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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梆!梆梆!”

外面,隐隐约约地听到敲门声。

临近年关的这条农民街上,这条雁鹅街上,显得非常的清冷。一只只“雁鹅”们,都飞回自己在乡间山野的“窝”里,与一家老小团圆去了。桂花的这家小吃店,也关了两天门了。冬日,洲子上风大,很冷。除了天气晴朗时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到洲子上走走外,大多数的日子里,洲子上空荡荡的。没有游人,小吃店就没有必要再开业。此刻,夜深了,谁上这雁鹅街上来了呢?在敲谁家的门呢?

“梆梆!”

敲门声又加重了。好像,还有呼喊声。洲子上风大,这喊声听不真切。床那头,小芬已香甜地睡去了,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是呵,这两、三天里,她“窝”在火车上,没有伸开腿睡过觉。她太疲倦了。睡吧,在娘身边安稳地睡一个好觉吧。把这两、三天的瞌睡全补上。

“梆梆!”

又是一声敲门声。

这是谁呢?自己是不是起床去看一看?不,不行。这洲子上常出事。打架的,抢东西的。一些扒手们、贼古子们偷来东西后到这里分赃的。有时,因为分赃不匀,他们互相斗殴,打得血流满面。眼下,这满街的人都撤回家过年去了。一条街只住了自己一家,两个女人,一个细伢子。一旦不是好人,我们崽娘仨怎么斗得人家。他们可是一些亡命之徒呵!想到这里,一种悲凉的恐怖感袭上了桂花的心头。她蜷缩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出了。

“喜玉!喜伢子呀!”

这是一个女人的呼喊声。这、这是谁在喊他呢?桂花的心颤动了一下,仿佛手脚都抽搐起来。她再也不能抑制自己,屏住呼吸,认真地辨听着外面的呼喊声。

“喜玉呀,喜子呀,是娘来了,你在不在屋里呀!”

桂花再也躺不住了。她翻身坐了起来。呵,是喜子他娘来了呀!他娘,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呵!常听他说,他父亲,那个在外面光光彩彩、能说会道的男人,不顾家,一年四季在外面游游荡荡。早些年,跑了广东,跑江西。赚一个钱花一个钱。很少寄几个子儿回家。娘带着他,熬着清苦的日子。有一次,家里断了粮,娘卖掉自己结婚时外婆打发她的一个银手镯,换来二十个法饼。俩娘崽靠这二十个法饼过了三天。娘只吃了三个。他吃了十七个。后来,他懂事了,真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娘。他那条腿,是三岁时得了一场病,无钱医治,耽搁了。那时,他父亲邢建生在洞庭湖边一个基建队做临时工。娘请人给他写了六、七封信,告诉他儿子落了病,叫他回来,叫他寄钱回来医病。他没有回来,也没有寄钱回来。结果,给耽误了。娘背着他,四处求人,四处求医,疯了一般。当得知儿子的腿废了,将终身离不开拐棍时,她哭天喊地,三天三夜……

桂花见过她。但没有当面打过讲,说过话。她心里有愧。尤其是那一回,在邢建生的办公室里发生了那事以后,有那么一些日子里,不清不白的,混混沌沌的。她眼泪往肚里流。她觉得自己抢了这个女人的什么一样,欠了这个女人的什么一样。后来呢,她、她又和喜子什么了……她心里非常敬重这个女人,同情这个女人,却又十分害怕见到这个女人。每回她来看儿子,她都知道。她极想和她打打讲,说上几句什么话,或者问她一声好。然而,每一回,她都没有启开口来。后来,自己在喜子的帮助下,开了这个小吃店,外面都传说这是水鱼店。因为有一样常备的菜,压台的菜:清蒸水鱼。她真想请喜子妈来店子里坐坐,自己好好招待招待她。让她尝尝她儿子捉来的、我桂花亲手做的清蒸水鱼。然而,她硬是没有这个勇气,不敢站到这个女人面前去。甚至不敢正面看她。每回,她看到她来了,来看喜子了,桂花总是远远地站在一旁,偷偷地躲在一个不打眼的地方,去看她,去瞧她。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五十五六岁年纪。头发花白了,脸膛干瘪,目光浑沌。然而,穿在身上的衣服却干干净净,显得精精致致。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极和善,极慈祥。

