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花心里一直纳闷,自己明明没有给小芬汇钱,而小芬却收到了一笔让她回家的路费。这笔钱,是谁汇给她的呢?是谁要她回家来过年的呢?是小海?不会。他刚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座城市的一所中学教书,手边没有什么钱。如果是他给妹妹汇的,他一定会对自己说的。那么,是他?桂花心里突然想到一个人?但她很快又否定了。如今,他怎么还会想到自己呢?不常听别人骂吗,“什么鸡巴农民企业家!”最后,她终于认定了,一定是他。对,是他!
一想到他,桂花心里就隐隐地发痛。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一种复杂的感情波澜,就在她的心头泛起,冲撞着她的心,折磨着她的心。他和他的父亲,有如两个魔鬼,悄悄地相伴着她的生活,撕裂着她的心。女人,泛着艰难生活之舟的女人,每送一次夕阳西下,每接一次旭日东升,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些年来,多少恩和怨,多少情和爱,多少仇和恨,堆积在她的心头。有如一块一块的巨石,沉沉地压着她,她想搬也搬不动,也搬不开啊!
冬日的雁鹅洲之夜,清冷、萧条而深沉。呼啸的北风,卷着江涛,撞击着岸边的卵石、石崖,发出沉痛的呼喊。洲子上那大片的美人杉林子,枝枝条条在风中扭打着,呼啦呼啦地呐喊着。
小明和小芬,已经洗罢脚,洗罢脸,爬到了床铺上。这里,并排搭盖有两间棚房。兄弟俩睡一间房,母女俩睡一间房。如今,女儿小芬已经先上床,为妈妈暖热被窝去了。
“娘,被窝热了,上床来困吧!”
“好。小芬,你先困吧,娘等一会。”
桂花坐在一张小木凳上,神情恍惚。此刻,涌上她心头的疙瘩,太多太多了,解也解不开呵!
“你又没事,天这么冷,不困也坐到床上来。被窝里暖和些。”
“好,好。”
桂花连连答应女儿,就是没有动身子。
“娘,东北人真会过日子。别看那气象预报上,报告的气温那么低。其实,在东北过冬天,比我们南方舒服多了。家家户户有暖气。一进屋就要马上脱掉棉袄,只穿一件毛线衣就够了。”
“是吗?”
“怎不是呢。明年冬天,你到我们学校去看看,住上几天。”
“这么远,娘哪来这么一大笔路费。”
“唉!”坐在床铺上的小芬,叹一口气,不做声了。好一阵,才说:“娘,你这次就不该给我寄钱来。能省点,就省点。家里经济这么紧,我完全晓得。我离家一年半了,一个暑假,一个寒假没有回来,心里真想家,想你,想哥哥和弟弟。但我知道,我没有回来过年,回来看您和哥哥、弟弟的条件。我这次也做好了思想准备,还接受了家在当地的一个同学的邀请,准备到她家里去过年。就在这时候,接到了你……”
桂花一直静静地听着。心里酸酸辣辣的。听到这儿,她实在忍不住了,打断女儿的话,问:
“你什么时候接到的钱?”
“四天前。一接到钱,我就买车票,买上车票就走。”
“那么,这钱是十天前寄出的罗?”
