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哪?”
许大泉跟在杨贞贞身后,稀里糊涂地走了好一阵,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刚才那一闷棍,打得他好荒唐啊!
“半边街呀!”
“那里,我二十年前,刚招到矿山的时候,就去看过了。”
“二十年后,你再去看看吧!不正好有一个比较吗?那时,你是以一个小工人的眼光去看她。今天,你应该以这座城市的统帅人物的眼光去看她呀!”
“那时候,还根本没有这座城市,没有什么雁鹅大道,金川大道这样的街道。半边街,就是我眼里的城市!”
至今,许大泉还记得,他当时刚刚从山村里走出来,心里真想进城里看一看。有一个星期天,一位老师傅领他来到了这条半边街上,对他说:“好好看看吧!”
“……”
他呆呆地望着老师傅。
“你不是想看城,想看街吗?”
“这是城?这是街?”
“这就是我们这里的城,我们这里的街!伪政府手里的时候,这里热闹着哩!还有堂班房(妓院)呢!”
半边街临江而立。江面十分开阔、壮观。站在街头观江,挺有一种大江之水天外来的气势。因为街道只有一边建有铺房,对面没有铺子,所以人们称她为半边街。那时候的半边街,虽然萧条、冷落,除了街中有一家供销社以外,其他的铺子几乎全都关门住家了。但这在当时的许大泉眼里,她仍然是一座城,仍然是一条街。
前面一片熙攘声。半边街已在眼前了。二十年后猛地见到她,大泉的心为之一震。这条萧条、冷落、濒临死亡的老街,现时却是一片繁荣。弹花机的轰响声,卖烤红薯、油炸葱花粑的叫卖声,耍猴子把戏的吆喝声,组成一种热辣辣的声浪,滚动在这条狭狭的街道上。当年,那一栋栋铺房,全都紧闭,改做住家用了。如今,这每家铺子都是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那天,张辛志从这里穿过,也许是他当时心境的缘故吧,他眼里看到的,全是算命、看相、测字和推销狗皮膏药的小摊子,是什么花圈店、寿衣店之类的店铺。现在展现在许大泉面前的,却是一家挨一家的有我们这个民族传统特色、有山区传统特色的小店子,小摊子。这种景象,多年以来,他只在一些反映旧社会生活的电影里见到过。
“这些开小店、摆小摊的人,都是半边街上的人?”大泉问。
“不!我调查过,多是城郊的农民。有些,还是外县、外省的农民。这是一条农民商业街呀!”杨贞贞跟在许大泉后面回答着。
街头上,传来一片隆隆的推土机声。一台一台大型推土机,在那些拆除的铺房的地基上,在那些地基后面的山坡上,威武雄壮地推进着。一种现代化的气势,正咄咄逼人地向这条老街逼近。而老街,在这个背景下,在这种环境里,依旧倔强地显示出那么一种繁荣,那么一种勃勃生机。它不甘愿默默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甘愿无声无息地退出这个历史舞台。
老街的街尾处,是一个自然形成的、规模不小的农贸市场。各种各样的生活物资,都能在这里见到,都能在这里买到。只是价格居高不下。
眼看这个农贸市场也逛完了,许大泉不禁停住了脚步。而杨贞贞,仍然兴冲冲地朝前走去。
“我真正想要你看的,还在前面。”
杨贞贞见许大泉停住了脚步,这样说明道。
“什么呀?”
“看了你自己思索吧。”
只好又朝前走。十来分钟后,杨贞贞领着许大泉,走进了河边上的新旧相接的屋子前。东边,是一栋木板隔墙,木头廊柱的老铺房。西边,紧傍着老铺房,盖起了一栋两层小楼。楼下开着一家洋气十足的发屋,楼上大概是住着这发屋的主人。
许大泉跟在杨贞贞身后,走进了这栋老屋的厅堂。厅堂很大,地面上打扫得干干净净。靠墙两侧,摆着几把自制的土沙发。许大泉扫视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抬眼看着杨贞贞。
“看看墙壁。”杨贞贞说。
许大泉这才注视厅堂的墙壁。厅堂墙壁上,张贴着三种画像。这三种画像汇集在一堂,格调、气氛实在不和谐。厅堂正面上方,是马恩列斯和***的画像。下方呢,竟是一张招财进宝的财神菩萨的剪纸画。左右两壁上,则是不少的美女照片,有些还是半裸的。
正看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老头。背弓了,但精神尚好。他手里,拿着一卷纸,兴冲冲地走进厅堂。
这老头好面熟!没有想到,许大泉在这里又碰上了熟人了。
“你是老欧师傅吧?”
