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又阴了。
天上灰暗的云层,越积越厚,越压越低。整个天宇,好像就要塌下来似的。江面上的风,嗖嗖呼叫着,卷起一层层白浪,拍打着雁鹅洲。这时候的洲子,显得冷落、荒凉。那片夏日里撑开一把把枝叶编织的绿伞,慷慨地送给人们一片荫凉,因而为千百人拥抱的美人杉林子,如今,枝叶凋零,一树树光溜溜的枝丫,在寒风中哆哆地抖动着。情景很凄楚。树林子里,遍地的野草全都枯死了,变成了灰茫茫一片,没有一点生气。一阵大风扫过来,铺在地上的枯黄的树叶,像一群小鸟一样,扑腾一下飞了起来,然后全都软软地、无力地落到江心,被江水无情地卷走了。只有洲子四周,特别是洲子前面的那一大片石滩上的鹅卵石,却在江风中一动不动,显示出一种骨气。
整个雁鹅洲,恰像初十边间的那半边月亮。接受江水冲击的那个洲头上,是一个十分壮阔的、足有上百亩宽的大石滩。滩上,卧着厚厚的一层大大小小的卵石。一到夏秋,不少人到这里掘砂淘金。如今,在砂滩上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凼凼。洲子中央,有一个与洲子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的天然的水池。春夏时日,这里景色极美。池塘中莲花绿荷,池岸边青草茵茵,美人杉潇潇洒洒。这里,曾经产生过多少口头文学呵!如今,水池中飘浮着一池枯死的荷叶,一些大胆的蜘蛛也爬到那些水面上的枯枝枯叶上拉起网来。这个洲子的形状,这个洲心水池的形状,为那些口头文学作品,提供了丰富多采、耐人寻味的空间……
近二三十年来,江水一年比一年枯了,少了。说是三十多年前那个狂热的年代里,大江上游的山上,树木毁坏了不少。水土就保不住了。林蓄水,水养土呵!人类伤害了大自然,大自然便对人类进行报复,进行惩罚了。江水不丰,江流明显地偏向一边。四分之三的江水,沿着东岸那长长的、高高的石崖流了下去。洲子西面的这股水,越来越浅,越来越小。到了冬季,江里的水枯了,人们在江心立了几个石墩,搭上了几块厚厚的木板。一座木板桥就把洲子和西岸连接起来了。
那时候,这座城市,还只有东一片、西一片几个工矿区。是一座没有街道的城市,没有商业的城市。如今,雁鹅湾上这宽广的街道,这一幢一幢高大的建筑物,都还在土里没有拱出来。傍河而立的那条半边街,三几十栋破旧的木板铺子的木头廊柱,木头门板,全都被风雨浸蚀得棕黑棕黑,开裂出一条一条不规则的缝。工厂里的青年工人下班以后,除了到这条小小的老街上溜达溜达外,再也无处走。有时,他们围着一个补鞋的,或者一个打爆花米的,也能看上老半天。
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这个雁鹅洲。不知是谁最先品尝到这个洲子上密密的美人杉林子的奇妙的好处。很快地,一些青年工人们,尤其是那些热恋的男女们,步行七、八里,甚至十余里路,从他们的厂,从他们的矿,带上食品登上这个洲子,度过一个假日或者一个良宵。这洲子,渐渐地成了这座新城热恋的情侣们最理想的去处了。
有一天,有一对情侣,不知是忘了时间呢,还是有意要在这美人杉林子里,在这洲中的雁鹅池旁度过一个忘情的夜晚,做一个美丽的、香甜的春梦呢,一直到天蒙蒙亮时,他们才从林子里钻出来。哪知道,江的上游落了大雨,江水在夜间悄悄地涨了,把搭在石墩上的几块厚厚的木板推走了,连石墩都被深深地埋到了水里。那年月,社会风气还不像今日这样开放,人们怎能容忍一对青年男女在这个洲子上过夜呢!这对青年人心里急呵!先怕天亮后被单位上的人发现,反映到领导那去。这时,他们看到有一只船停在对岸。船头上,一个老人正蹲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抽烟。两人连连扬手,示意老人把船划过来。
船划过来了,就是不靠岸。老人握着桨,站在船头,眯细着眼睛,看着这对年轻人。
“大爷,求你了!”