“娘,你今天怎么啦!自己寄出的钱,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寄的了?从家里寄钱到学校,从寄出到接到,一般是一个星期。”
“唔。你看,你看,你娘这记性……”
桂花掩饰着。她终于脱去鞋袜,脱去衣服,钻到被窝里来了。被窝已被小芬睡得暖暖的。而这时候的桂花,感觉不到是暖是冷。她整个身子都木木的。
她在心里默默地叨念着:十天前,十天前……那么,是在他事发的三天前寄出的罗!到今天,他已经被抓进班房整整一个星期了。他是为一件强奸案子抓去的。出事的地点就是这雁鹅洲的雁鹅滩!对方是一个没满十四岁的幼女。这样的事,不提则罢,一提起就遭万人唾骂的。抓这样的人进班房,谁都会拍手称快。然而,桂花的心头,涌现的却是另一种情感。一种说不清楚的、苦涩涩的情感。她感到,这里面,有自己一份责任,有自己的一份罪过。是自己把他推开,把那扇心灵的门、情爱的门关死的,他才……几个月前,她就明显地感觉到,他情况似乎不对,整日痴痴呆呆。有时候,不该笑的傻乎乎地笑,不该哭的没完没了地哭。自己为什么这样忍心,这样狠心?为什么不接纳他?为什么不敢承认、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他的心地多好,多纯啦!这些年来,他给过自己多少帮助,给过自己这个家多少帮助!一个残废人,有能耐、有钱财的父亲不管他,想管他、想帮他、心里疼他的母亲,却又没能耐、没钱财。家庭不温暖,社会又给他那么多的冷眼,那么多的偏见。他顽强地站立起来,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他那样仗义,那样知人冷暖,那样乐于助人,那样自强不息。一个瘸子,撑一根拐棍,驾一只小船,在这大江上风里来,雨里去,练出了一手捕龟捉团鱼的绝活。他本可以聚一笔大钱,可以用这笔钱娶一个自己的女人。他没有聚钱,没有娶自己的女人。他把这些,都给了谁?不都给了你?给了你的家?给了你的孩子们吗?你怎么这样不明理,这样不知恩呀!难道因为他是一个残废人?是一个瘸子?他的父亲,还有许多许多的男人,不都长得堂堂正正?不都是那般精明干练?可是,他们的骨子里有他这样干净吗?他们的心都像他这样纯正吗?站在太阳光下面,有他这样高大吗?难道因为自己的儿女,一个一个地上了大学,自己是几个大学生的母亲了,就……
桂花,这个普通的女人,这个苦命的女人,这个坚强的女人,此时此刻,一颗心,像被人撕扯一般地绞痛。
睡在那头的小芬,什么时候已经香甜地入睡了,发出了轻轻的、均匀的鼾声。
“嚓!”
桂花一把将灯拉熄了。小屋顿时落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雁鹅洲的夜深沉,桂花嫂的心深沉。这颗深沉的心里,卷动着大江似的风浪……
二
高高的脚手架。
一块一块竹板搭成的梯子,铺在她的面前。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她挑着重重的一担红砖,在竹梯上攀登着,拐一个弯,又一个弯,向这幢正在拔地而起的楼房的高层登去。
沉重的担子,压在这个弱小女子的肩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通红的脸腮上滚下。
对面不远的马路边,耸立着一根水泥电杆。电杆上,挂着一个高音喇叭。这时,喇叭里响起了欢快的音乐。接着,传来了厂部广播员甜润的声音:
“现在,向全厂职工报告喜讯。本厂今年高考取得优异成绩,有三名学生被高校录取。这三名学生是……”
建筑工地上,工人们全都昂起头来了。一个一个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广播里公布的名字。尽管,他们没有这座城市的户口,他们的子女也没有资格在这城区的学校读书。然而,那些年,凭学生的真本事、真水平考大学的高考制度恢复不久,全社会开始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大学生成了时代的骄子,受到人们普遍的器重。每年高考,人们都十分关注,谁的儿子考取了,谁的儿子落榜了。考取的,兴高采烈,放电影,摆酒席,以各种方式来进行庆贺,来表达家长心中的那种荣耀感。那些落榜者,垂头丧气,见人抬不起头来。
“李桂桂、范小海……”
“范、范什么?”
突然,桂花将头扬起来了。肩上那沉重的担子没有撂下,脸上那密切的汗珠没有擦一下,便急切切地问身边的泥工师傅龚林山。在这个农民建筑队里,他的技术比邢建生还稍胜一筹。他为人坦荡、憨厚、耿直,却远不如邢建生那么圆滑、狡黠。近年间,这城区,拉起了不少农民建筑队,承包这个那个工程。许多人鼓动他也站出来扛一杆旗,招一帮人,备一案,刻一个章子,领出一个建筑队,去承包工程,去当包头。他直摇头,不动心,安安分分,心甘情愿地在邢建生的队里当一个泥工师傅。
“还范什么,就是你屋里的小海伢子呀!”
立时,工地上轰动起来。
“小海伢子考上大学了,桂嫂嫂的小海伢子考上大学了!”
“啧啧,那伢子今年才十六岁多一点呀,真聪明呵!”
“是个好伢子,为苦命的娘争了气!”
“……”
她却呆了。
“这么大的喜事,你还发什么呆呀!我们队里的土歌唱家,还不快为我们大家唱一个歌!”
“对,来一个刘海哥我的夫咧伙嗬!”
什么时候,邢建生也到工地上来了,到段桂花的身前来了。
“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
又有人提议。
“不,来一首山歌,来一首妹在山头望情郎!”