许大泉主动招呼道。
“姓欧,姓欧。你是?”
“我原来也是南矿的。”
“呵,南矿的,南矿的。”
老人此刻的兴趣不在他们两位客人身上,他拿着那个纸卷儿,直朝厅堂正面墙前走去。走到墙前,兴奋地抖开手中的纸卷儿。原来,这是一张画,画的是一尊财神菩萨。
“你们看,这个好些吗?比那个剪得好些吗?”
老人一脸喜气地问站在厅堂里的杨贞贞和许大泉。
“老欧师傅,你为什么要贴这个呢?”
“嘿嘿,”老人笑了笑,“要过年了,图个吉利,图个吉利。”
这位老人,是矿上的一个老风钻工。全矿有名的劳动模范。他前后带的几茬徒弟,也都成了劳动模范。那时,许大泉被借调在矿宣传科搞新闻报道工作。他曾经采访过他和他的一些徒弟,写了一篇题为《劳模师徒》的通讯,在省报发表。昔日的这位欧老师傅,和今天的这位欧老师傅,大泉简直无法把他看做是一个人了!
时光,改变人呵!
大泉有意地和老人攀谈起来。谈矿山的现在,谈矿山的过去,谈矿山的未来。老人感情很漠然,兴趣不大。交谈中,大泉知道他退休十年了。十年来,一直在这半边街上做点小生意。这厅堂里的三种画像呢,是他们家三代人张贴的。这财神爷自然是他贴的;马恩列斯毛的画像,是四十八九岁的儿子、街道党支部书记挂上去的;那些美女像,是开发屋的二十多岁的孙子买回来贴上的。这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仅仅是三代人的不同的爱好吗?仅仅是……离开这个厅堂的时候,许大泉几乎明白了,杨贞贞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领他到这里来看看了。
二
雁鹅洲前头的沙滩十分开阔。
冬季,江水不丰,沙滩就显得更广更宽了。天色已近黄昏,江面上飘出淡淡的雾气,混混沌沌一片。沙滩在一片暮色里静静地躺着,给人一种阴冷、荒芜的沉重感。
对面是一个河湾。一条长街,沿着河湾伸展开去。沉默了一天的街灯,突然像花朵一般一齐在夜幕渐落的街头开放了。天没有全黑,环抱着这座山城的远远近近的山峰,在黄昏的天幕映衬下,造成一种十分明朗的层次感。近的山峰,浓黑;略远的山峰,棕黑;远处的山麓,是一抹浅浅的灰色。江面上无风。水如镜子般平静。山峰倒映到水里,构成一幅绝妙的国画。
东侧那片山峰下面,是一个享誉全省的大电厂。一个一个巨型的圆塔上,终日白雾腾腾。河边有一个泵房。那插入江中的吸水管,直径达一米三,几乎可以立着行走一个人。水管从江中吸足水,到岸上吐出来,就把一条小河似的大水渠灌满了。水渠终日清水盈盈,流进厂区,流进锅炉,化作蒸气,去推动一台一台机组,变为一股股看不见、摸不得的电流,沿着一条条小小的线,飞山越岭地走了。
两双脚板,沉沉地踩在这沙滩上,踩在这长的、短的、圆的、扁的卵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些卵石,它们出自何处?生自何年?它们被洪水推到这里来之前,闯过了多少险滩?每前进一步,它们互相撞击着,磨擦着,磕磕碰碰,去棱去角,最后变成了这样一副圆滑模样,被冷冷地扔到了一边,让它们在这荒凉之地,一呆几千年……
刚才,他们大概有过一番热烈的交谈了。此刻,谁都没有开口了。相互都在沉思些什么,都在回味些什么。
许大泉过去在矿山工作的时候,曾经到这个雁鹅洲来过一次。那时,洲子上没有这条棚棚街。林间、草地、沙滩上,没有那些纸屑、果皮、塑料罐罐。洲子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美,原始的美。才十几年时间,现代文明就悄悄地骚扰这片荒野之地了。
“你,能不能向我坦白一下,你心中的施政纲领呢?”