“两张麻大伍!”
老人就势敲了一杠。
“两张麻大伍就两张麻大伍。”
年轻人狠狠心,将十元人民币递了过来。
钱付了,这个“故事”呢,还是传出来了。只是这个碰上了好运、进了点小财的老船工,当初没有盘问这对青年人的名姓,也就无法将他们的名字传出来罢了。
洲子东面,平溜溜一大片草滩。足有近百亩。草子长在一层厚厚的黑色细砂上。这细砂细得近乎黑泥,肥沃极了,用脚踩在这草坪上,软乎乎的,舒适无比。春日,草滩绿茵茵一片,间或开出黄的、红的、白的、紫的花朵,散发出一片清香。躺到这草地上晒晒太阳,听听江涛,闻闻花香,看看蓝天白云,几多的惬意啊!眼下,季节无情,寒风无情,厚厚的草层全枯死了,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来春。尽管这样,它的根,它的茎,却仍然严严实实地、盘根错节地覆盖着这块沙滩。这个草滩,从雁鹅洲派生出一个自己的名字,叫雁鹅滩。近两年,这平溜溜的雁鹅滩上,出现了一栋一栋用油毛毡、竹篾片、水泥石棉瓦搭盖起来的棚子。这些棚棚,尽管大小不一,高低各异,风格千差万别,但一栋连着一栋,拉开有六七十米长。一间间棚子前面,还用水泥铺出了一条三、四米宽的路面。这样一来,也形成了一种气势,俨然像一条街道。
这是一条农民街。
这是一座“黑人”城。
居住在这里的人,从大山里走出,为对岸这座城市卖力。对岸那一个一个工地上那一座一座拔地而起的建筑物上,许多巨大工程的基脚础石上,都有着他们的汗水,有着他们的血水。有些,还悄悄地在那些机器轰响、脚手架高耸的工地上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当一幢新楼建成,一家一家城里人高高兴兴搬进新居的时候,他们却卷着自己的破旧铺盖,悄悄地离开那里,到另一处尘土飞扬的工地,钻到另一个低矮工棚。他们在这座城里劳作了十年、十几年,这座城市,却不接纳他们,不承认他们。城市里所有单位的花名册上,找不到他们的名字,包括他们中的那些为了这座城市的屹立献出了生命的人……
他们自己没有这样去想。如果这样往深处去想,就睡不安稳了,就挑不动红砖、挑不动砂石了。他们相信老辈人的话:每个人都有一个命管着。城里人的命好,山里人的命苦哇!他们是为赚几个钱,讨一口饭吃才来的。是为读书的儿子挣一点学费来的。是为生病的老母挣一点药费来的。是想积攒几个钱娶一房堂客来的。是想……当然,也有为逃避那一个接一个结扎运动来的。
生活压给他们的担子太重了。他们活得很累,很沉重。他们谁也没有这样过细去想,所以,他们居住的这条棚棚街上,也有笑声,也有歌声。他们曾经在这条棚棚街上,为这条“黑人”(没户口)街上住着一个苦命女人、一个漂亮女人的儿子考上大学,气气派派摆过十多桌酒席……
二
天色越来越暗了。河面已是混混沌沌一片。风没有停,越刮越起劲了。往日平静如镜的河面上,浪头被风掀得越积越高,高到实在支撑不住时,翻倒下来了,在浪尖上卷起一层白白的浪花,宛如一条白色的蛟龙在宽广的河面上滚动。
冬日的雁鹅洲,那美人杉林子也罢,那洲心的雁鹅池子也罢,那平坦的草滩也罢,都没有春夏秋季时的神采。眼下,春节临近,天气又不好,城里那再有热情的年轻人,也不上这里来了。棚棚街上,那一间一间的棚房,绝大多数门窗紧闭。门边挂上了一把锁。棚房的主人们,别乡离井,在这里劳作了一年,如今回到那被自己冷落了一年之久的乡下那栋熟砖熟瓦的屋子里去了,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村落里去了,与老父老母团聚,与妻子儿女团聚去了。
暮色苍茫中,那条把砂洲和西岸接连起来的木板桥上,匆匆走过来一条汉子。此人个子不高,块头不大,却敦敦实实。这一带山乡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和女人,没有几个长得很高的。生活压给他们的担子太沉了。七、八上十岁,嫩嫩的肩头上就压上了担子。担柴禾,挑煤炭,运肥料……沉沉的担子压得他们不长个了。这种说法,也许缺少科学根据,但谁都相信,谁也不否定。
汉子来到这条棚棚街上,打开了一间棚房门上的锁,推门而进,匆匆地从棚内提出几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包包。看来,他是早就清点好了,准备好了的。接着,他来到街头边的一间棚棚前,扯起嗓子喊了一句:
“桂嫂嫂!”
