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醒民把胡子刮光,梳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多少有几分好奇心地把刚才发给他的那套绿呢中校制服试穿在身上,在穿衣镜前打两个转身,欣赏一下。——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国民党“军统”特务站的中校参谋了。
这种耸肩凸胸的制服,是适宜于那种身体健壮、趾高气扬的人穿的,陈醒民把自己那瘦小的、干瘪的身体穿进去,简直就像小孩玩的那种在竹竿上套上宽大单衣的木偶人一样,显得空荡荡的,轻飘飘的,毫无一点神气了。他那蜡黄的面孔,浮肿的眼皮和迟滞的目光,充分表现出他那内心的空虚和迷惘。这些日子里,他像做了一场噩梦,才醒了过来。他想起他这过去的半生,有说不尽的感慨。他认为,人生就是这样地难以捉摸,一切都是让命运在那里随意摆布,由不得自己。他从一个上帝的门徒,偶然变成一个激烈的抗日分子,进一步又偶然成为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现在忽然又被人从死囚牢里提了出来,给他挂上中校参谋的牌子,变成为一个三民主义的信徒了。特别使他惊异的是,他的每一次转变,都使他在人生的途程中上升一步,现在已经爬到中校的地位了。他似乎豁然觉悟了,过去对什么事都过于认真,过于执著,真好像世界上有个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去为它终生奋斗,为它舍生忘死似的。现在才明白,值得他认真对付的只有自己的幸福和锦绣前程……
陈醒民想到这里,心里马上就宽敞得多了。他把那套制服脱下来,仍然穿上自己的蓝布棉袍,到特务站去听候差遣。昨天陆胜英已经对他说过了,希望他和他们在一起,认真来干一番“事业”。
他明白,他现在既然是三民主义的信徒,就必定要效忠“党国”。他的主子在他的领子上挂上中校牌子,这当然不是无所谓的,他应该努力去做一些和这个官阶相称的事业。因此,他积极地把他过去曾经联系的学生党员和学生进步分子,凡是没有疏散的都提供线索,或暗地指认,叫别的特务去捉了。
只有几个例外,比如在高农专校的黄中经和易师白,还有他教书的那个清江中学的两个学生党员,还没有听说捉进来。他去向陆胜英提过建议:“那高农校的黄中经是党员,那个易师白是‘野草社’的激进分子,这两个人不要放跑了。”
陆胜英看到陈醒民回心转意后,积极效忠“党国”,十分高兴,但还是不同意抓这几个人,他说:“这几个人没有什么了不得,已经上了网了,什么时候想捉,只要把网拉起来,捉了就是。”但是陈醒民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学生捉了,这几个学生却不捉呢?管他的呢,不再去想这些了,他现在的职业是毋庸他多动脑筋的了,只要绝对服从,执行命令就是了。
陆胜英似乎不在乎这几条小鱼,而在大鱼。他已经几次三番地来动员陈醒民,要他设法彻底破坏特委,把地下党首脑机关一网打尽。陆胜英告诉过他,假如他帮助完成了这样伟大的“事业”,他的领章上将不只是两朵花变成三朵花,甚至还有全金板子的希望。全金板子,好家伙,不就是准将吗?这自然是很富于诱惑力的,陈醒民决心去碰碰运气看。
陈醒民装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又回到他教书的教会学校去。只说是病了,在他的哥哥那里休息了个把星期。他去找到他所发展和领导的两个学生党员,很关心有没有“上边”的人来找过他。当他听说没有人来找过,多少有几分失望。等了几天,还是不见柳一清或者贺国威本人来,也不见派别的人来找他。他只好改变主意,偷偷地带两个特务,突然到五峰山背后清江边的那家姓伍的农民家里去。他以为可以突击到特委坐机关的柳一清,但是到了那里,扑了一个空。
他把姓伍的农民叫了出来问话:“任远和柳一清搬到哪里去了?”
伍忠良完全莫名其妙,他不知道任远和柳一清是谁。他反问:“你说的哪一个?”
陈醒民才想起来,任远和柳一清在这里住的时候,是化名姓伍的,于是再问:“就是在这东厢房住过的伍先生和伍太太,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伍忠良说:“哦,你问的是伍先生伍太太,他们搬走了啦,就是给女儿做了满月酒就搬走了呀。”
“搬到哪里去了?”
“听说是在乡下找到一个小学教员差事,他们进城搭汽车走了。”
伍忠良说着,狠狠地看了看陈醒民,这位先生不是伍先生的朋友吗?过去也常来的,那天吃满月酒,他也是来了的,为什么他不知道伍先生和伍太太搬到哪里去了,倒问起我来了呢?伍忠良要问个明白,他说:
“噫,你先生不是伍先生的朋友吗?你都不晓得?”
陈醒民听到这种老话,在他看来,简直像隔了一个世纪的老话,十分厌烦,生气地说:“少说废话,他们到底搬到哪里去了?”
伍忠良还是那一句话:“你都不晓得,我咋个晓得?”
陈醒民恶狠狠地望着伍忠良说:“告诉你,你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伍忠良说:“是教书先生嘛。”
陈醒民说:“哼,教书先生?他们两个都是大共产党。”
共产党?两个都是大共产党?伍忠良还是第一次听说,的确有些惊异,但是他再一想,对了,怪不得他们两个都是这么好呢,就在他们这个乡里,有几个青年农民最近常来和他说闲话,他知道共产党是专为穷人办事的,他也知道共产党的死对头就是穷人痛恨的那号人。伍忠良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神气活现的先生,和站在这位先生后面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他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要说他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他倒反过来问陈醒民:
“你先生不是伍先生伍太太的朋友吗?他们是共产党,你先生是啥子人呢?”
这一句话真正戳到陈醒民的痛处了,何况站在他背后的两个特务在那里奸笑呢?他的脸刷地红了。他为了掩饰自己,恶声恶气地威胁伍忠良:“你要放明白点,你窝藏了共产党,罪已经不小,你再不说,罪上加罪!那天他们搬走,一定是你替他们挑的担子吧,你挑到哪里去了?说了就没有你的事。”
陈醒民想压伍忠良,反倒把伍忠良惹毛了,他从来是一个直筒子,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拐不来弯,他说:“不要说我不晓得,就是晓得了,也不告诉你。哼,你这号子人,真够朋友!”
