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临近了。
街面上,节日的气氛愈来愈浓烈。一家家商店,一个个机关,按捺不住地刷出了庆贺节日的大红标语。许多红布横幅跨街而挂。一些伟岸的建筑物上,高高地悬下来宽宽的、标有醒目大字的红布条幅来,显得不同凡响,十分气派!一些本来就俗不可耐的个体户店子,这时候更是装扮得媚态十足。一台台质量或劣或优的收录机,摆到了门面狭小、货物拥挤的店铺门口,时下走红的某些歌星,正随着他们自己灌的带子,被强行拉到了这里,就屈为店主卖劲地唱着,招徕着顾客。一些不安分的孩子,把一挂挂鞭炮拆了开来,一个一个地装在口袋里。小小的嘴上,叼着一个从大人那里要来的烟头,不时用烟头点燃一个鞭炮,丢到街上陌生的行人脚下,“叭”的一声,把一个毫无思想准备的人吓得双脚蹦了起来。一些姑娘,双手捂住耳朵疯跑。点炮的孩子呢,这时候躲在一旁满足地、开心地笑着……这一切,都强烈地提醒你:春节就要到了。
往往,春节前后雨雪多。这几天,却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冬季里的晴天,给人们平添了一种温暖。大节前的晴天,更是给人们送来几分喜气。满街穿花衣的女人,满街穿新衣的孩子。采办各种节日物资的,选购各种拜年礼品的,到处可见。姑娘们这时候最漂亮,小伙子这时候最精神,老大爷这时候最开心,主妇们这时候最忙碌,当家人这时候最劳心。幸福的家庭这时候更幸福,不幸的家庭这时候更不幸。春节,喜庆的日子,愁人的日子,累人的日子呵!
冬季的日子短。才五点多钟,太阳就挺不住了。头一软,从城西那座高高的雁鹅峰上的吻日亭旁滑落下去了。太阳刚坠下去的那一瞬间,整座雁鹅峰,整座吻日亭,被晚霞镶上一道金边。这灿烂的色彩,把山峰、把亭阁,映衬得辉煌无比。但,好景不长。一转眼,晚霞失去了耀目的色泽,变成灰色的云块了。那镶在山和亭上的金边,自然也就消褪了。渐渐,灰色的云块暗淡下来。夜幕,就从雁鹅峰上,就从这吻日亭边,悄悄地拉开了,把整个城市,把整个大地沉沉地罩住了。
这时候,总有那么一些热情的情侣,还逗留在这雁鹅峰公园,还逗留在那吻日亭中没有归家。夜幕,黑沉沉地压下来,给他们提供了某些方便。只有那讨人嫌的山风,一阵阵刮过来,寒嗖嗖的。好在,情侣们的心头,都熊熊地燃着火团,再冷的风也刮不冷他们心头的那团烈火。
这个市的首脑大院,就紧紧地靠着这座雁鹅峰。早年最先挂上那块市革命委员会木牌牌的那栋低矮的、土气的“干打垒”两层红砖楼房,此时不知缩到什么角落里去了。两栋高大的八层办公大楼,一东一西雄赳赳地耸立在这雁鹅峰下,似乎要与这雁鹅峰比一个高下。东边这一栋,是市委办公楼;西边那一栋,是市府办公楼。办公楼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桔林。眼下,桔树刚刚进入挂果的青春期,一株株生气盎然。水泥道路旁,香樟、塔松,成排成行,一片青绿。虽是严冬,这个院落里却处处充满春意。
桔林后面,傍着雁鹅峰,耸立着一片造型美观、结构别致的宿舍楼。一片香樟林中,一团浓荫深处,坐落着七八上十栋两层小楼。那是市委常委们、市长们的住处。据说,四年前,代市长罗南批准盖这片宿舍楼、市长院的时候,是顶着压力的,是冒了风险的。正当干部们喜气洋洋地搬进新居过新年的时候,正当常委们、市长们搬进小楼迎新春的时候,那个当年坐着小轿车来到这个河湾边,来到那栋两层红砖楼房的“老革命”,突然从那座海拔千余米的高山,从他厮守的那片苹果园里,怒气冲冲地走下山来,指着罗南的鼻子尖,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才代了几天市长?就想住小洋楼,图享受。你到那些矿山上去看看,到那条半边街上去看看,看矿工们住的是什么?看市民们住的是什么?算我当初瞎了眼,把你这个大少爷推了上来!”
