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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壮歌 第十二章

1

黄中经和易师白又被提出去受审去了。同牢的难友正担心着呢。特务把易师白架回牢房,胡乱地摔在地上。易师白又受了刑,昏死过去了,衣服上到处都浸着鲜血。黄中经却没有回来。大家赶忙把易师白扶到地铺上去。他把眼睛睁开来望了一下,又闭上了,嘴里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块,糊里糊涂地说:

“你们这些浑蛋……你们这些浑蛋……”

“易师白同志,是我们呀。”难友们把他摇醒过来。他吃力地望了一下周围,忽然变得有精神起来,坚定地说,“请替我告诉党,我……什么也……没有说。”

大家都对易师白肃然起敬,真是铁打的汉子。有的难友竟然感动得哭了起来。易师白严肃地说:“不要哭,我们要斗争,斗争,决死地斗争!”他毫不吃力地举起拳头,叫了起来。

有一个难友很为黄中经担心,问易师白:“黄中经呢?”

“他吗?”易师白很沉痛地把头摇了几下,不愿意说。

“他怎样了?”那个难友问。易师白停了一下,才感叹地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他经受不住最后的考验,自首叛变了。这个可耻的东西!”

黄中经到牢里来,虽然没有易师白那样表现得突出,但是在几次刑讯中,仍然是坚持了下来,谁知道他在这最后关头叛变了。有人恨恨地说:“时间,才是最严厉的审判官。”

“是呀,日久才见人心哩。”易师白一面呻吟着翻身,一面感叹地说。

过了两天,忽然在墙头上贴出来一张“悔过书”,在放风的时候,大家走拢去一看,末尾是署的黄中经的名字,还按得有指印。在“悔过书”的旁边贴着一张《清江日报》,上面用红笔勾出黄中经在报上登的“脱离异党启事”。同时还登了一篇黄中经招待记者谈话的报道,附有一张照片,在照片上黄中经正在举手说些什么的样子,都看得很清楚。大家一看就议论起来了,很多人都气愤地骂起来:“无耻,无耻!”有的人还想去扯掉这张“悔过书”,被特务制止了。

和黄中经同过牢房的难友特别气愤,在这个监狱里的战斗集体中,竟然出现这样一个败类,大家十分痛恨。易师白最激烈,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是恨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恨恨地说:“这个叛徒不知道还出卖了多少同志。”

果然没有几天,章霞从柳一清的谷仓里被提走了。

章霞被直接带到陆胜英的面前去。陆胜英一见这样一个木脑壳,就有几分怀疑,难道她真是一个共产党员吗?这和贺国威、柳一清大不一样,完全没有他们那种气宇轩昂、傲然挺立的气派,而是半低着头,不出一声。陆胜英想,像这样一个人,一下就会压垮的。他忽然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走到章霞的面前,用狼一样的眼神,狠狠盯住章霞,好一阵不说一句话。章霞还是老样子,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反应。陆胜英冒起火来,咬着牙齿说:

“哼!你以为你装得怪像!还是没有从我的手掌心跑脱。你该知罪了吧?”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章霞还是很冷静地回答。陆胜英的威风并没有在这样一个普通女人的身上发生效果。

“啊哈?你还要装什么,黄中经把你们的什么事都供出来了,你还是老实点吧。你们在这里要搞什么阴谋都供出来吧。”陆胜英进一步逼章霞。

章霞想,果然是黄中经这个叛徒把自己供出来了,自己的身份看来是无法掩盖了。她知道在这种场合,不应该有任何犹豫,应该像一个共产党员那样在敌人的面前站起来。她忽然把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眼里发出炯炯的令人难以逼视的光芒,脸上凝聚着英豪的气概,坚硬、冷漠,有如用花岗石凿成的一样。她穿着粗蓝布短衫,大脚裤子,一双“改组脚”,这些构成她被看作一个家庭妇女的特征,现在一点也不能掩饰她那威武不屈的气概。她冷笑一下,对陆胜英说: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我知道。”陆胜英说,“你并且知道狱中共产党的秘密领导人,黄中经没有说错吧?”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章霞还是只说了这几个字。

“你知道这里面哪些是秘密的共产党,都说出来吧。说出来你就可以像黄中经一样,无罪开释,连你的丈夫童云都一起放出去。”陆胜英为自己没有费力就套出这个女共产党而高兴。他还梦想进一步套出共产党的活动来,他总认为这个女人比较简单,也许还可以利诱成功,因此对章霞许愿。

章霞听了,惹起一肚子怒火,她恨不得吐陆胜英一口唾沫。她昂起头来,用眼睛直视陆胜英的凶恶眼睛,说出的一个字又一个字像一颗一颗铁弹子,响当当地滚落在地上: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陆胜英气得七窍生烟,哼哼地大叫:“你不说?自有东西叫你说,来人哪!”他用手在桌上捶得冬冬地响,章霞却轻蔑地望着他那暴跳如雷的样子。

几个大汉进来了,他们早已习惯于自己的职业,并不等自己的老板的吩咐,就把章霞架起来往屋外拖。陆胜英大叫:“给我狠狠地整,这个乡下女人,看不出来这样硬。”

自从章霞从谷仓提出去审讯后,柳一清的心里一直不得平静。敌人为什么要审讯章霞?一定是有人出卖她了,但是谁呢?柳一清想到,章霞被提审以前,特务贴出了黄中经的“悔过书”和他在《清江日报》上登出的“脱离异党启事”,还有他在记者招待会上洋洋得意的照片,看来好像是黄中经把章霞出卖了。她正想着,牢门打开了,特务把章霞拖进来丢在地板上。

