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雁鹅宾馆。
二楼,一间气派、豪华的会议室里,被市委通知到这里来迎候市委书记许大泉的市党、政、军的头头们,全都按时到了。这时,大家一边接过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用镊子夹着递过来的小毛巾擦着脸,一边和同僚们亲热地寒暄着。
“罗市长来电话了吗?是不是能够按时回市?”
军分区政委,看到张辛志走过来了,忙向他打问。
“没,没等到市长的电话,也没有接到宋部长的电话,不知怎么搞的。”
“没来电话,说明一切顺利,一切正常。他能够按时回市。”有人插嘴说。
“才五点一刻嘛。按罗市长定的时间,才超过一刻,等吧。”有人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补充道。
“听说许书记几天前才从国外回来。出国两年多,回来才几天,我们就去把他拉来,没让他和老婆孩子多亲热亲热。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
“是呵,罗市长这么主动去接,只怕会遭人家爱人的白眼。自讨没趣呀!”
“只有你们这些臭嘴,说到哪里去了!”
这时,市委常委、市妇联主任盛*芬站出来说话了。
会议室里响起了笑声。
“他爱人准备安排在哪里?”
有人突然从众人的笑声里很正经地发问。
“谁知道。罗市长不在,宋部长不在,郝书记也还未到。”
“他爱人在省里干什么的?”
“听说是什么研究院的一个副研究员呢!”
“那还不就安排在市科委。”
“你这么轻轻巧巧地就为人家做了安排。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离开省城,到你这个破地方来呢!”
“可不是!这两年从省里派下去二、三个地委书记,他们的爱人不都留在省城没有下去?留有退路呵!”
“人往高处走。省城当然比地、市好。”
“这也是这几年出现的怪事。过去一个干部调动工作,不论调到哪里,举家一起走,没有什么客气讲。现在,往上调,往好地方、大地方调,马上举家迁去。要是往下调、往差地方调,却留下窝子不动。这成了什么体统?简直有名堂了!”
一个头发白白的老者,很是愤然地说。
“好了,好了!不要把话说远了。”
什么时候,分管组织、干部工作的副书记老郝也到了。他看大家把话说过界了,赶紧提醒道。
会议室一下沉默下来。又过了十来分钟,宾馆外面还不见动静。罗南还没有回来。许大泉还没有到来。这时候,大家的心里,都是一个沸腾的世界。一个书记的变动,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关系太大了呵!从前天晚上听到这个信息开始,他们就悄悄地通过各种渠道,通过自己的各种关系网络,了解许大泉的各个方面的情况。他是什么来头?谁的人?省委书记?省长?还是那位退下来的、曾长期担任省委主要领导职务的任老?后台硬到什么程度?在市里,他又有什么人?他在矿山上工作时,什么人和他最亲近?他的嗜好是什么?他这次来市里工作,上面有什么交代?带来了什么意图没有?省委组织部在向他介绍情况时,省委书记在找他谈话交底时,对自己是怎么评价呢?他到职以后,市级班子会有什么变化吗?自己会有什么变动吗?……等等,等等。至于他的水平、学识、魄力和领导艺术,他的工作习惯和工作方法等等,大家总觉得是次要的。不那么关心,不那么打听。正如不少人发牢骚时说的:“什么水平和能力,上面谁看中了,你就是最有水平和能力的了。”“什么叫水平?权力就是水平。一个地区,一个单位,谁的权力最大,谁的水平就最高。”
然而,在眼下这样的场合,谁也不会把自己心里最关心、最焦虑的问题提出来。那一些问号,只能通过与自己单线联系的地下网络发出去,收回来。此刻,大家都闲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不联系实际的话题。你看,刚才那位老者,也许是觉得自己反正就要到站了,就要退下来了,无所谓了,才敢对眼下的一些社会现象表示愤怒。可他刚刚发两句气,就被郝书记截住了。
“盛主任,不知你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没有?”
有人终于耐不住寂寞,又开口了。
“什么问题?”
“这是一场深刻的社会改革。就怕我们没有这个勇气。”
“你还没把问题提出来,就对它下这样肯定的结论了。”
“什么问题呀?快说呀!”