喜子是非常敬重自己的母亲的。自己不吃不喝,总忘不了给娘捎回去一些钱,每月都买一些点心回去看看娘。只有那个邢建生,却是越发地把她晾到一边去了。这几年,也许是天助他也,他发迹了。成了响当当的农民企业家。名气大得很啦!他那个什么四海建筑公司,越办越红火。说是有上百万元的家财啦。如今,他早没有住在半边街上那栋两层楼上的办公室兼卧室里了,在房产开发公司买了一套四室一厅的高级住宅。这种房子,如若按政府机关规定的级别来分,要市长级的干部才能住得上。有一个二十多岁的花妖一样的女人,和他一起住进了这套房子。旁人说他已经有了这个城市的户口。至于户口的来历,说法种种。有说是政府奖的,有说是花钱买的,有说是送了厚礼给某位大人物,大人物特批的。至于那个花妖般的女人,也有种种说法。有说是个高中生,是他聘来的女秘书;有说是哪家路边店子里的暗娼,被他包下来了,成了他的姘头。有说他已与农村里的老婆离了婚,正式与这个花妖般的女人结了婚;有说根本没有去办这个挺麻烦的手续,如今不是时兴同居?邢建生是个老来俏,也赶赶这时髦的浪头了!

“喜子呀,你到底在不在屋,是娘来了呀!”

喊声沙哑。老太太几乎绝望了。今天,她也许走了三四十里山路,赶到这里来的。为了节约一点车费,她常常从她那个村子里,步行到这里来看儿子的。只差十来天就要过年了。她大概盼着儿子回去,与她团圆。她知道,那个缺德的男人,是不会再到自己身边去了的。她只一心盼儿子。以往,到了这腊月二十边界,要过小年的时候了,儿子已经回到她的身边了。今年是怎么了?她等不住,熬不住了。今天下午,便翻山越岭赶到这里来了。

这一声声呼喊,如一颗颗利针,扎在桂花的心上。她觉得自己欠这个女人的太多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在她的心头,使她窒息般的难受。她原想,把粘在心里的一切使她不安的东西洗净以后,她要办两件事:一、聚一笔钱财,使喜子成一个家;二、买一份厚礼,送给喜子的娘。如今,喜子已经进了班房。一想到这,她的心就悸颤着,抽搐着。好像是自己害了喜子,害了喜子妈。是自己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罪过,犯下了这该遭雷打、遭火烧的弥天大罪呵!

外面再也没有听到呼喊声了。喜子妈是不是摇晃身子走了?天这么晚了,一个农村老太太,往哪里去呀?自己不能这样让她走,不能这样看着不管呵!

桂花终于下了床,脚慌乱地套上鞋子,就开门出去了。

外面很黑。

风呼呼的叫着。大片光枝光丫的美人杉,被狂风摇着东歪西倒,发出尖锐的叫声。

对河长街上,一些通夜长明的灯火,倒映在江面上。江面上卷起几寸高的浪头。浪头把这些灯火,揉得粉碎。只见江面上跳动一片星星点点的、碎银子般的光斑。在这些光斑折射出的微光的映衬下,桂花朦胧地看到,一个矮矮的黑影儿,摇摇晃晃地朝洲子西岸那座木板桥边走去。

她想喊,却不知喊什么好。只好加快脚步,一阵小跑朝那个黑影追了过去。

对方发现后面有人追她,慌了,也抬腿跑起来。黑夜,大风中,那身子一摇一晃的。桂花急了,只好停住脚步。然而,那黑影没有停,仍然脚步慌乱地朝前跑去。

“喜、喜子妈。”

桂花不得不开口喊了。但声音不大。在呼啸的风声中,对方竟听到了,站住了脚步。

“到我家里去吧。天这么晚了,你还往哪里去呢?”

桂花走近去邀老太太到自己家里去。本来,在这座城里,有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丈夫,一个有头有脸的丈夫,一个有能耐的丈夫。但是,她能去吗?