“混蛋!你说什么?”陈醒民也被激怒了,他简直想伸手揍这个农民一耳刮子。可怪,伍忠良反倒迎了上去,说:
“你打嘛,我看你打,我看你咋个伸得出你那个黑爪爪!”
在这样一个普通农民面前,陈醒民反倒没有办法了。打他一顿又会有什么结果呢?而且他还不能估计站在他后边的这两个特务会不会支持他。他只好虚晃一枪地说:
“你放明白点,有跟你算账的时候。”于是他和那两个特务一块儿回到特务机关去了。
伍忠良等伍大嫂从田里回来就把这件事说了。伍大嫂着急地说:“背时的,他们在到处捉伍先生和伍太太呢,要能报个信就好了。”
伍忠良被伍大嫂这一句话提醒了,但是到哪里去报信呢?
他想了一阵,忽然想起来了,说:“平常肯来找我说话的对山坳坳里那个崔大哥,不晓得他能传个信不?”
伍大嫂说:“你快去跑一趟试一下嘛,救人如救火呀。”
2
陈醒民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进清江农场童云家里去。他在橘子树林里留心走着,没有见到童云收拾他那宝贝蜂箱,走进他家里去,还是没有童云的影子,他问章霞:“老童到哪里去了?”
章霞当然不怀疑陈醒民,但是对于他老是不遵守柳一清说的组织纪律,又跑来找童云,很不以为然。章霞回答说:“怎么,你还不知道?他已经疏散出去了呀。”
“什么?”陈醒民大大地吃惊了,他本来早几天尽可以来抓童云的,但是他认为童云反正是捏在手心里的麻雀,什么时候想捉都行,他想最主要是抓柳一清,因此他先去突击特委机关去,谁知扑了一个空。现在赶到童云这里来,万没有想到这只捏在手里的麻雀又飞了。他吃惊地叫了起来,但是他的理智唤醒了他,他马上把自己镇定下来,说:“哦,是呀,我就是来看看他是不是已经疏散了。现在时局的确是很紧,疏散出去是十分必要的。我就是担心他,才来看看他的。他既然已经走了,那就好了。”他故意停了一下,说几句不相干的闲话,装着不在意地随便问章霞:“不知道他到底疏散到哪里去了,那个地方安全不安全?”
章霞当然知道童云是疏散到附近的一个县农场去了。她本待要告诉陈醒民的,陈醒民是她丈夫的朋友,又是她丈夫的老上级,有什么不可告诉的呢?可是话到嘴边,她忽然想起柳一清说的组织纪律的事来,她也亲自听到柳一清批评童云不守纪律,不止一次两次。如果自己把丈夫疏散到哪里的事,告诉陈醒民——她听到柳一清说过,他已经和她丈夫没有组织关系了——这样行吗?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了。对陈醒民说:
“不知道他疏散到哪里去了。我也很担心,他却生死不肯告诉我,说:党内的事你少管,我也就不敢再问了。”陈醒民听了章霞说的话,虽然十分失望,却不能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这个心思简单的家庭妇女不会对他说拐弯的话的。他只好告辞出来,回特务机关向陆胜英汇报去了。
出乎他的意料,像上次一样,陆胜英仍然一点没有责备他,叫他耐心寻找新的机会。只是叫他不要把“共产党员”的牌子砸烂了。他说:“你不要以我们这里的一个中校行事,中校,我们这里有一大堆,共产党员却只有你一个。”
陈醒民听了相当满意,他知道他在这个机关里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他应该发愤干些效忠“党国”的事,毫无疑问,这对于他是最合算的算盘了。他等待着新的机会。
果然新的机会来了。有一天,陆胜英告诉他说:“那个农场的童云又回来了,你去看看他吧,把他稳住,才好钓鱼。”
是的,童云的确又回到清江农场来了。他出去跑了几天,总是半信半疑的,在外面东混一天,西混一天,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好做。他想念章霞,想念那才满周岁的小女儿,也想念那些在北风中的蜂箱。他在那个县农场里,见到人们安安生生地在进行工作,唯独他被柳一清疏散出来,凄凄惶惶,在这冬天的山道上游荡着,不知道终点在什么地方。
他游荡了几天,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毅然决然地回到清江农场来了。他看到农场门口大路上,仍然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走进清江农场,他看到那橘子还是照老样子越来越红,那腊梅花还是照老样子开着,那蜜蜂在这冬天的阳光中还是照老样子忙忙碌碌地飞进飞出,农场外清江的水,还是照老样子流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照着老样子,循着正轨运行着,哪里有什么问题呢?
他才跨进家门,一股温暖的热流迎面扑来,还是家里温暖些。他对章霞说:“我回来了。”
章霞见她丈夫回来了,十分惊异,问他:“你跑回来干什么?”
童云说:“唉,我像个游魂,在外面荡了几天,实在难受,我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孩子,不能没有蜜蜂,我受不了那些凄风苦雨,那些冷落和寂寞,我想回来看看。”
章霞对于自己的丈夫这样体贴自己,是高兴的,可是疏散出去了,这样冒失地跑回来,这多危险呀,她努力劝童云还是出去躲一躲风,童云却怎么也不干。他说:“我看局势不一定像小柳说的那样严重。”
章霞简直没有办法把自己的丈夫撵走,可是她总是提心吊胆的,晚上窗外有一点声音,她就惊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可是回头听听童云,却一直在那里酣然大睡呢。
陈醒民又匆匆忙忙地到清江农场来了,他穿过橘树林,就看到了童云又在那里忙着观察他的蜜蜂。陈醒民走到童云面前叫:“老童,你回来了?”