有人表示非常感兴趣。
“这几年,我对它做了许多思考。”
他故意吊大家的胃口似的,说到这里又停了。
“不要听他的什么屁话了。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市妇联主任对他表示轻蔑,故意激他了。
“刚才大家不是就许书记调来我市工作,他爱人调不调来的问题展开了一番议论吗?我这几年一直在想:一个人调动工作,袋子里兜着不少的介绍信。什么户口迁移证,工资关系介绍信,干部行政关系介绍信,党团组织关系介绍信等等。为什么不增加一种婚姻关系介绍呢?谁调走了,和原地的爱人就中止夫妻关系,由组织上开出介绍信,到新工作单位由组织上重新分配爱人,建立新的夫妻关系。这样,干部调动时就减少了诸如安排爱人的工作啦,搬家啦,等等麻烦。这样,对组织上和本人都减少了许多麻烦事。”
“想得真新鲜!哈哈……”
“老孔,好主意啦!这样,只怕你一年想调一个新单位。”
“哈哈……一年?那才太久了哩!每个月想调一个新单位。”
“那干部处要设立一个新科室:夫妻关系介绍科。”
“有名堂!真有名堂!”
妇联主任老盛笑着数落起想出这样新鲜主意来的老孔了。
“哈哈哈……”
这间豪华、庄重的会议室里,顿时滚开了一片笑浪。不少人捧着肚子,笑得换不过气来。
老孔没笑。他转过脸去,一本正经地向妇联主任解释:
“我可没有半点重男轻女、贬低妇女的意思。你没注意听?我刚才全说的是爱人。爱人,对女人来说,是丈夫;对男人来说,是妻子。也就是说,女同志调动工作,也和男同志一样,原来的丈夫由组织上另行安排妻子,她自己到新工作单位,也由组织上另行分配丈夫。”
“那,那有一个问题。”
这时,一个脑袋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老同志,好像这就是马上要实行的一项新法规一样,很严肃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夫妻关系,不像户口关系、工资关系,有一个人与人的感情问题。如果到新单位组织上分配的爱人比原来的差得远,或者两人根本没有感情,那不就麻烦啦?”
“这就要看我们做夫妻关系介绍工作的同志的工作做得如何啦!”
“……”
大家正兴高采烈地闲谈着,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罗南和宋四新,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二
会议室里一下肃静了。
大家一齐抬起头来,望着罗南和宋四新,望着他们的身后。他们的身后没有跟人进来。会议室的门又自动关上了。
“大家正等着你们呢!”
郝书记带头迎上去,和罗南握手。罗南的目光环顾了一遍会议室,一边机械地与老郝握手,一边问:
“许书记呢?”
“不是你去省城接他吗?”
老郝不解地看着罗南。
“他没到?”
“他没到?”
“没。”
“这就怪了。我们昨天从这里动身去省城,他先一天就从省城动身来这里了,计委安排车送他,他没坐,搭金川矿的便车来了。”
“那快打个电话到金川问问。”
郝书记话音一落,张辛志立即走到了电话机房,往金川拨电话。罗南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了。心里像是吃了什么不合口味的菜一样,很不是滋味。搭什么便车呀?说明自己廉政?说明自己不搞特殊,说明自己作风好?一个统率数十万人口的大市委书记,有这个必要吗?真是别出心裁呵!罗南心里很别扭,但脸上却挂着笑意,和大家聊着:“昨天我们赶到省城,很晚了,在宾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大泉同志的家。听他爱人说,他已经走了两天了,是搭金川矿上的车子走的。我们也就没有给市里来电话,马上调转车头就往市里赶,怕大家等我们呵!”至于他一到省城,连夜去看望省里几位与自己合心的和不合心的领导,串了七、八家门子的事,就省略了,没和大家聊了。
电话很快挂通了,接话的是矿值班室的一位干部。对方说不知道,没听说有什么市里的许书记到矿上来。张辛志正要撂下话筒,罗南在一旁提醒道:
“要他们总机转张书记家。我来和他们张书记讲话。”
听说是市长找矿上的书记,话务员很负责,一下就把矿上张书记家的电话接通了。张辛志把话筒递过来,罗南接过话筒说:
