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站。
新建的城,一切都还没有脱离那个小镇的坯体,许多的城市建设设施都还没有跟上来。车站还是当年小镇的那个车站。候车室、售票处、停车场,都十分十分的狭小,与这座蓬勃发展的新城很不相匹配了。
一辆汽车就要开了。
车窗口,玻璃窗门放下来了。喜子娘满面流泪,抖动着手往外推一袋东西:
“到这里吵烦了你,还怎么好意思接你的东西呢?”
汽车窗户边,站着桂花。那袋东西是她塞给喜子妈的。她也淌泪了,顾不上去抹它,任泪水从脸腮上落下来。一双手,用力地将那袋东西推回车内去:
“你也是苦命人,我也是苦命人。现在我比你好一点点。你就收下我这点小意思吧。”
车上的乘客,一齐将脸朝着这边,望着这车里车外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每个人心里都在揣摸着:她们是什么关系?母女不像,婆媳不像,是邻居吗?
上午,桂花把喜子妈喊回来,终于将喜子出了事,被公安局抓走了,坐进了班房的事告诉了她。开初,老太太怎么也不相信,一遍一遍地喊叫着:“我的崽是很守规矩的,他不会这样的!他不会这样的呀!”
桂花能说什么呢?她的心木木的,眼泪汩汩地流。
喊叫了一阵,老太太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一把抓住桂花的手,反复地问:“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老人对自己的信念动摇了。
桂花只好点头,只能点头。
老太太用手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头。一边打一边骂自己:“崽呵,娘对不住你!你这个没用的娘对不住你呵!细时候,没有医好你的腿,使你的腿废了。长大了,没有能耐为你对一门亲,讨一个堂客,成一个家啦!这都怪娘,都怪你这个有得用的娘哪!”
桂花的心似刀绞,似猫抓。
喜子妈要去看儿子。桂花陪她去。她带上了那一袋她为喜子备下的东西。动身前,她又特意检查了一遍,看那条芝城烟放在袋子里没有?她真后悔,那一回,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呵!
那天晚上,她抓住他提蟹爪莲来的手,一把将他拖进了屋。
屋里的灯熄了。床上的被子刚刚洗过,散发出浓郁的皂香。她和他,都很兴奋。两颗心,都在怦怦地跳着。
“你、你的嘴里,怎么这样大的气味?”
黑黑的屋子里,亲密的气氛中,她突然轻声问他。
“什、什么气味?”
“好大、好大的烟味儿。”
“……”
一个星期以后,一个月以后,黑暗中,甜蜜中,他说:
“闻闻,闻闻。”
“闻么子呀?”
“我口里还有气味吗?”
“没、没了。”
他戒烟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他抽过一支烟。
她相伴着喜子妈,来到了这座监狱,来到了这座监狱的接待室。这些天,她到这里来过好几次了。在这扇门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没敢进去。别人问你:你探谁?你是他的什么人?你怎么回复?难啦!她又悄悄地离开这里,返回雁鹅街上去了。
这一回,她不怕了。她牵扯着喜子妈,很大方地走进了这间接待室。
“探谁?”
“邢喜玉。”
“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她是邢喜玉的妈。”
“你呢?”
“陪他妈来的。”
喜子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目光呆呆的,望着妈,望着她。没了以往那种精明、聪慧之气了。喜子妈猛地看到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一副模样儿了,长长的头发,寡白的脸庞,暗淡的目光。老人一刹那间愣住了。
“娘,儿不孝,儿不好呵!”
“不!不!是娘不好,是娘没有用呀!”
喜子妈这一刻间才从愣境中清醒过来。她一下扑了过去,一把将儿子抱住了。
桂花不敢看。她低低地埋下了头。
“娘,儿今年过年怕不能回来和你团圆,不能回来向你拜年了。”
老太太伤心地嚎啕着。
“冷静点!冷静点!”
有人过来干涉了。
探望的时间到了。喜子就要被带走了。他离去前,望着桂花,轻声地问:
“小芬回来了吗?”
桂花点着头,泪水溢出了眼眶。
“她应该回来和你过年。伢妹子应该回来和娘过年呵!”
他就走了。
她还愣在那里。只有泪水在脸腮上静静地流淌,脑子里轰轰嚷嚷,一团乱麻。当她想起,要告诉他:小芬回来了,昨天傍晚时分到家的。她还想问清白:是你给她汇去的钱吗?是你要她回来过年的吗?这时,他却走了。拐过那个白白的房角,不见了。
她什么也没有和他说,她什么也没向他问呵!