老人说着,气呼呼地喘着粗气。罗南呢,低着头站在老人面前,半句声也没吭。
“走,带我到你这位市长大人的新居去瞧瞧,让我这个土八路开开眼界。”
罗南低头就走。
走了一段路,老人觉得不对头,停住脚步问:“把我往哪里带?”
“尹老,你不是说要看看我的家吗?”
“你们的市长院不是盖在那片樟树林子里吗?”
“嗯。”
“那你还把我往这边领?”
“我还住在老地方。”
“你还没有搬?”
“不,那里没有我的份。建的时候,就没有把我计划进去。”
老人愣了一下,才摆摆手:“走走,到你家坐坐去。”
老人来到罗南的家,反剪着手,从客厅到卧室,认真看了一遍。只见这位市长的家里,只有几样旧木家具。就连他办公的桌子,也是一张脱了漆的三屉小木桌。他睡的床铺,还是当年从基层调进市里来工作时带来的白木条条床。里里外外四间房里,没有一样打眼的、时髦一点的用具。用稍稍新潮一点的眼光看,这个市长的家,实在太寒碜了。
这些,进入尹玉辉的目光,使他感到心中异常的舒服。他呼吸平缓起来,两个眼角的鱼尾纹,又挤到一起来了。他伸出手去,说:
“来,给支烟。”
罗南奇怪地看了老人一眼。他是不吸烟的呀,是不是退下来后,整日厮守在果园里,日子无聊,学会吸起烟来了呢?罗南忙从烟筒里掏出一支烟来,递了过去。
尹玉辉将烟接了过来,一看,是本省一家烟厂生产的一种中低档烟:芝城。他将烟卷放到鼻子前,滋滋有味地闻着。罗南掏出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燃火,将火团向老人递过来。
老人连连摆手:“你吸,你吸。”说着,将这支芝城牌香烟,递还给了罗南。老人仍旧没有学会吸烟。
罗南将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好一阵,才诚恳地、语气柔和地对老人说:
“这些年,我们从各地引进了一些人才。他们是带着建设这座城市的一腔深情来的。有些甚至放弃了别的地方许多优越的条件,奔我们这里来了。我们不能太怠慢了他们呵!再说,建市以来,我们在住宅建设上,欠帐太多。许多干部三代几口挤住一间、两间房。一些近年提拔到市府、市委担任领导职务的同志,也有这个情况。我看着心里不好受,好像欠了谁的帐一样,于是就动了这份心。既然下了决心盖新宿舍,式样、结构、外观,当然也就应该讲究一点。时代总是在不断向前发展嘛。当然,我们党的艰苦奋斗的传统,我们任何时候都是不能忘的,不能丢的。有些人多次提出,要把我们建市时的那栋干打垒办公楼拆掉,我就不同意。至今,我们还安排两个机构在那里办公……”
尹玉辉不住地点着头。突然,他打断罗南的话,问:“既然盖了,你为什么不多盖一套呢?”
“老书记,你是不是要搬下山来住?”
“不是我,是你!”
“我……对自己苛刻一点,得罪的只是自己一家人;为别人改善一下条件,会调动一片人的积极性……谁叫你把我推上来当这个家呢?”
“好!好小子!”
