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罢午饭,一撂碗,罗南就跨出门来了。
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早已停放在他住宅的前面。市里几大家的头头们,差不多都赶来为他送行了。这情形,很有点某些领导人出访,按照外事工作对外宣传的需要,有意识地安排一些平级的领导人礼节性地为之送行的味道。罗南微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并对大家说:“我这次代表大家去接许大泉同志。请各位放心,一定把大家诚心欢迎他来我们市挂帅的心情转达给他。”末了,他又特意对市委分管党群、组织工作的副书记老郝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明天晚饭前一定赶回来。请办公室到雁鹅宾馆安排好食宿。几大家的领导同志,全体市委常委,下午五点左右到宾馆等等吧,和许大泉同志见见面,顺便陪他吃一顿饭吧。”
说完,他弓身钻进了小轿车。
小车在大家挥手之中,徐徐驶出了这个首脑大院。
本来,罗南今天一早就要走的。昨晚一到家,他只跟两位副书记通了电话,通报了省委若明书记和他通电话的内容。哪知,这消息像一股风一样窜了出来,震动了整个常委班子,整个首脑大院。许多人跑到他家里,大发了一通牢骚,对省委的这个决定,表示一种明显的不满,很有一点为罗南鸣不平的情绪。这,使罗南既欣慰,又担忧。他心平气和地、态度恳切地和干部们谈着。那话语,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心的深处掏出来的一样。他从这个城市的历史、现状和发展的角度,从这个城市过去留下的教训,来说明一个主要干部选得准与不准的重要性,来证明省委这次的决定,是慎重的,是非常正确的,是对我们市五六十万人民负责任的。自己无论是学识、魄力、实际工作经验,都不合适挑这副担子。省委这样的决定,是对自己的爱护。然后,他又就自己所了解的有关许大泉同志的情况,一一向来他家的干部做了介绍。嘱咐大家要好好支持许大泉的工作。支持他的工作,也就是支持我的工作,支持我们整个市委班子的工作。我们一班人,是一个整体嘛。
夜深了,干部们一个个离去了。当他把最后一个干部送走,门一关,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就像是在舞台上演戏的演员,下台来卸了装,变成另一个样子了。他感到很累,很疲倦。他软沓沓地瘫坐在沙发上,口里莫名其妙地、没头没脑地骂出了一通脏话。老伴慌忙从卧室里走出来,连连问: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给我拿酒来。”
“这么晚了,喝什么酒罗!”
“你懂个屁!”
他朝老伴吼道。老伴嘟噜着嘴,再也没吭声,转身给他取酒去了。
只有在这个天地里,只有在他的老伴面前,罗南才会显露出自己的这一面。看到他的怒容,听到他的脏话,领教他的粗暴、无礼和不尊重人,俨然是一个大山冲冲里的性格凶暴的农民。他爱人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妇。前些年,他担任文化局长的时候,才解决户口,迁到城里来。当时,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曾向他投来迷人的眼波,向他发起过攻击,但他没有动心。却把这个相貌丑陋、又很老气,虽然只有四十五六岁,看上去像有五十大几的糟糠之妻,迁到城里来了,接到自己身边来了。他的这一着,很是为人所传颂,所敬重,受到了尹玉辉的夸奖。老人连说自己没有看错,这个人选准了。
是的,他这匹千里马,是尹玉辉这个伯乐相中的。他是六十年代初,地区农校毕业的。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公社做秘书。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建市,雁鹅湾,还屈居在如今郊县的下面,是一个县属的小镇。如今,完全倒了一个个儿了。当年的娘成了女,当年的女,变成娘了。到了六十年代末,这里才来了老革命尹玉辉,才挂出雁鹅湾市的牌牌来。有一年春节临近的时候,尹玉辉到几个郊区公社去检查群众春节文化活动的情况。这位老八路还是老作风,下乡检查工作,从来不电话通知,总是搞突然袭击。那天,他来到罗南工作的那个公社。秘书罗南热情地招呼尹玉辉等一行人在办公室坐下,接着,给每个人送上来一杯茶,才向市委书记报告:“我们书记、副书记不知尹书记您要到我们公社来指导工作,他们都下队里去了。我马上派人去把他们寻回来。”
“不了!”
尹玉辉摆了一下手。
“那……”
“你是什么?”