二
蟹爪莲开花了。
那是腊月二十四日,过小年的那一天。按照这一带乡间的习俗,这一天晚上,灶王菩萨上天,家家户户要为他上贡、烧钱纸,为他送行。桂花家的蟹爪莲,在这一天开出了第一朵。以后每天绽开几朵。不几天,就开了满满的一树了。花朵鲜红鲜红,艳丽无比。花芯伸出长长的几根粉红色的花丝,嫩嫩的,煞是好看。
桂花把这盆花摆在前棚房里的小方桌上。每天都看上好几遍。她特别喜欢这盆花。
喜子每天也要借故来二、三次,专门来看这盆花。每一天开几朵,一共开了多少朵,他都数过了,他都记在心里了。
每看一次,每数一次,喜子的脸上就多几缕笑容,走起路来身子也轻快多了。在桂花的眼里看来,似乎他那瘸腿不瘸了。
这一天,他又来看花了,又来数花了。只差三天,就是春节了。他准备回家与老娘一起过年,母子俩团团圆。动身前,他来看一次花,也来看一次人。向桂花告个辞。
他蹲在花盆前,认真地数了一遍花,惊喜不已:
“都一百二十九朵了。有希望,大有希望啦!”
他每次看完花,总要没头没尾地说一通:“有希望,准有希望。”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桂花几次想问他,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吐出来。她害怕,害怕他说出那层意思,自己不好回答,自己不能回答。
“什么希望、希望的!”
这一回,桂花实在忍不住了,便开口问。问完后,她低着头,不看他。
“你晓得为什么买这盆花吗?”
“……”
桂花仍然低着头,没看他。
“那天,我到城里去。在雁鹅大道上的一个店子前,看到好多人围在那里,我开初不知是买花,便挤了过去,一看,店子里全是摆些花花草草,我没有兴趣,准备转身就走。正在这时,听到一个老头子说:‘这花好,这是报喜的花。’什么报喜的花?我站住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不是什么花,而是……就是这种蟹爪莲。我当时不晓得这个名儿。接着,这老头儿讲了他家的一件事。去年,一位朋友送给他一盆蟹爪莲,春节时这树上开了九十八朵花。许多人说,这是报喜花,你家定有喜事临门。果然,那年高考,我的小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这老人的话一完,我掏钱就想买这盆花,旁边的一个胖子,却伸手按住这盆花,说是他已经买下了。”
“那你为什么又买了一盆呢?”
“此后,我一直上了五次街,寻了十几个花店、花摊,才买到这盆花。”
“你为什么硬要买这种花呢?”
“小芬不是今年考大学吗?”
“……”
桂花的头抬起来了,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喜子,那黑亮黑亮的瞳孔里,射出一种特别特别的光亮来。此刻,身边没有旁人,孩子们出门还没有回来。桂花突然扑过去,倒进喜子的怀里……
喜子是深爱桂花的孩子的。可他很自卑。觉得自己是一个残废人,觉得自己……他把这种爱,深深地藏在心里,不轻易地泄露出来。如今,从这盆花上,桂花看到了他那一颗金子一样的爱心。
桂花好感动……
三
夜深沉。江风徐徐从窗口飘进来,清凉清凉的。
小店收摊了,关门了。劳累了一天的桂花,洗罢澡,躺到了床上。今天是他们相约的日子。棚房的后门没有闩,习惯地给他留着门。
已是深夜十一点钟了,他还没有来。
那是盛夏八月,天气热,人们睡得晚。要等雁鹅街上每一家的灯熄了,他才能来。高考一完,小芬就和弟弟一起,找到一家单位做临时工去了,挣一点钱,减轻一点母亲的负担。这些日子,他们吃住在那单位。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
是他来了。
刚才,他一直泡在江水里,缓缓地游着泳。他虽然一只腿瘸了,但却没有影响他在水里的行动。他水性极好,会各种各样的游泳姿式,还会潜水、踩水。那动作,那姿态,比他在陆地上行走时漂亮多了。
他在江面上游过来,游过去。眼睛一直注视着那一条棚棚街上的一间一间棚房的窗口。看着那窗户一扇一扇地变黑。每熄一盏灯,每黑一扇窗,他心里就多一份喜悦,就多一份轻松。眼看一扇一扇窗户都黑了,而紧挨着桂花那棚房的一扇窗子,却一直亮着。他心里真恨这扇窗户,莫名其妙地想骂人。
又熬了半个小时,那扇窗户也黑了。
他这才从江水中爬上来,轻轻地、轻轻地向那一扇门迈去。
屋里很黑。但桂花似乎什么都看见了。她把一条早就为他备下的干干的短裤抛了过去。他接住了。
他脱下了那条湿漉漉的短裤,却没有穿上那条干短裤,就向床边扑过来了……
风很凉,他们的身子却很热。
桂花明显地感觉到,他的额上、背上、手臂上都出汗了。她摸起放在枕边的一把葵扇,不住地为他扇着风。风像一条清凉的毛巾,在他的身上、脸上揩着,抹着。
床老响。吱吱嘎嘎的。好在前边棚房里没睡人,他们的心里也就踏实些。
“桂桂,我的好桂桂,想我吗?”