更多的人起哄了。
桂花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一动也没有动。肩上的那担红砖,还没有放下。邢建生连忙走过来,帮她放下肩上的那红砖担子,轻轻地对她说:
“应该让大家高兴高兴。唱吧,唱一个你最想唱、最拿手的歌吧!”
“快呀!”
“现在,我们欢迎桂嫂嫂唱一个歌,好不好?”
邢建生扬起头来,喜形于色地、大声地煽动着工地上的伙伴们。
“好!”
“妙不妙?”
“妙!”
“哗哗哗……”
工地上掌声一片,欢声一片。
她没有唱。多少情感,早已把她的喉咙堵满了。她愣了片刻,“通通通”地从脚手架上发疯似地跑下来了。
她来到那根水泥电杆旁。那个高音嗽叭,就悬挂在这根水泥电杆的尖尖上。这时,她恨不得一把抱住那个给她带来喜讯、报告她的小海考上大学的嗽叭亲一亲呀!然而,那嗽叭,高高地挂在电杆的顶端,她抱不到。突地,她一把抱住这根粗大的水泥电杆,“哇哇”地嚎哭起来……
三
太阳西坠,晚霞灿烂。
桂花,和队里的技工、小工们下工了。他们回到了雁鹅洲,回到了这条棚棚街上。这支农民建筑队不少没有住在这个洲子上的人,也都赶到这里来了。小海考上大学的消息,温暖着全队人的心啦!一时间,桂嫂嫂的棚房里,人来人往。这条棚棚街上,从来没有过的喜气洋洋。人们不断地走到桂嫂嫂面前,向她道喜,向她祝贺。一些人把小海伢子抱了起来,抬着他直往空中抛。小海忍俊不禁地傻笑。笑声传出好远好远。
“好小子,你不仅仅为你娘争了气,也为我们这条棚棚街争了气,为我们这些非洲人争了气!”
龚林山激动地说。
“什么非洲人呀?”
有人不解,问。
“我们都是没有这座城市户口的人。别人不是称我们为黑人黑户吗?只有非洲人才是黑人呀!”
听龚林山这么一解释,这些衣着不整、皮肤黝黑的人中,立即爆发出一阵酸楚的笑声。
“我提议!”突然,龚林山站到大家面前,慎重地、庄严地大声说。“城里人家的儿女,有钱人家的儿女,一考上大学,到豪华的饭店摆上酒席请客。我们桂嫂嫂穷,没钱,请不起客,摆不起酒。但是,海伢子为我们大家争了气,我们也要排场排场,气派气派。我们这条棚棚街上,每家每户准备几个菜,把我们家里的桌子都搬到这街上来,我们在这条街上摆上十桌酒席。大家一起来喝一杯酒,痛快痛快,高兴高兴。好不好?”
“好!”
“要得!”
“太妙了!”
“这主意真绝了!”
“……”
满街一片喝彩声。
第二天,各家各户分头行动了。每家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把自己家最好的东西,或者上市场买来既经济又实惠的食品,做着自己最拿手的菜肴。这一天,这条棚棚街上的人,没有上工,在家认认真真地准备着晚上的这桌酒席。
下午三、四点钟,一个一个棚棚里,飘出了一阵阵诱人的香气。一样一样的菜肴,正在出锅。这时,街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吆喝声:
“各家各户快来拿团鱼!每户一条罗!”