汉子的话音刚落,一间棚棚的门“吱”的一声开了。紧接着,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来。女人四十一二岁年纪,一米五左右的个子。穿一身素色衣服,兜是兜,褶是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头青青的短发,包着一张秀丽的圆脸。年过四旬了,一双大眼,仍然那样光彩照人。此刻,她心里似乎深藏着什么难言的心事,清秀的眉宇间,隐藏着淡淡的忧愁。
“林山,怎么?天都要黑了,还要赶回家去?”
“嗯。家里等着我带几个钱回去打开销。”
“为什么不早点动身?”
“那狗日的,老拖着不办结算,不发钱。什么鸡巴农民企业家!不晓得他从我们身上榨去了多少油!”
林山姓龚,是那个号称四海建筑公司的农民建筑队的当家泥工师傅。这时,他骂开了粗话。这个叫桂嫂嫂的女人,心里隐隐地发痛。似乎那汉子不是在骂那个此刻不在面前的农民企业家,而是在骂自己似的。
“你今年还在这洲子上过年?”
“嗯。”
“听说在东北念大学的女儿不回来?”
“嗯。省几个路费。”
“不是说,你大儿子在学校里分了一间房子吗?”
“……”
桂嫂嫂没有言声了。心里似有什么被触动了。
“那,我这间棚棚,里面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也烦你帮着照看一下。”
说着,汉子把锁门的一片钥匙递了过来。
女人接过这片钥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串,将它穿了进去。这是她为第十八家保管棚棚的钥匙了。
“要走,就快动身吧。天眨眼就要黑了。”
“我想,把喜瘸子的船借用一下。反正他一下子不会要用。听说案子很重。看样子,一年半载出不来。过了节,我又划着船回到这里来。”
林山说完,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桂嫂嫂。
桂嫂嫂偏过脸去了。脸上平淡得没一丝表情,似乎对面的汉子并不是在和她说话。
“你、你说句话呵!”
“我说什么话?你真是莫名其妙。他进班房时,又没有托付我看管这只船。”
“我是说,如果有人问起,或者他爹来问,你就告诉他一声。唉!他那个没良心、没人性的爹,只顾自己住新房,抱嫩女人,却把一个残废儿子丢到外面不管。什么鸡巴农民企业家!”
汉子忍不住又骂开了。
桂嫂嫂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她一言不发,转过身,走进棚子里去了。
汉子愣了一下,终于提着几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包包,登上了那只停靠在河岸边的小木船。他的家住在这条江的下游的一座高山上。早些年,这江的下游筑起了一道高高的钢筋水泥大坝。于是,这条江上,出现了一个全省闻名的水库。水库里水位最高的时候,能淹到离这个河洲三、四里地的地方。汉子驾着船回家,比走路顺当多了。他们那个山冲冲里至今还没有通汽车。
暮色愈来愈浓了。小船离了岸,在飘着暮霭的江面上,朝下游悠悠飘去……
桂嫂嫂什么时候从棚棚里走了出来,蹲在河岸边,痴痴地看着这只小木船从江面上飘去。突然,她忍不住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三
“妈!”