“老张呀!这一晌搞节前的保勤,够你忙的啦!伙计,辛苦了,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呀!没别的事,你看到我们许书记吗?听说到你们矿上来了……什么?没看见?这就怪了。他爱人说,他前天就搭你们矿上的车子到矿上来了。……对对,就是许大泉同志。省委正式任命他到我们市里担任市委书记。怎么?他没有对你说?怕你日后找他的麻烦?那不会,那不会。为你们中央和省属大企业解决难题,是我们市委、市政府的责任嘛!……什么?你们也正在找他?你们昨天见了面,一起去看了几位工人朋友。后来……唔,唔。好的,好的。找到后,请告诉他:市里几大家的领导都在雁鹅宾馆迎候他。请你立即派车送他来。你也来,一起为许大泉同志接接风。”
罗南刚刚撂下话筒,宾馆里的餐厅主任就走进来了。他走到罗南面前,报告道:
“市长,都准备好了,是不是……”
“再等等。”
罗南挥挥手,餐厅主任走了。他心里想:要是一下子找不到许大泉,这餐为他接风的酒宴还开不开?开,日后传出去,别人怎么说?怎么议论?特意为新书记接风,新书记没有到,以罗南为首的一伙头头,却借机大吃大喝了一顿。别人议论起来,多么难听。不开?这些头头脑脑,是自己通知来的,并且明确地说是到宾馆来赴接风宴的。现在,他们的家里只怕都早已开过餐了,没有备他的饭了。这时候,你又一句话,叫他们回去,他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会更多地怨许大泉?还是更多地怨我罗南呢?现今,来了一个许大泉,你一有什么不注意,一有什么不对味,他们的身子一斜,就斜过去了。自己可千万大意不得。要把他们抓住,紧紧地抓在自己身边。有人,就有力量。谁掌握的人多,谁的力量就大。何况这里坐的各位,都是独挡一面的诸侯呢!
矿上终于又打来了电话,报告说:许大泉在一个同学那里借了一部单车进城来了。行李,还放在矿部招待所。骑单车进城来了?这是什么搞法?是搞历史上一些封建官僚常搞的微服私访?还是……大凡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他将烧起什么样的三把火呢?他想骑单车上任,骑单车走访工人群众,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给群众一个好的形象。并以此在全市干部群众中产生震动,树立自己的威信。看来,他的这个动作,有内容呵!自己千万不可轻视。
餐厅主任又来了。
“罗市长,你看……”
大家一齐把目光朝向罗南。
“既然许大泉同志未到,大家就回家去吃饭吧。”
郝书记提议道。
大家开始往外走。有人在低低地议论着:
“既然进城里来了,为什么不到市委来露露面呢?这是搞什么名堂呀!”
“要搞调查研究,也得先报了到再去搞呀!”
“……”
“大家慢走一步!”
罗南突然朝大家喊道。
已走出会议室的人,又走回来了。罗南扫视了大家一眼,很慎重地说:“餐厅已把酒菜准备好了。各人家里这时也都开过饭了,回家也没有什么吃的了。我看,这备好的宴会,还是开吧!这事,由我来向许大泉同志解释清楚。”
许多人的脸上,浮上了笑意。他们一齐走出会议室,朝宴会厅走去了。
三
筵席散了。
罗南离开宾馆,没有回家里去。这顿接风酒,没有接到人,实在吃得不是滋味。刚才,开杯之前,他还是举起杯来,为大家敬了一杯酒。他说:“这杯酒,本来是应该为我们许书记接风的。现在,许书记没有到,我以两种身份,说两句话。一、代表许大泉同志,感谢大家为迎候他等了两个多小时;二、代表我们在坐的各位,诚心诚意地欢迎现在尚未到席的许大泉同志到我们市里来工作,来为我们带班挂帅!干杯!”
大家喝得倒还痛快。从酒席间各位那或明或暗的话语中,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这一着,相当妙,相当成功。并不亚于人家骑单车上任。他的心情也就好一些了,生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快要散席的时候,他把张辛志喊到身边,交代他:
“你今晚给各单位、各部门通通电话,看许大泉同志到了哪里?”
“好。”
“一有消息,马上告我,我去看他。”
“是。你今天晚上在家里吗?”