一登上这个洲子,杨贞贞一边领着许大泉往那片落了叶的美人杉林子里走去,一边这样直统统地向他提问。
“记者同志,关于这一点,我暂时无可奉告。”许大泉不无滑稽地说。“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
“哪一点呢?”
“今天上午,我去矿上看了一位同我一起进矿的矿工朋友。他在一座高山的风井上,整整呆了十八年。子女上学、就业都极端困难,更谈不上什么文化生活了。参加工作二十多年,连并不很远的省城都没有去过。两个月前,他终于到省城来找我。我当时还在国外没有回来。我猜想,他这么远跑来找我,是不是想要我帮他调下山来?上午,我问他。他却说:这山上横竖要人搞,自己不在这里搞,就要派别人来。别人来,一下子还不习惯。当时,我的脸就发烧,就感到羞耻。我觉得在这个普通工人面前,顿时矮了半截!”
“你说这个给我听,是想表明你的决心?不是像正在满城传的那样,你是下来镀金的,锻炼的,干一、两年,一拍屁股就走的?”
“下来时,我和我爱人有过一场争论。我动员她把家搬到雁鹅湾来。她不干。她一方面对她的事业太着迷了,另一方面也看到某些干部调下去工作,家都安在省里没动,给自己留了一个退路。下去干得不好,窝还在省城,有理由要求缩回窝里来。尽管我当时气壮如牛,听了她的话,心里难免虚虚的。”
“钦佩你的坦率。”
“老实说,这次下来怎么搞,在国外学到的一些东西,这几年自己头脑里接受的一些观念、一些知识,如何与这座城市的实际结合起来,我现在心里真没有底呵!贞贞,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省报记者,一定有过一些思考。你能不能谈谈呢?刚才,你领我上这里来的时候,不是说要向我好好介绍介绍这个城市的情况?”
“你真愿意听?”
“跟着你跑到这个洲子上来,不就很好地说明了我的诚意吗?”
“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故事?”
他们缓缓地在美人杉林子里漫步。树丫上的叶子全落了。地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枯叶。脚板踩上去,柔软柔软的,很有一种舒适感。许大泉和杨贞贞,随意地在这铺有厚厚的干树叶的地上坐下了。
“一个市的公安局长,由于夫妻关系不和,闹了好几年,要求离婚。他老婆不同意,一次一次地找市委的领导,告他丈夫喜新厌旧,是当今的陈世美。市委居然发出了一个文件,不准公安局长离婚。”
“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政治笑话?”
“这就是你出任市委书记的雁鹅湾市九年前发生的一个真实故事。不信,你上班以后,要保密员把这个文件找出来看看。”
“当时,是谁任书记?”
“尹玉辉。一个作风、品质无可挑剔的,至今还在这个市的市民中享有很高威望的老干部。”
“你今天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是……”
“这是这个市干部队伍基本的思想观念的一种现象。不错,改革,是国家和民族的根本出路。我认为,最根本的改革,最深层的改革,就是要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尤其是干部的思想观念!”
许大泉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他十分惊异地、十分欣赏地望着面前的这个自己刚才对她还不以为然的女人,女记者,女同学。他觉得她看问题很有深度,很独到,很有见地。远不是十多年前在省报通讯员学习班上的那个浅薄的女孩子了。这时候,他似乎更加明白她为什么要领他去看半边街,看欧老师傅家的厅堂了。
“我们这个市的历史,你也很清楚。但不知你做过认真的思考没有?”