什么时候,身后一个尖尖的声音喊她。在他哥哥执教的中学里念高中的小儿子回来了。女人心头一震,赶忙用手抹干脸上的泪水,立起身来,离开河边,朝自家那两间油毛毡盖的棚棚房走来。
“妈,你在河边看什么呀?天墨黑的了,河面上什么也看不见。”
小儿子来到了妈妈的身前。他瘦长的身子方正的脸膛。这个三岁就失去父亲的孩子,长得极像他的父亲。
“学校放假了?”
“我们毕业班不放寒假。只放四天春节假。其他时间,老师给我们补习功课。”
“小明,要学你哥、你姐他们的样,为你苦命的娘争一口气呵!”
“妈,我懂。”
“你哥呢?”
“他在粉刷房子。”
“粉刷房子?”
“嗯,学校考虑到我们家的实际情况,给哥单独分了一间房。别的青年老师都是两个人一间。哥说,要接你到学校里去住,去过年。”
“接我?”
“对,你!”
“一间房,怎么住?”
“哥说,那间房给你住。我和哥在学校的寄宿生集体宿舍里要了一个双层铺。哥住下面,我住上面。”
“那间房,还是你们俩兄弟住吧!你哥要备课,你要温功课。明伢子,可要攒劲学习呀!只差一个学期,就要考大学了。娘,要在这里守店子。虽然,马上就要过年了,天气又冷,上洲子来玩的人很少,没几个人上店里吃面条、粉条了。但,有一个就接一个,赚几分是几分。再说,住在这洲子上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不少人托付了我,要我帮他们照看一下房子。娘就再到这里熬熬吧!只要你们争气,娘心里就高兴。过年的时候,你和你哥都住到这边来。”
“妈,你还是搬到学校里过年吧!哥特意派我回来说服你的。”
桂嫂嫂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在河边蹲下,再也没有回答自己的儿子了。
这个女人的心里,积存了太多没处倾吐的苦哇!她心里的负荷太沉太沉了。许多许多的难题,许多许多的苦水,许多许多的疙瘩,向谁倾诉?向谁表白?向谁讨教?难道,向自己的儿女诉说,向自己的儿女……她,真不敢再询问自己,再往深处想了。
人生,一本多么难读的书,一本多么难写的书,有着多少难题要解呵!一个女人的人生,面对的考题就更多更多了。为人之妻,为人之母,都不那么轻松。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难料的灾祸。在这些灾、这些祸面前,你怎么伸直腰杆,朝前走呢!
四十岁刚刚出头的段桂花,却做了二十多年母亲。这个三个孩子的妈妈,整整打了十四年的单身。生活,压在她肩头的担子太沉了!命运,给她的打击太大了!
和许多许多女人一样,桂花有过自己的一段灿烂的年华。故乡的山水,妈妈的乳汁,养育了她一副好嗓子。四乡八里,乡亲们都知道她的山歌唱得好。那一年,桂花才十五岁,公社里主办一个农民文艺大会演。唱花鼓戏,耍拳弄棒搞武术比赛。还有一个项目:山歌大赛。大队里一致把桂花推了出来,代表本队去参加比赛。十五岁的桂花,胆子大,不怕伤伙,甩动一下小辫,便登上了赛歌台,亮开了她银铃般的歌喉:
要我唱歌就唱歌,
屋里装有几十箩,
我拿一箩和你比,
比到明年扮早禾。
一曲唱出,山山和音。这种气势,把各大队选拔来的歌手们一时全震住了。好一阵没人上台接腔。
还是有胆大的。相邻的栗山大队的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终于站出来了。他清了清嗓子,随口唱出了一首:
一把芝麻撒上天,
肚里山歌万万千,
南京唱到北京转,
回来还唱两三年。
对方刚刚落音,桂花马上很自然、很轻松地接上了腔:
你的山歌哪有我的多,
我的山歌牛毛多,
唱了三年三个月,
还没唱完一只牛耳朵。
这一次山歌大赛,使小小的桂花妹子名声大震。不久,公社成立文艺宣传队,她成了文艺宣传队里的“台柱子”。后来,她嫁了人,当了妈妈,她仍然是公社文艺宣传队里的“主角”。
四
那一年,桂花带着三岁的老满,正在公社文艺宣传队里演“阿庆嫂”,唱《沙家浜》的时候,突然接到丈夫所在的那家大钢铁厂职工医院发来的电报,告她丈夫病危,催她速去。