童云抬头见是陈醒民,放心了,他最害怕抬头看到柳一清那束责备人时严厉的目光。他说:“老陈,你来了,正想找你说话呢。”
陈醒民高兴地说:“好呀。”
童云收拾一下蜂箱,站起来和陈醒民一块儿走回屋里去。
一面走,他一面问陈醒民:“你不是要到重庆去吗?还没有走?”
陈醒民说:“快要走了,走以前我想来看看你。”
他们两个一进门,章霞就说:“好,老陈来了,你就批评批评他吧。叫他疏散,他却懵懵懂懂地闯回来了。我左劝右劝,总是不听。”
童云说:“你懂得什么?”
童云回过头来招呼陈醒民坐下,说:“老陈,我出去跑了几天,什么事也没有,我不明白,为什么小柳老是这么催着我走?”
陈醒民冷冷地说:“那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时局不好嘛。”
童云说:“时局不好,那为什么没有听说他们疏散,光疏散你和我呢?”
陈醒民说:“要疏散你,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至于我呢,我的思想不好嘛,不保险啦。”
这一句话就把童云激怒了。他愤愤不平地说:“这明明是对同志不信任呀,时局我看倒未必。我很想找老贺谈谈。”
陈醒民兴奋起来,说:“那好呀,一个党员向组织反映自己的思想情况,是正当的权利呀。”他停了一下问,“你能找得到老贺吗?”
童云说:“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小柳也没有留下地址。你能找到吗?”
陈醒民说:“我是已经决定走的人了,哪里去找?我也正想找他们呢。”
章霞插嘴了,说:“我看不管找到找不到,叫你们走,你们不走,这总不对吧。”
童云说:“你懂得什么?”
陈醒民想起陆胜英叫他要稳住童云,他也附和地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时局哪有什么紧?”
章霞听了这句话,十分奇怪,那天陈醒民来看童云是不是疏散走了,不是说过现在时局很紧的话吗?为什么今天对童云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个调子呢?章霞问陈醒民:“你那天来,不是说现在时局很紧,怕老童没有走吗?”
陈醒民只想到陆胜英的指示,要稳住童云,却早已忘记那天对章霞说了些什么了,这无疑是一个漏洞。他于是对章霞说:“这正是古话说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间过了,情况也就变了。现在不紧了。不然我们为什么没有事?”
章霞说:“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总是悬心吊胆的,出了事……”
童云又申斥她:“你懂得什么?”
陈醒民说:“我的好嫂子,你就放心吧,没有的事。”
陈醒民本来已经确信,童云不会溜掉了,他还补了一句:
“老童,我看这样吧,你再找一找小柳说说,干脆我们一块儿到重庆去,远走高飞算了。”
童云说:“真的,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章霞也点一下头,觉得这个主意倒蛮好。
陈醒民起身告辞,说:“我过两三天再来具体研究研究,你就不要瞎跑了。”
从此,童云便留在家里了。一住三四天,一点事也没有,他放心了。他也并不积极去找贺国威和小柳,又沉浸到他的那几箱蜜蜂的研究工作中去了。章霞一面庆幸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面却一直心里不宁静,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这几天得空还是劝他走,他却老是说那一句话:
“你懂得什么?”
3
有一天早晨,天亮不久,童云刚起床,正在穿衣服,章霞已经起来,正打算到厨房去弄早饭,才一开门,忽然有两个人,也不打招呼,冲了进来。章霞这许多天一直为童云担惊受怕,现在看到冲进来的这两个人的势头,知道事情不妙,她在门口拦住特务,大声地叫:“你们要干什么?”
童云听到声音,转身一看,一眼就看出是特务进屋了,他吓得愣住了。章霞看她丈夫还不快跑,她死命拦住那两个冲进来的特务,叫:“快翻窗子跑!”
童云这才醒悟了,下意识地跳上书桌,想从后窗翻出去。
但是忽然被一个什么人在后窗口用力推了回来,把童云推下书桌,摔在地上了。那个人说:“童先生,还是放老实点吧。”跟着跳了进来,倒埋怨起来,“我们等你老半天了,老不起来,这后窗口真他妈够冷的了。”
童云从地上爬起来,知道糟了,但是失悔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无可奈何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捉我?”
还是那个特务,大概是这三个特务中的组长,回答道:“童先生问的真是新鲜,我倒要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捉你的?你往后窗跑什么?”
这一句话把童云问得再也没有好说的了。章霞在门口拼命拦也拦不住进来的两个特务。特务把她一掌就打开了,把她丈夫在屋里包围起来,就要带走。章霞吓坏了,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死死拉住童云的外衣下摆,哭天抢地地叫:“你们不能把他带走!他犯了什么法呀?”
一个特务又把她一掌推开,骂她:“你这个女人,婆婆妈妈的,滚开吧。”
章霞被推开了,她的手里只捏住从童云的衣衫下摆上扯下来的一块蓝布。
那一个特务组长说:“你的男人犯了最摩登的法,他是共产党。”
说罢,对童云说:“走吧,童先生,知趣一点,我们也不想给你戴‘镯子’了。”
这时孩子被惊醒了,在哇哇大哭,章霞把孩子抱起来,跟着特务撵出屋来,又拉住她丈夫的衣袖,叫:“你们要捉他去,就把我也带去吧,把孩子也带去吧。”
一个特务说:“咳,这个女人才不懂事咧,带你去干什么?带娃娃去干什么?你怕囚粮多了,没有人吃吗?滚开!”
童云看到妻子那样伤心,听到孩子那凄惨的哭声,心里难过极了。只好对章霞说:“霞,是我错了。我走了,你回去吧,你要把孩子好好带大……”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章霞更大声地哭起来,仍然在后面跟着。
走到农场门口,那个特务组长问:“常来你这里的那个陈醒民,住在哪里?”