“我先爬爬雁鹅峰,然后就回家。”
罗南礼貌地朝大家挥手致致意,便提前退席了。出了宾馆,沿着一条青石板小道,朝雁鹅峰攀去。
雁鹅宾馆,就坐落在雁鹅峰下。
雁鹅峰,早年只不过是雁鹅湾边一座普通的小山。山不很高,且不长树,倒是生了不少奇形怪状的石头。山里人不识货,不知道这石头的价值,认为它不长树,做不得用。突然有一年,从某大都市来了七、八上十个人。这是一个武打影片的外景组。导演看中了这一山的怪石。影片开拍以后,让一些武打演员在这里翻了些斤斗,舞了一番刀棒,拍了几场武打戏,把这座不长树的山,搬到了电影里。于是,雁鹅峰名声远播。一些年以后,这里建市了。城市,岂能没有一座公园?没有公园算什么城市呢?尽管,那时这座城市,还没有像样的街道,只有河边几十家木板结构的旧铺子,和几片十分松散地散落在几个大山沟沟里的工矿区。在第一次市人民代表大会上,市委书记尹玉辉向代表们提出:把市委大院后面的这座雁鹅峰开辟成一个公园,取名为雁鹅峰公园。获得代表们的一片喝彩声。当时,罗南刚从公社调上来担任群众文化科科长不久。有一天,尹玉辉直接把他找来了。将筹建这座公园的任务交给了他。接过任务后,他足足想了三天,反反复复将尹玉辉心中的想法做了猜测。一个以经济果木园与观赏游览园相结合的建园方案拿出来了。
尹玉辉听了汇报后,连连拍着罗南的肩膀说:
“好!有眼光!有思想!我们这样的小城市,既要让人有玩的地方,又不能光把一座山供人玩,还要兼做他用。栽上果木,不就将它派上用场了?”
几年过去,这座只生怪石,不长树木的雁鹅峰,栽上了许多常青树。一些地势平坦、土层厚的地方,还种了一片一片的桔林、桃林和梨林。那些年,学农的罗南,对这座山倾注了许多的心血。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桔林、桃林和梨林,一年一个样,长得潇潇洒洒,喜煞人了。一到春天,这里开满一山一山的花。最耀目的,是那一树一树粉红粉红的桃花和洁白洁白的梨花。早晨,在霞光的辉映下,满山亮灿灿的,使游园的人感奋不已。和这耀目的桃花、梨花相比,那春天刚刚打苞的桔花,躲在浓绿浓绿的厚实的叶子里,就像一个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山里妹子见到城里人一样,躲躲闪闪,羞羞答答。然而,就是这些不显眼的碎碎的白片片,却捧出了秋日的蜜果,给人们带来生活的甜蜜。那惹眼的桃花、梨花招人爱。那芳香的野花招人爱。这不惹眼的桔花呢,不也一样招人爱吗?
雁鹅峰上没有叮咚唱歌的山溪,那干干的山涧上却也修建了两座石拱桥。式样别致、精巧。看得出,修桥人的技术是高超的,艺术眼光是独特的。然而,和那朴朴实实的桔树上的小白花片片比起来,它却多了几分做作,多了几分斧凿刀砍的痕迹。
上山的路,铺一色的青石。路面的宽窄,石级的高矮,整齐划一、规规矩矩。路旁栽了些花草。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游人在这幽径上漫步,不时有你叫不出名儿来的花,从你面前探出头来,招惹你的眼睛。一些拐弯抹角的地方,气气派派地修了些石凳,供游人歇息。
山上共有十一座造型不同、风格各异的亭子。这些古香古色的亭子,给这座山峰公园,增添了不少的色彩。当年,在筹建这些亭子的时候,罗南是花费了心血的。市里拨给的建园经费相当有限,无力来修建这些亭子。他想了三天,心生一计,决定由全市十大厂矿在雁鹅峰上各修建一座亭子。造型设计、材料选用,以及基建施工,全由各厂矿自定。建好后在亭前竖一纪念碑,标明此亭由某某厂或某某矿所建。市里再负责在山顶上建一座亭。其规模当然要超过那十座。一花压群芳嘛。这个计划报告给尹玉辉后,又受到了夸奖:“好!这非常符合***早就为我们定下的方针嘛。发动群众,走群众路线!”