她领着孩子们匆匆赶到时,丈夫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给她的沉重打击,勇敢地迎接命运的挑战。厂里安排她到丈夫工作的职工医院做临时工。他们母子四人,挤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她用自己的双手,挣来一点微薄的收入,养活着这四张吃“黑粮”的嘴。她盼着,有一天,厂里能帮她母子解决户口;她盼着,有一天,厂里能给她安排一个正式的工作。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真诚地关心她,同情她。那年月,粮店里买粮搭配红薯干等杂粮。他们把这些买粮时搭回来的杂粮统统给了她。她默默地收下,从内心感激这些好心人。
院里有那么一个男人,显得比别人更关心她,爱护她,同情她。他常常带着温暖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有时,说几句知寒知暖的话语;有时,动用他掌握的一点点可怜的权力,给她一点这样那样的方便。她又感激,又不安。
这一天,他又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们的户口,我正在帮你们办。户口一解决,工作问题就好说了。”
“多谢了!”
他,只不过是这个职工医院里一个极普通极普通的工作人员。他能为她解决难度这么大的问题吗?然而,在她的眼里,在这个乡间女子的眼里,他却是一个“官”,是一个能够帮她解决大问题的“官”。
她寄希望于他。
然而,一个女人本能的警惕性,一个女人的敏锐心,却又常常使她内心生出几分惧怕,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
她是一个开朗的女子,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女子。她又开始唱歌了。做工的时候,她轻轻地哼着“刘海哥,我的夫”、“洪湖水,浪打浪”,或者来一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有时,回到家里,把孩子们叫到身边,捧起歌本,教孩子们唱一支新歌……
“你来一下。”
那一天,这个男人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有事?”
“嗯。”
“什么事?”
“当然是好事罗!”
莫不是自己和孩子们的户口批下来了?那可真要好好谢谢他呵!她赶忙放下歌本,怀着一种美好的希望,跟着他去了。
这是一间保管室。
房里,堆满了供住院病人用的被褥、棉絮、席子什么的。这里,是他的“领地”。他是医院里的保管员。当她跟着他走进这间房里后,他随手将门关上了。
“什么好事,快告诉我呀!”
她催他,心里怦怦的,很不踏实。
他不说话,双目圆瞪地望着她。
一种更大的不安和惧怕,迅速袭上了她的心头。
“你……”
“我、我真想、真想听你唱一支歌。”
“就这么个事呀?”
她的心跳得更急了。
“还、还有,派出所说,户口问题,还要办一个证明。”
“什么证明?”
“医院里的证明。证明身体不好,丧失劳动能力什么的……”
“……”
“这个,我帮你办。不过,你也要帮帮、帮帮我……”
“……”
她站立着。双腿在微微地抖动。
对面,这个平日十分关心、帮助、体贴、同情自己的男人,此刻换了一副面孔。目光里,燃烧着一种挑逗的火焰;脸腮上,浮现出一种淫荡的笑容。
“你,没了男人;我,女人不在身边。我们都命苦啊!我为你出力,你、你……”
……
她慌乱地回到了孩子们身边。老二,是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姑娘。这时,她看见妈妈回来了,便捧着歌本,向妈妈扑来:
“妈,这支歌,我还没有学会。你再教教,再教教。”
“啪”的一下,老二手里的歌本,被她扫落到了地下。她站到窗前,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她扬起头来,面对窗外浩瀚的苍穹,放出了走了调的、融进了她心中的火与怒、仇与恨的歌来:
我恨、我恨……
孩子们一个个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妈妈。
一句歌还没有唱出口,她突然闭合嘴巴,扑下身子,张开双臂,将孩子们搂到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妈,你怎么啦?”
“妈,你莫哭,莫哭。”
“妈,你莫哭了,我们听话,我们一定听话啊!”