章霞明白,特务不特捉了童云,还要去捉陈醒民,她望着丈夫,给他递眼色。童云当然知道怎么回答,他说:“我不认得哪个陈醒民。”
那个特务笑一笑说:“前几天还到这里来过,他是你的好朋友,还不认得?哼,走吧,不怕你不说。”
特务们带着童云从后面石板路上山去了。章霞看到童云低着脑袋在前面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那瘦瘦长长的身子在宽大的棉袍里摇来摆去。走了十几步,他回过头来,望了失魂落魄地站在农场门口的章霞一眼,禁不住也掉下眼泪来了。章霞又哭了起来。
特务们押着童云翻过垭口,顺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一直朝清江中学走去了。童云想:坏了,陈醒民的地方,他们也早已弄得一清二楚了。他的脑子很乱,他是多么失悔呀。失悔没有听柳一清的严厉的批评,没有听他的妻子的善意的劝告,却只听进了陈醒民的话,落到这步田地。陈醒民也真是,本来决定到重庆去了,却拖拖拉拉老不动身,惹来这样大一场祸事。
特务把童云带进清江中学,已经九点过了。特务们几乎没有经过什么人指引,就一直走到陈醒民住的寝室外边。特务叫开了门,童云看到陈醒民正在和两个学生说什么。他打开门看见是童云,就打招呼:“老童,你来了。”
童云看到陈醒民这样麻痹,真是着急,他不断用嘴对陈醒民递点子,看样子陈醒民才明白了。他转身往窗口跑,想跳窗子,被一个特务跑上去拉住了,说:“陈先生,你不要给我们开玩笑吧,你跌伤了,我们还不好交差哩。”
那个特务组长冷冷地对陈醒民说:“陈先生,你这地方真不好找,多亏童先生带路,才找来了。”
陈醒民马上生气地走向前一步,用愤怒的眼光盯住童云:“什么?你……”
童云听了,完全莫名其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特务说:“好吧,我们走吧,你们扯皮的时间有的是。”
于是三个特务押着陈醒民和童云准备走了。有一个特务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马上指着那两个学生问:“这两个是什么人?”
陈醒民连忙支吾说:“学生,这个学校的学生。”
但是当陈醒民从那两个学生身边走过的时候,分明用眉眼做了一个暗示,童云看见了,特务们却没有看见。
当陈醒民走过童云身边的时候,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切齿地说:“叛徒!”并且举起手来,想要打童云。
特务马上把陈醒民的手抓住,叫:“陈先生,你的手放规矩一点。”
陈醒民的手并没有打着童云,童云的脑门上却像被什么铁锤猛然砸着了,一阵烟雾在眼前升了起来,在蒙眬中,他忽然看到那几个特务和陈醒民都张开了铜铃般的大眼,血盆般的大口,向他扑了过来。他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要不是特务拖住他,他会摔倒的。
“唉,”从他的天灵盖上发出这样一声叹气,他不知道是他自己在叹气,还是别人在叹气。
4
章霞看着特务押走了童云,抱着孩子迷迷糊糊地回到屋里,她把孩子放在小床上,坐在桌边发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也许不过是她这几天过于为丈夫的安全担心做的一个噩梦吧。或者他一定是一早去弄他的蜂子去了。章霞站起来,走出门去,在橘子树林边望望,没有人,又回到家里,仍然像往常一样,把童云的书桌整理好,等待他回来吃早饭。她在整理的时候,拿起童云日常用的文具,一件一件地看,又拿起童云和她两个人的合影,她发怔了,竟然笑了起来。
忽然,她抬头看到地上的一块蓝布,这是她丈夫穿的蓝布罩衫上的。完了,一切都是真实的呀!她的丈夫的确是被特务逮走了,她刚才被特务推了几把,跌在地上,腰上还疼着呢。
孩子还在床上拼命哭着,声音都哭嘶了。她忽然把孩子拖了起来,冲出门去,喃喃地说:“走,乖乖,找你爸爸去。”
这时,农场的同事和工人都知道了,过来劝住章霞,把她拖了回去。
孩子越发哭得厉害了。章霞呆坐在那里,不想理会。
有一个工人愤愤地说:“这是什么世道!”
章霞好容易平静下来了,她的理智慢慢恢复过来了。她深深痛恨自己,没有听柳一清的话,把童云劝走。“他不走,你撵也要撵他出去!”柳一清的声音还在她的耳边响,她却没有能够这么办。只听信丈夫的话,听信陈醒民的话,也许没有事吧,出去东混西混,吃不好,住不好,也怪辛苦的。他不走,就该设法告诉柳一清,叫柳一清来撵他走,却不忍心这么办,看看丈夫在家住了几天,风平浪静的,也就淡忘了。“唉,我好失悔呀!”她用手狠狠打自己的头。
现在已经出了事了,她想她应该去找柳一清,把这件事告诉她才是。下午,她一个人进城去,她十分注意后面有没有人跟她,没有,既然已经抓了童云,谁还管这个婆婆妈妈的女人呢。她走进清江日报馆去,在广告科登一个遗失图章的启事:
在垭口场菜市遗失图章一枚,文曰“章柳之印”,声明作废。
第二天的早晨,章霞提了一个菜篮子,像往常一样,顺着石板路,走上垭口场去,在垭口边菜摊上,果然看到了柳一清。
章霞想过去打招呼,被柳一清用目光制止了她。柳一清提着菜篮,翻过垭口,向乡下小道走去了。章霞在柳一清后面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提着篮子,慢慢尾着走。柳一清在山道上走了一段,证明章霞后面的确没有人跟,才折转来走到章霞身边打招呼:
“霞嫂子。”
章霞还没有说一句话,眼圈就红了,泪花不断在眼角浮动。她好容易才说出:“老童他……”几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柳一清冷静地说:“我都知道了。”
“柳大姐呀。”章霞几乎支持不住,柳一清扶住她,说:“不要难过,我们到那边石头上坐一下吧。”于是两个人走到前面不远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去坐下,像通常赶场的人坐下歇气一样。
“他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柳一清问。
“就是前天,一大清早。”章霞说。又问柳一清:“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柳一清说。
章霞低下了头说:“柳大姐,都怪我不好,没有听你的话,把他撵走……”
柳一清说:“这怪不得你,责任还是要由童云自己来担负。要说错,我的错恐怕比你还多些。我知道他的思想没有通,没有做更多的思想工作,只是强制他走,结果当时是走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
章霞说:“他出去混了几天,就转回来了。我劝他走,他总是抢白我:‘你懂得什么?’柳大姐,这也怪陈醒民,老童偏偏听他的话。”
“陈醒民?他又去找老童去了?”柳一清问。
“可不是,就是前几天的事。”章霞说。
“陈醒民他说了些什么?”柳一清又问。
“老陈来过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老童还没回来,他说就是来看看老童是不是已经疏散了。可第二次来他见到了老童,却说时局不紧了,不会出什么事。对于组织上要疏散他们,说了很多不满的话,因此老童也就更不想走了。”章霞回答说。
“哼!老童这个人!……”柳一清生气地说。
章霞喃喃地说:“可怜老童……”“可怜?”柳一清打断章霞的话说,“你不要难过了,老童这个人值不得你可怜了。”
“为什么?”章霞很奇怪地望着柳一清,这一句话听起来,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柳一清不得不告诉她了,说:“童云已经叛变了,已经变成一个可耻的叛徒了。”
章霞听到了,仿佛听到晴天一声霹雳。她的头发晕,眼发花,“不!”她叫了一声。她不相信,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童云,她的丈夫,这样一个好人,把她从死亡中救出来的好人,那样善良、勤恳,怎么会忽然叛变了呢?童云在她的心中,不仅是她终生所爱、相依为命的人,而且是她信赖到一种偶像崇拜地步的好人。但是现在,忽然听到柳一清一句话,就像一股暴风吹过,在她面前一直散发着金光的巨大偶像忽然垮塌下来了,成为一文不值的一堆烂稻草和烂泥巴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不!”章霞用怀疑和不满的眼光望着柳一清,说:“我不信,你怎么知道呢?”