老人朗声地笑了。
不久,市里召开人民代表大会,对市人大和市政府的领导班子进行换届选举。在两个市长候选人中,罗南以绝对优势的选票,当选为市长,轻而易举地取掉了“代”字。
夜色愈来愈浓了。香樟林子全隐进一片浓黑中了。林子里的楼群,亮着一扇一扇的窗户。那灿灿的窗口,把近边的几株香樟,巧妙地剪出一丛一丛影儿来,构成一幅图画,飘逸出一种情调。
一辆一辆小车,在香樟林子里的水泥小道上,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小院里的门铃,响了,又停了;停了,又响了。
夜幕下的香樟林子不平静,春节前夕的小院子不平静。
二
这时候,站在雁鹅峰上的吻日亭里,观赏一番这座城市的夜景,是一种享受。
太阳坠土半个时辰的样子,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很快,大地间的山山岭岭、河湾、水泊、工厂、矿山、村庄、田野、街道、学校,一齐隐了进去。天地溶为一体,变成了一张庞大的墨色的纸,铺展在你的面前。
一座城,沉沉地落进这张墨色的纸里了。
渐渐地,这张墨色的纸上,东一点、西一点跳出来一个一个光团。接着,远远近近,闪烁着一片灿灿耀目的光点,一团一团,一片一片。每一团,每一片里,都隐藏着一个世界,隐藏着一片天地,或是企业,或是学校,或是机关。这些光团,有平平地铺开的,也有一层一层地立起来的,有些,还高高地插入天宇。那高高地插入天宇的,就是那座开采了一百余年的老矿。它坐落在那座拔地而起、高达一千二百多米的高山上。近处街头上的灯,直睖睖地瞪着眼,射着光,那么咄咄逼人,那么亮而不闪。而远处山头上的灯,光线那般柔和,那般温情,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每一盏灯火似乎都在飘动,都显得那般的神秘,给你一种诱惑,你恨不得想立即扑过去,用双手去捉住它……
这时候,这个雁鹅湾市首脑大院的门前,有一些人正在忙碌。不一会儿,四个很大的蒙着红色绸缎的彩球,挂到了颇为气派的这首脑大院的大门上。一个敦敦实实的中年人,这时走进大门一侧的传达室,问一个矮矮的老头:
“老邹头,开关在哪?”
“呵,罗市长,你亲自在挂这彩球呵?刚才有好几起人找你呢!”
传达员老邹头,六十挂零的年纪了。瘦小的身材,挺硬朗。他有过一段光光彩彩的历史。是一个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老兵。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被美国鬼子的子弹,伤害了一只眼睛。如今,安着一只整日整日不闭的假眼睛。老人脾气很倔,工作特别负责任,门把得严严的。在他那真假两只眼睛里,上下级关系是极其分明的。
这时,老邹头连忙起身,打开了电源开关。顿时,四个彩球里的灯光,一齐笑眯眯地闪烁着光芒。那贴在彩球上的“欢庆春节”的字样,一刹那间显现出来,十分气派,十分打眼,使这首脑大院顷刻间散发出一种庄严而隆重的节日气氛。
“好!”
罗南望着闪亮的彩球,笑了。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神采飞扬。
“小张,我们走吧。”
被罗南呼做小张的,是市委副秘书长张辛志。这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米七五的个头,身材瘦而不弱,挺结实。长长的脸孔,很白。眉毛清秀,眼睛黑亮。一口美公须,更使他透出几分迷人的神采。真可说一表人才。只是那黑黑的眼球,总是乱转动,显得非常不安分。如果女人的眼睛这般清亮,又这般不稳定,那十有八九是个放荡女子。男人呢?不好做何判断了。
这时,张辛志来到罗南身前,尊重中透出几分亲密,轻轻地报告道:
“车马上就到。我们在这里等着吧。”
“哪辆车?”
“你放心。去看老前辈,我知道出哪个车好。东西也都带上了。”
谈话间,一辆旧式上海车,开到了罗南身边。张辛志把车门打开,罗南一头钻了进去。老邹头从门口探出头来,和罗南打着招呼:
“罗市长,去哪?晚上也不歇一歇?”
“上山。”
“呵,晓得了,晓得了。又是去看老前辈。”
“要过年了嘛。”罗南摇下车门玻璃,望着老邹头说。“你也是老前辈啦!年货备得怎么样了?缺什么,只管对我老罗说一声。”
“哪里,哪里。不缺,不缺。”
这辆旧式上海牌轿车,缓缓地开出了大门,直朝市区西北方向的一座高山驶去……
三
罗南的心绪极佳。坐在卧车里,他很有人情味地问张辛志:
“你小姨子的事,办妥了吗?”