“……”
五
她捍卫了自己,捍卫了一个女人的尊严。
那位不是干部的“干部”,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对她,对这个弱女子,进行了疯狂的报复。过去给她的“方便”,统统换做了“卡压”;过去对她的“同情”,全部变成了“仇恨”。她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给她的又一种打击,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走着。
终于,她咬咬牙,领着孩子们,离开了丈夫流过血和汗的医院,到附近农村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住了下来。为了生计,为了孩子,她到处找事揽活,到建筑工地和灰沙,挑红砖,运煤渣,担土方……用大把大把的汗水,换回很少很少一点钱。每月挣到三十几元钱,还要交六元房租。三十元钱,四张吃“黑粮”的嘴!想想,想想,每一分钱,在这个女人的手里,是什么样的分量!
她苦苦地熬着。
有人在背后为她出主意,要她去找一找厂里的劳资处长,向他叩个头,求他帮你们娘娘崽崽解决一个落脚的“户口”,安排一个事做。
她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处长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富富态态的女人。这大概是处长夫人了。也许,这些年来,上门找处长的人多,大都会提上大包小包的礼物,像她这样两手空空上门的,恐怕很少见吧?这使这位处长太太很有些不高兴,不耐烦。
“你找谁?”
“处长在家吗?”
她颤颤抖抖地问。
“找处长,上办公室去。到了家,他是我的男人,归我管。”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她在门边愣了半天,再也不敢敲门了。
这天,在别人的指点下,她终于找到了处长。
“我的男人死了。他在厂里干了十六七年,没有功劳有苦劳……”
“怎么死的?”
处长冷冷地问。
“病、病死的。”
“医院里每天都死人。他们的家属都像你一样,要户口,要工作,行吗?”
“……”
又是一鼻子灰。她立在那里,半天换不过气来。
她踉踉跄跄地奔向小屋,奔向那间在农村里租下的、住着她和三个孩子的小屋。脑子里,这些年来许多许多美好的愿望,全破灭了。看来,不能再想着依靠别人,只能依靠自己,依靠自己的这一双手!
她更加发奋地在工地上大担大担地挑砖、大把大把地流汗。她把自己这个瘦小身躯内的力气,超负荷地释放出来。然而,一个女人,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女人,要养活三个孩子,谈何容易呵!
这一天,她下工回来了。
往日,孩子们一看到妈妈进屋,就立即摸起饭碗,准备吃饭了。今天,一个个都伏在桌上做作业,谁也没有动身。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们的肚子还不饿?
“快吃饭呀!”
她催促伢妹子们了。
“妈,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快吃吧!”
十二岁的老大小海,显得很懂事、很“老练”地对妈妈说。
“吃过了?”
“妈,你看,我们吃得饱饱的了。”
调皮的老满小明,才六岁,刚进学校发蒙。这时,他掀起衣服,故意把肚子鼓得大大的,亮给妈妈看。
她掀开锅盖,立时怔住了。
锅里,煮的红薯干全吃光了,唯独留下一团大米饭。大米和红薯干煮在一锅,不搅动,煮熟以后,大米饭在下面,红薯干在上面。往日,是她吃红薯干,而把大米饭给孩子们一个分一点。今天……
伢妹子们一个个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小芬是姑娘,老实、温顺。她怕妈妈发脾气,悄悄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片来,递给妈妈。于是,小明也掏出了一张小纸片,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他们十二岁的哥哥写的。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弟弟(妹妹):妈妈辛苦,要担担子,要留(流)很多很多汗,把大米饭留给妈妈,我们吃红薯干。我们来比一比,看哪个做得最好。
哥哥
她望着崭崭齐齐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孩子,眼眶潮湿了。
她没有去动锅里的大米饭,端着空碗,坐在孩子们面前。良久,她才开声,说:
“伢妹子们,娘没本事,没能耐。娘可盼着你们有本事,有能耐啊!娘累死累活,变牛变马也一定送你们上学。你们可要铆劲学习,用功读书啊!”