苦命的女人啊!

“你是谁?”

黑夜里,喜子妈偏过头来,似乎在盯着眼睛审视桂花。

“我是这条雁鹅街上的。”

“我喜子,他哪去了?我到河边看了,他那条船也不在了。”

桂花一下怔住了。她刚才在慌乱中,没有去思索老太太会提什么问题,自己该怎么来回答。难道,直统统地告诉她:喜子进了班房。那,老太太还能站得稳?不当场昏了过去?太可怕了!那太可怕了啊!

好在老太太后面的话,提醒了桂花:“船不在了,那人当然就、就到别处去了。他出去还没有回来吧?”

毕竟是谎话呵,桂花说得不自在。

“要过年了,他不回家,还往哪里跑呢?”

喜子妈像是问桂花,又像是问自己,更像是问此刻不在身边的儿子。

桂花终于把这个苦命的女人,接到自己那狭小的棚棚间来了。

女儿小芬,在旅途太累了,睡得沉。娘开门关门,又接进来一个老太太,她都没有被惊醒,仍旧发出那般香甜的鼾声。小儿子小明,早就到里间睡去了。今晚把老太太安排到哪里睡呢?是去把龚林山的房门打开,让她睡到那里去,还是让她和自己、和女儿挤在一个被窝里呢?

“时候不早了,上床睡吧!我们两个睡一头,挤一挤算了。”

她倒来热水,让喜子妈洗了脸,洗了脚,终于决定老太太与自己、与女儿挤到一个被窝里算了。这样,虽然挤点,但暖和些呵。冬日,一个老人睡到龚林山那屋里去,冷屋子,冷窝子,太冷了呵!

老太太目光直射着桂花。她没有动身,似乎觉得这样麻烦她,心里不好意思。

“上床睡吧!你今天走了这样远的路,一定很困了。”

桂花又催她。

“唉!这喜伢子哪里去了呢?”

老太太叹息一声,总算开始脱衣上床了。

“你睡里边吧!”

老太太望着桂花说。

“不,你睡里边。”

床很狭,睡三人。桂花怕喜子妈从床上掉下来,摔坏身子。

老人依了桂花的话,挤在床铺靠墙壁的那边墙下了。她睡不着,老想翻身,又怕惊醒了睡在那头的姑娘。

“你说,他明天会回来吗?”

老太太突然又转过头来,问桂花。

怎么回答这个惦记着儿子的母亲呢?真难住了平日口齿伶俐的桂花。她想了想,只能含含糊糊地支吾着:

“这难讲。你只管放宽心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也许是老太太信了桂花的话,也许是这四十多里山路使她走累了。不大一会儿,老太太也发出均匀的鼾声了。一张床上,三个女人。一老一少都香甜地睡过去了。只有桂花怎么也睡不着。

桂花怎么会睡得着呢?

今晚,总算把喜子他妈安顿下来了。明天呢?不见喜子回来,老太太会怎样的着急呢?难道用谎话骗她,让她返回那个山村里去?如果她不见儿子回家过年,不又会急得慌慌地往这边跑来寻儿子吗?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呵!那么,把喜子蹲了班房的事告诉她?这、这……她不敢往下想了。

放下喜子妈,桂花又想到喜子。喜子呢,他现在在哪?他知道他妈寻他来了吗?他蹲的班房是个什么样子呢?几个人住一屋?都是些什么人呢?你呀,一个多好的人呵,却这么毁了。还是那样痴痴呆呆吗?你为什么不想开一点?为了我,你犯不着这样呀!把自己弄呆,弄疯,最后弄出这么大的事来!这,这是我做孽,我害的你呀!我为什么这样没有用,这样死要面子,这样瞻前顾后,这样只顾自己,这样不近情理啊……

外面,风声,浪声,扰乱着这个清冷的洲子;屋里,桂花,这个苦命的女人的心,像被几只大手在撕扯……

桂花,她本也有一个正常女人的情感,正常女人的信奉,正常女人的憧憬,正常女人的向往,正常女人的欲望和要求呵!