“秘书。”
“秘书是总管嘛。你就把情况说说吧。”
罗南在尹玉辉的对面坐下了。他没有带本本,不慌不忙地汇报起来。说得条条是道。当天晚上,他还临时组织了几项文娱活动,请尹玉辉审查。罗南自己,居然还上台来了一段京剧清唱:“临行喝妈一碗酒。”
尹玉辉坐在台下,认真地看着。看完后,他非常满意,没有想到,这个大山区的农民文化娱乐活动,开展得还这么好,水平还挺不低。回到市里,他向正在组建中的市文化局推荐。很快,罗南从那个公社调到市文化局,担任了群众文化科科长。不久,又升任为市文化局副局长。在和局机关干部的见面会上,他用手搔着头,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学农的,学畜医的,市委乱点鸳鸯谱,叫我来接文化工作。这要靠各位行家多指点、多关照、多支持了。”文化人里有一些干正事缺乏艺术天分,搞不出大名堂,臭一个人、挖苦一个人什么的,却颇能显示几分艺术才华,不知是谁,会议一散,就为这位新局长编出了两句顺口溜,说是“派来一个阉猪的,管着一群读书的。”罗南也许没有听到这个话,他很少豪言壮语,事事埋头实干着。上任不到一年,他负责把市文工团建起来了。当年,就搞出了一台大型歌剧。在全省会演中,一举获了一个大奖,并被推荐进京演出,到京都风光了一下,受到了中央一位领导同志的赞扬。罗南领着文工团回到市里,尹玉辉为他们开了一个庆功大会。罗南呢,顺利地担任了局长。这时候,再也没有人说什么“派来一个阉猪的,管着一群读书的”了。
罗南的威信一下建立起来了。
这时候,文工团里有那么几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了解到这位局长的爱人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还住在乡下没有到市里来,都悄悄地向他发起了一种攻势。哪知就在这时候,罗南在尹玉辉的帮助下,将爱人、孩子从乡下正式迁到城里来了。晚饭后,他还常常领着那位与自己很不相配的爱人,逛逛街市,爬爬雁鹅峰公园。有时自己去审查文工团的节目,也将爱人带上。不久,市里召开人民代表大会,罗南在组织上没有安排候选人的情况下,由代表们提名,被选为了副市长,成为雁鹅湾市建市以来最有轰动效应的新闻。那个妙笔生花的女记者杨贞贞,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省报上,取了一个很有特色的题目:《人民代表的眼睛》。这里面,罗南那敬重没有文化的农民妻子,不做陈世美,是不是赢得了不少代表的选票呢!
老伴把酒拿过来了,为他斟了一杯,并给他端来了几碟卤菜,一一摆在他坐着的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这时候的罗南,却突然又变了,朝老伴连连摆着手:
“端开!端开!”
“想喝点就喝点吧!”
“告诉你:端开!”
罗南显得极不耐烦,说话的嗓门又高了。
老实巴交的女人,只好将酒、菜又一一端了回去。
罗南长叹一声,双手枕着头,重重地靠到了沙发上。
二
屋里极静。
迎门墙上挂着的那座电子钟,秒针跃动的“嚓、嚓”声,此刻有如重锤敲击着瘫坐在沙发上的焦躁不安的罗南的心。
罗南的女人,站立在罗南身前,急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嚓、嚓、嚓……”
电子钟上的秒针,仍在按照它的规律,在不慌不忙地跳动着。
罗南狠狠地盯了电子钟一眼。
女人也跟着丈夫盯了一眼那座钟。呵,不早了,快十一点了。她劝丈夫:
“都半夜了,困去吧。”
“你,站开!”
罗南吼道。吼得莫名其妙。
女人怔怔地立在他的身前,没有走。
半天,她又劝了丈夫一句:
“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那样会憋坏身体的!”
罗南盯了自己的女人一眼。呼吸越来越粗了。
“你有气,就发在我身上吧!你打我吧,打我吧!这样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女人突然跪在自己丈夫的面前了。
罗南心烦地推了一把,想把女人推开。没想到,用力过猛,把女人推倒在地下了。
他这才急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冷静的时候不冷静,这不恰好说明自己的不老练,不成熟吗?
他连忙将女人从地上扶起来。
“你去睡吧,我再坐坐。”
他对女人说。
“你也睡吧。再难的事,也要想开点。”
女人也对他说。
他望着女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什么事,你不能对我讲讲吗?我能帮你一点什么吗?”
“这个,你,不懂呵!”
罗南凄苦地笑了笑,一头倒到沙发上了。
他开始吸烟了,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了。他极力地在心里开导自己,要冷静,要克制。在难以冷静的时候能够冷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呵!自己要这样训练自己,这样磨炼自己。
他开始在心里平平静静地做一番面对现实的思考。省委的这个决定,说明省委的主要领导人,对自己还有某些不放心,不满意。真是自己现代意识不强,知识面不博,没有搞大工业的经验?见鬼去吧!说穿了,是自己的后台不硬。这个许大泉,看来来头不小。那天张辛志说他是第一书记的红人,恐怕不会事出无因呵!他才三十七八岁,这么年轻,给了他这么多深造的机会,经过了那么多锻炼的岗位。不是第一书记的红人,能这样吗?现在,谁不想用自己更信任的人呢!
“许大泉的目标,难道就是这个雁鹅湾市的市委书记?”