三个小脑袋,一齐在娘面前点动着。
每天晚上,一盏电灯下,一张小小圆桌边,埋着三个小脑袋。他们在这里做作业,温功课。他们的妈妈,那个弱小的女子,则坐在一旁,为孩子们补着衣服,或者纳着鞋底,为老大或老二做上一双新鞋……
六
“梆梆!”
这间小屋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谁?”
桂花走到门边,未开门,先发问。
“桂花,是我。”
声音挺熟。这不是邢队长?他为什么事寻到这里来了呢?桂花赶忙将门打开了。
“邢队长,是你。”
桂花谦恭地说。
“你这个地方可真不好寻呀!”
一个五十大几的,精瘦、干练的汉子,站立在门边。他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头顶上直冒热气。这时,他朝着桂花,朗声地笑着。
他叫邢建生。
这是一个机警、圆滑的农民。他原是这一带山乡颇有一点名气的泥瓦匠。前些年,也和桂花他们一起,在这座城市的建筑工地做临时工。他有技术,摸瓦刀砌墙。桂花这一类无技术的人,就做小工,担砖、挑灰浆。近两年,吹来一股风,时兴承包工程。头脑灵活的邢建生,立即回乡招兵买马,拉起了一支农民建筑队,开进这座城里,承包起工程来了。桂花也到他的建筑队做小工了。
“邢队长,找我有事?”
“没啥大事。这点钱,你就收下吧。”
邢建生说着,将一叠人民币向桂花递了过来。
“这、这……我的工钱,不是已经领了?”
“三个伢妹子读书,要好大的开销呵!你怎么支撑得起啊!”
“……”
桂花不敢接,连连往后退着。
“这也不全是我送你的。这项工程办过结算以后,还剩了点尾子数,就没有平摊给大家了。我就做了主,分做几份,分别送给几个实在困难的人。在我们队里,还有谁比你更困难呢?你收下吧!大伢子今年就要高中毕业了。一考上大学,马上就要一笔钱啦!”
桂花终于颤抖着手,把这叠人民币接住了。
“这间房子,太小了。听说每月的租金又涨了。我们队上,有些拖家带口的人,在雁鹅洲上搭起了一、两间棚子。好好收拾一下,也不比这样的房子差。每月还能省几个房租费。你不妨也到那洲子上搭盖两间棚棚。搭棚的材料,就到工地上拖一点来吧。你去看看,那里已搭起了长长的一排棚房呢,成了一条街呢!”
桂花动心了。不说别的,每月省下的房租就是十来块啦!自己搭,还可以搭两间,住得宽敞一点。儿女们慢慢都大啦。
几天以后,那条棚棚街的尾子处,便新搭起来了两间油毛毡盖顶、竹篾片做墙的棚房。桂花母子们搬到这里来住了。
七年了。这里,带给她的许多友情,使她一辈子都难以忘怀;这里,也带给她不少的怨恨,不少的委屈,不少的心灵污垢。这,就是用面前这条大江的水来洗涤,也洗涤不净呵!
七
天黑尽了。
整个雁鹅洲,整个棚棚街,整个大地,全融进一片黑暗里了。对岸的灯火,亮灿灿一片。河风推来一层一层波浪,拍打着沙洲岸边的卵石,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段桂花一直呆坐在江岸边,没有进屋来。小明几次喊她,催她:“妈,天黑了,风又大,回屋去吧。”她没听,一直愣愣地坐在那里。
“妈!”
突然,这条棚棚街的尽头,传来甜脆脆的喊声。这是一个姑娘的声音。这一下,惊动了这个呆坐在河边的女人。桂花站起身来了。
“妈,是姐姐回来了。”
小明惊喜地向桂花报告。
说话间,一个风姿绰约的姑娘,来到了桂嫂嫂面前。这是她那在东北上大学的女儿。
“小芬,你怎么回来了?”
“妈,不是你给我汇钱来,要我回家来过年吗?我一接到你汇来的路费,马上就往车站跑。妈,你不知道,我真想家,真想你啦!”
说着,小芬向桂花扑了过来,一把将妈妈抱住了。
“好,好,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桂花反复地说着“回来了就好”,泪水渐渐地浸湿了她的眼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