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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字街头。

车水马龙,人流如潮。这是雁鹅湾——这座山区街市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段。雁鹅路、金川路在这里交汇。离这里百步之外,坐落着全市规模最大、商品最全、楼房最高的雁鹅大厦。

眼下,临近春节;此刻,又正是下班时分。街道两旁,形成了一条自行车奔涌的河流。人行道上,挤不开的人。一幅一幅醒目的欢庆春节的大红条幅,在各个铺面前面,悬挂出来了。这些大红条幅之间,也不时出现一幅幅绿纸书写的横幅:人人争当文明市民,个个遵守交通规则。看来,节日临近的时候,一场整顿交通秩序的运动,正在这个山城里进行。

街心。交通岗亭。

红灯亮了。

“唰”的一下,东西走向的各种车辆,齐崭崭地停住了。就如同一道水坝,闸门关下了,奔泻而下的流水,一下被切断了。这时,南北走向的车辆,有如一股起开闸门的河水,一下奔泻过来。

渐渐地,南北走向的车辆陆续过空了。然而,交通岗亭上的指示灯,仍然未换,绿灯对向南北,红亮警示东西。

这时,一辆自行车,从北街飞驰而来。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姑娘。骑车的汉子,正和坐在后座的姑娘,在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什么。他们忘记了一切,直朝十字街口冲来。眼看,越过了停车线,进入了岗亭内交通警察的视野之内。

“停住!”

一声吼叫,从岗亭上的喇叭里飞出。

骑车的汉子仍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姑娘,这是违章行为。他仍然兴奋地登车冲前而来,已经到了十字街心了。

岗亭里猛地跃出一个警察,朝这辆单车边跑边吼:

“停住!快停住!”

骑车人方知闯了祸,自己违犯了交通规则,连忙刹住单车,从车上跳下。

这时,交通警来到了面前,一把抓住单车,推着单车一边往岗亭边走来,一边怒不可遏地训斥道:

“你进过城没有?怎么这样没有知识,没有教养?!”

骑车的汉子,一下哑住了口,愣愣地跟在这位警察的后面,朝街边走来。他木木地望着面前的这位凶神恶煞的、年轻的交通警察。

这位警察,看上去不足二十岁。一张嫩嫩的娃娃脸上,却留着一口黑胡子。眼睛瞪得像电灯泡。脸板得紧紧的,铁青铁青。表示他已愤怒到了极点。此刻,他不管轻重,尽挑刺耳的话,训斥面前的这位年纪远远长于他的汉子:

“骑车带人,还带女人!你想搞什么名堂!想到我们城市里来搞污染?没门!车扣下了,明天到我们队里办学习班。看你的态度和认识,再决定罚款的多少。”

年轻的警察,很不客气地一把将单车夺过去了。

骑车的汉子,是许大泉。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一时愣住了。猛然间,受了这个年轻的警察一顿臭骂,脸涨得红红的,半天做不得声。自己理亏了,怎么好申辩?尽管对方态度恶劣得不能再恶劣,但人家有理在手呀!

这时,坐在车后座上的那个姑娘,看着这个嫩脸蛋、黑胡子的小警察那般气势汹汹地训斥许大泉,许大泉被训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她忍不住“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时,年轻的警察猛然车转身来,目光剑一般地盯着这个姑娘,吼道:

“你还笑!怎么,违犯了交通规则,还光荣呀?坐到一个大男人的屁股后面,你还光彩呀!还好看呀!”

听嫩脸蛋警察这一吼,这姑娘笑得更厉害了。

“再笑,通知你们的单位,扣你全年的奖金!”

这时,围观的人很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后到的行人,也要踮起脚尖,朝里瞅瞅。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个儿矮的,只能望见前面的人的肩膀,也要挤过来瞧一番,或者听别人议论一句什么。难怪有人说:在城里的街头上,有人吐在地上一口痰,一个人凑过去看,不出半分钟,就会围上一大堆人。这确是不假。

这个嫩脸蛋、黑胡子警察,也被围在人圈里了。他突然朝围观的人发起气来:

“走开!都走开!这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死人!”