这一着果然很灵。各厂矿暗暗使劲,一定要把分给自己所建的这座亭子,搞出特色来。每家都下了血本,到省城乃至到广州、上海、北京等大都市请园林建筑设计的专家设计出别致、精巧,并能表达本厂本矿特点的外型,到数百里外采来上等的花岗岩,轰轰烈烈地干开了。不到几个月,十座观赏价值极高的亭子,就在这山间十个相当理想的地理位置上耸立起来了。
也许是慎重起见吧,由市里所建的、位于山顶上的这座主亭,进度要慢些。从开始下基石时起,罗南就为这个亭子的名字开动了脑筋。他征得尹玉辉同意后,在《雁鹅湾报》上刊登征集亭名的启事。发动社会各界人士为这座亭子献上一名。这是一件风流千古的事,很有诱惑力。’很快,上千个亭名,摆到了罗南的面前。
罗南从中挑选五个,呈尹玉辉敲定。
“你看呢?”
尹玉辉看了看这几个名字,偏过头来问罗南。
“都不很理想。比如说这迎日亭,作者的意思是:雁鹅峰是城内的最高点,建在山顶上的亭子,每天最早迎接朝阳。但是,它又每天最晚送走夕阳,所以说,只说它迎日还不全面,不确切。”
“对,对。”
尹玉辉表示赞同。
“尹书记,我看,你站得高些,从这几个名字中跳出来,亲自为这座亭子命个名吧。”
“我?”
“对!本来,这亭名是应该由你来起的。你是这座城市、这一方山水的最高长官。历史上,知府也罢,知县也罢,他们在任期内总要建座亭、修座桥什么的。这亭名、桥名都是由知府、知县来取的。”
“你扯到哪里去了?我们是共产党。”
“对,正因为我们是共产党,才公开征名,走群众路线,集思广益嘛。现在,由你来集中这群众的智慧,敲定一个名字嘛。”
“迎日亭不好,送日亭更不妥……”尹玉辉认真地思考起来。
其实,在选送这几个亭名交尹玉辉审定的时候,罗南心中就想到了一个名,只不过不便从自己的口中说出。若是能启发尹玉辉说出来,这不就成了老书记亲自起的亭名了吗?那样,自己不就不知不觉地讨了一回领导的欢心吗?这时,他听尹玉辉这样叨念,心里一动,不禁连忙插嘴说道:
“迎日也罢,送日也罢,都是和太阳亲吻嘛。”
“对对对,吻日亭。叫吻日亭,怎么样?”
“好!老书记取的这个亭名太妙了!这既形象,又含蓄,还非常有诗意。清晨,她是全城第一个和朝阳亲吻;黄昏,她是全城最后一个和夕阳吻别。”
“好!”尹玉辉也兴奋起来,掏出笔来,在桌上的一张公文纸上,写下了三个字:吻日亭。然后交给罗南,说:“你拿去再征求征求其他几位领导同志的意见吧!”
罗南接过这张纸,高兴地走了。
当天下午,他又来到了尹玉辉面前,笑着报告道:
“几位领导同志都看了,齐声称妙!我又找市里几位声誉很高的文学界的名人看了,他们也都夸这是一个惊山动水的好名。”
“是吗?”
尹玉辉也忍不住笑了。
“老书记,我给你准备纸笔,你就准备来题写这个亭名吧。”
“这不行,这不行!”尹玉辉连连拒绝。“我那墨笔字,鸡爪的一样,写上去丑死人了!”
“这公园是你提议建的,这亭名是你亲自起的,当然应该由你亲笔题写啦!不忙,还要半年才能建好呢!”