一间一间棚棚里都走出人来了。一看,只见一个瘸子,撑着一根木拐棍,一跛一跛地从街的那头向街的这头走过来。他头上、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上的水珠直往下滴。他刚从江中爬出来,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个短裤兜兜。手里,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上十只肥壮的团鱼。
他是邢建生的儿子,叫邢喜玉。小时候,得了一场病,坏了腿,成了一个瘸子。这满街的人,都叫他喜瘸子。也有人免去了瘸字,叫他喜子。他有他父亲那样灵活、精明的脑子,更有他父亲所远不如的善良、纯正、耿直的心灵。本来,他肢体残废,要更多的获得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可是,他却总是倾其所能、热情无私地帮助别人。他没有上几年学,却顽强地学会了一套谋生的本领。身怀一套捕龟钓团鱼的绝技。除了大雪纷飞的冬日,他每一次出去,几乎没有空手归来过。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不很好。邢建生原也在这棚棚街上搭盖了两间棚房。他就是不肯和父亲住在一起,而是一年四季睡在他那只用它飘荡江面捕鱼谋生的木船上。每日,他驾着这条木船,风浪里来,风浪里去,捕鱼捉鳖,维持生计。
过去,那种四脚爬的团鱼,很不值钱,才三、四角钱一斤。他捕来以后,多被父亲炖着吃了。近些年,不知是一张什么小报上登了一篇什么文章,说团鱼有防癌的特效。于是乎,这种四脚爬的小动物,一夜间身价百倍。眼下,这王八涨到了二十多元一斤。他依然不看重它。捕来后,邢建生总要提去不少,用以送人拉关系。每回,父亲要提走多少,就提走多少。他毫不吝啬。熟人要捉去一条就捉去一条,他也无所谓。如今,这团鱼,有了“官”名,叫做水鱼。水鱼是“官”鱼,“公”鱼了。普通百姓吃不起,就是有职有位的“私人”也吃不起,只有当官的用公款才受用得它起。听说全街人今天为小海上大学要摆酒席庆贺,喜瘸子昨晚通宵没睡,今天又捕了一个上午,捉上了十二三条水鱼。每条都肥肥实实,有两、三斤重。如果把它送到市场上,那将有一把可观的票子。他的心动都没有往那里动,便全部提到这条棚棚街上来了。
“每桌给我上一样水鱼。炖烂一点,炖香一点。”
他提着那一网兜团鱼,带一脸敦厚的笑,戳着拐棍,一瘸一瘸,从街那头,走到街这头,给每间棚房里,都丢进去一条。
四
傍晚,晚霞编织着新奇、绚丽的图案,给大地投来一片灿烂。
顿时,一江绿波,泛出了红光;一片美人杉林子,放出了赤彩。在这灿灿的光华之中,雁鹅滩上那条三、四米宽的棚棚街的街面上,摆出了一张张不同式样、不同颜色、不同规格、不同高矮的桌子。桌面上,摆满了各家各户端来的各种各样风格的菜肴。大盘大碗的,非常扎实,非常实惠。
这时,自然形成的这一活动的主持人龚林山,认真清点了街面的桌子,整整十二桌。每一张桌面上,摆有十二个以上的菜。这正是炎热的夏末初秋,对河那座新城里的许多干部、工人,许多男人、女人,许多年轻的情侣,钻到这个洲子上,钻到这片美人杉林子里,钻到这条大江的沙滩上歇凉来了,说悄悄的情话来了。这时候,他们全被这条农民街上,这条棚棚街上的这项新鲜、别致、激动人的活动惊动了。一对一对地朝这里走了过来。很快,这条二三十米长的棚棚街外,围上了一层一层看热闹、看稀奇的人。
邢建生提来了一个大塑料桶子。里面装了满满的一桶酒。他走到街面上,朝大家吆喝着:
“过来!每人端一只大碗过来!”
男人。女人,大人、小伢,一人拿着一只平日吃饭的大瓷碗,走过来了。
塑料桶里的酒,哗哗地往一只只瓷碗里泻着。霎时,整个棚棚街,整个雁鹅洲,酒香四溢。
“现在,每个人端上酒,站到自己的桌子边去。”
龚林山威严地、兴奋地发出了一声号令。
一个一个高高矮矮的汉子,一个一个胖胖瘦瘦的女人,端着大碗的酒,往各自的桌子边走去了。也有几个实在不能喝酒的人,端了一碗凉开水,伪装为酒,站到桌子边去,被精明的邢建生发觉了。他走了过去,一把夺过碗来,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将它泼洒到地上。接着,哗哗地为其补泻上一碗酒。
“邢大叔,我、我实在不能喝。”
“今天,就是醉死也得喝!”
邢建生硬梆梆地回答道。
很快,每个桌子边都站满了人。这时,龚林山庄重地走到一直木木地站在自己的棚棚前的桂花面前,动情地说:
“桂嫂嫂,请你给大家说几句。”
“我?”
