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六点,娴玲和贞贞准时把八菜一汤端上了桌。不迟不早,也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
“来了!”
杨娴玲说着,马上去开门。她一边往内拉门,一边说:
“你们来得真准时呵!”
门拉开,杨娴玲怔住了。跟在娴玲后面来迎客的贞贞也怔住了。
那位黑脸,矮个,一身灰乎乎地站在门口。
“是你?”
杨娴玲的脸一下子阴了。
“你怎么不掏钥匙自己开门呢!”
贞贞也很不高兴地责备了黑脸一句。
“忘了。忘在乡下了——钥匙。”
杨娴玲的心里一下子全乱套了。他不迟不早,偏偏赶在这时候回来了。今天自己尽心准备的这顿饭,还有什么滋味儿?尽管贞贞那么吓她,唬她,硬说她心里有一个人。她极力极力地否定。然而,她这次请他吃饭,难道真的没有一丁点儿是为了唤回两人对那一个傍晚美好情景的回忆吗?
她的眼前,突然又闪现出那一个远逝了将近二十个年头的傍晚来。
那时,她还在那座古老的县城的师范学校读书。毕业的那一年,有一天傍晚,她一个人在方桌边吃饭。这是她一位最尊敬的老师的家。因为老师的父亲病危,老师一家人全部赶回老家去了。走时,把房门钥匙交给她,叫她住到他家里,为他看看家。并嘱咐她,晚上你就不用到食堂吃饭了,家里还有剩饭剩菜,你把它消灭掉。天气热,明天定变馊了。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
她连忙去开门。打开门一看,一个晒得一身黝黑的小伙子,站在门口。他穿着一条蓝布西装短裤,一件红背心,背心上印着南矿两个白色的字。手里捧着四、五本厚厚的书。
“你是……”
“你是……”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你是……”因为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
“钟老师不在家?”
黝黑的小伙子说。他面对这个亭亭玉立、英姿勃发的姑娘,显得很腼腆。
“他、他们一家都回老家去了。”
“为什么?”
小伙子很意外。
“他老父亲病危,来了电报。”
“呵!”
小伙子的脸色一下阴沉了。
“请进呀!”
娴玲很客气地说。
“你是……”
“他的学生。为他看看家。”
“我是来还书的。请你转交他。”小伙子把手里的书递了过来。“我就不进门了。”
娴玲接过书,说:
“好的。钟老师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
“许大泉。”
小伙子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脸颊上突然有一点热。
“我叫杨娴玲。”
她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那个小伙子了。
“我经常来借书的。你只要把书交给他,他就晓得是哪个了。本来,今天我还想向他借点书。他不在,算了。”
小伙子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她忍不住喊住了他。
“有事吗?”
他站住了。
“那你不要空跑一趟。进来看看,要借什么书,你只管带去。我做主了。从矿上来,蛮远的。”
“你知道我是矿上的?”
小伙子终于走进屋里来了。
“你这背心上不印了字吗?”
小伙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背心上印了字。但同时又发现,自己只穿了件背心站在姑娘面前,心里很不好意思。刚才,他出门时走得太匆忙,忘了带衬衣。如今没有办法,只好将就了。
娴玲陪他走进老师的书房,鼓动地说:
“你看中哪一本,尽管拿。回来我告诉老师。老师特别喜欢爱学习的青年。”
“你也常到老师这里借书看吗?”
“嗯。”
“喜欢看什么书?”
“文学。”
“想当作家?”
“哪敢呀!”
小伙子很快选中了几本书,也是文学方面的。正好这几本书,娴玲看过。无意中,她向他谈起了这几本的简要的内容,以及自己的一些体会。这一下,把小伙子吸引住了。他没有了刚才的拘谨和腼腆,在饭桌坐下了。
“你吃饭了吗?”
“吃、吃……了。”
娴玲看他那慌慌张张的脸色,“噗哧”一声笑了:
“尽骗人!”
说完,她给他装来一碗饭,递来一双筷子。
“这饭和菜,全是老师中午剩下的。我正愁一个人消灭不了。现在,我们一起来消灭它吧!”