杨贞贞感到许大泉对她的观点似乎很有兴趣,便更来情绪了。滔滔不绝地谈着自己这些日子来,反反复复思索过的问题。
“她是从一个小乡镇蜕变出来的。是因为迁来了一些大工厂,开办了一些大矿山,需要在这里建一个市,便于集中管理这些工业,更好地发展这些工业,也显得气派、排场一些。而市的干部呢?却没有从大企业引进。基本是两种人:一、老八路、老南下;二、从土改尖子中成长起来的乡村干部。现在,老干部退下来了,基本上只剩下后一种干部了。这样,建市的目的,当然就很难达到了。这些年来,这里的工业,没有什么大的发展。这和这里的干部素质是很有关系。目前,这个市的干部体系,干部队伍,基本上是一个贫下中农协会。请注意,我这里没有半点贬低贫下中农的意思。我只是说明:这些干部严重地存在着一种闭塞、落后、保守、不开化、不敏锐的农民意识。缺乏一种现代意识、一种大工业意识。前些年,直到现在,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一提头就是各乡镇、各办事处。前两年升了格,划进来一个县归市管。市直属省管。文件的开头便改成了各县、区、局之类。根本没有把工矿摆上来。不是围绕大企业来搞市政建设,为大企业搞配套服务,而是拼命地发展市属的小而全,小厂子、小企业。市里经济力量不够,一些胡子工程一拖就是好几年。而大企业呢,要自己办学校、办商店、办医院、办菜市场,甚至要自己办殡仪馆、火葬场。搞得大企业的厂矿长和经理们,一天到晚为职工们吃喝拉撒的事,搞得头昏脑胀。无法集中精力抓生产。市属工业没有上去,中央和省属的大企业、大工业的腿也迈不开。形成了两头都畸形。大企业,觉得市里不可亲,不为他们着想。他们对市里的事,市里的建设,不闻不问,漠然处之。就说前面这座桥吧,早就该修了。可省里拨不下这么多钱来,市里也集不起这么多资。还是靠一只轮渡渡来渡去。每天,汽车在渡口排起长长的队。严重地制约着我们这座城市经济建设的发展。河西一座大电厂,河东一座大煤矿。大煤矿的煤天天要运往大电厂,运煤的汽车每天在渡口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现在,一辆汽车运煤过渡,每天只能五个来回。如果有一座桥,每天起码可以打二十个来回。这个帐,煤矿和电厂可能都知道,可就是不愿意挤出些钱来建桥。认为建桥不是企业的事,是市里的事。市里呢,觉得企业不可靠,它的婆婆在省里,在中央,搞好搞坏,市里没有什么责任,也就远而敬之。长期这样形成两张皮,粘不到一起。”
杨贞贞在许大泉面前,精辟、透彻地把雁鹅湾这座近年间“暴发”起来的工业城市的情况,她致命的弱点,泼泼辣辣,慷慨激昂地说了出来。许大泉只是洗耳恭听,没轻易地表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他脸上虽然很平静,而内心却是浪头澎湃。他很是赞赏杨贞贞这些经过几年思考后产生的看法。
“你看呢?要怎么样才能改变这种状况呢?”
贞贞住口不说了。许大泉也只是态度恳切地、请教式地发问。
“你看呢?”
贞贞问许大泉了。她耸了耸眼镜,调皮地眨着眼睛,盯住面前这位传闻颇多、壮实潇洒的汉子。
“我刚来,听听情况。办法,还藏在你们身上,藏在这个市五六十万干部群众的心里。我向你们讨教呀!”
“满虚心嘛。”
杨贞贞镜片后面的眼睛眯细了。她似乎有几分得意。笑了。
一阵后,她终究忍不住,把自己心里的话,流水般地放出来了:
“毛主席有一条绝妙的经验: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这些年,我们国家改革的步伐迈得不快,就是干部问题没有解决好。扯手扯脚的太多。干部,又主要是干部的观念问题。广东、海南这些年为什么上得快些?人家干部的观念就是新些。要改变观念,靠几堂政治课,靠几期训练班是不行的。我主张,要换血。关键的岗位,关键的部门,尤其是管干部的干部,带兵的人,要坚决地撤换一些,要从大企业选调一些观念新、气魄大、眼光远的优秀干部,放到市里一些关键的部门和岗位上来。你看呢?”