她心的深处,也像许多正常男女一样,供奉着一个爱神的神龛,也奔腾着一腔青春的热血!

命运,给了她那么多的不公平;生活,出给她那么多的难题;爱神,你也给她带来如此多的烦恼,如此多甩不脱的包袱呵!

他来了。

他来叩击她那扇紧闭的爱神之门了。

他们还是姑娘、小伙子的时候,就相识了。就是在那个公社里的山歌大赛中相识的。她是大赛中最出色的女歌手。他呢,就是栗山大队的那个小伙子,大赛中最棒的男歌手。当时,是不是各自的心里,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意思呢?这就很难说了。后来,他们一起进了公社的文艺宣传队。她演胡大姐,他演刘海哥。再后来,命运将他们做了另外的安排。他们各自成了家。如今,命运又同样无情地捉弄着、打击着他和她。她死了丈夫,他亡了妻子……

眼下,他成了铁路上的干部。这一回,到这座新城里来出差。他从过去文艺宣传队的友人那里,打听到了这位当年在乡间名噪一时的“胡大姐”、“韩英”、“江水英”的情况和下落,便主动寻上门来了。

“还认识我吗?”

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那间拥挤的小屋里,那间以每月六元钱租金租来的农民的小屋里。

“是你?”

她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终于都坐下了,无拘无束地交谈开来。谈他们难以忘却的过去,也谈他们今天各自的不幸。谈着谈着,谁也不做声了。

孩子们放学回来了。最早进门的,是姑娘小芬。

“妈,这是谁呀?”

“叔叔。”

“不对,我没有见过这么个叔叔。”

“今天不是见到了吗?”

毕竟是个干部,脑瓜子灵活。他连忙接过话头,随之把小姑娘拉到自己的身前,从兜里掏出来一袋纸包糖,交给她。

“好,你和孩子玩玩,我该做饭了。你吃了饭再走。”

“好吧,吃饭就吃饭。”

他爽快地应允了。接着,他和小芬攀谈开了。他问她班主任老师恶不恶,骂不骂人。又问她班上有多少个同学?你在班上是第几名?渐渐地,这一大一小的一对儿,谈得亲热起来。

“要是你妈妈给你找一个爸爸,你要不要呢?”

“那要看找一个什么样的爸爸。”

“要是找一个我这样子的呢?”

“嘿嘿嘿……”

刚上一年级的小芬,笑着,跳着,把手板拍得脆响。

她正蹲在灶边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焰一闪一闪。火光下,只见她的脸红艳艳的。这不知是被柴火烤红的呢?还是听了小小的女儿和当年的“刘海哥”的谈话羞红的呢?

他要走了。

她送他。

“我们……”

这位当年的“刘海哥”,话只说出了一个头,就咽下去了。

“有话你就说吧。”

“我们能不能……能不能搬到一起过,合成一家呢?”

“……”

她的心荡动着,荡动着。

“你答复我一句话呀!”

“……”

她的脸臊热着,臊热着。

“你,看不上我?”

“不,不不。”

她怕他误会,赶忙声明。

“那……”

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

“主意一时拿不定,就先想想吧。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不用了。”

“那你心里已打定主意了?同意了?”

他的眼晴一下子亮了。

“不,我是说……你不用再来了。”

“你不同意?”

她吃力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他要打破沙锅纹(问)到底。

“你没有看到,我这么大一帮伢妹子,不把你拖死?”

“我,我情愿。”

“我还担心,我三个伢妹子,你二个伢妹子,合到一起,这么一大家子,会有扯不清的麻纱!我、我们还是做个好同志吧!”