柳一清迅速蹲下去看,章霞已经昏过去了,一身的衣服浸着血水,并且湿透了,特务大概不止一次用冷水泼过她的身体。

“章霞,章霞!”柳一清捧起章霞的头,着急地喊她,想用冷开水灌进她的嘴里去,但是章霞的嘴紧紧地闭着,灌不进去,好容易把她的嘴唇扳开,牙齿却像生铁凝住一样,柳一清发现在牙缝里渗出血来,在血里还混合着辣椒面,还有一股煤油的臭味。柳一清知道章霞受了“灌水葫芦”的刑罚。“嗯——”过了好一阵,章霞才开始动弹了,鼻子猛烈地翕动着,忽然喷出一股煤油味的血水来。她把眼睛吃力地睁开了,看见是柳一清扶着她,她的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影,模糊地说:

“柳大姐,我没有……”过了一会儿,她又费了很大的劲才积聚起足够的力量说出了几个字来:“叛徒……黄中……经……”

“哦,黄中经?你怎么知道是黄中经叛变了?”

章霞毫不迟疑地回答:“特务头子……当面说的。”

“哦,是这样!”柳一清的脑子里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股巨浪来。

“该死的叛徒!”章霞恨恨地说。

“叛徒,叛徒。”柳一清不在意地随便附和着,可是在她的脑子里涌出来不知多少问号。黄中经叛变了,为什么他却忽然失踪了,躲着不出面?黄中经叛变了,为什么除开章霞,再没有一个他知道的秘密党员被提去受审?特别奇怪的是,章霞受刑讯,黄中经叛变,都是在章霞向黄中经传话以后发生的,这又是为什么呢?敌人把黄中经叛变的事情,宣传得这样有声有色,又是什么意思?……

章霞躺在那里,却没有想到这些。她深信不疑,是黄中经出卖了她的。她的身体虽然感觉很痛苦,精神却感觉分外愉快,她以自己能够经受住这一场考验而高兴,她想她一定可以经受住一切的考验。她拉住柳一清的手,内心里充满激情,对柳一清说:

“柳大姐,我很高兴……我相信,我可以永远……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了。”她把“永远”和“真正的”两个词说得特别重。

柳一清笑了,用手指为章霞梳理她那散乱的、为血块凝结了的头发,说:“我也完全相信。”

黄中经出卖章霞和章霞遭受酷刑的事,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在整个牢房里传开了。大家都为章霞的坚贞不屈表示敬佩,他们也像上次向易师白致敬一样,用各种办法传递来许多致敬和慰问的小条子。章霞读到这些条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她反复地读着,简直要掉眼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同志之爱更珍贵的呢?

“‘发亮的不一定都是金子’,这是什么意思?”章霞的手里拿着一张折得很皱的小纸条,打开来看到这样一句话,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柳一清接过来看,啊,柳一清认识这种笔迹,这是贺国威写的。有许久没有见到贺国威了,要不是每天清晨和晚上能够听到他那声音虽然不大,听起来却十分悠远的歌声,简直以为他已经不关在这个监狱里了。他被严密地隔绝起来,从这一张条子揉皱的样子看,是经历了不简单的路程才送到这里来的。

“发亮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啊,这一张条子像一颗火星落到柳一清的脑子里去,把她的脑子点亮了,原来在她的脑子里出现的一串一串的问号,突然都变成了惊叹号,柳一清不禁暗地叫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

章霞问:“柳大姐,你说什么?”

柳一清说:“这张条子是老贺写来的,他说得很对,发亮的不一定都是金子。但是,霞嫂子,你还是好好地休养吧,要准备新的战斗。”

2

章霞又被提出去受审去了。柳一清站在牢门口望着章霞慢慢走去的背影,望着她那坚定的步伐,心如刀绞,她深深责备自己,好容易培养出来这样一个阶级战士,却由于自己安排不够细密,落到敌人的陷阱里去了。她相信章霞一定能够挺住,但是会有多少灾难落到她的头上去呢?

柳一清想:自从陈醒民的叛徒面目被揭露后,监狱里似乎平静了一阵子,但那不过是暂时的平静,新的风暴将要到来,敌人一定在酝酿新的进攻。但是敌人到底用多大的规模,用什么形式,从哪里开始进攻,柳一清暂时还摸不清楚。现在易师白和黄中经入狱了,章霞突然被提审了,敌人的进攻已经开始了,从贺国威的条子看,很有可能敌人在耍更其凶险的阴谋诡计。他们是不是想用易师白身上发散出来的光亮,来迷惑我们的眼睛呢?可是,“发亮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必须把他的金光剥掉,还他本来面目。

陆胜英不死心,总想在章霞这样一个普通女人身上打主意。但是他已经向章霞反复问过十次八次的话:“共产党的秘密领导是哪些人?”章霞也总是十次八次用同样一句话回答他: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残酷的刑法又落到章霞的头上,她仍然挺住,直到昏死过去。

陆胜英忽然觉察到让章霞和该死的柳一清住在一个房里,也许就是他失算的地方。无论什么人,只要和贺国威、柳一清这种共产党沾上边,马上就会被“赤*”,成为不可救药的危险分子,章霞这样一个普通女人的力量也许就来自柳一清。