小伙子今天走了远路,肚子确实饿了,也就不客气地接过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谈着自己读过的书。一讲话,常常忘了往嘴里扒饭,肚子也不觉得那样饿了。
渐渐地,房里越来越暗了。可一时谁也没有想起,要去开灯。当两人同时意识到的时候,便同时站了起来,两只手一齐去掰那门边的开关。在电灯开关旁,两只手撞到一起了。一刹那,两只手又像触了电似的,一齐闪开。
电灯终于亮了。明晃晃的灯光下,两张血红血红的脸……
不久,她分配到了江边小镇上的那座小学校,当上了小学教师。他呢,仍在那座矿山当矿工,后来到了机关代干,后来被单位推荐进了大学。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可是,这个美好的傍晚,难道不会长留在她和他的心里吗?
她没有忘。每当她看到这张黑脸、这个矮个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那个远逝了的傍晚,那个系西装短裤、穿红背心的壮壮实实的小伙子……
他呢?他忘了吗?有时候,娴玲在心里问自己。却又无法回答。
她觉得,今天这顿晚餐,无论如何不能让面前这个窝囊的汉子,没有汉子气的汉子坐在桌边。那太破坏气氛了。
“小卉、小艾到他们外婆那里去了。你,是不是也到那里去。我们要请客。”
娴玲这样“通知”他。
他点点头,很听话地转身就往回走。
“真可怜!也真可悲!何苦呢?你们!”
贞贞望着那个矮矮的身影,感叹道。
娴玲轻轻地将门关上。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六点一刻了。他为什么还没有来呢?是张辛志失职了呢?是他食言了呢?还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走不开呢?
“当,当。”
有人敲门了。声音很轻。
娴玲连忙兴奋地来开门。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又是这个黑脸、矮个。
“你?”
娴玲心里有几分生气了。但他忍住了。这里毕竟是他的家,自己名义上还是他的妻子呵!现在,他却有家不能理直气壮地归家,有妻却不能得到妻子的温情。自己这样做,未免太残忍了。
“刚才,我刚下汽车,在街上碰到张秘书长和市委的许书记。他们有事要去办一下,要晚一个小时才能来,要我告诉你。”
“你刚才看到他们了?”
“看到了。许书记还和我握了手。告诉我:快回家,家里有好吃的等着我。”
他说完,又转过身子往回走了。
“你,你回来。”
娴玲想:许大泉已经看到他了。自己把他支使出去,等会儿许大泉问起来,怎么回答?再,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他是自己的丈夫呵!
他又回转身来了。
“快洗个澡去。等会儿,好陪客。”
娴玲说得很苦,很酸。
“我、我算了。你们吃吧。”
他自动放弃这个露脸的机会。他是诚恳的。绝无半点生气的意思。
“不!”
娴玲说。语气很坚决。平日,他们虽然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有时一个星期都没有说上一、两句话。开饭的时候,谁先到了,谁先吃。谁没有到,不等,不喊。谁想离屋,就离屋,谁想进门,就进门。谁也不问谁。今天,娴玲却很固执。
李工只好点点头,走进自己的屋里,放下那个旧布袋子,清了几件衣服,到澡堂洗澡去了。
二
雁鹅洲上,一下子来了一大帮子人。
那是这座新城的市委书记许大泉领来的。这些人中,有市妇联盛主任、市委宣传部长、市公安局肖局长、市委副秘书长张辛志,以及杨娴玲、杨贞贞两姐妹。
现在,离全市的迎新晚会,只有五天了。在这个晚会上,要公布全市十佳妈妈的候选人。许多群众推荐了段桂花。但段桂花没有本城的户口。主办单位在审定这一人选时,持有两种相持不下的意见。如今,问题已提到市委书记许大泉面前了。许大泉把大家都领到这个洲子上来,领到这条雁鹅街上来,一起来访问访问这位没有本城户口的本城妈妈。这次行动,是不是带一点眼下时兴的领导人“现场办公”的味道?谁也没有那么说,但谁也觉得有那么一点意思。许大泉觉得,不管能不能将段桂花列入全市十佳妈妈的候选人,自己都应该来看看她。这是一个很值得敬重的人。
桂花在家。
昨天晚上,市委副秘书长张辛志亲自到这个洲子上通知桂花,说明天上午,市委新到任的许书记,将和一些领导同志来看看她。要她在家里等着,哪里也不要去。并且悄悄地透露:可能会解决你和你那读高中的小儿子的户口问题。你自己是怎么培养子女的,克服了一些什么样的困难,好好向这位市委书记汇个报。如果你这次汇报打动了他的心,他大笔一批,你就是本市的正式市民了。以后,还可能评上全市的十佳妈妈。
桂花一下懵了。怎么搞的,自己这样没有能耐的人,竟值得这么大的干部来看?张副秘书长和她说的那些话,她有些听懂了,有些没有听懂。要选什么妈妈?怪了,这妈妈还要选吗?你是谁养出来的,谁就是你的妈妈。这是生就了的,随便移动的、随便挑选的?解决自己和儿子的户口。这、这是真的吗?她又想起了那一次,她在别人的鼓动下,到厂里去找厂劳资处长的事。处长和他那位福福泰泰的处长夫人的话,至今还扎得她的心儿痛啦!