她狠了狠心,把那扇摇晃了几下的爱神之门,又紧紧地关闭了。想想,这该有多么的痛苦!然而,她承受了,她忍受了。

不久,她家乡一个农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花三元钱一天的工钱(那年月,三元钱很顶用呵!),雇人来向她提亲。她看了看三个孩子,一口回绝了;接着,一个煤矿上的工人,亲自寻上门来求婚,她同样看了看三个孩子,冲着那憨厚的矿工直摇头。她就是这样艰难地在人生的小道上跋涉着,跋涉着……

她终究没有使自己这种高洁的情感长久地维持下来,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被迫地接受了这样一种扭曲的、受侮辱的情和爱。自从和邢建生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如同一只小舟被推下了江流,推到了大江之中,随着那滚滚江流飘荡下去,再也无力把它挽住了。生活压在这个女人肩头上的担子太沉了。三张嘴巴,三个书包,都要靠她这个弱小的身子,使劲地拖着往前走。把桂花弄到手以后,邢建生没有起初那种慷慨,那种大方了。他变得越来越计较,越来越吝啬。他算得极精,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似的。我给予了你什么,就必须从你身上索取什么。开初,桂花忍受不了,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变得不是人了。好几次想跳进这滚滚的江流。但她终于还是忍受住了。她不能忘记,自己身后,有着三张嘴巴,三个书包呵!

习惯成自然。她慢慢地习惯了。有时候,她的内心虽然也还萌生酸痛无比的耻辱感,但只是火花一样,闪一下就熄灭了。她越来越变得神情木讷,心儿麻木了。

他们就这样浑浑沌沌地过着。邢建生常喊桂花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谈话”,去交代点什么“工作”。桂花就去了。去了就回来了。不久,又去了,又回来了。

有时,邢建生也回到他已经离开了很久的雁鹅街上走一走,看一看。本来,他搭盖在这条街上的那两间棚子,已经交给喜子了。他却又配上了一把钥匙。喜子整天驾着小船在江上捉鱼摸龟,要到晚上才到这棚房里来歇息。有些天,划船去得远了,赶不回来,他就歇在船上了。他那只小船上,用竹垫子搭了一个小船舱。船舱里有一个可供一人睡的小铺。夏天,棚房里太热,他就睡在船上。船停在江上。江面上风大,凉快。喜子不在时,邢建生有时也就图个方便,喊桂花到这棚棚间“谈谈话”,交代交代“工作”。

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空上压着厚厚的一层乌云,天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

雁鹅街上停电。本来,他们把电源接到这个洲子,接到这条“黑人”街,是没有办正规手续的,是“非法”的。后来他们给具体管这段地域用电的有关人员进了贡,送了礼,才没有剪他们的线,断断续续地送送电。这很明显,就是要他们不断地去进贡。他们一有什么不顺意,这里的电喊停就停了。这一天,管电的人是不是又有什么不顺意了呢!

没有电,洲子上黑茫茫一片。棚棚街上,也只闪着几个昏亮的窗户。那是有人在自己的棚房里点了蜡烛。没有电,没有光亮,看不见,眼睛失去了作用,许多许多的事不好办。但,也有一些事,没有电,没有光亮,就更好办了。这时候的邢建生就是这样。他在心里直向那个管电的人作揖,感谢善解人意。这时候把这个洲子上的电卡断。

他走在这条棚棚街上,大模大样地咋唬了几句:

“喂,伙计,呷过饭了吗?”

他喊得模模糊糊,没头没脑,既没有指张三的名,也没有道李四的姓。那些呆在棚房里的人猜想,他在这街上碰上了谁,正在和谁说话呢!所以谁也没有推门出来。他呢,也没有去敲谁的门。他咋唬两句,扭转屁股,就往回走了。

自然,有人听到了。

约莫三分钟后,桂花出门了。

她朝洲子西边的木板桥上走去。过了桥,爬一个小坡,就是那排棕色的门板、棕色的木头廊柱的旧铺子,就是那条半边街。这条半边街,是雁鹅湾的老祖宗。如今,半边街东段的铺子,被拆除了,西段的铺子,还没有拆除。未来这座城市的沿江大道,将在这里崛起。这是雁鹅湾的“外滩”,雁鹅湾的“海珠大道”。将是雁鹅湾的年轻人最迷恋的地方。然而,目下还是遍地瓦砾,遍地砂石……

桂花正要抬脚踏上那木板桥,后面响起了粗重的咳嗽声。她当然熟悉这个声音。过去,她曾十分十分的厌恶这个声音。如今,却说不清对这个声音有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了。

她停住了脚步。

“咳!咳咳!”