于是他决定不再把章霞送回柳一清的谷仓里去,而把她单独关在一个重禁闭室里,并且给她钉上大镣。章霞昏死过去后,特务用冷水把她泼了一下,没有泼醒,她被拖到重禁闭室里去了。

章霞被丢进一个小院里的土屋里,到半夜才醒了过来。黑洞洞的,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起初以为还是在柳一清住的谷仓里,她的口感觉十分干燥,嘴皮似乎都要干裂了,她轻声地叫了起来:“柳大姐,水……”

没有一点回声,只听到墙角有老鼠受了惊,从身边溜过去了。她吃力地用手摸了一下,是冰凉潮湿的土地。上面有一把枯草,她就躺在这一把枯草上。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她的脑子嗡嗡地痛得厉害,像被打碎了又拼起来一样,每一条裂缝都要散开了,她简直再没有力量把她的意志集中起来进行任何有条理的思考。她也没有办法翻一下身,只好这样躺着,直到天明。从墙上的几寸见方的高窗透进来巴掌大一块的微弱光亮,落到她的身边的枯草上。她现在才看到这是一个窄小的土屋,土墙上还淌着水哩。除开听到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吹进高窗的声音外,便是在墙角啾啾地叫着的野虫,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这样的寂静和悲凉,简直像是被抛到世界的尽头来了。

章霞在早晨的微明中沉思起来。她被单独关到这个土屋里来了,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从泼野的北风和繁密的虫声听来,这好像再也不是在监狱里,而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林里。这真的是一间土屋吗?她怀疑起来,也许这淌着水的潮湿的土屋不过是一座坟墓,自己已经死了,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上来了。她感觉有些伤心,死亡对于她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不能忍受和难友们,特别是和柳大姐从此隔绝在两个世界里,再也不能享受和难友们一起战斗的快乐,再也听不到柳大姐的智慧的语言和看不到她的闪烁着自信的眼光了。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难堪的了。她不禁叫了起来:“柳大姐,柳大姐,你在哪里?”

忽然她听到从远远的地方,像从一个绝谷的深处传来激昂的歌声:

放眼北国烽烟处,

抗日英雄意气豪。

……

这不是贺国威在开始唱他的晨歌吗?接着,从更远的地方,一种不很清楚但却更为激昂的合唱的声音,从北风中飘了进来,这分明是难友们在应和贺国威的歌声。

章霞非常高兴,她知道她并没有死去。她更其高兴的是她知道她还是被关在这个监狱里,没有被抛到荒凉的山野里。

她努力挣扎坐了起来,用手吃力地把脚上的大镣铐换一换位置,使麻木的脚得到松动。哎呀,铁镣和脚上伤口上的血凝在一起了,像刀在切她的脚踝骨。她感觉全身的骨架都像散了,没有一个地方不痛。最难过的是头,头里面像胡乱塞了一把尖针一样,疼痛,麻木。但是她到底为贺国威和难友们的歌声所吸引住了,她心满意足地听着,并且低声和了起来:

金瓯重收拾,

人民齐欢笑,

……

忽然,有一个声音从潮湿的土墙那边传过来,接着她唱的歌唱了起来:

新日月,

红旗飘!

章霞感觉十分惊奇,难道这土屋的隔壁还关得有人吗?

这到底是谁呢?但是歌声已完,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了。

章霞关在这土屋里一整天,除开特务开门来送水送饭外,再也没有听到别的人的声音,她怀疑她早晨未必真的听到隔壁有人在歌唱,这也许不过是她自己的心灵在对她歌唱罢了,她为自己的这种幻觉感觉可笑。

天黑下来的时候,特务来认真检查牢门和天窗是不是牢靠以后就走了。章霞正闭着眼睛养神,忽然听到土墙上有笃笃地敲打的声音,这和土墙角老鼠跑动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是人在敲呢。一会儿就隐约地听到一个声音从墙那边传过来:

“霞姐,霞姐!”

果然在隔壁屋里关得有人,而且一定是亲密的难友,才可能这样称呼她。她很高兴不是她一个人关在这里。她慢慢地爬过去,靠着湿墙坐下,然后吃力地用手捶土墙,并且低声地问:

“你是谁?”

大概因为她捶的力量不大,说话的声音又低,墙那边并没有听见。冬,冬……她又听到隔壁在用力捶墙的声音,一个更大的声音从墙顶屋瓦缝里传过来:

“霞姐,霞姐!你听到没有?”

章霞也用力捶墙,仰头用嘴对着墙顶屋瓦缝说话:“我听到了。”

“你说大声一点不要紧,他们晚上在这里没有看守。”墙那边的声音说。

“你是谁?”章霞也用比较大的声音说。

“黄中经,我是黄中经。”

黄中经?黄中经不是叛变了么?怎么会关到这里来呢?

章霞觉得很奇怪,她再也不想和隔壁搭腔了,这一定是敌人故意派黄中经来动摇她来了,她绝不能理会他。但是黄中经从隔壁坚持要和她说话,问她:

“霞姐,你怎么受了刑,被关到这里来了?”