尹玉辉感到难以推脱了,也含含糊糊地说:“以后再说吧。”
当天晚上,罗南就给他送来了许多纸笔,并带来了一个人。那是矿山上的一个矿工书法家。他年龄不大,三十多岁。但他的书法作品,参加过全省和全国的大展,被全国一些著名风景区、纪念地的碑林采用。在书法艺术上,是颇有造诣的。
尹玉辉就这样开始练字了。
半年以后,在这位年轻的矿工书法家的热情辅导下,尹玉辉的墨笔字,真的大有起色了。一百八十多天里,他写下了数千个吻日亭。罗南从中挑选了一个,又专程到省城,请省里的大书法家在保留其原有特色的基础上,进行了修饰。亭名做好挂上去后,还真像那么一个样子。尹玉辉心里当然高兴。亭建成以后,天天傍晚都登山,都要到亭子前站一站,看一看。
几年前,尹玉辉从这座山峰下,从这座亭子下的大院里搬出去了,搬到那座山上,搬到自己亲自倡议建成的苹果园里居住去了。而罗南,则步着他的后尘,常到这座亭子前来站一站、看一看了。兴奋的时候他到这里吟诵一首壮士的诗,抒一腔豪情;忧愁的时候他到这里徘徊,听一听这满山的风声;得意的时候他站在亭前,举目远眺。那目光所及,是那般的开阔。好像自己一把抱住了半壁江山;烦恼的时候,他绕着这亭子兜圈,似半个疯人。此刻,他缓步踱到了亭前,该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雁鹅峰藏进了一片暮色里,吻日亭藏进了一片暮色里。那阳光下呈现一片黄灿灿的,给人一种堂皇、绚丽之感的琉璃瓦的亭顶,此刻化做一片收藏着神秘的朦胧了。亭前亮着一盏灯,把尹玉辉书写的吻日亭三个字,清晰地映照出来。冬日的夜晚,山上风大,已无多少游人了。这时,几个中年汉子,却顶着迎面扫来的寒风,在抬头审视着这个亭名。议论着:
“听说这个吻日亭的亭名,是这个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取的。”
“这字也是他写的呢!”
“名好,字倒是一般。”
“就是那个卖掉自己坐的小汽车为一家工厂买来一辆大卡车的书记吧!”
“对对!这样的干部,如今哪里去寻呵!”
“……”
这些话,有意无意间,进入罗南的耳中。他似乎麻木了。对这一串话,没有什么好和不好的感觉。风大了,那挂在四个翘起的亭角下的一串铜铃,被风摇动了,发出一串尖锐的声响。在这冬夜里听来,很有一点悲壮的情调。
罗南感到身子有些冷,不打算再在这里呆,准备下山回家去了。正在这时,张辛志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的面前,低声报告道:
“打了上十处电话,均说没有见到许书记。后来有一个人在电话中说,下班的时候,在雁鹅路、金川路交叉的十字街口,一个三十大几的汉子骑车带人,被交通警抓住,扣下了单车。我又到了交警队,果然有这么一回事,也见了那单车。他们从单车上的钢印号码来分析,这部单车是金川矿的。当时值班的警察不住在队部,回家去了。这警察是劳动局钟副局长的儿子。我又给钟局长家挂了电话,在电话里找那小伙子问了。他也说不上。他当时没有问对方是什么单位,叫什么名字,只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把单车扣下了,并叫他明天到队部来办学习班。”
“那人是个什么样子?你问了吗?”
“问了。中等个子,很壮实。其他特点那小伙子说不上。”
“带一个什么人?”
“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我猜想,那人准是许书记,那个女的,大概是杨贞贞。”
“唔。”
“我又找了杨贞贞。杨贞贞也不在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罗南没有做声了。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来。许大泉呀,你想别出心裁,骑单车来上任,想突出自己,寻求一点什么轰动效应。这下可好了,骑单车带女人,破坏交通规则,被警察抓住,出了大洋相了。一张扬出去,此人就是市委书记,看全城人怎么议论你?然而,罗南马上把这内心深处萌生出的感觉,深深地藏起,很是恼怒地说:
“如果真是许大泉同志,警察怎么能够这样胡来呢?乱弹琴!”
“我在电话里也剋了那小家伙一顿。你扣车容易,看你怎么把这部车送回来!”
“罗市长!”
突然,吻日亭下面不远处的一栋漂亮的小楼房里,走出来一个人,匆匆地朝这边跑来,远远地就喊开了。那里是公园管理所。来人是管理所的肖所长。
“什么事?”
“你爱人来电话,说市里一位新来的书记到你家里来了。要你马上回去。”
“知道了。谢谢!”
罗南和张辛志,匆匆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