围观的人还是不走。凶神恶煞的小警察也奈何不了。只好推着单车,往岗亭边一放,自己钻进岗亭里去了。

当天上午,许大泉就从四风井下来了。

回到矿部,他没有休息,就串门子去了。人生中最美丽的五年,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是他走向社会的第一站,给他留下了许多温暖的回忆。他走访了许多矿工和矿山干部的家庭,看望了当年的师傅、师兄和给过他帮助、给过他友情的几个朋友。矿党委张书记和矿长老肖等几个头头,一直陪着他东家西家地跑。他实在过意不去。这一则干扰,影响了他们的工作。矿上的头头是不好当的。他们是相当忙的。二则自己的行动也不自由。少了许多看望朋友、看望师傅、看望同学的私人间的情谊、私人间的交往的色彩,多了几许官方的例行公事般的味道。于是,他一再坚持要张书记他们不要陪了。自己曾是这里的一个矿工,哪一个门坎不熟悉呢?

“你现在在省里坐大机关,回矿里来一趟不容易啦!”

“往后,恐怕会经常往矿里跑呵!”

“是吗?那可太好啦!”

矿上的干部是相当纯朴的。他们根本没有去捕捉许大泉刚才那句话里发出来的信息。他们当然想不到,也不会去想,许大泉会从省里下来,下到雁鹅湾来担任市委书记。

在许大泉的一再坚持下,矿长、书记们才各自去忙他们自己的去了。这时,许大泉去看望中学时的一位女同学。他们是一同进这座矿山的,如今在矿子弟中学任校长。她仅仅比许大泉大一岁,而她的孩子却高中毕业考大学了。在人生的舞台上,女人比男人登台早些,较早地扮演妻子、母亲的角色。男人要慢半步,甚至一步扮演丈夫、父亲。去年,这位不到四十岁的女同学,儿子就高中毕业了。为儿子考大学的事,她到省城来找过许大泉一次,扑了个空,许大泉出国进修还没有回来。这件事,许大泉是从凤章写给他的信中得知的。她的儿子后来录取了吗?进了哪一所大学呢?

唉!如今,做母亲难,做父亲难,做家长难哇!还在儿女读小学时,就为儿女将来能否考上大学着急了。初中、高中如能考取当地的重点中学,考取大学的希望就多一份。人,一生下来,从进幼儿园起,就开始竞争了。一直到你告别这个世界。从这个视角看人生,人生是多么残酷啊!为了儿女将来能考取大学,第一步,就拼命地为他们考取重点中学而努力。父母一面督促儿女在学校里用功、使劲,一面自己在学校外钻门子,拉关系,拐弯抹角地与重点中学的某校长、某教务主任、某权威教师靠近。进了重点中学,下一步的目标就是高考了。许大泉曾经到一个高考考场去看过。考场外面,烈日炎炎。许多的男人和女人,那是考生们的父亲和母亲,或躲在树林里,或呆在小棚里,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时钟一分一秒地过,等待着一场考试完毕,儿女从考场上出来。他们不时地看看手腕上的表。一分一秒都是从他们的心头滑过去的。他们似乎比考生更着急,更焦虑,更担心。考场外面,也是一个考场呵!这是一场不发试卷的考试,是一场对家长们心理承受力的考试。一场考试完了,儿女们从考场跑出来,父亲,母亲,还有姨母、舅父、姑母、叔父什么的,一齐围了过去,一边掏出手绢为满头汗水的伢子、妹子们拭汗,一边端过来冰莲子、冰汽水、冰糕什么的,送到儿子或者女儿面前。一声一声关切的、宽慰的、鼓励的暖乎乎的话语,不绝于耳!考分公布了,各种录取线划定了。这时,又是一场战斗。一场父母们为儿女前程而奔跑的战斗……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当、当!”

敲过门之后,前来开门的,正是这位女同学。短发。圆脸。矮个。一身素色衣服,十分合体。脸上施了点淡妆,分寸很是得当。浑身上下,显露出一个成熟女人的神采。

一拉开门,她看到面前这个壮实的汉子,先是一愣。接着,双目放射出特别的光采,欣喜地叫道:

“是你,大泉!”

“没错,是我。”

“你还认得我这个门?”

“刚才,我还真担心自己敲错了门呢!”

“不错,做了大官,成了大学者,还不忘我们这些没出息的穷同学。”

女校长招呼许大泉在火桌边坐下。她泡来了香气四溢的热茶,端来炒得喷喷香的花生,还有苹果、桔子、香蕉。

“我是特意来打问的,你的儿子去年录到哪里了?”

“还算运气好,进了上海交大。”

“那真该祝贺你啦!自己虽然因为‘文化革命’,没有读成大学。而今,自己的崽,成了大学生啦!好,这个桔子要吃。”

说着,大泉从盘子里选了一个又红又大的桔子,剥了皮,滋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女校长的情绪极佳。大泉的来访,更使她兴奋,更使她激动,更使她倍增喜气。她对大泉说:“不是吃一个桔子的问题。今中午,到我家喝一杯米酒!”