章霞听了这句话十分生气,这个叛徒,还装模作样呢!不是你出卖了我,我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呢?但是她没有回答,她不想理会他。

“我从上一次受刑后,就被关到这里来,有半个多月了。”隔壁黄中经仍然在说。

章霞还是不理会。黄中经却坚持说下去:“他们用酷刑整我,我咬着牙什么也没有说,我很受了一些刑。”

章霞简直听不进叛徒说的这一套,她决定躺下不听。但是黄中经却老说不完。他问:“你为什么也受刑?难道有谁出卖了你吗?”

章霞再也不能忍耐了。这个坏蛋,还要想来骗人呢!不如干脆戳穿了他的老底,免得他老在隔壁絮絮叨叨地,令人生厌。于是章霞对着屋顶砖瓦缝恨恨地说:

“叛徒,可耻的叛徒!”

“当然是叛徒,可是到底是谁呢?”黄中经问。

“就是你!”章霞直截了当地大声说。

隔壁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章霞想,这家伙被揭穿了,没有说的了。

“霞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黄中经忽然又说起来,声音带着十分焦急的意味。章霞生气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牙齿说:

“什么意思?你,黄中经,是叛徒,出卖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隔壁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又听到黄中经在说话:“霞姐,你弄错了吧?你在哪里听说我叛变了?”

这个家伙还想抵赖呢,干脆和盘托出,免得他再纠缠。章霞说:“你还装什么蒜?你的‘悔过书’还贴在牢墙上哩,你脱党的声明还白纸黑字登在报纸上哩。”

“不对,不对,霞姐,我从来没有写过什么‘悔过书’,更没有登什么报呀。”黄中经打断章霞的话,解释说。

“哼!难道你举行记者招待会,还得意洋洋地拍了照片,你能抵赖吗?”章霞愤慨地叫。

“我在哪里举行过什么记者招待会?我在哪里拍过照片?”黄中经着急地申辩。

“《清江日报》上清清楚楚地登着,还能是假的吗?”章霞质问黄中经说。

隔壁忽然又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黄中经忽然说:“哦,是有这么一回事……”

“哼!可耻呀。”章霞想,这家伙到底承认了。她不想再多说了,只恨恨地骂了这一句。

“不,霞姐,你听我说完。是有这么一回事,敌人有一次审问我,在场的有好几个外边来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决定学革命先辈一样,在敌人的法庭上义正词严地宣传我们党的主张。我记起来,在我讲话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光,我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那恐怕就是在拍我的照片。可是那怎么能证明我叛变了呢?难道敌人的报纸登的,你也相信吗?”

章霞没有说话,她在想,真的,敌人报纸上登的,能相信吗?

过了一会儿,黄中经又说起来:“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花招,这许多天我倒想起许多事来,我觉得易师白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人。”

章霞奇怪地问:“什么?你怀疑他?你怀疑他什么?”

“我怀疑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有一次我们两个一起受刑,我昏过去了,被特务架回牢房,在半路上我醒过来了,我半睁半闭着眼,看到易师白也被两个特务架着在我的前面走,但是他好像受刑不重,虽是被架着,走路却挺有精神,我忽然听到易师白抬头对旁边的特务在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什么话,绝不像一个受刑的人对特务讲话的神情。在他旁边的特务用手戳了他一下,回头向我看一眼,易师白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见我像死了一样低垂着头,被特务拖着走,我仿佛听到易师白在说:‘哼,他再过一个钟头,也醒不过来。’后来在牢房里我完全醒过来了,易师白却还昏迷着不醒哩。当时我想,大概是我受刑后,神志不清了,在路上看到的情形不过是我自己的幻觉罢了,也就没有在意。可是这一次我却不能不怀疑了,这一次我还是受很重的刑,听见他在隔壁房里哎呀哎呀叫了一阵,后来我昏过去了,但是还没有泼水我又醒了过来,我半开着眼,看到他过来了,根本没有受刑,他和一个特务有说有笑的,他在对行刑的特务讲:‘慢点!’说罢他拿一件衬衣塞在我的身边,浸了一些血,他又穿在身上了。另外一个特务说:‘148号,’——我清楚地听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叫法——‘还要忍痛牺牲一点哟。’随后他们叽叽咕咕地又到隔壁房里去了。我大吃一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现在想起来,我怀疑,也许他是……”

“也许他是什么?”章霞听了,也不能不怀疑起来了。

“也许他是一个大坏蛋,也许是一杆骗人的‘红旗’,不,不是也许,他一定是一个大坏蛋!”黄中经肯定地说。

章霞沉默了,想了一会儿,忽然吃惊地说了:“哎呀,一定是了。敌人根本不知道我是党员,为什么那次我找你谈话以后不久,敌人就整我呢?并且一口咬定要我说出这里面党的秘密领导人呢?一定是他看见我和你谈了话,你去找他传达支部决定了吧?他一定猜出了我的身份了。”

“糟糕!”黄中经说,他不是为他受了易师白的欺骗,为他被出卖而难过,他是为易师白的阴谋还没有为别的同志识破而着急,但是他现在被隔离了,没有办法和别的同志通消息,怎么办呢?