罗南的心里,突然跳出来这么一个问号。“不!绝对不是!人家心中的目标,高远得很呢!这个雁鹅湾,只不过是他又一个锻炼的岗位、镀金的岗位而已。很快,他就会从这块跳板起跳,跳回到省里去担任更重要的职务。”罗南的心绪一触到这里,不由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头也微微地点了点。他在心中嘱咐自己,叮咛自己:一定要好好配合他,支持他,让他感觉到,我罗南是真心实意地欢迎他来的。这样,日后,他回到省里时,到第一书记面前会说几句自己的好话。那时候,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慢一、二年,就慢一、二年吧。自己只有这个命,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一想,他心平了,气缓了。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明天不能一早就走。眼下机关里,几大家市级领导机构的班子中,某些人的情绪不对头。这时候,自己要做工作,要拿出姿态来。要让上上下下的干部们感觉到:我罗南是诚心诚意欢迎许大泉这位年轻同志来出任市委书记的。让大家看到自己的胸怀,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气度。使许大泉一来,通过这一个个干部的嘴,了解到我罗南的一片诚意,已经把工作做在前头,在切切实实地为他铺路,是真心实意地支持他的工作。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看墙壁上的电子钟。已是十二点三刻了。他也顾不得是什么时候了,立即从沙发上立起身来,朝电话机旁边走去。
“对,再大的事,睡了觉再说。”
女人以为罗南是起身去睡觉了,欣慰地说。
“你……”
罗南这才发现,女人还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女人呵,女人!
“好,我挂个电话,马上就睡。你先去睡吧。”
女人看看男人的脸。此刻,男人的脸好看多了。她这才走回卧室里去。
罗南先给老郝挂电话。老郝很快就接电话了:“老罗,这么晚了,什么急事?”
“我想,我下午再到省城去接许大泉同志。上午,开一个常委扩大会,请几大家的主要负责同志都参加。现在,某些同志的情绪很不正常,令人担忧。我觉得要认真学习一下省委的决定,好好统一一下干部队伍,尤其是领导层的思想认识。你看?”
“好!”
老郝连忙赞成。
接着,罗南又给另一位副书记挂电话。
三
今天的这个会议,大家表现得格外的关注,格外的积极。八点还不到,被通知参加会议的人,便早早地来到了常委会议室。
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第一号人物人选的决定,对这个地区或这个单位的领导层影响太大了。会议开始之前,先到的几个同志,就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了。
军分区政委是个高个。是一个说话、办事都痛痛快快的人。一种典型的军人气质,军人作风。这时,他一走进会议室,把军帽一脱,就发感慨了:
“我从来不推崇什么论资排辈。但是,我又不相信,越年轻越好。老罗,你说呢?”
他喊应罗南说。
罗南笑了笑,这样回答:“政委,你又犯自由主义了!”
“对对对!”
高个子政委连连点头。他接受批评也很痛快,很诚恳。
“罗市长,人都到齐了。”
副秘书长张辛志向罗南报告。
“好,开会吧。”
罗南环视了一下会议室,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牛皮纸封皮的本本,便一刀切入地说开了。他先宣布了省委的决定。接着,又把省委若明书记在电话里和他谈的话,详详细细地向大家传达了。末了,他说:
“现在,我先说一点认识吧。这次,省委做出这个决定,是站在全省的高度上,站在我们这座城市发展的高度上,为我们挑选来了最优秀的干部。作为许大泉同志本人,他是做出了牺牲的。到我们市里来工作,是有屈于他了。大家想想,他一个省计委的副主任,又刚到国外进修了两年。回来后,没有担任重要职务,而是被派了下来。他能到我们市里来,是我们市里的福气。有他这样现代化意识强、大工业意识强、改革意识强、知识面博而广、魄力大的干部来挂帅,我们这座城市的建设速度会上得更快,面貌会改变得更快!至于年龄,三十七八岁,正是一个人精力最旺盛的时期,经验开始丰富的时期。我们许多老革命家,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统帅一个兵团、领导一个大省了。有些人,为我说些这样那样的话,我感谢这些同志的好意。但是,我这个人的半斤八两,我自己知道。我仅仅是一个农校毕业生。当文化局长的时候,就有人唱:派来一个阉猪的,管着一群读书的嘛!(这句话,他最终还是听到了)我担任现在这个工作,都感到很吃力,都感到知识不够用。我打心眼里欢迎许大泉同志来挂帅。我一定和大家一道,好好配合他、协助他、支持他。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做好自己分管的政府工作。平时,我们爱讲这个团结,那个团结。我体会,最关键的,是要班子团结,是要领导层团结。我们不要求领导层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只要团结得像一家人一样,就好办事了,工作就好干了。不要都希望别人来团结自己,我们自己要主动地去团结别人。尤其是要主动地团结在一把手的周围。我干了这么多年工作,还有一点体会:一个干部的素质高不高,党性原则强不强,主要看两条:一条是不是相信群众,一条是不是尊重老干部、尊重一把手。世上的万物万事,都得有一个头,都得服从一个头嘛!”
罗南的话,像大江里的一层一层波浪,撞击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头。大家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种时候,罗南的胸怀这样开阔,这样没有委屈感,没有冷落感。一个干部,做到这个地步,真不容易啊!大家被罗南此时此刻说出的一席话,深深地感动了。
常委扩大会议一散,一双双热乎乎的手朝他伸了过来。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般,紧紧地、紧紧地相握……
小车,驶出了市区,进入了一条宽广的柏油马路,朝着省城,疾驰而去。
罗南平静地靠在沙发座背上,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