柳一清心平气和,原谅章霞那样不礼貌的眼光,说:“他是叛变了!根据清江中学的学生党员报告,童云亲自带着特务去抓了陈醒民。”
章霞捉住柳一清的手,像哀告一样地说:“不,柳大姐,你不要这样说,我不相信!”但是她又哭了起来。
柳一清还是那样冷静地说:“说实在的,我从主观上,也很不愿意相信。我总想,应该是陈醒民叛变,而不应该是童云叛变。童云这个人是有缺点,甚至有严重的缺点,他开始以一个爱国者探求祖国的解放,参加了革命,却不好好改造自己,一天到晚迷进他的养蜂里去,只能算一个‘业余革命家’,不过我总觉得他比陈醒民还要好一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事实偏偏就是这样,是童云叛变了,是他去抓的陈醒民。据那两个学生党员报告,陈醒民正在房里和他们谈话,明明看到童云带着特务,冲进陈醒民的房里,把陈醒民抓走了,陈醒民还狠狠骂童云是叛徒。事实总是事实。”章霞在这无情的事实面前,不得不冷静下来。她低着头在想,那天早上,特务抓住童云走出农场的时候,果然问过童云,陈醒民住在哪里,当时童云说不知道,但是特务说:“你们是老朋友,还能不知道?好吧,不怕你不说!”是这样的,童云被捕的时候,陈醒民还没有被捕,很有可能,不,一定就是这样,特务把童云抓去后,到底把陈醒民住的地方盘问出来了,并且带着特务去抓了陈醒民了。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可耻,真是可耻呀!”章霞抬头叫了起来。她把那天抓童云时的情况,对柳一清说了。柳一清下结论说:
“这已经很明显,无疑是童云叛变了。”
章霞把头摇了几摇,想把一种什么思想从头脑里摇落似的。她说:“实在说,我真难相信,老童这个好人,却……”
“一个好人,不一定就是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要做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要经历过严酷的革命考验,要具有伟大的革命襟怀,要有临危不惧、至死不屈的革命情操才行。好人,不改造,常常反倒成为革命的赘疣。”
章霞听到柳一清这几句话,就像把她的心灵的门打开了,透进来一派阳光。她缓缓说:“算了吧,他不革命,让他去吧,我还要革命,我很想做一个你说的那样的革命战士……”
章霞自己都为自己能够脱口而出说出这样大胆的话,而感觉惊异了。她想把头埋下去。柳一清却把她的头扶了起来,望着她那渴望的眼睛,说:“你说下去,你说下去吧。”
章霞得到柳一清的鼓励,继续说了:“请你相信我吧。仍旧和我谈话,并且……”她不敢提“入党”两个字,迟疑地说:“给我工作吧。”
柳一清十分高兴,她完全能够理解这样一个受尽了压迫屈辱、觉醒过来的劳动妇女的心情。她知道章霞说的并不是一时的感情爆发,而是从自己长期的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摆在她面前的除开革命,再也没有什么路好走了。柳一清捉住章霞的手,说:
“很好,霞嫂子,是应该继续前进。我们会要给你工作的,并且仍然要约你作入党谈话,举行入党宣誓的。”
章霞的眼里仍然浮动着泪花,但是那已经不是忧伤的泪花了。
柳一清说:“现在你要注意的是,要特别警惕,敌人知道你那里是交通站,假如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加强监视的话,不久就会这么办的。我们虽然已经发了紧急通知,叫不要再到那里接头,也可能有没有通知到的,跑到你那里来。你要留神,无论如何不要叫同志落进敌人的陷阱里去了。要想办法把他们打发走。”
“嗯。”章霞点一下头。
5
童云和陈醒民被一起抓进监狱里来了。
这不是一所正式的监狱,这是把一座地主的大庄院改建而成的。大概因为国民党的监狱早已人满为患,来不及建造新的,不得不采取权宜之计,到处设立他们叫做看守所的监狱,看守所这个牌子叫人一看,还很容易使人和监狱连想起来,于是巧立名目,叫什么特别训练班,或者叫什么集中训练营,据说这是从德国学回来的。假如说,国民党对于勘查修建工厂和抗战防务工事很不在行的话,他们对于勘查修建监狱,倒是蛮有经验的,甚至可以说是很内行的。这话的确不错,这座地主大庄院后靠高山,前临清江,高墙大院,十分坚固,果然是一个关人的牢靠地方。他们用来专门关押政治犯。军统特务站也就设在这里。于是,这里便成为特务活动的巢穴,同时也是革命志士斗争的战场,自然也是钢与渣分离的冶炼场了。但是这个监狱暂时还没有名目,在那黑森森的像老虎嘴一样的大门两边,暂时还没有挂上牌子。
童云和陈醒民被抓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的人被抓进这个监狱里来。其中青年学生、店员、工人居多数,也有几个陈醒民一看就认出来了的货真价实的共产党人。这是陈醒民过去就认识了的。其中有一个叫石峰,是一个学校的支部负责人。
童云和陈醒民被当作重要政治犯,被推进关押重犯的牢房里去。
那个外号叫石头的石峰,尽力站起来扶住陈醒民和童云,以免被特务推跌了。他和其他难友,都热情地接待新来的战友,就像一个新战士到了战斗最激烈的战壕,大家都把最好的休息地方、最重要的战斗岗位交给他。童云和陈醒民被安置在房子里最避风、离尿桶最远的地方。
一阵亲切的问询之后,石峰问陈醒民:“老陈,怎么搞的,你也进来了?”