章霞想到的和黄中经想到的一样,只是她更着急一些,她不住地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3

章霞又受了一次刑讯,她仍然挺住了,似乎除开“我是一个共产党员”这一句话以外,别的什么话都从她的脑子里忘却干净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坏,只要动刑,一定昏死过去,连泼几桶冷水都泼不醒,于是又照样拖回黑暗的小土屋里去。在那里她得不到医疗,刑伤恶化,发着高烧,她吃很少一点东西,有时候就昏了过去。章霞想,难道要在这黑暗中,在成群的老鼠的包围中,献出自己的生命了吗?死亡,对于她一点也不感到恐惧。她在这一生中,曾经好几次想到死,但总是偶然地活出来了,而且越活越有意思。她想到假如在她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少年时代死去了的话,不过像一只蚂蚁被人踏死一样,无声无息地就从这个世界陨灭了。现在却不一样了,现在她是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死去的,正像柳一清告诉过她的那样,她是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斗争过来的,曾经享受过人生最大的快乐和幸福而后死去的。虽然她没有能够和柳一清在一起走向那庄严的刑场,没有热情地和留下的难友们告别,甚至没有一个同志知道,她就无声地在这黑暗的小土屋中死去了,她也并不难过。但是现在她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活下去,因为易师白是一个大坏蛋,还没有告诉柳大姐呀,怎么办呢?

章霞忽然想起童云来了。当她一想起她的丈夫来的时候,童云的影子就生动地站立在她的面前,还是那样清瘦,还是那样文静地站着不说一句话。她抬起手来,想要去拉他的手,好叫他和她一块坐在枯草上,她要赶快告诉她的丈夫,易师白是一个红皮白心的大坏蛋。但是她的手落了空,什么也没有抓住。她抬头看,童云似乎仍然站在那里,甚至还在微笑哩。

“呵,童云,你快去告诉柳大姐吧。”

那站着的影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了,忽然不笑了,而且眉头紧锁起来,眼睛里闪着泪花,那泪花像火星一样,一颗一颗地落下来,落在身旁的枯草上,把枯草点着了。过一会儿童云却不见了。哦!却原来是一片稀有的霞光从高窗投射进来,落在枯草上。

章霞一想起童云,忽然有了主意。她一定要和童云见一次面,哪怕她的最后一口气快落了,她也想和自己的丈夫见上一次面,她一定要把易师白的事告诉她的丈夫,传给柳大姐。

一想到这里,她想见童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决定用欺骗敌人的办法,来达到目的。第二天早晨,她对给她送饭的特务说:“我不行了,叫童云来看看我吧。”

看守特务把章霞的病情和她要求童云来看她的事,向陆胜英汇报了,陆胜英几乎没有考虑就说:“不行!这个婆娘实在可恶,吃了共产党的迷魂汤,怎么也不醒了。她要见她的老公,她不说出这里面共产党的活动,不行。再说那个童云,自从陈醒民给他们揭了底以后,他倒变得顽固起来了,给他说也说不通,诓也诓不倒,压也压不垮了。不准他们见面,除非供出人来,你就这样去对那个婆娘说。”

看守特务要退出去了,陆胜英又叫住他,对他说:“不过要注意,这个婆娘的刑伤要是厉害了,还是要找狱医去医一下,不能真的让她死了,这样不好交账哟。”

“是,我马上找狱医去看看,都是外伤,虽说很重,只要治一下就会好的,死不了的。”看守特务说罢,退出去了。

看守特务回去对章霞说:“我问过了,上级交代,你不答应我们的条件,说出这里面共产党的秘密领导人是谁,你休想看到你的老公。”

答应条件?说出狱中的秘密领导人?这是不可能的,这还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但是自己死了,易师白这个大坏蛋却没有被揭露,他混到内部来,坏处就更大了,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黄中经也在为同一的问题,苦思苦想,却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黄中经忽然想起来,章霞不是说敌人硬栽诬他已经叛变,在《清江日报》上登出了退党声明,并且还硬诬赖他还举行过记者招待会吗?这些坏蛋真是凶恶,硬给自己戴上“叛徒”帽子,狱中党和难友们到底是怎样一个看法呢?也许把他骂死了。要是他再也不能从这隔离室放出去和难友们见面,他的冤枉会一辈子得不到申雪,一辈子背上叛徒恶名了。这怎么可以呢?易师白这个大坏蛋却在狱里以“革命英雄”的形象,招摇撞骗,这更是不能容忍的事。

黄中经想来想去,没有办法,他忽然想到,反正这一辈子要背叛徒的恶名声,还不如答应特务,我愿意自首,只要假自首了,他们放我出这里,有机会见到难友,我就揭穿易师白这个大坏蛋。那样敌人也许会杀掉自己吧,杀就杀吧,只要易师白能被揭穿,自己的罪名能被洗雪,牺牲又算得个什么呢?

但是,这怎么可以呢?黄中经又想起在狱中看过的《革命气节道德教育提纲》来了。那文件上面说,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是什么“苦衷”,无论用的真名假名,无论是在“自首书”、“自白书”、“声明书”上签字,只要动摇变节,向敌人自首,都是一种叛变行为,是永远得不到党的宽恕的。难道自己由于善良的动机便去向敌人投降吗?哪怕是假投降,也是变节行为,是不容许的。

4

童云的老婆章霞想看童云的事,在陆胜英的脑子里老是引起一些奇妙的幻想。也许正可以利用这两个人的夫妻之情来拉垮他们吧。他还想作一次最后的努力,于是他下命令提童云。

童云好久没有被提审了,今天忽然叫他去,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是现在他几乎不需要难友们的“战前动员”了,他主动地对石峰说:“老石,你相信我吧。”

石峰和别的难友们近来看到童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事事都走在前面抢着干,参加斗争比过去勇敢得多了,自然是相信他的。石峰对童云说:“你去吧,我们信得过你。”

童云到了陆胜英的办公室,他不像初进监狱时那样猥猥琐琐的,也不像蜜蜂迷那样迷迷糊糊的了。他的头抬得高高的,挺着胸膛走进陆胜英的办公室。陆胜英还是那么彬彬有礼,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招呼他坐下,对他说:

“童先生,近来怎样?好吗?”