“死鬼!格格……”
前边棚房里没有睡人,他们的动作、说话都放肆一些。
“我向你坦白,我好想你!”
“我一个寡婆子,哪一点值得你想!”
“你人好,心好。”
“……”
“刚才,泡在江水里,我等呀,盼呀,等着这条街上每一家的灯都熄掉。可是,隔壁夏驼子家的灯老是不熄。这个死驼子!”
桂花的隔壁,住着进城修鞋、补伞、配钥匙的一个四十多岁的驼背。
“胆小鬼!”
“你才胆小哩!你就是没勇气答应我。”
“这样,不是很好吗?”
“老是这样偷偷摸摸、胆战心惊的,有什么好?”
“你看,我们能光明正大吗?”
“为什么不能?”
“唉!好可爱的傻子呀!”
“我晓得,我配不起……”
喜子这句话,还没有全说出口,他的嘴巴,就被桂花的手封住了。
“喜子,别急,以后再说吧。”
“又是以后,还要以后到什么时候呢?”
“……”
半边月亮,从东山探出头来了。江面上,微风卷起一层层细浪,轻轻地撞击着岸边的卵石滩,发出节奏感很强的声音,宛如是江神的香甜的鼾声。呵,大江也睡了。
他和她没有睡。
“喜子,你想过没有?我们要是成一家,你那个爷会是怎么个态度呢?会是……”
“什么爷!我根本不承认这么个爷!”
喜子一下上了火,愤愤然地说。
“再说,我海伢子他、他们会是……”
“唉!我不配,我是不配呀!”
喜子凄然一声长叹,没有再说话了。
床铺那吱嘎吱嘎的响声也停住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别想那么远了。到哪家山里,唱哪家山里的歌。聚一次不容易,我们都应该高兴,都应该快活!”
桂花宽慰喜子。
“格吱,格吱……”
这张不知哪一处立得不稳当的床铺,又响起来了。这是一种令他们心花怒放的声音,这也是一种令他们心惊肉跳的声音。
突然,前间棚房的门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四
警觉的桂花听出来了,那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她赶忙慌乱地拍拍那个卧在自己身上的热乎乎的肉体。
那肉体猛然间死了一般地僵住了。
前棚房的门推开了。
接着,传来小芬惊喜的喊声:
“妈妈!妈妈!”
女儿回来了。
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桂花一下傻了。她不知是回应女儿好呢?还是不回应女儿好?
“妈妈!”
她仍没有应。这时候,她怎么好应呢?那个热乎乎的肉体还、还……她又用手拍了拍,很重很重地拍了拍。僵尸一样的肉体又猛然活了,轻轻地一滚,滚到床底下去了。
她赶忙慌乱地消除应该消除的痕迹。
“妈,妈妈!”
小芬已经走进自己睡的后棚房来了。她熟练地伸手扯了一下拴在床档头上的那根线,“嚓”的一声,电灯亮了。
桂花睁开了眼睛,看到小芬已经站到自己的床前了。不远处的小凳上,胡乱地放着一条男人湿漉的短裤。那是他刚才进屋时脱下放在那里的。
“小芬,你怎么这样夜深了还拱回家来?”
桂花说着,眼睛直盯着那条放在小木凳上的湿漉漉的男人的短裤,心里怦怦直跳。她真担心女儿往那边看。
小芬没有往那边看,只是目光闪闪地盯着桂花:
“妈,你猜呢?”
“猜?猜什么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这样晚跑回来?”
“是呀,都半夜过深了呀!这么晚了,还往家里跑。”
“有重大重大的事呗!”
小芬双手反剪在身后,目光直射地看着桂花。
“什、什么重大的事?”