陈醒民用眼睛斜看了童云一下,冷冷地说:“别提了,有人出卖了我。”
“谁?”大家顺着陈醒民的眼神看过去,都把目光集中在童云的身上了。童云莫名其妙地微微战栗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脸红了。
“我——我没有……”他想申辩。
“哼!你这个无耻的东西!”石峰第一个骂了起来。
“混蛋,软骨头!”
“你怎么没有出去做官?还想到这里来坑人吗?”
“该死的叛徒!”陈醒民叫的声音最响。
斥骂的声音像暴雨一般淋到童云的头上,特别是陈醒民说的最后那两个字——“叛徒”,像炸雷一样落到童云的头上炸开了。叛徒?这能够随便忍受吗?他恼怒地抬起头来,挣红着脸申辩:“我……我没有出卖谁……”
陈醒民一口咬住童云说:“没有出卖?你们听,他说他没有出卖呢。我问你,是谁带着特务到清江中学去抓我的?”
“你说,是谁?”石峰逼他。
童云真是觉得有口难辩,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件怪事,只得照实说:“是他们带着我去的……不是我带着他们去的……”
“哈哈……”大家都笑起来。陈醒民笑得最厉害,说:“你们听,你带他们去,他们带你去,这有什么不同呢?反正是你出卖了,和他们一块儿来抓了我,难道不是事实吗?”
石峰站起来,走到童云面前,说:“你,我说,你,”石峰回头问陈醒民:“他叫什么名字?”
陈醒民说:“叫童云。”
石峰转身对童云说:“你,童云,你抬起头来,把眼睛看住我的眼睛,回答这个问题。”
童云抬起头来,用他那无罪的眼睛望着石峰的眼睛,继续地说:“的确是这样……是他们带了我去的……”
“够了!”好几个人同声地说,“这已经够清楚的了。”
石峰说:“从你那一双眼睛,我就看得出来,那是一双叛徒的眼睛。”
“不!”童云还要抗辩,但是被一片斥骂声把他从头到脚淹没了。
他觉得一时再也说不清楚,他只恨那些可恶的特务,为什么要先抓他,然后带他去抓陈醒民,这样一来,嫌疑是很难洗清的了。当然他更恨他自己,为什么疏散出去了,又颠颠倒倒地跑了回去?为什么听陈醒民的话,不听柳一清的话?为什么章霞那样关心自己,再三劝自己躲避,却都当作耳边风?是什么鬼迷了心窍?到如今失悔也来不及了。
童云带着特务去捉了陈醒民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在监狱里传开了。在放风的时候,大家都用手指头向他指着在说什么。谁也不想和他在一起,像避瘟疫一样地避开他,他完全被孤立起来了。
几天的监狱生活就使童云老了许多,似乎头发都白了起来。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他那瘦长的身体,越益像一根竹竿了。他一想起这几天的事,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他老像说梦话似的喃喃不休:“我没有……”他感觉到一个千斤重的石头压到他的头上来,陈醒民站在那块石头上又跳又叫,巴不得一下把他压死。他又觉得在监狱里有一把无形的钳子紧紧夹住他,使他透不过气来,陈醒民正是掌钳的人。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陈醒民,他的老上级,老朋友,竟是这样一口咬住他,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容他分说,那样的无情,也无理。不,他要反抗这种可怕的压力,他要抗辩……
6
晚上,月亮很好,月光从牢房的铁条窗射了下来,落在挤着睡在地板上的人们的身上,难友们的胸部随着鼾声起伏,那铁条的影子就像一根根弯曲的蛇,紧紧缠在他们的身上,在那里蠕动一般,叫人感受一种难堪的痛苦。童云睡不着,在角落里坐起来,贴着潮湿的砖墙。从牢窗望出去,望着月光和天上的微云;听那屋前清江的浪涛声和后面松林沉重的叹息。这种声音他在家里的夜晚,也常常听到,自然,那个时候还同时听到妻子和小孩的鼻息声,是那样的沉静和甜蜜,现在她们怎么样了?
他十分悔恨,由于自己麻痹,落进了敌人的魔掌。更倒霉的是被陈醒民一口咬定他出卖了陈醒民,叫难友们恨透了自己,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这一辈子难道就这样被人当作叛徒吗?再也洗刷不清了吗?难友们那些愤怒的责骂,轻蔑的目光,特别是陈醒民那种狠毒的眼光,一见就令人寒心。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没有睡着吗?”在他身边传来陈醒民的声音。陈醒民坐了起来,靠着童云说,“你老叹什么气,叫我睡不着,这月光也太讨厌。”
童云没有理会,陈醒民却执意说下去:“唉,我也是失悔得不行。怪我们自己麻痹大意。同时,也怪你带他们来捉我……你为什么这样对不起人?我们还是老朋友嘛……我劝你,你已经错了,不能再错下去了。”
童云没有答理对于他的这种栽诬,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
陈醒民却还是只管说下去:“那天,你说说,你怎么把我的住址告诉了他们的?你不应该,很不应该,你知道这是叛变行为吗?”