“对!你!大家是为你,为你的海伢子摆的酒席。你说几句,大家就开席了。”
龚林山激动地鼓动桂花。
桂花终于从自己的棚棚前挪动了身子,迈着碎碎的步子,朝那排桌子的中间走过来。到了那排酒席桌子的中间,她左右看了看,正好一边六桌。每一张桌子边的人们,端着大碗的酒,目光一直注视着她。街外围观的人,也一齐把一双双目光投向她。
她在那儿站了站,没有说话。面对着这一长排酒席桌子,面对这一桌一桌的棚棚街上的邻居街坊,她一时又愣住了。过去,这些男人、女人间,也许为一颗小小的钉子,或者为一根破旧的绳子,吵得面红耳赤。然而此时此刻,这些或远或近的不愉快,全被这面前的酒香驱散了,全随着这面前的江水流走了。
大家一齐注视着她,等待着她说话。
她愣了片刻,泪水注满了她的眼眶。她突然面对着这十几桌酒席、几十上百口人,脚步碎碎地往后退去,退去。人们以为她要选择一个更理想的位置,站到一定的距离外去说话。这样,使自己的面前更开阔一些,让左右这十二桌人都听到她的声音。大家屏声静气地望着她,等着听她说几句什么话。
她退出了水泥街面。退到了美人杉林子边边上了。这时,她终于站定了。左右看了看大家,泪水已经从眼眶里溢出来了。一滴一滴,沿着她红红的脸腮,静静地往下淌着。今天,她没有着新衣,没有梳理头发。但她今天最美丽,最动人。今天,也是她这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刻。
她站了站,新的一层泪花,在眼眶里闪了闪,溢出来了。终于,她的嘴角动了动,哽咽着嗓音,说:
“我段桂花这一生怕是还不起大家这个礼,还不起大家这个情。让我的海伢子他们记着大家的恩,他们读了书出来后,再来还大家的礼,还大家的情了!”
说到这里,“扑通”一声,桂花跪倒在地,朝大家深情地一拜……
沉默。全场沉默。
一种沉重的情波,撞击在每一个在场的人的心扉。似乎每一个端着大碗的人的眼眶,都注满泪水了。那些局外人,那些围观的人,那些自视高贵的城里人,刚才还在叽叽喳喳地发表各种观感,各种议论。现时,一齐哑口了。整个洲子上,陷入了一种激动的沉默之中。
“把碗举起来,干!”
龚林山庄重地宣布道。接着,他带头举起这一大碗醇醇的米酒,大口大口地将酒倒进喉去。
一个个大碗都举起来了,一个个脖子都仰起来了。
“桂嫂嫂,你喝了这一碗!”
有人走到桂嫂嫂面前敬酒来了。这是喜瘸子。一个年近三十的瘸腿汉子。
“我、我不行。”
“喝!今天一定要喝。”
有人在旁边鼓动。这是喜瘸子的父亲,如今号称四海建筑公司的经理邢建生。
桂花终于喝了一口,又一口。
大家兴奋地望着桂花……
五
酒过三巡,每个人脸红了,脖子也红了。
这时,龚林山突然离开桌边,走到大家面前,大声地说道:
“我们这条棚棚街,一直没有一个名字。今天大家都聚在一起,给这条街取一个号怎么样?”
“好呀!”
喜瘸子首先响应。
“取个什么号呢?是不是请我们这条街上的大学生范小海来取这个号?”
有人提议。
“要得!海伢子,拿出你的水平来!”
许多人嚷嚷开了。
海伢子喝了两杯酒,脸本就红了。这时,他的脸更红了,站到了妈妈的身边。他虽然个头比妈妈高了,又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单,马上就是大学生了,但一听到别人要他为这条街取名,慌了,转过身就想往外面跑。
“别为难我们海伢子了,还是请大伯、大叔们来取这个街名吧!”
娘的心总是向着儿子。这时,桂花出来为小海说情了。
“林山,还是你来取这个名吧!”
邢建生把目光投向龚林山。
“好,我试试。”
龚林山没有推辞。他把手一挥,道:“大家看看,我们这条街,建在什么上面?”
“不是建在这个洲子上吗?”
“这个洲子叫什么名呢?”
“雁鹅洲。”
“为什么我们的先人要取这么一个名呢?”