桂花的心里有如一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你呀!”小芬的嘴巴一下噘了起来,生气了。“心里一点也没有想想我的事。你睡得真死,刚才喊你好几句,你都没有醒来。”
“妈累了。小芬,把灯关了吧。天气挺热的。亮着灯,增加温度,更热。”
桂花的心里慌乱极了,矛盾极了。她真怕女儿看到那条男人的湿短裤,她更怕女儿看到床底下……她要她把灯关了。她却偏不关。而且,这么深更半夜里跑回来,说话吞吞吐吐,说是有什么重大的事儿。问她什么重大的事儿,她又不说。她是不是发现自己的什么了?是不是看出什么破绽来了?那,那……她不敢往下想了。
“妈,你猜,这是什么?”
突然,小芬把一直放在身后的手,举到了桂花面前。她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张纸片。她脸上红红的,眼球亮亮的,一脸的喜气。
“小芬,来了?高考成绩单来了?”
桂花一下兴奋起来。她再也没有想到要关灯了。这灯不能关,她要看看这张成绩单。女儿一定是考出了好成绩。要不,她怎么会这么晚跑回家来呢?怎么会这样的兴奋呢?
喜子光裸裸地卧在那黑黑的床底下。这床底下多少日子没有打扫了,积着厚厚的灰尘,塞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处是蜘蛛网。一股酸酸的气味。极度惊慌中的喜子,已经感觉不到这些了。他大气都不敢出。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地撞击着,蹦跳着。
这时,猛然间听到小芬带回来了高考成绩单,他的心直向喉咙边撞来。他差点在床底下惊喜地喊出声来。他真想从床底下爬出来,爬出来看看这张成绩单哟!
他能爬出来吗?
小芬沉浸在自己的极度喜悦之中。她根本没有去注意什么床下啦,短裤啦。
“考了多少分?”
桂花也忘记什么短裤啦,床下啦。她一边兴奋地从女儿手里接过成绩单,一边忍不住问女儿。
“五百三十九!”
平卧在床底下的喜子,听到这个数字,心里好高兴呀!小芬又是大学生了,而且是重点名牌大学的学生呵!他真想跳起来,或者叫起来。猛地一抬头,头撞到了床板上,发出了轻轻的响声。他的心骤然一紧,好像自己一下从半空中掉到了地上,回到了现实中。他赶紧将赤裸裸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地板,屏住呼吸。
刚才床板微微地往上弹了一下,又传来“当”的一声响。那声音虽然不重,但如同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桂花的心上。她的手不禁抖动起来,成绩单便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了。
“妈,你怎么啦?”
小芬奇怪地望着桂花。是不是妈妈觉得自己考得不理想?是呵,她吃了那么多的苦,送我们读书,当然希望自己考出更好的成绩来。她在妈妈面前低下了头,喃喃道:
“妈妈,我考得是还不够理想。应该考得更好一些……”
两颗清泪,从桂花的脸腮上滚落下来。
“妈,你放心。进了大学以后,我一定用功,争取好成绩。”
桂花一把将女儿搂在自己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妈不是怪你没考出更好的成绩。妈是、妈是……”
床底下的喜子,身子微微地抖动着。
“妈是……”
“妈,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供我们读书不容易。”
“妈是……高兴啦!我们家,又出了一个大、大学生啦!”
喜子的身子这时候才又平稳地贴到地板上了。床下的蚊子极多,不住地叮咬着他。他忍受着,哼都不敢哼,更不敢伸手去拍打、驱赶了。
“小芬,不早了,睡去吧。”
桂花招呼女儿说。
小芬连忙爬到床上来了,一下搂着桂花的脖子,在桂花的脸上亲了一下。
“妈,你真好!你为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大学毕业后,一定要把你接去和我一起住,让你享很多很多的福。”
“好,好。妈的好女儿,好女儿。只怕妈不、不是一个好妈妈。”
听了小芬的话,桂花的心里像被开水烫着一样,一阵阵绞痛。一种强烈的愧疚的情感,巨浪般撞击着她。她感到自己对不住这么好的女儿,对不住这么好的儿子。
床下还躺着一个人,这像一块石头压在桂花的心上。她知道,床下那么脏,蚊子那么多,他在那里怎么过呵!他,他可是一个好人啦!虽然废了一条腿,然而他有能耐,赚得到钱财,养得活家小。他可是一个黄花崽,应该光明正大娶一个堂客,有一个光光彩彩的家。自己能答应他吗?能和他正大光明地成一个家吗?不,不不……那样,旁人会怎么看?儿女会怎么想?如果不能光光彩彩地成家,自己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与他往来了。应该尽快地切断,切断这一座拴着两颗心的桥!