童云一听到“叛变”两个字,就更受不住,往常他一辩解,难友们就群起而攻之,现在只有陈醒民一个人,他想把情况说清楚。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平静地说:“我没有叛变,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
“那么为什么是你带着他们来抓我的呢?”
“是他们带着我,我并没有带着他们。”
“那么为什么他们知道了我住的地方了呢?你真的没有告诉他们吗?”
“没有。”童云肯定地说。
“这就怪了。”陈醒民沉默了一下,好像在作冷静的思考。
过了一会儿,若有所悟地说道:“哦,难道……莫非是这样的吗?莫非他们早跟上我了吗?”
童云忽然想起来了:柳一清来通知他疏散的时候,是说陈醒民已经被特务跟上了。是了,我这几天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对陈醒民说:“可能是这样。你一直没有发现后面跟了人吗?小柳那天说老贺看到你后面已经跟了人了。”
“哦,恐怕就是这样了。”陈醒民停了一会儿,用很抱歉的口气说:“这样说来,是我错怪了你了。”
童云的心里马上像一块石头落地了,陈醒民到底比较了解他,没有叫他老挨冤枉,这样就好了。
陈醒民轻轻说:“这几天倒叫你受了许多冤枉气,不过,这件事也太凑巧了,你自己也承认是你和他们一起来抓我的嘛。这件事要对难友们解释一下。不过,一下恐怕还不一定解释得通咧。不要紧,你就委屈一时也不要紧。他们就说你什么,你也别回嘴,免得惹得大家更冒火,整你一顿就吃亏了。反正我明白,我向党组织交代清楚就是了。让我慢慢地解释。”
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那月光无声地在屋里爬行,已经爬上墙去了。夜风呼呼地吹得更紧了。
“唉,”陈醒民又说开了头,“都怪我自己。组织再不能吃亏了。不知道老贺小柳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外边风声这样紧,天天都有人进来,我老看着,就怕看到老贺他们。不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安全不安全,你知道不知道?我老担心他们还在城里晃来晃去,这城市小,很危险。他们要早疏散出城才好。”
童云想,陈醒民的担心完全对。他也担心,他看到柳一清每次都是从石板路走上垭口去的,十有九成还住在城边上。
并且柳一清对章霞说过,她满了月还要到医院去检查身体,也是东门外,人来人往的地方,倒是不放心呢。
陈醒民又叹了一口气,说:“但愿他们已经远走高飞了。”
童云说:“谁知道呢?小柳说她还要去医院做产后身体检查呢。大半还没有走。”
“真是这样吗?”陈醒民忽然特别兴奋起来,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但是他清醒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压一压嗓子,改换成忧心忡忡的腔调,说:“哎呀,那才危险呀。但愿他们接受教训,早点离开才好,不能再吃亏了。”
7
第二天一大早晨,才点过名,有两个特务到陈醒民的牢房来,凶神恶煞地对陈醒民叫:“走!搬个地方去,要问你的案子。”
陈醒民和难友们告别,接受了难友们的鼓励,跟特务去了。
陈醒民向陆胜英汇报之后,陆胜英十分高兴,陈醒民不特准确地执行了他所布置的一切,并且还有“创造性”的发现。他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样死心塌地叛变共产党的叛徒,就连见世面比较多的陆胜英也觉得少见,自然是好极了。他不住拍陈醒民的肩头说,“你老弟果真有办法,案破之后,论功行赏。”
陈醒民带着两个特务到医院去埋伏起来,只等柳一清来做产后身体检查。
柳一清生孩子出医院的时候,是曾经约好满月后去做产后检查的。可是她在坐月中身体很好,满月后身体更好,简直用不着去检查,因此就没有去。陈醒民毫无结果地在医院守了好几天。但是他很有耐心,不特因为全金板子在他眼前闪闪发光,十分诱人,他对于柳一清也特别有兴趣,因为这个女人过去一直和他针锋相对,心里积怨不少,今天,报复的机会来了。
陈醒民已经守得有些不耐烦,准备撤回去了。忽然就在这天早晨,他看到省委的贺国威走进医院来了。他怀疑他的眼睛是被金板子闪得发花了,擦了一下眼睛再看,是他,是贺国威,走到门诊部去了。陈醒民真是喜出望外,小鱼不来,大鱼却来了。
原来贺国威从夏天打摆子,一直到冬天都没有好,前几天受凉又发了。他在家里吃了奎宁还不见效,就到医院来打针。他万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叛徒。最糟糕的是贺国威的眼睛有一点近视,他配得有眼镜,但是不常戴上。因此,他在医院根本没有发现叛徒陈醒民在暗中监视他。
贺国威打完了针,走出医院。陈醒民叫几个特务在后面盯梢,自己怕被发现,远远跟在后面。贺国威按照秘密工作的规定,回家一定要防止“带尾巴”,他就照例到垭口小街上转了一圈。他果然发现身后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他知道已经长了“尾巴”了。这并不要紧,在地下党工作中,长“尾巴”是常事,现在是设法如何丢梢的问题。丢梢的办法很多,全要靠遇事沉着不乱,临机应变,尽量利用在平时就留心到的、“狡兔三窟”的退路。
贺国威走到一家卖香烟的铺子前,若无其事地买了一包香烟,趁划火柴抽烟的工夫,斜眼瞄了一下,见两个特务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守着,他就大踏步走进香烟铺子里面去了。他穿过走道,进了后院,钻到一个厕所里去。他在厕所里迅速把身上穿的大衣翻转来穿上,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颜色的大衣了。
他又用一张随时准备着的白帕子把头包起来,就像个病人了。可这还不行,他知道他的上嘴唇中间有一个白的刀痕,是一个容易被人记住的大记号,他从口袋里摸出平时准备好的假胡子,往上嘴唇上一贴。加上他因为打摆子,脸色本来不好看,这样一化装,俨然就变成一个四五十岁的病人了。他从容地从厕所走出来,开了小便门,穿出另一条小巷走了。在街上,他和陈醒民碰过对面,陈醒民想不到他已经丢掉了“尾巴”,而且化了装,所以没有认出他来。贺国威呢,也没有看清楚陈醒民。
那两个盯梢的特务看见贺国威走进香烟店里去了,以为这里一定是共产党的一个什么机关,就死死地守住。他们想,你总要出来,不会插翅飞到天上去。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陈醒民过来一问情况,就吃惊地说:“糟了,你们让他溜走了!”