“……”
这一下,把大家问住了。
龚林山没有马上说话,他的目光,穿过这条二三十米长的街道,朝前望去。街道四周,是平溜溜的一片草滩,足有近百亩。这个大草滩,位于洲子东侧。密密集集的青草,长在一层厚厚的黑色细砂上。这细砂细得近乎黑泥,肥沃极了。有语道:“人生一世,草长一春。”野草春荣冬枯,多少年后,枯死的草把砂子染黑了,养肥了,草儿长得更茂盛了。好多好多年以前,江西岸那座高山上还没有发现那种闪光的、奇特的石头的时候,还没有引来那些山里山外人的时候,还没有那座大矿山的时候,江岸边还没有那条半边街的时候,这里的树林子,这里的荒草滩,被那些南来北往的大雁们看中,选它做自己长途跋涉中停脚歇息的地方。聪明的祖先,送给了它一个十分贴切,也十分漂亮的名字:雁鹅洲。这条棚棚街,就建在雁鹅洲东侧的草滩上。
“很久以前,这里还无人光顾的时候,这个洲子成了大雁们长途跋涉中歇脚的地方,祖先们便把这个洲子喊做雁鹅洲。雁鹅,为了生存,每年南南北北,飞来飞去。住在这条建在雁鹅洲上的棚棚街上的我们呢?不也像雁鹅一样,为了生计,城里乡里飞来飞去吗?这条街,只不过是我们这些雁鹅在城里的一个歇脚的地方。我们就把这条街,叫做雁鹅街吧!好不好?”
“妙!”
“好!”
“……”
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接着,每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碗。顿时,满街响起哗哗一片掌声。然后,这些汉子和女人,又仰起了头,扬起了脖子,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碗白酒。
满街的酒香,满洲的酒香,满江的酒香。一张张面孔,更红了;一个个脖子,更红了。这种豪放的场面,使江水醉了,使天宇醉了。天空,红了大半张脸。江水呢,在江面上跃起一层一层激动的浪花……
六
夜深了。
这时,好好地热闹了一场、风光了一场的雁鹅街安静下来了。一家一户,关上了门。一阵阵香甜的鼾声,在这一间间棚棚内响起来了。他们睡得那么甜美,他们好满足呵!
桂花睡不着。今天的这个场面,太使她感动了。每个人,在这种场面里,都对自己做了一番改造呵!
过几天,小海就要离开自己的身边,离开这间小棚棚,离开这条今天才有名字的雁鹅街,到那所省内赫赫有名的大学堂里读书去了。他不再是这座城市里的黑人了。过几年,从大学里毕业出来,就是一个国家干部了。也许分配到更大的城市,成为一个大都市里的人了。
应该为小海准备一套行头。被铺、衣箱,还应该做一套稍为像样一点的衣服。大学生了,不能穿得太见不得人了。那样在学校里会被人瞧不起。然而,添办这些物件,钱从哪里来呢?自己手里,挤不出几块钱来了。米缸里的米都不多了,吃不上几天了,还有什么钱为小海备办这套入学的行头呢!
怎么办呢?是不是找找邢经理,向他预支一点工钱呢?
次日清晨,桂花来到了半边街上那栋挂有“四海建筑公司”牌牌的房子前。这是一幢这条街上不多见的两层楼房。从外面看去,倒也气派。这就是邢建生租下的一幢私人的住宅。他已从那条雁鹅街上搬出,住到这幢楼房里来了。这里,有一间他的卧室兼办公室。雁鹅街上那间棚子,他扔给了他的儿子喜瘸子了。
邢建生的卧室兼办公室在楼上。桂花来过一回,熟悉这地方。她来到这间房前,举手敲敲门,门就开了。
“呵,是桂花嫂子呀!”
邢建生笑吟吟地将桂花迎了进去,随手轻轻地将门关上了。
这是一进两间的房子。外屋是办公室,里屋架了一张床铺,做卧室。邢建生远不是当年做临时工、当泥瓦匠的样子了。办公室里放着宽大的办公桌,摆着时髦的沙发。卧室里,一张高低床,铺的盖的,花花绿绿。涤去了乡下人的土味,俨然像个城里干部的样子了。
“邢经理。”
进屋以后,桂花轻轻地这样叫了一声。
“看你,几个熟人,快莫这样喊。有什么事,就只管说吧!”
邢建生一副满痛快的样子。
“我……”
桂花欲言又止。
“我刚才不是讲了,都是几个熟人,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邢建生很是热情地、笑吟吟地望着桂花。
“能、能不能预支一点工钱?”
“好说。要多少?”
“我想给我的海伢子备办一套入学的行头。”
“呵,是这样呀!小海考上大学,这也是我们公司的光荣。公司里奖一套行头给他。我一早就派人去办好了。放在里面房里,你进去看看,看满意不满意?”
“真的?”
“还假?刚买来的,就撂在里面。”
桂花走进屋去看,邢建生也跟着走了进来。
桂花走进屋去看,邢建生也跟着走了进来,果然,被子、帐子、皮箱,还有一个白铁皮桶子,一应齐全。式样也很时髦。
“满意吗?”