她一夜没有睡,扎扎实实地想了一夜。一下想明天市委书记要来的事,一下想今天和喜子妈去看喜子的事,一下又浮现出喜子那双光闪闪的、自己看一眼就不敢再看、却又止不住地想看的眼睛。思绪如一条脱缰的烈马,东冲一下,西闯一下的。桂花在床上翻过来,复过去,打了一夜的滚。
“桂嫂嫂!”
一个女人在甜甜地喊她。这是那位女记者,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她知道是市委书记来了,是一个大人物来了。她慌慌地起身去开门。
喏!门外站了一大群人。是请他们进屋?还是……屋里坐不下,甚至站都站不下。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众人自动地让开,让一个不高不矮的汉子走在前面。那大概就是市委书记了。果然,昨晚上来的那个白脸后生,在一旁向她介绍了:
“这是市委许书记。”
一只大手就向她伸过来了。她痴痴傻傻地立着,不敢伸出自己那双开裂着许多龟纹的粗糙的手。
许大泉只好把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人家一个乡里女子,是拘谨,是不敢,不是什么别的原因。
许大泉带头走进屋去了,他把前后两间房都看了看。每间不足十平方米。竹篾条隔的墙,不隔音,不挡风。油毛毡盖的顶,倒是可以避避雨。
许大泉带了头,大家都跟了进去。也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房子里收拾得还整齐,打扫得还干净。不像进乡下某些农户的家,有一股酸酸的气味扑鼻而来。这里闻不到什么异样的气味。
没有想到,当初就是这样的两间不挡风、不隔音的屁股大的房子里,挤住着他们母子四人。如今,从这两间屁股大的房子里,走出了两个全国有名的高等学府的学子。马上,又将有第三个从这里走进某高等学府去。众人一边看,一边“啧啧啧”,很是钦佩。
屋里没处坐,大家只好又走出来。外面,紧挨着这棚房,搭有一处敞棚。敞棚里,放有两张小方桌,几条长木板凳子。这是小吃店营业时,供顾客吃饭喝酒的地方。
许大泉带头在一条木凳上坐下了。大家相继在木凳上坐下。
桂花这时才从痴呆中清白过来,连忙给各位泡茶。
许大泉的心被什么触动了,一时没有说话。大家也都没有说话,都看着他,都等着他。
“孩子们呢?”
许大泉问。
“到三中去了。”
“三中?是矿区的那一座吗?”
“对。老大在那里教书。大学毕业分配来半年了。老二、老三都到他们的哥哥那里去了。”
“感谢你啦!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民族,培养了人才。你是一个好妈妈,也是一个苦妈妈哇!”