童云看到陆胜英那副虚伪的样子,就感觉讨厌,他不想回答。

陆胜英又说:“童先生考虑得怎样?还有兴趣到平民教养院去看一看那些遭难的蜜蜂吗?”

“蜜蜂?”童云像听到一个陌生的词儿,他为陆胜英那种嘲弄的调子生气。他冷冷地回答:“见它的鬼去吧!”

“童先生没有兴趣去看蜜蜂,我们也不勉强。”陆胜英转过了话题,说:“但是童先生对于你的夫人还会有兴趣吧?”

章霞?呵,章霞现在怎么样了?她受了许多刑法,后来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童云问陆胜英:“怎么样?”

陆胜英很为自己的猜测准确得意,他说:“尊夫人病得快要死了,她想看看你……”

“什么,她病重了?”

陆胜英对童云的着急劲儿,看出味道来了,似笑非笑地说:“她病重了,想看看你,你愿意去看看她吗?”

“当然愿意。”童云说,又补了一句:“什么病重了?她从来就是身体好好的,还不是被你们整的!”

“童先生愿意去看她,很好。”陆胜英提出他的条件来了,“那么你去劝她一下,叫她不要那么死心眼儿,交出她知道的共产党秘密领导人吧。你们马上就可以出去。”

原来是这样!童云几乎没有怎么考虑,就站了起来,像命令一般地对陆胜英说:

“送我回牢房!”

“你不想看你的女人吗?”

“我不看了。”童云说罢,就转过身去,想走了。

“童先生,难道你就这样无情?自己的老婆也见死不救吗?”

“我们是要救她的!”童云说罢,就自动地往门外走去。

“噫!”陆胜英不明白,他的幻想居然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连童云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变得这么死心眼儿。他忽然想起贺国威说过的“共产主义学校”来了。

童云回到牢房,难友们都来问他:“叫你去干什么?”

童云把陆胜英又想来动摇他的事说了,他几乎是愤慨地叫了起来:

“他们把章霞整得要死了呀!”

章霞被隔离起来后,难友们一直不知道她的情况,不知道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听说她正在遭罪,快整死了,一股怒火在牢房里燃烧起来。石峰首先不能忍受,他叫起来:

“我们要救章霞!”

别的难友也跟着喊起来:

“我们抗议!”

“我们要求放章霞回来,给她治伤!”

“斗争!斗争!决死地斗争!”易师白喊得特别响亮,拳头握得紧紧的,举得高高的。

章霞被整得要死的消息,这个牢房难友们的怒吼,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了所有的牢房,大家都为章霞的遭难而愤慨,大家要求绝食斗争,救章霞出来,给她医伤。

这个消息也传到了柳一清那里。柳一清听到了,十分难过。这样的战士,至死不屈,是应该用群众的力量救她出来才是。而且她最近有一个新的考虑,她认为用这个办法,要救出章霞是很有希望的。她前几天一直在想到底是谁出卖了章霞。

黄中经?显然不是,敌人越是把黄中经隔开来,不叫他出头露面,越是在他的脸上抹黑,硬要把黄中经是叛徒的形象塞给大家,就越是证明黄中经没有问题,越是证明另外有人出卖了章霞。而这个人除非那个在牢房里总是努力把自己披上金光的易师白,不会有第二个人。她正在这样思考,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判明的时候,她又收到了贺国威辗转传来的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水落石必出,图穷匕自见,要究根和底,除非搞密审。”

贺国威的这个指示真是太好了,秘密审讯易师白,这样就可以弄个水落石出,图穷匕见了。

柳一清正在计划怎样搞监狱秘密审讯,忽然听到童云被传,回来报告章霞快死的消息,也听到难友们要求绝食抗议,救援章霞的呼声,更听到了易师白比谁都要表现得英勇坚决的情况。

好,在秘密审讯以前,正可以利用敌人玩的这种花招儿——想把易师白塑造成为“革命英雄”的花招儿,将计就计,等敌人答应放出章霞,给她医伤了,再进行秘密审讯。

柳一清通过乐以明作了布置,各个牢房掀起了援救章霞的抗议怒潮,站在这个抗议浪头顶上的就是易师白,他比谁都更勇敢一些,他大声疾呼,要进行坚决斗争,于是在选举抗议代表的时候,几乎各个牢房一致推举了易师白。易师白知道了,当然是很高兴的,但是他却表现出很谦虚的样子说:“这怎么行呢?我还不过是一个新战士,我还连党员都不是呢。”

石峰说:“怎么不行?你的勇敢坚强,可以保证你完成任务,至于党员,那是每一个革命者都可以争取得到的光荣称号。”

“真是这样吗?我有成为一个党员的希望吗?”易师白很有兴趣地问。

“党是向着每一个坚决的革命者敞开着门的。”石峰补充说。

“太好了。”易师白满意极了。

于是易师白表现得更为积极了。他毅然担当起代表的重任,并且去见了陆胜英,提出难友们的抗议和要求。

真是奇怪,不,应该说,易师白的神通真是广大,他去向陆胜英抗议后,陆胜英就答应放出章霞来,不仅答应放出来,并且特别优待章霞,把章霞送到监狱的卫生室去,特别请医生给以治疗。有难友到卫生室去看病,望见章霞住在一间白粉墙的病房里。