“你说吧。继续说吧。我在认真听呢!”
许大泉微微地笑着,鼓励贞贞继续说下去。
他本不是这样一个把自己藏得很深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过分地浅露了,使人觉得他不成熟。那年下去任县委书记,到职的第三天,他没带秘书,也没有事先通知这家工厂,一个人骑一部单车,就去了。进门时,这个厂子看门的老传达,把他拦住了。老传达是退休后返聘来的,工作很负责任。脾气也很犟。他眯细着眼睛打量着许大泉,一字一板地盘问道:
“你哪里的?”
“我找你们厂长有点事。”
许大泉没有回答老传达的话,却直截了当地说要找厂长。
“你有什么事?”
“见了你们厂长,我会说的。”
许大泉一边回答,一边往里走。
“慢!”
老传达一下窜了过来,一把将他拦住了。
“你……”
“厂长是随便什么人都找的吗?什么人都找厂长,厂子不乱套了?”
老传达把细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了。
三十二三岁的许大泉,一下也沉不住气了,冲老传达发起火来:
“我是本县的县委书记。你去把你们厂长找来!”
“书记?你是县委书记?我见过好几个书记了。哪有一个像你这个样子的?哈哈……”
老传达咧开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粗牙,朝许大泉挖苦地大笑起来。
许大泉气得满脸通红,只好推着车子打转身,悻悻地回县委机关来了。
第二天,在县里一个科局级干部大会上,他说出了这个故事。然后说:
“这件事,说明两个问题。一,说明我的骨子里有一些官本位的污垢。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干部,有别于普通人,受到老传达的盘问不高兴。如果这个厂的厂长今天到会了,请他回厂后转达我对那位老同志的歉意,改日我会登门向他道歉的。第二,这件事又说明我并没有很浓的官本位的思想。回机关后有人听说这件事后,说我不注意自己的身份,和一个没有文化的退休工人去争吵什么呢?不注意身份,就是没有官本位。说明自己没有想到自己是一个什么县委书记,勇于在普通人面前,和普通人一样,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真实地表露自己的七情六欲。如果,做了书记,做了什么官,就想笑的不敢笑,不想笑的却要笑;想哭的不敢哭,不想哭的却要哭;想发气的不敢发气,不想发气的却要佯装发气。那该是活得多么别扭,多么窝囊呵!我不想这样做。我要做一个真实的人。以后如果我向哪个干部发火,他尽管和我对骂。两个人都充分表达自己真实的感情,表露一个真实的自我!”
他这席短短的话,在县级机关的干部中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可以说有轰动效应。大家都觉得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真实的做县委书记的人。觉得和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今天,他在杨贞贞面前,却显得这般的谨慎,轻易不流露自己内心的情感。这不知是他成熟些了呢?还是世故些了呢?
三
林子里渐渐地暗下来。夜幕似乎沉不住气了,要朝大地扑下来了。
杨贞贞不管许大泉再怎么说“你说吧,继续说吧”,她就是不说了。此刻,她微微地偏着头,满有兴趣地审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许大泉。
好快呵,时光流去了十六年了。那次,他们在省报一起学习的时候,面前这个汉子,才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当时,真看不出他有啥特别的地方。如今,他是一个相当成熟、相当具有魅力的汉子了。平心而论,他的外表,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非常一般。也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官,自己的眼里就觉得他特别。贞贞不是那种浅薄的女性。男人的魅力,是由他的气质、风度、性格、知识等等精神的东西构成的。这种东西,不是能用眼睛看得到的,只能用心才能感受得到的呀!
杨贞贞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她开口对对面的许大泉说:
“不谈那些了。说了这么多,也许你一句也不感兴趣。你还是相信上级组织部门向你介绍的情况吧。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个也许是很严肃,也许是很无聊的问题吧!”
“又严肃,又无聊,到底是什么问题呀?”
“婚姻和爱情的关系是什么呢?”
“你呀,怎么专想些这样的怪问题?”
“我刚才说了,说严肃,它非常严肃。说无聊,它又很无聊。我觉得,这是一个不仅严肃,而且很现实的问题,关系到每一个人怎么生活的问题。”
“是吗?”