“邢经理,你的情,你的礼,我怎么还得清呵!”
“好说,好说。你现在就可以帮帮我嘛。”
“帮你什、什么?”
桂花突然感觉到气味不对。她发现,邢建生正淫幽幽地瞟着她。什么时候,卧室的门也关了。桂花猛然间感到胸部很紧,如同胸口上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沉的,使她难以透过气来。
“你看,我这衬衣上的扣子又掉了两颗。没有一个女人,男人苦哇!请你帮我缝上吧。”
“好,好。”
桂花心里顿时有了一种轻松感。缝个扣子,不难,不难。她的衣袖上,正好别了针线。桂花连忙取下,等着邢建生把衬衣拿过来。
“过来呀,就是我身上这件。”
邢建生手里拿着一粒白色的小扣子,递给桂花。
桂花接过扣子,只好走拢去,站在邢建生面前,撩起那件衬衣,为他缝着扣子。五十多岁的邢建生,近年间放弃了体力劳动,肚皮鼓起来了。此刻,他那鼓鼓的肚皮,几乎要挨上桂花那丰满的胸脯了。也许是刚刚喝了酒,他鼻孔里喷出一口一口浓烈的酒气。桂花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捏着,怦然直跳。她那双灵巧的手,此刻变笨了。突然,针尖刺进了她的手指。她“哎哟”一声,慌乱地退了开去。
“慌什么,慌什么!都养过三个崽了,还怕?哈哈……”
邢建生一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眯起一双燃烧着欲火的眼睛,朝桂花笑着。
“经理,这扣子,改日你把衣服交我,我到我家里为你钉吧。今日我钉不好。你就抬抬手,放我走吧。”
“哈哈,这么巧的手,还钉不好一个扣子?”突然,邢建生脸一沉,改变腔调说。“作为女人,你的心更细。这几年,我投了多少资,你心里一定有数。”
“我哪敢忘。以后,一定加倍还你。”
“以后?我可等不及呵!”
“现在,我、我拿什么来还你呵!”
“什么也不要。就你就行了。桂花,我喜欢你,让我亲亲你的身子,让我……”
邢建生说着,一把将桂花搂到了怀里。这一瞬间,许多许多镜头,一齐向她扑过来:那一叠叠的票子,那一件件的东西,那……她不敢极力反抗,却还是挣扎着从他的怀里滑了出来,一下跪倒在邢建生面前:
“邢经理,求求你,原谅我,放了我吧。我、我的儿子都是大学生了。”
一行一行的泪水,无声无息地从桂花的脸腮上滚落下来了。
“儿子读大学,你还年轻呀,才三十五六岁,长得又这么水灵,这么逗人爱。老实说,如果仅仅是为了搞一个女人,那路边店子里多的是。我花这么多钱,能搞多少女人了?我还不是图个喜欢?喜欢你呀!也看你困难,给你创造点条件,增加点收入。又不伤你的肉,破你的皮。几快活的事,你怎么这样蠢!”
说着,邢建生又张开双臂,向桂花扑来。
桂花连连后退着。平日那明亮的眼里,此刻放谢出惊慌的光亮,悲哀的光亮。
“喜子,喜子不是有娘?喜子有娘呵!”
桂花悲切切地、压低嗓门地呼叫着。
“那块老丝瓜皮,有什么意思?哪比得上你,比得上你鲜嫩呢!”
“……”
就在堆放准备奖励小海的那套行头的床上,桂花的身子瘫软下来。她无力地躺在那张床上呻吟着……
七
那一天,小海准备启程,到省城那座远近闻名的高等学府上学去了。
雁鹅街上,四海建筑公司里,许多的人为他送行。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邢建生满面春风,将那套被、帐、皮箱和白铁皮提桶,庄重地交给小海,说:
“小海呀,好小子!你为你娘争了气!也为我们公司争了光。我代表四海建筑公司,奖给你这套行装。希望你到大学以后,用功读书,做一个好学生,成为一个对国家和人民有用的人!”
小海连连点头,从内心感谢这位关心人、体贴人、帮助人的邢爷爷。
桂花站在一旁,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泪水,静静地从脸腮上流淌下来,流淌下来。
火车徐徐启动了。桂花伸出手去,朝着小海叮咛道:
“海伢,到学校后,头一要发狠读书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