易师白回来,绝不自己表扬自己,人家问他提抗议和办交涉的经过,他也决不表露自己出了多大力气,那是和一个想入党的革命者的品格不相称的。他很谦虚地、恰如其分地说:

“我现在才知道群众组织起来有多么大的威力,我去找陆胜英提了抗议,警告他,要不答应,全体绝食到底,他就害怕了。”

石峰却说:“我们的群众后盾是重要的,但是你这个锋利的矛头作用,也是不可以轻视的呀。”

易师白眼见有希望入党了,他心花怒放,他以为他今年真是流年大吉大利。

在这同时,柳一清布置好秘密审讯,只等待章霞的刑伤医治得更好一些就可以开始。童云兴奋地等待着报仇泄愤的一天快点到来。

5

吃过午饭,是特务们少来巡查牢房的时候,也是难友们看书睡觉的时候,童云看到石峰向另外一个同志悄悄地努一努嘴,那个同志就坐在铁栅子门边去了。另外的几个难友开始无所谓地坐在易师白和童云的身边来。童云知道要来的事就要来了。

石峰坐在易师白的面前去,易师白对这个外号叫“石头”的人一直有几分戒心,但是近几天来,石峰因为他当难友代表去向陆胜英斗争,取得胜利,对他另眼相看了,而且听口气,还有吸收他入党的希望呢。这太美了。所以石峰今天坐到他的身边来,他一点也不感觉紧张。他向石峰买好地点了一下头,石峰很冷静地问他:

“易师白,你不是想争取入党吗?”

易师白没有想到,他日夜企求的事竟然来得这样快,他太兴奋了。他说:“是呀,我多么想参加共产党呀。”

“当然,你是非常想……”童云插嘴,他差点想说“非常想钻进党里来”这一句如实反映情况的话,但是石峰看了他一眼,他改口说:“你是非常想参加到共产党里来的。”

“是这样,是这样。”易师白说。

“那么我们要审查一下你的历史,你说一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石峰说了,神情相当严肃。

易师白没有报告自己历史的精神准备,听到这一句话,略微有点紧张。他不能一口气背出他的历史吗?他那自己认为、别的同事也赞扬的具有“光辉战绩”的历史,是背得烂熟的:他是军统特务训练班里的成绩优异的学生,在那里,他学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全能特务”。但是他对于搞两面派的阴谋技术特别有兴趣,他精通对付共产党的“红旗政策”,于是他以各种号码的情报员的身份和特务机关联系,而以各种革命的假名字混入到这个那个进步团体去活动。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因此被派到延安去进抗大,他想混入到革命阵营里去。

但是这个理想没有能够实现,因为经受不住真正的政治审查,而露出狐狸尾巴来了。他不得不逃出延安,回到重庆,又被陈老板调到这里来,埋伏在高级农专,从此他的老板在他的身上挂的牌号是‘148号’,因而谐音改名“易师白”……但是他能在石峰面前背出这一段历史吗?当然是不行的。因此他要马上编出一套合乎眼前需要的“革命”历史来,的确是有一点紧张的。

但是对于易师白,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他略微想一下,就编造出来了,他向石峰和童云讲他的出身、籍贯、年龄,在什么学校上学,最后怎样考入高农专校,认识了许多进步分子和党员,怎样办壁报,斗争,怎样被捕,打死了一个特务……

但是石峰实在听不下去了。童云特别不能忍耐,这个出卖了章霞,使章霞受尽毒刑的敌人,居然把自己打扮成为一个金光闪闪的英雄,他插进去问:

“你不要说那样多,你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对了,你简单地回答一句,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石峰也说。

“噫,同志,你们问得真是奇怪呀!”易师白泰然地笑着说。

“是有些奇怪,你就老实回答吧,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石峰的话真像石头一样撞在易师白的心上,他有一点惊诧了。但是他马上把自己镇定下来,也许他们的入党就是要经过这样的严格询问吧。他沉着回答: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都知道,我是一个政治犯嘛。”

“你知道章霞是谁出卖的吗?”童云问了。

“黄中经这个叛徒嘛,谁不知道?”易师白理直气壮地说。

“你怎么知道黄中经是叛徒?”石峰问他。

“他的自首书不是贴在那里吗?还登了报,拍了照片。”

“那他为什么忽然失踪了呢?”一个难友追问。

“我怎么能知道他为什么失踪了呢?”易师白嘴还很硬,神情却有几分紧张了,他掩饰地反攻一句,“哟,同志们,你们问我这些干什么?”

“你自己应该明白。”童云说。

易师白向周围看了一下,看见大家围了过来,神色很严峻,特别是坐在他旁边的童云,用愤怒的眼神盯住他。他感觉今天的空气不对头,但仍然努力做到不惊慌。声音提高了许多,说:“喂,同志……”他指望外面能有特务听到他的话,他就得救了。

“你嚷什么?小声一点!”石峰命令他。

“为什么黄中经代表支部和你谈话以后,章霞和黄中经都被隔离了?”童云继续追问。

“这个,这个,我怎么知道,你去问特务去嘛。”

“我就是在问你这个特务。”童云咬着牙齿说。

“同志,不能这样血口喷人。我虽然不是党员,但是从狱外到狱内,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忠实于党的,哪一个难友没有看到?”易师白还想狡辩。

“哼!忠实于党?你忠实的是国民党,不是共产党。”童云气坏了,不揭他的老底,这家伙是不认账的,问他:“你到底是真受刑,还是假受刑?”