“妥了,妥了。他们夫妻俩一定要上门来感谢市长。被我说服了。我告诉他们:罗市长不是别个,他不爱这一套。”
“谢什么!我们都吃五谷杂粮,都食人间烟火。谁没有一些具体情况,一些具体困难呢!我的原则就是:对群众,对广大干部,只要能通融的就通融,能解决的就解决。对自己,要严,半点也不能含糊。”
“一个领导,能做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样的领导,到哪里去找呢!所以,这次省委组织部来考察,要求你担任市委书记的呼声极高!我说得则更……”
“小张,别犯自由主义了!谁来担任书记,这是省委考虑的事,我们少议论。坦率地说,我是一个只会干实际工作的人,驾驭全局的担子,我无才,挑不起!”
一片灯火抛到了车后。小车驶出市区,开始爬上山公路了。罗南点燃了一支烟,递给开车的司机。司机也不客气,一声没吭,把烟接过去了。罗南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陷入了沉思。
从外表看,罗南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身材不高大。模样不英俊。袒露在外的一切,都大众化。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一脸黝黑粗糙的皮肤。一双眯细的眼睛,眸子浑沌不清。说话、办事,给人的印象是平和、宽厚、粘糊,而胸无大志。他的精细,他的厉害,他的主意,全在心里。这一点,只有对他非常非常了解的人,才能发觉,才能悟到。
三个多月前,这个市的市委书记调走了。谁来接替此任,来挑大梁,来充当这一方山水、这一座城池的头号人物呢?也许是一时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也许是有意这样挂一挂空档,以便从中找到适当的对象。省委一时没有任命新人,只是在一个不十分正规的会议上,省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若明同志,宣布暂时由市委副书记、市长罗南主持市委的工作。这三个多月里,是全市干部,尤其是中层以上领导干部,思想最活跃的时期。每个人心里,都藏有一个算盘,都怀有一个愿望,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希望对自己有好处、与自己亲近的人来担当此任。各种各样的传闻,各种各样的猜测,在干部和群众的心头流动。一些精细的人,一些投机的人,在心头衡量一番,分析一番,预测一番后,认定将是谁来出任市委书记。于是,七门八花的感情投资活动就提前悄悄地进行了。有些人的活动,有些人的动机,隐蔽得让人无法察觉,察觉了也无法说出。真可谓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无疑,最大多数的人,都把目光盯向了罗南。认为罗南具备了担任市委书记的最佳条件。他当了四年多市长。在现有的市级领导干部中,他担任市级领导的时间最长,资格最老。他很注意联系群众,干群关系颇为融洽。他没有市长的架子,和任何人谈话,听取任何人的汇报,哪怕就是一个职位很低的干部,甚至是自己的秘书、司机,或者守门的传达员,他从来不摆领导的架子,不用指示的口吻,总是和老朋友叙旧一般,极耐心地倾听对方的意见,然后用商量的口吻谈出自己的看法、意见。对方一时不能接受,他也不坚持,不感到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丢了自己的面子而恼怒。在物质利益上,他是清廉的,干净的,不贪图享受,能够吃苦。他家里的摆设,除去工作需要,公家为他安的电话机外,其他远不如一个一般干部。睡的床铺,至今还是白木板的,连油漆也没有上一下。他家的电器设备,总比旁人慢一步。别人早用上了彩电,他家还是黑白电视机;别人用上了二十英寸大彩电,他家才买回十四英寸小彩电;别人用上双门冰箱,他家才用上单门小冰箱。他家吃的也随便,极简单。