“这……招待所已准备了饭。”

许大泉犹豫地立起了身。

“如果你是真心祝贺我,那就不要推辞!”

“好!”

许大泉终于痛快地从口中嘣出了这么一个字。

他从这位女同学家里出来的时候,还想去串几家门子。三、四年没有回矿里来了。女同学推给他一部单车,说是可以节约一些走路的时间。他把单车接过来了。

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出来两天了。说不定,省委组织部早已通知市委了。自己的原工作单位省计委也可能给市里挂来了电话。市里的同志说不定在到处找自己呢!他决定马上到市里去接个头,露个面,把兜里的那张介绍信交出去,过些日子再回矿上来。

他跨着女同学的这部单车,直奔市区来了。

“哪里跑!”

快要进入城区的时候,马路上突然冲出一个人来,横在他的单车前面,大喝一声。

他定睛一看,十步开外,潇潇洒洒地站着一个姑娘。她就是这座城市里颇负盛名的女记者、大泉当年在省报社学习的同学杨贞贞。她,一米六五的身材。剪一头短发,额前齐齐崭崭地留着一绺刘海。弯弯的眉,明亮的眼。一副浅色眼镜架在小鼻梁上,给她平添了几分文静的气度。衣着不新潮,自然,朴实。看上去,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电影上、画册里看到的三十年代那种知识女性的形象。虽然形象很具中华民族传统女性的气度和韵味,然而,她的思想意识,却非常超前,热烈开放,大大有悖于民族传统的观念。昨天一早,常委会议尚未召开,她就获知许大泉将来这座城市出任市委书记的消息。她真想马上见到他,谈谈她对这座城市各方面工作的一肚子的看法和想法。她生在这块土地,长在这块土地,长期工作在这块土地。又在这里做了四、五年的省报驻这座城市的记者。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对这座城市进行了考察和思考。她曾经找罗南谈过。可是,和他谈这些,有如钝刀子割肉,半天不出血。没劲。如今,来了一个留过洋,坐过大机关,且又和自己同过三个月学的许大泉,应该和自己有共同语言。她本想马上回报社,一则催催稿件见报,报报旅差费;二则找许大泉聊聊情况去。后来得知,大泉马上就到。罗南午饭后就驱车进省城去接他了。她才没有动身回省里去。

“贞贞,是你!”

许大泉连忙从单车上跳下来。

“怎么,人家特意到省城去接你,你却早已在这座城里活动了?搞微服私访呀?让人家扑空去?你呀!哈哈……”

贞贞开怀地笑了。

“谁到省里接我去了?”

“接你,还能谁去?当然是市长罗南啦!”

“他已回市里了?”

“还没。还不知在哪里寻你呢!”

“笑话,我爱人知道我到这里来了。一问她,不就知道了?”

“来!”贞贞一把将单车夺了过去,拍了拍后座,对许大泉说:“坐后面,我带你。大书记,坐单车,有屈你了。他们金川矿的头,也太不礼貌了。”

“你这个大记者,可别制造冤假错案呀!”

许大泉意外地在这里碰到自己的同学,心里也很兴奋。他一把将单车夺回去,道:“还是我来带你吧。我是男人!”

“只怕你这个大男人,在大机关里坐惯了小汽车,一双腿退化了,踩不稳这车子,把我给摔坏了。”

说完,贞贞也没有再争,身子轻轻一跃,坐到了许大泉的单车后面了。

“不要紧,摔坏了包赔。”

两人热热烈烈地谈着,一路朝城区飞驰而来。他们真没有想到,前面有那么一场闹剧在等着他们,会遭到那么年轻的一个娃娃警察这样一顿挖苦的训斥。

杨贞贞笑弯了腰。这太有意思了,太有戏剧性了。一篇市委书记的上任记,不是有了一个多么奇妙的开头吗?如果,她站出来说一声,介绍一下面前这个汉子的身份,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故意不这么做,好让这出戏演得精采一些,有趣一些。把一种难堪,一种窘态,一古脑儿留给这位新来的市委书记。

“走,以后再说吧!”

杨贞贞笑够以后,直起腰来,一把拖住许大泉,离开了那令人尴尬的场地。

“我领你看两处地方去,让你熟悉熟悉这里的民风。然后,到河洲上,让我好好给你谈谈这个城市的情况。保险比省委组织部给你介绍的有趣,有用!”

贞贞自信兼有自豪地说。

许大泉的脑子里还是木木的。他只好跟在杨贞贞身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个交通警的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