“你是装傻呢?还是真没有想过?”
“我?”
“对,你!”杨贞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许大泉。“一个人,是有爱情没有婚姻好呢?还是有婚姻没有爱情好呢?”
“都不好。”
“那么,世界上有既有爱情又有婚姻的家庭吗?”
“当然有。比如说,马克思与燕妮,***与邓颖超……”
“你呢?”
“我?”许大泉一下哑住口了。好一阵,才说:“你怎么这样提问题呢?”
“为什么不能这样提问题呢?”
“算了,算了。今天不早了,我们走吧。今晚,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睡呢!”
许大泉说着,从草地上站起来了。
“有勇气吗?”
“什么勇气?”
“格格格……不说了,不说了。”杨贞贞也站起来了。她含笑望了许大泉一眼,不无挖苦地说:“我真不相信,一个连拥抱一个女人的勇气都没有的男子,能拥抱住一座城市吗?”
“试试看吧。”
许大泉说着,挪动步子朝前走去了。
他没有往那座木板桥边走来,却往洲子前头的大沙滩走去了。一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了。两双穿皮鞋的脚板,踩得沙滩上的鹅卵石咯吱咯吱直响。
他们来到了沙滩上,看着溶溶的暮色,沉沉地压下来,罩住这江,罩住这洲,罩住这城。大泉和贞贞都没有说话,都在思考什么。许大泉的心里,有一种沉重感,有一种兴奋感。坦率地说,刚才贞贞向他介绍的市情,比省委领导同志找他谈话时介绍的情况,要立体得多;她的一些分析和看法,比组织部门说的,要精辟得多,实际得多。从这个角度上看,她确实很成熟了。然而,她后面,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呢?她对人生持什么样的态度呢?她大谈改革,大谈要改变人们的观念。难道包括……
对岸的灯光,愈来愈亮了。夜,切切实实地降临了。
“饿了吗?”
沉默了好一阵的杨贞贞,突然问道。
“有点。”
“今天,市里倒是为你在雁鹅宾馆准备了接风的宴会。并安排市里几大家的头头,市委的常委们下午五点集中,迎候你。”
“是这样吗?”
“我是新闻记者。”
“那,走吧。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人家在那里老等。”
“那是罗南动身省城接你时安排的。他没有在省城接到你,没有找到你的影子,怎么会叫大家在那里老等呢!我觉得,你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与大家见面。让大家集合拢来,围在你的面前,然后有人将你介绍一番,恭维一番,你再讲话,谦虚一番,表白一番什么的。我认为,你不应该让别人来认识你,而应该你去认识别人。今晚,我做你的临时秘书,领你到首脑大院的头头脑脑的家中去串一遍门子。”
“好。”
许大泉表示赞许。
“现在,去解决一下肚子的问题吧。简单一点,吃碗米粉怎么样?”
“好的,好的。”
许大泉从来不讲究吃,越简单越好。他对那些一天把好几个小时花在吃上,每一顿饭喝一、二个小时的酒的人,很反感。认为这不光浪费了物资,而且浪费了生命。他对杨贞贞“简单一点”的提议,连连点头。
“这洲子东边,有一条棚棚街。住的都是一些近年进城做临时工的农民。如果说半边街是一条农民的商业街,那么这里就是一条农民住宅街了。他们给这条街取了一个名字,叫雁鹅街。这既借用了雁鹅洲之意,更主要的,是指住在这里的是一些城里、乡里飞来飞去的雁鹅一样的人。”
“噢,有意思。”
“这条街上,有一家小吃店。我们到那里去吃一碗米粉,顺便访问访问这个店主人吧。”
“什么人?”
“一个苦命的女人,一个值得骄傲的女人,一个不完全的女人,一个值得社会关心的女人。”
“呀,这么玄乎?”
“她二十九岁死了丈夫,拉扯着三个孩子。如今两个上了大学,第三个成绩又不错。她自己没有正式工作,挑起这样一副沉重的担子,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多么大的力量!我称这是一种伟大的母亲的力量,母爱的力量!”
他们朝雁鹅街缓缓地走去。
前面,雁鹅街头,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