三年前,省报驻市的那位名气很大的女记者杨贞贞,曾以《穷市长的餐桌》为题,写了一篇通讯,在省报头版发表,在全省范围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然,也有传闻,说他在某一次大会上作报告,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口袋里(他一般不吃会议上准备的烟)掏出一包烟来,撕开上面的封皮纸,用手从中摸出一支烟,正要放到嘴边点火,才发现不是烟,是一张卷着的人民币。有说这张人民币是面值一百元的,也有说是面值拾元的。有说他立即将这包烟交给了纪委会,并认真回忆了这包烟是谁送给他的。也有说他当时就脸红了,赶紧将这包烟放回口袋里,破例地从会议为他准备的那包烟里掏出一支来,含到嘴上,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忙……说法不一,版本种种。这仅仅是传闻,谁也没有看到正式的文件,没有听到正式的传达。因而,谁也没有在心里去认真的琢磨。说一说,笑一笑,一阵风就吹过去了。他担任市长四年多,政府工作,市政建设,虽然没有大的动作,大的建树,但也没有捅出什么乱子。这年月,每个人的手上,都套着几根绳子,谁又能甩得开拳脚呢!他能干到这个样子,就算不错了。他学历是低了一点,仅仅上过地区农校,是一个中专毕业生。但他实际工作经验丰富。有些人读了一辈子书,分不清小麦和韭菜;有些人没有进过学堂门,或者只上了小学和初中,却成了闻名世界的大发明家、大科学家,或者成为了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和元帅!还有一条,一个干部要想青云直上,要想坐得稳,上面要有人,要有靠山。民间不是传流这样一句话吗:“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许多人传,罗南上面也是有人的。老省长就挺赏识他。他同老省长的关系极为密切,非同一般。这种关键时刻,老省长能不出来说说话?作为省长,他也需要有腿,需要下属支持他的工作,需要有人拥护他。他扶上去一个人,这个人不就更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仕为知己者死哇!尤其是像老省长这样即将到站,即将赋闲离休的老同志,在没有离位之前,谁不想多安插几个自己的心腹呢?据此种种,许多干部在心里认定:罗南这次一定会出任市委书记,由这个市的第二号人物,升为第一号人物。
各种各样或明或暗的活动,在许多干部中进行。尤其是那些班子里正职空缺的部、办、委、局的副职们,更是用尽了心思。千方百计地靠拢罗南,亲近罗南,希望在罗南面前留下好感。此刻,坐在罗南身边的张辛志,就是这许许多多中的一个。市委组织部长,年纪大了,且是文革时期做组织、干部工作的。文化程度又低,已不适合担当此任了。上级已有这么个意思,要将他转到人大、政协去挂挂闲职。省委组织部,要市委推荐新的组织部长的人选。张辛志在市委的核心工作,鼻子又灵得很,他早已窥见到上级的这个打算了。他的眼睛,一直暗暗地盯着组织部长这个位置呢!至于那些过去与罗南有过意见,闹过矛盾的人,心里就惶惶然了,就不安稳了。他们一方面寻找退路,联系调动,一方面利用各种机会来修补与罗南的关系。这一晌,上罗南家来的干部,川流不息。他们总是没事找事地要向罗南汇报几句什么,借此来表白:我是亲近你的,向着你的。罗南自己,在接人待物方面,自己的一言一行,更周密,更慎谨,更注意了。对那些与自己有过意见,闹矛盾的同志,尽管心里至今仍对他不满,还记恨在心,但他主动找他们谈心,诉说自己的苦衷,表白自己心中的坦荡。他的这份诚心,使两位对他意见很大的干部,感动得当场流下泪来。对一些正职空缺的单位的副职来找他,他既热情,又不动声色。总是说:“作为市长,我对你们这个市政府的组阁局的工作,对你的工作,是非常满意的。但是,干部是市委管的呀!我做不得这个主呀!大胆地把担子挑起来吧!你问我要一把手,我们市里还没有一把手呢!我想,省委不会老这样拖下去,正在积极地物色吧。一把手一到,我会负责任地向他介绍情况。你放心,不会老这样拖下去。好好干吧!”