说到“好妈妈”时,桂花一叠声地吐出“不,不好。”;说到“苦妈妈”时,桂花的眼眶里闪动着泪花,头也低下了。
访问、谈话,就这样泛泛地开始了。由许大泉“主谈”,其他人哼哼哈哈地打打边鼓。其实,有关她的情况,来访问她之前,许大泉就已从不同的侧面进行了了解。他不仅看了报告文学《弱女子的强光》,还看了一些群众的信件。又走访了钢铁厂和钢铁厂的职工医院。她逝世的丈夫是上海市人。她是本地乡村里的人。乡下娘家把她嫁出去后,按照这一带的乡俗,她必须到夫家落户。娘家不认她的户口了。丈夫在本市工作。本市上不了她的户口。后来丈夫死了,就更加无从谈起了。于是她,便悬到了空中。子随母走。她的儿女们也就悬到了空中。这样的人,不让她在城里落户,难道要使她永远悬在空中?这样的人,如果随随便便让她在城里落户,岂不客观上引导乡里妹子找城里男人,从而造成城市人口的盲目增长?国家制订的有关城市落户的政策,农业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的政策,是考虑了种种因素的呵!唉,我们的国家太大了,人口太多了呵!
照例地谈了一番,问了一番。然后,许大泉将头偏向公安局长肖昌生。他的意思很明显,该请他这位主管本市户口簿的官员发表点意见了。来时,他们交换过意见了。不管户口政策怎么样,像段桂花这样的女人,妈妈当得这样艰难,妈妈又当得这样不简单,为社会、为国家培养人才,应该为其解决户口,接纳她为我们这个城市的一员。人,总得让他有点奔头啦!
“你叫你儿子给市公安局写一个报告吧。”
公安局长肖昌生,是一个爽快人,一开口就这么说。
“报告?”
“对!解决你和你小儿子户口的报告。”
“昨天,那位干部同志来了,和我讲了以后,我想了一夜。”
桂花说着,用手指了指张辛志。
“噢,你都怎么想?”
许大泉极有兴致地问道。
“我想,我想,不麻烦政府了。”
“那为什么?你过去不是找过你爱人厂里的好多人,要求解决吗?”
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奇怪,觉得不好理解。许多人都想问这个话,还是被杨娴玲抢先问了。要知道,她为解决桂花户口的事,争取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呵!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桂花扫视了大家一眼,才说:
“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要对我的明伢子讲呵!”
大家一时弄不清楚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一齐望着她。谁也没有应允她,谁也不知道该不该应允她。
“你讲呵!我们不会对你的明伢子去说的。”
还是杨娴玲代表大家向她做了保证。
“我家小明今年读高三了,明年考大学。没有户口,他便没有退路,没有别的想法,只有用功读书,考上个学校。如果解决户口了,有了保障了,我怕他不那么用功了……”
大家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当然,我家小明也许不会这样。但我怕。如果三个崽女都上了大学,成了器,有了他们的前程,我就落下这个心了。至于我自己,就无所谓了。”
大家一齐怔住了,在这个普通的女人面前怔住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层,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只念过三年小学的女子,想得这样深,这样远。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母亲在解决户口的问题上,却有这样良苦的用心。
这一下,轮到肖昌生望着许大泉了。他征询许大泉的意见,如何来回答面前这个瘦小的女人。
“你再想想。市委许书记把公安局肖局长都带来了。你可不要轻易失去这个机会呵!”
杨娴玲着急了。
“我想了。想了一夜了。”
“万一你那明伢子考不上呢?”
“就是怕他有了城市户口后考不上。”
“没有城市户口就能考上?”
杨娴玲进一步反问她。
“总要好一点。没了依靠,要全靠自己。”
这时,杨娴玲也不做声了。妇联主任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说话并不等于她无动于衷。她很激动。此刻,她正激动地在她那个小本本上飞快地记着什么。
“尊重她本人的意愿吧。”
许大泉看了看大家,这样说。
听了这个普通女子的这一席话,他也很动情。尽管,她把儿子上大学单纯看成是奔个人的前程,这目光未免太狭小了。但,一个文化素质不高的母亲,能有这样一份良苦的用心,就很不简单了。
“那,十佳妈妈的候选人怎么确定?”
宣传部长有点为难了。
“回去再讨论吧。”
许大泉立起身来,习惯地朝桂花伸出手去。有了刚才的这阵交谈,段桂花在市委书记这样的大干部面前,没有刚才那样畏畏缩缩了。她迟疑了一下,用自己这只粗糙的小手,握住了许大泉那只肥厚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