“溜了?他往哪里溜?”特务不以为然。
“嘿,傻蛋!”叛徒责备起特务来。但是他怎么能责备特务呢?他要不是当过共产党,怎么能识破这其中的机关?
他急忙带了特务冲了进去。香烟铺的老板并不阻拦,因为这里本来是一个人进人出的通道,内院还住着好几家人家哩。他们在内院问有谁看见一个上嘴唇有疤子的人没有,内院的人都说没有看见。他们哪里肯相信,就挨家挨户地搜,费了不少功夫。后来他们发现厕所有小便门,可以通小巷子,陈醒民才明白贺国威早已从这里溜掉了。他们从小巷追到街上,连人影也没有了。
陈醒民赶回特务机关去报告。漏了大鱼,这还了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前实行梳篦计划。看来地下党的特委机关总不外在东门外五峰山到土桥这一带的乡下。全部戒严,把网子拉得密密实实的,挨家挨户梳下去,要捉一个上嘴唇有块疤子的三十几岁的年轻人。特务站长陆胜英批准了陈醒民的计划,马上全体出动,在东门外近郊乡下实行临时戒严,挨户搜查。
8
贺国威丢了梢,马上回到易家湾家里,对柳一清说:“有问题了,我在医院被人盯了梢。内部一定出了毛病了,这儿不能再住,马上清理东西,立刻撤退!”
他们马上把文件清出来烧了,还有一些马克思列宁主义书籍。烧了一会儿,来不及全烧了,就塞在柴堆里去。柳一清又把小窗上的绿绸窗帘扯下来,这是表示这儿已经出了事,不安全,使任远回来看见这个信号,立刻走避,不致贸然落入陷阱。
他们为了避免惊动邻居和房东,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贺国威还是扮成病人,柳一清抱着小孩,扶着贺国威走了出去。
但是已经迟了,他们这一带已经落入紧急戒严区,罪恶的网子已经由陈醒民这个该死的叛徒张起来了。他们才走出去,下了一个山坡,走上小路,便发现路口有站岗的特务。特务喝令他们止步,走过来盘问他们:“干什么的?”
“到医院去看病的。”柳一清回答。
“他是你的什么人?”
“丈夫。”
“干什么事的?”
“在教育厅当录事。”贺国威回答。并且装着有病,很吃力地从身上摸出一张证明文书来。上面有名有姓,有职业,还有照片。特务想到上面命令要捉的是一个嘴上有疤子的青年,这个有胡子的病人当然不是。人家去看病,理当放行,就放过去了。贺国威仍然像病人一样,由柳一清扶着,慢吞吞地走向大路去。
陈醒民带着一批特务,分头突击检查到了易家湾。他们发现一户人家锁了门,就去问邻居一个军官太太,这一家住的什么人。她说是住的一对夫妻,还带得有一个小孩。问她那男的嘴上是不是有一个疤子,她说,好像是有一个,不大记得清楚。
“一定是他们。”陈醒民以猎犬特有的警觉性嗅出味道来了。他们马上把那户人家的锁打开。陈醒民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烧纸的味道。他那警犬鼻子又发挥作用了。他说:“刚才在这里烧过文件,一定走不远,快追!”
特务们追出来了。在路口碰到那个警戒的特务,陈醒民问他:“你看到过一个嘴唇上有疤的人过去没有?”
“没有。”
“有个女人抱个小孩过去没有?”
“有。送一个病人到医院去看病的。”
“嘿,他一定是化装逃了。快追!”陈醒民说。特务们赶快从小路追了下去。果然,远远就看见贺国威和柳一清不紧不慢地向沟边大路走去。柳一清那矮小精悍的身个儿,贺国威那瘦长个儿,高肩头,陈醒民这只狗是很熟悉的。
“就是他们。你们去捉,我不露面。”陈醒民指挥说。
几个特务追下去,把贺国威和柳一清包围起来。问他们:“什么人?”
“到医院看病的。”还是柳一清回答。
“干什么的?”
“教育厅的录事。”贺国威说罢,又摸出证明来给他们看。
但是有一个特务早上曾经跟过贺国威的梢,仔细看一看贺国威的面孔,认出来了。他伸手把贺国威嘴上贴的假胡子撕下来,那块疤子就露出来了。
“好呀,你给我们唱的一台好戏!装化得不坏。先生,戏已唱完,走吧。到我们的医院去医病吧,我们那个医院设备齐全,正有医生在等着你哩!”说罢,就用手铐把贺国威铐起来,赶到下面大路上去。贺国威和柳一清都知道落到敌人的网子里去了。
当他们走到大路边,在一棵大树下,柳一清忽然蹲了下去,特务问她干什么,她说小孩尿尿了。她一面给小孩撒尿,一面装作无意,把树根下一块白石子踢下坎去。这也是告诉任远的“不安全”信号,特务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
他们在大路上并肩慢慢走去,沉着,安详。贺国威轻声对柳一清说:“看来我们走上另一个战场了,严重的斗争在等待着我们。”
柳一清平静地回答:“我准备接受任何考验。”
走了一会儿,贺国威又轻声说:“用第一套口供。”按照地下党工作习惯,随时都准备着被捕时应用的口供,并且根据不同情况编有两三套口供。但是他们并不了解,无论哪一套口供,在叛徒陈醒民面前都是没有用的。
“不准说话。”特务呵斥他们,不准他们谈下去。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少要谈的话了。他们彼此都相信,他们有共同的思想和共同的语言。
他们在大路上走着,走着,那样坦然地走着,望着这阴霾四伏的天空,望着这北风凛冽的山林。
新的斗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