他说得这样不经意,这样轻巧。表现得这样坦荡,这样不动声色。其实,这些日子来,罗南的心里,又何尝不慌慌的,沉沉的,痒痒的呢!旁人看来,他这个市长,似乎对谁都一样,没有自己十分作对的人,也没有自己十分亲近的人。是这样吗?能这样吗?正如他常和部属们说的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的,都是食人间烟火的,心都是肉长的。别人有对头,有亲信,他能格外三条筋?只不过是他不像有些人那样肆无忌惮,那样明目张胆,做得隐蔽一些,做得巧妙一些罢了。每当自己最亲近的人来了,他只要一个眼色,或者轻轻地拍拍对方的肩膀,或者随意和对方扯几句闲谈,就把自己要办的事情交待过去了,就把自己心里的信息传递过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总要在心里把市里各个部门的班子,尤其是要害部门的班子,默上一遍神。尽管他自己反复表白,自己只能干一点实际工作,驾驭不了全局,挑不起一把手的担子,但他又何尝不想跨出这一步,登上这个台阶呢!他在心里盘算,这一次,大概差不多了。因此,自己心里得有一个数,别到时候要他拿主意,自己措手不及。哪些干部是自己的,哪些干部要打一个问号;哪些干部要长期依靠的,哪些干部要暂时利用的;哪些干部自己要下功夫紧紧拉住的,哪些干部则可顺其自然的。哪些班子要立即着手调整,由什么人出山挂帅;哪些班子则可暂时不动的,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心里过一遍电影。要稳住阵势,要控制局面,各部门就要有自己的人,自己的干部。这些干部,就是自己的腿。没有腿,你有再大的本事,也将是寸步难行。
二十多天以前,省委终于派来了一个以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为首的干部考察小组,其名是考察整个市委的领导班子,其实呢,还不是最后确定市委的第一把手?考察小组的工作是认真的,深入的。十天时间里,召开了四十八次各种类型的座谈会,找了一百五十九个干部个别谈话,听取意见。尤其是认真听取了老干部的意见。那些天里,罗南的家里,更是人来人往。许多参加过座谈会的人,许多被考察组找去个别谈了话的人,都要上他家来一趟,有些直裸裸地、有些颇为含蓄地把他们和考察小组所谈的内容,透露给罗南。当然,自己说的那些不利于罗南的话,就理所当然地隐去了。开初,罗南还听听,过了两天,他觉得似乎有某些不妥。于是,那些天的晚上,他借故不回家,住到下面的厂矿里去了。当然,各种各样的信息,他心里还是一清两楚的。干部考察小组结束工作,离开市里回省里去的时候,罗南很诚恳地对领队的省委组织部那位副部长说:“目前这个局面,我实在支撑不住了。这回,省委一定要下决心,派一个一把手来。我一定好好配合,当好配角!”副部长笑笑说:“你支撑得挺不错嘛!至于一把手,大概不会太久了吧!”
听了这位副部长的话,罗南的心里忽然滚上来一阵热潮,生出一种满足感,一种充实感。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有这些日子这样精力充沛,这样情绪饱满。他找来宣传部长,询问春节期间,群众文化生活的安排情况;他找来组织部长,了解调整、充实各单位班子的打算;他和民政部门的同志一道,翻山越岭,到郊县最苦、最贫困的地方,去慰问无依无靠的五保老人,走访贫困户,并给他们送去救济款,以及寒衣棉被等物品。他逐户逐户去看望这些年离退下来的老干部,倾听他们对市委、市政府工作的意见。每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不知不觉间,小车穿过了金川锡矿,那座世界称雄的百年老矿,拐上了一条狭狭的砂石山道。被全市干部群众尊称为老前辈的尹玉辉厮守的苹果园,就在前面了。
四
这里海拔一千二百多米。
这个高高的山顶上,居然有一片开阔地。十多年前,这里种上了苹果树,开垦成了一个苹果园。苹果,本是北方生长的果木。它如今居然在这座南方山城的一个山头上扎下了根,成活了,结了果。果子不大,青青的。果肉很硬,但却不乏甜味。从这个果园,从这片林子,看到了一个老人的精神,老人的风貌。每年市里开人代会,每个代表都能得到从这些树上摘下的苹果。收到这份礼物,代表们总要热烈地议论一阵,感慨一番。
旧式上海车,在一栋小红砖屋前停下了。罗南和张辛志走了出来。早几天下过一场雪,这几天虽然放晴了,山上气温低,雪没有融尽,不少避阳处,不少低洼地,还白白的一片。天黑一阵了,林子里幽静静的。山风很大,摇动着一株一株落了叶的苹果树,发出呼呼的、尖锐的响声。罗南的脸膛上,热辣辣的。寒风迎面扫过来,并没有什么寒意。
听到汽车响,小屋的门就开了。一个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是尹玉辉,这个市的第一任市委书记。典型的北方汉子。一米七、八的个头。虽然年过七旬了,腰不弯,背不驼,腰板挺挺的。一头白发,在寒风里飘动。满面红光,十分精神。
“是罗南呀!”
