还有十九年的寿命吗?何况在这里面我们……”柳一清还没有把准备越狱的事告诉她。

“怎么样?”章霞奇怪地问。

“我正想和你谈一下。”柳一清在章霞的耳朵边细声地把她们准备越狱的事说了。章霞听着,越听眼睛越亮了,到后来简直要笑出声音来了。

“你要好好注意山上唱的山歌哟。”柳一清最后对章霞说。

“这太好了。”章霞说,“但是特务说我被判刑,要搬到别的牢房‘守法’去呢。”

“你到那边马上把党员都组织起来,只要信号发了,马上就要行动起来。石峰在那边指挥,你可以和他联络一下。”柳一清说。

特务又打开了谷仓门来叫章霞走。柳一清帮助章霞收拾完了东西,章霞真有些依依不舍。柳一清拍了章霞的肩头一下,笑着说:“我们很快就再见了呀!”

4

贺国威眼见着敌人最近的一些活动,大批青年放出去,其余留下的同志判了刑了,他和柳一清都没有判刑,显然敌人是想要动手了。那天放那些青年出去的时候,他叫柳一清向放出去的青年同志乐以明交代,要他出去马上去接头,催任远他们快一点行动。贺国威,自然还有柳一清,也还有石峰、章霞和别的同志们,天天都在听着,希望听到后山上忽然唱起他们想听的山歌来,可是几天过去了,还是听不到。

贺国威正在想这些事情,陆胜英突然带着黄银和另外一个特务进来了。陆胜英一进门就点头哈腰地说:“贺先生,我们的陈老板亲自动大驾来看你来了。你看这是多大的面子呀!”

哼,陈老板!既然这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共专家来看自己,这就证明敌人已经把他莫奈何了,只好把这一张最后的王牌也打出来了。看来最后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他来看我干什么?”贺国威冷冰冰地问。陆胜英心里真有三丈无名孽火,想要喷出来。好家伙,陈老板真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屈驾前来看他,他竟像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他想拍桌子,又不敢拍,那样干虽是痛快,老板叫他来请的人却请不去了。他勉强又装出笑容对贺国威说:

“贺先生,快点去吧。许多人千里万里来求见他,等他半年一年,也不一定见得着他一面哩。你这是千载难逢呀,还不快去?”

“哈哈,叫想见他的人去见他吧,我不去!”贺国威索性又斜依在床头上了。

“嘿,我看你这个人就是……”陆胜英想说“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到口边又收住了。改口说:“连陈主席你都不想见,你想见谁?”

“他想见阎王吧。”跟着一块儿来的黄银气得胡乱插了一句话。

“我正是不想见这个阎王。”贺国威说罢,索性睡下了。

陆胜英真的生气了,恨不得一链子把贺国威套上,拖到办公室去。但是那成什么话?那样老板还能和他谈什么话呢?

他还是死乞白赖地求告贺国威:

“贺国威先生,你就给个面子,去一趟吧。”

“我说过了,不去!”

“好,你等着吧,你看我总有办法请你出去,这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陆胜英气冲冲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走道里有脚步声音,还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两三个人,贺国威不知道陆胜英要用什么野蛮办法来把他弄出去。他坐起来看,门打开了,陆胜英先进来,马上回过身把头垂得低低的站在门口,嘴里说:“就是这儿。”

一个人从门口冒出来了,身个儿并不高,就是换穿着文官制服,也掩不住他那满身透出的那股子军人气息。他在竭力把自己装扮得文明一些,和善一些,然而总显出他的高傲。他昂头走进,一进门就对陆胜英责备起来:“怎么的,我不是叫你要优待贺先生,怎么住这样一间小房子?”回过头来对贺国威笑着打了一个招呼:“贺先生,委屈你了。”

陆胜英马上向前介绍:“这就是陈主席。”他马上用手亲自把一个凳子擦了好几下,才放在陈老板的身边,请他坐下。跟来的一大串人都站在门外边。陈老板用手一挥说:“叫他们都出去。”

陆胜英马上到门口甩手一挥,大家都退出去了,只留下陆胜英在门口站着,听候吩咐。

陈老板开口了:“贺先生,请你不出来,我自己来看你来了。我想你总明白我的来意吧?”

贺国威当然知道他的来意,刽子手出场,还会有什么好事?他没有理会。

陈老板说:“我想来郑重地、负责地告诉你,你可以出去了。”他把“郑重”和“负责”两个词说得很强调。

贺国威还是不理,在思索着这是什么意思。

“你大概不相信吧,我们打算把你送回你们的延安去,你看好吗?”

贺国威几乎并没有怎么思索,就马上回答:“不好,你假如还以国共合作抗日为重,那就无条件放我出去。至于到延安,需要的话,我自己会走去。你们国民党把我送到延安去,那我还成个什么玩意儿呢?”

“我们送你到延安去,不准你在我们这里捣乱。”陈老板说。

“你们这里?这里是你们的吗?这里是中国,我是中国人,我爱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

陆胜英在门口听得龇牙咧嘴,可是又不敢插话,只是恶狠狠地看着贺国威。陈老板却还是笑容满面,一点也不在乎,继续说:“你怕你被送回延安,共产党要审判你吧,那么你就去苏联吧。我们送你去苏联留学去。”

贺国威说:“我哪里也不去,我是中国人,只呆在中国。”

“难得贺先生这种爱国热忱,那么还是旧话重提,来帮助我们抗战建国吧。贺先生的道德学问,非凡抱负,我们都很赏识,既然爱国,难道不愿为你的桑梓服务吗?这样吧,由你选择好了,或者到省政府做一名厅长,或者当三青团省团部的总干事,你看怎样呢?”