“小芬,隔壁房里你弟弟的床空着,你睡到你弟弟的床上去吧。两个人挤一床,热。”
桂花惦记着床下躺着的喜子,想找机会将他解脱出来。
“不!妈,我要跟你睡。一开学,我就要离开你了,不能跟你睡一床了。”
女儿的话在理。女儿就要离开自己了,应该让她睡在自己身边呵!可是,床下还有一个人在被蚊子叮咬啦!桂花感到左右为难了。
“好吧,热点就热点,和妈睡一床。快睡吧,我熄灯啦!”
“等一会儿。看帐子里有蚊子没有?让我来消灭它!”
小芬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帐门已经放下了。她用目光搜索了一遍帐子里面的各个地方,终于发现了两只蚊子,滚壮滚壮的,已经叮了人,吸了血了。只见小芬扑上去,两只手板一拍,很准,打中了一只,手板心里红红的一团血迹。她把手伸过来,让桂花看:
“妈,你看,它吸了这么多血。一定是刚吸了你的。”
桂花的心格登一动,一阵隐痛漫了上来。小芬的话里,该不会有别的什么意思吧?那条湿漉漉的男人的短裤,还明目张胆地摆在那条小凳子上啦!未必她真的没有看到?女儿是个聪明人,读书人。是不是见到了,为了顾全做娘的面子,不点破,却借用打蚊子来提醒自己,告诫自己呢?桂花的心海里,卷起了风暴潮。
“拍!”
脆脆的一声响,又一只蚊子被小芬消灭了。小芬又把手伸过来了,手心里又是红红的一团血迹……
小芬终于躺下了。房子里的灯熄了。
屋子里静极了。河岸边细浪拍岸的轻微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床上、床下两个人的心里,没有平静,呼嗖嗖地喧哗着风和雨,轰隆隆地震响着雷和电,哗啦啦地翻滚着浪和波……
屋子里黑极了。屋外,星不亮,月不明,大地落在一片朦胧的夜色里。然而,桂花觉得自己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看清了。女儿就躺在自己的身边,那般幸福、那般兴奋地躺在自己的身边。女儿深爱着自己,女儿敬重着自己。如今,她也是大学生了。自己是两个大学生的妈妈了。可自己,自己干了些什么呢?床底下还躺着、还躺着……一阵浓重的羞耻感紧紧地裹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聪明的女儿已经晓得自己干下了这上侮祖宗、下辱后人的事了。她恨不得立即钻入八百米深的地层下去。
女儿在自己身边,发出了轻微的、均匀的鼾声。她睡得很香,很甜。
她撩开蚊帐,轻手轻脚地滑下了床。为了不发出声响,她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然而,生活中常常是这样,越是小心越出事。她下地后刚刚迈出一步,“咣当”一声,什么东西被她的腿碰倒了。她的心一下蹦到了喉咙边,仿佛要蹿出喉咙来了。
床上没有响动,床下也没有声音。床上的女儿睡得沉,这响声爆出,她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仍然发出轻轻的鼾声。床下的汉子静静地卧着,身子紧贴着灰乎乎的地板,一动也不敢动。
她在原地站了一下,看到女儿没有醒,又移动了脚步。很快,门轻轻地拉开了。立时,外面很淡很淡一片光亮,勾勒出这门孔的轮廓。
床下开始有了响动,窸窸窣窣的,像一只老鼠子在爬动。很快,那个赤裸裸的黑影儿,往门边梭来。来到门边时,他伸出双臂,想与立在门边的女人搂抱,或者接吻什么的,被女人巧妙地挡回去了。她的心在滴血。喜子,你骂我吧,你恨我吧!我,算是被你言中了,是没有这个勇气,是胆小的女人……如今,我、我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叭!”
那条湿漉漉的男人的短裤,扔落到了门外。
门轻轻地关上了。
“妈,你做什么了?你做什么了?”
小芬突然在床上说。
顿时,桂花的身子一抖,栗然,小芬晓得我做什么了?晓得我做什么了吗?
她不敢走到床边去,不敢接应女儿的话。她一直呆呆地立在房子中间。
女儿又问话了,还是那么两句。接着,又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呵,小芬醒没醒呀,她是不是在讲梦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