老人先打开招呼了。罗南赶忙快步上前,连连说:“您老快进屋,快进屋。外面风大,冷。”
“上山来有什么事?”
“要过年了,来看看两位老人。听说今年您的三个儿女都不能回来,您和老嫂子是不是下山到我家去过年?”
“我们这个城市,五六十万人口,儿女不能回家与父母团聚的,恐怕不只我这一家吧?你都能接到你家去过年吗?”
老人说着,朗朗地笑了起来。
“尹老,把市委分给您的那份过年物资送上来。罗市长了解您老的脾气,交待我们,完全与其他老干部一样,没有半点特殊。”
张辛志走到尹玉辉面前,左右讨好地说。
老人点着头,连连说:“好,好。”
这时,司机已经把小车后面的车盖打开了。张辛志和司机一起,把放在里面的各种物资,往小屋里提。什么时候,尹玉辉的老伴也出门来了,摇晃着胖胖的身子,帮着往小屋里提东西。
这是一栋平房。一长条排列着十数间房子。东边这几间,尹玉辉老两口住着。西边那几间,住着市机关事务局派来管理这个苹果园和照料老人生活的三个工人、一个医生。这时,三个工人回家过年去了。医生的家在离这不远的那个老矿区。晚上也回家里去了。
进屋落坐以后,罗南突然想起什么,要张辛志到车上去把他的小兜提来。张辛志飞快地把那小兜提来了。罗南接过来,从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大信袋子,递到尹玉辉面前说:
“尹老,前些日子到你的故乡山东烟台参加一个城市工作会议。会议期间,安排参观了刘公岛、长山岛。长山岛的海岸边,有好多非常漂亮的石子,我捡了一大袋,带一些给您。这是您故乡的石头呵!”
老人接过纸袋,抓住一只角往上一提,立即,四方的小桌上,就滚落开了一桌面的极圆、极光、极亮、极逗人爱的小石子。这时,他老伴也凑过来了。看着这一桌面的小石子,两个老人动情了。肯定是牵动了他们内心深处的什么。他们用手抚摸着,好一阵没有吭声。
“那里,还有这样的石子?”
“有呵!”
“我小时候,常去那里捡这样的石子呵!好,这份礼物,我收下、收下!”
“养几株水仙,用这些石子压在水仙的脚根部,放在屋里,常看看,满好的。过两天,我给你送几株水仙来。”
“你别挂记这些了。小罗,这次,省委组织部来了一个什么大个,叫什么来着?”
“马部长。”
“对,马部长。副的吧?”
“嗯。组织部副部长。”
“他上山来看我,就市委一把手的人选听取我的意见。我坦率地和他谈了,并要他带一个信给若明,叫他们就这么定了吧!”
尹玉辉用一口退化了的、掺进了不少本地腔的山东话,说开了。现今省委分管干部、组织工作的省委副书记,是他当年南下时的通信员。罗南自然知道这个老人的分量,这个老人的用处。
“尹老,感谢您对我的器重,但我可挑不动这个担子呵!”
“当年,把我拉出来当团政委,我才二十一岁呵!你今年四十大几了,正是干事的时候!有什么挑不动的。我看你这些年干得满不错嘛!”
“我没有什么本事,唯有的一个办法,就是学习您老当年卖掉小汽车为工厂换回一部大卡车的精神来干事。为官一任,不干出几件实事,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呵!”
“好,有这个劲头就好!”
“薛医生呢?”
罗南心里突然一动,问道。
“晚上,我赶她回家了,年关了嘛。”
“尹老,这怎么行呢!工人们回家过年去了,医生可不能离开这里。万一晚上你身体不适呢?我可担当不起这份责任呵!”
“别说得这么吓唬人。我死不了。死了,也不要你负责。再说,有电话嘛……”
“不!小张,告诉事务局,尹老这里,什么节假日,都得安排医生值班。”
张辛志连连点头。
这时,屋外汽车响。什么人又上山来了。是年前礼节性地来看望尹老,还是有什么事呢?这一回,尹玉辉没有出门迎接了。当听到敲门声时,只是提高嗓门冲门外问道:
“是谁呀?”