贺国威终于笑起来了,原来还是老一套,想收买他。他拒绝地说:“原来你还是不死心,想用你们那不值半文钱的委任状来收服我?算了吧。”

陈老板到底是有涵养的人,还是不生气,冷笑着说:“贺先生,我们不要开辩论会了。我是为了你,看得起你这个人才,才来找你的。你何必固执己见,你们的事业已经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你们的特委已经被打垮了,组织已经打散了。你是这里共产党的头子,这样的失败,共产党是不会原谅你的。你明白吗?”

“你们不要说梦话了。我们的特委还存在,在城市,在农村,在你们身边,在一切有群众的地方,都有我们特委的活动,你们再也别想捉住他们了。并且我们最近还补充了大量的生力军呢。”贺国威也冷笑着说。

陈老板对于贺国威说的不能不相信,这样久再也没有破获到共产党的什么重要组织,相反的他们的活动倒多起来了,特别是在乡下。但是贺国威说的补充了一批生力军,这是什么意思?他问:“哪里来的?”

贺国威笑了一下,用手指一指陆胜英,说:“这要感谢他,感谢这位‘共产主义学校’的‘校长’,是他在这儿帮我们免费培养了大量的生力军,已经毕业出去了。”

“胡说!”陆胜英在门口早就气得肚子胀鼓鼓的了,他不能不插话,“放出去的人都参加了三青团了。他们敢捣乱,我马上把他们一个个抓回来。”

“哈哈,”贺国威放肆地笑起来,说,“陆先生,且不说你那参加三青团的把戏了,那些青年你抓不回来了。他们已经像种子一样撒向四方,我已经告诉他们:现在正是冬天,霜雪凛冽,种子要深深地埋在泥土的底层,准备春天到来,才生根发芽。你挖不到他们了。”

陈老板万没有想到自己办的监狱,却替共产党办了学校。

他恨陆胜英这个狗腿子,竟然上了大当。他勉强打起精神,对贺国威说:

“贺先生,不要把你们的事业想得过于美妙,你这阶下囚的命运还没有改变呢?你不想一想你的处境不妙吗?”

贺国威看陈老板也不过只是这样利诱不成,又加威胁,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最后这一场战斗快完了。他严厉地看着陈老板,说:“谁妙谁不妙,让历史来作结论吧。”

陈老板感觉对这个人毫无办法,总是一句顶一句,针锋相对,来的时候对自己的名声、威势和说服能力所抱有的幻想,完全破灭了。他只好说:

“贺先生,我来劝你,你还是不觉悟,我们对你可算是仁至义尽了,我算是爱莫能助了,我的好话已经说尽了。”

“你的坏事也已经做绝了。”贺国威追加了一句。

陆胜英气得跳起来,跨进门来大叫:“你等着瞧吧!”

贺国威冷笑一下,说:“你的本事,我早瞧着了,无非是前有一个陈醒民,后有一个易师白,你那两套已经领教过了。我们是要等着瞧的。”

陈老板默默无言地退了出来,回到陆胜英的办公室,坐在桌前,不说一句话,很不愉快的样子。他在重庆和特务头子们研究好的一套“心理战”计划,完全破产了,不仅没有把贺国威这些共产党拉垮,没有把这个地区的共产党肃清,反倒在这个“训练班”里让他们真正训练了一批青年放出去了。火山总有一天要从自己的脚下爆发起来……

陆胜英看到主子的气色很不好,知道他很焦心,他凑了上去,把他屡次向主子提的建议又提出来:“这种人都是死心眼儿,我看还是都拉出去崩了吧。”

陈老板还是呆坐在那里,不置可否。陆胜英趁势悄悄把贺国威的案卷送到陈老板的面前,并且准备好了一支朱笔,放在笔架上,等候着。另外有一个特务抱着另一堆卷宗送过来,陆胜英取出其中的一个卷,拿在手里,看着主子那阴沉沉的脸色。

陈老板忽然把眉毛一立,抓起那支朱笔来,在贺国威的卷上画了两个大字:

“处决!”

陆胜英乘势又把柳一清的卷送上去,陈老板只看了上面的名字,用朱笔在“柳”字上狠狠地打了一点,把笔丢下,叫道:

“也给我办了!”

陆胜英又送一叠卷上去,他想趁这个机会找老板都签了。

陈老板把这一大堆卷翻看了一下名字,却把卷放下了。他站起来,用手摸着皱纹密布的额头,几乎是倒下去一样地坐进旁边的一个沙发里去,把眼睛闭了起来,两手无力地垂下。陆胜英赶忙给老板倒一杯滚茶放在沙发旁的小桌上,细声地说:

“请用茶。”陈老板又用手摸一下似乎要炸裂的头,睁开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有气无力地说:

“不行,不能一下都宰了,先把这两个头子杀了再说。”

“那么剩下的这些共产党怎么处置?”陆胜英问。

“准备送到息烽去。”陈老板说了,又提醒陆胜英,“要秘密地送去,不要叫外人知道了,又嚷嚷起来。要用武装押送,不要叫半路上跑掉一个。就是杀这两个,也要秘密进行。为了不叫别的共产党知道这两个人的下落,你先把他们两个挪开,关在别的房子里,就扬言说,奉中央命令,把他们押到重庆去交给共产党的办事处去了。等其余押到息烽的人上路了,你才处决他们两个。”

“是。”陆胜英不能不佩服主子的深谋远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