易师白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童云拦腰杀出这样厉害的一枪,他愣住了,招架不住了,只是“这个这个”地支吾着。

“对了,你受的什么刑,让大家看看!”一个难友说罢,就动手扒他的衣服,另一个难友把他的裤管捋起来,大家清楚地看到,细皮白肉的,哪里也找不到一块受刑后的伤痕。

“嗬,原来是假的呀!你装得好像呀!”大家用愤怒的眼光盯住他。像火一样烧着了他。

“你们干什么呀!”易师白看到自己的面目完全被揭穿了,又提高声音,想惊动看守特务,他就得救了,谁知道现在正是中午,那些看守特务不知道到哪儿挺尸去了,一个也没有来,几个难友几乎同时上去用手掐住易师白的脖子,警告他:

“你敢叫,掐死你!”

石峰严厉地指着易师白的鼻子,细声地说:“老实告诉你,今天是党在这里审判你。我们已经看了很久了,你休想抵赖,你要不说实话,我们一个人伸一个指头,就可以把你掐死,你叫也来不及。你要老实认了罪,说出实情,担保以后不干坏事,我们可以给你一条活命,你要放明白点!”

易师白这个“英雄”,眼见孤立无援,要硬挺一定是死路一条,管它的,先求个活路再说吧,只好低头了。石峰只有到现在才开始了真正的审问,对易师白说:“你想活的话,我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

“是,是是。”易师白怕死得很,于是才开始说出他的特务代号是“148号”,他讲他怎样在学校里搞“红旗”,和陈醒民碰上了头,从盯陈醒民的梢,怎样找到了童云,怎样和陈醒民的做神甫的哥哥和他的外国教父挂上了钩,商量好逮捕了陈醒民。陈醒民叛党后,又怎样叫他装成好人,稳住了童云,然后怎样逮捕了童云,并带他去假逮捕陈醒民,栽诬童云是叛徒。陈醒民又怎样从童云口中套出贺国威和柳一清的线索,逮捕了贺国威和柳一清。陆胜英怎样化装为罗士英,布置骗局,想叫童云上钩。陆胜英怎样叫陈醒民带人到学校去捉他和黄中经,他奉命打死了陈醒民,用陈醒民的血,染红了自己,树立起一杆“红旗”。他又怎样把这一杆“红旗”拖到监狱里来,怎样给黄中经献计越狱,企图破坏监狱里的党组织,怎样想找寻狱中的秘密的党员,在章霞给黄中经传话的时候,他发现了章霞,诬陷了黄中经,审问了章霞。他还讲到他们还准备把“红旗”拖出外面去,叫他和一批青年一起放出去,再到外面找党组织。最后他说:

“我说的句句是实,我再也不干坏事了,只求饶命!”

易师白在供认罪状的过程中,许多难友都气愤得不得了,恨不得伸手掐死他,还是石峰再三阻止,才没有动起手来。有一个难友问他:“黄中经到哪里去了?”

“哦,这个……”易师白想支吾,“我不清楚。”

“放老实点!”石峰警告他。

易师白看赖不过,只好说了:“就在前两天,黄中经已经被陆胜英杀了灭口了。”

一听到这里,难友们都气炸了,再也忍耐不住,都动起手来。

童云狠狠地在他的头上敲了一拳头,易师白害怕极了,大叫起来:

“杀人啦,救命呀,救命呀!”

这几声大叫,惊动了看守特务,有两个特务跑过来一看,是犯人在打犯人,打得头破血流了。一个特务飞快地跑出去报告,一个特务开了牢门,他站在外边嚷嚷,却不敢进来。

难友们见易师白大喊大叫招来了看守特务,更是火上加油,便更打得厉害。易师白一看就要吃大亏,这个家伙是学过全能本事的,拳脚都很有几手,他跳起来招架,竟招架住了。石峰是这牢房里最有力气的人,他奋力向前,想把易师白按倒,易师白看石峰和大家一拥而上,来势不妙,便从腰里掏出早就贴身藏好的短铁尺,照着石峰的头上下死劲地砸去。童云在旁边看得真切,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奋身一扑,双手抓住了易师白拿铁尺的手,一把夺过来,反手狠狠地砸在易师白的头上。易师白立刻倒了下去,却还想挣扎起来。童云再也不顾了,举起铁尺,朝易师白的脑门心又是狠命一下,顿时易师白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了。

“住手!”陆胜英带着几个特务,手里提着手枪,冲了进来,正好看到童云砸倒了易师白,气坏了,提起手枪向童云背上就是一枪。

砰!童云应声倒了。陆胜英叫特务把易师白拖到牢门口光线好的地方来看,到底伤得怎样了。一看,已经没气了。

这时大家围过去看童云,童云没有被打死,只是受了重伤。陆胜英回头对两个特务指着躺在地上的童云,下命令:

“把他拉出去,给我毙了!”

重伤的童云被两个特务拉了起来,他尽力把头抬起来,看着挤在两边牢房栅子边上送他的同志们,向他们告别,向柳大姐告别。他扬起手来,用全力喊了一声:

“中国共产党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