老伴把门开开了。一个五十好几的胖子走了进来。他着一身褪了色的军棉袄,披一件军大衣。浑身上下一种军人的打扮。只是少了帽徽和领章。
他是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宋四新。
“老宋,有事吗?”
宋四新走进来,罗南扫视了一下他脸部的表情,敏感地感觉到了,他一定是为一件重要事情上山来的。
“接到省委组织部马副部长的一个电话。”宋四新停了停,尽量把语调放得平缓些。“要我们暂时不要调整各部、办、委、局及郊县的领导班子。”
“为什么?”
老练的罗南,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说,省委若明书记会给你来电话的。”
听到这里,老人一声没吭,脚步冲冲地走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卧室里,安有一台电话。很快,屋里传来老人粗重的声音:
“要省委若明同志的家……”
屋里一片沉默。谁也没有做声。
片刻,里屋传来老人粗重的话音:
“是若明呵!你们怎么搞的呵!……市里现成的干部不用,又从哪里调什么人来?他是干什么的?”
卧室里,老人说话的调门没有开始时那样冲动、那样粗重了。渐渐地,他没有说话了,只不时地“嗯”一声,“唔”一下。坐在客厅里的罗南、宋四新和张辛志,一直屏声静气地听着,想从老人的话语里,判断出若明书记说的话来。每个人的心里,奔腾着一腔复杂的感情。张辛志好不容易紧紧地靠近了罗南,上峰却又派来一个新人,而且通知停止调整各级领导班子。这一下,自己过去铺平的路,打下的基础,全部作废了,又要重打锣鼓另开张,自己暗暗盯了多久的那个位置,能不能占上,难说了呵!他心里一时凉嗖嗖的。
“是嘛,罗南干得挺不错呵!这次省委来考察,大家的呼声很高嘛!”
卧室里又传来了老人的话。看来,老人在自己当年的通信员、今日的省委副书记面前,为罗南说开话了。
罗南的心里又酸又热。
“定了?昨天常委会上定的?……唔,那好吧。在,他在我这里。好,好。”
老人从卧室走出来了。他朝罗南摆摆手,示意他进屋去接电话。罗南的心怦怦直跳,双腿沉沉的,走进老人的卧室接电话去了。
“尹老,新书记是谁呀?”
“一个三十七岁的年轻人。当过工人,读过大学,坐过机关,又到县里当了两年县委书记,后来回省里担任省计委副主任,接着又到国外进修了两年。刚刚从国外回来,就被派到我们这里来。是一个有改革意识、现代意识、知识面博而新,一个很不错的青年干部。”
“是不是叫许大泉?”
张辛志插嘴问。
“对!”
尹玉辉点点头。
“他,原来是我们这金川锡矿的工人呀!”
“你认识?”
宋四新赶忙问张辛志。
“不,不认识。只是听人说起过,说此人挺有点背景,挺有点名堂,深受省委第一书记的赏识,是省委第一书记的红人。这还不是放下来镀镀金的?”
“别胡说!”
尹玉辉皱起眉头批评道。
这时,罗南接完电话,从老人的卧室里走出来了。他脸部的表情十分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懊丧,自然也看不出有什么兴奋。
“好了,有挑大梁的人来了,自己要轻松一点了。”
“小罗,你可不能松气呀!省委既然决定了,你就好好接受这个事实。一个共产党员,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服从组织的决定!”
“尹老,请你放心,我一定积极配合许大泉同志,把市里的工作搞好。”
“对,要有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胸怀。党员嘛。”
老人把手向罗南伸了过来。
尹玉辉和罗南的手紧紧相握,一连晃了几晃,好久好久没有松开。
罗南一行三人,从尹玉辉的屋里走出来了。出门前,罗南没有忘记当着尹玉辉的面,再一次地交代张辛志,让机关事务局安排医生到尹老这里值班的事。
夜深了,山风大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刮得那落了叶的、伸着光枝丫的一株株苹果树,东歪西倒。冷不丁一阵风灌进罗南的脖子内。罗南打了一个寒颤。他赶紧钻进小卧车内。
小车开动了,朝山下缓缓地滑去。一会,罗南平静地对张辛志说:
“安排一个车子,我去省里接他。老宋,我们一起去吧。”
“什么时候?”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