又是两声咳嗽声。

桂花抬眼一望,浓重的夜色里,模模糊糊可见一只小船,停在离这木板桥边十步开外的地方。小船船尾,一个黑影在动。这是喜子的那只船。平日,这只船都停靠在雁鹅滩那边的河湾里,今天怎么停到这里来了呢?在船上晃动的那个黑影,是邢建生呀!喜子该不会在船上吧?

“来,上船。”

邢建生那个沙沙的嗓子,在低声地呼喊。

桂花愣了一下,朝船边移动脚步了。

她轻轻一跃,上了船。小船顿时左右摇摆起来。她在大山里长大。虽然大山里也有溪河,但没有船。溪河太小,行不了船。只有涨大水的时候,村子里壮壮实实的汉子们,才把从山上砍伐下来的楠竹、杉木、三、五几根扎成一排,从那条涨满水的溪河里放下来,放到这条大江里来,放到长沙、汉口那些只从别人嘴里听说过、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去过的大口岸上去。因此,她一跳上船,船左右一晃,她就慌了,吓得几乎叫出声来。

一双壮实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抱住了。船晃荡得更厉害了。她真担心这条才一丈多长的小船会翻在这河里了。她嘴里“呀,呀!”地呼叫起来。

“怕什么!有我哩!”

这双手臂将她那柔软的身子,箍得更紧了。她一下觉得自己靠上了什么。这是什么呢?是山?是树?是墙壁?她似乎感到自己有了依靠,有了一种踏实感;她似乎又觉得更加恐怖,觉得前面就是悬崖,就是深潭。船猛烈地晃了几晃后,真的平稳下来了。一个热乎乎的嘴巴,一个直喷酒气的鼻子,在自己的脸上,在自己的唇边,胡乱地揩着,擦着,磨着。她迷迷糊糊地,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她只感到自己的两个乳房,抓得痛。那双手,那双摸了几十年瓦刀的手,很粗,很硬,很有劲的。

“今晚,我们换换环境,划船到江中间玩玩去。”

那张直喷酒气,还夹杂着浓烈的烟臭的嘴,附在她的耳根子边说。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已经进入到了麻木到没有自我的境界了。

他终于把她放到船沿上坐下了。他走到岸上,把插在土中固定船只的那个铁桩拔了出来,连拴桩的揽链一并放回到了船上。然后,脚重重地一抵船帮,船晃了晃,离岸了。

他站在船头划桨。船不大,桨也不大,挺秀气的。很像当年在公社文艺宣传队里演戏,那舞台上摆渡的艄公用来做做样子的那种桨叶。夜深沉了。洲子上只有几团昏黄昏黄的光团。那是烛光,是煤油灯光。大江西岸,却是一条灿烂的光河,一片闪亮的灯海。这光河和灯海里,就藏着一座城,藏着一个近一二十年间崛起的工业新城——雁鹅湾市。大江东岸,灯光稀稀落落。很远处才看到一片光团。那是六里外的一座煤矿。东岸尚在沉睡之中。全是一些高高矮矮的山坡。有些坡上长了树。有些坡上只有茅草。是一片等待开发的处女地。说是到“九五”、“十五”计划的时候,那里会是一条繁华的长街,像长沙的“五一路”。

船缓慢地往江心飘去。桨声很小。但静夜里听来仍然很闹耳的。这是一个大河湾,江流很平缓。今晚江面上没起大风,只有阵阵微风扑来,扫在面颊上,泉水般的清凉。江面上只起着皱纹一般的涟漪。这时候的这条大江,显得无比的温柔。不像是一条流动的江,倒像是一个静如明镜的水库。如果是一对心底流动着正常情感的恋人,坐在这条船上,置身于这个环境里,那是十分惬意,十分温馨的。然而,这时候的桂花,心如朽木。

船到江心了。邢建生将桨停下来,走到桂花身边,又把那双有劲的手伸过来了。他抱着桂花,靠船头坐下。他也在桂花身边坐下了。他双手并用。一手搂着桂花,一手又轻轻地摆动着桨叶。桨叶入水,出水,平静的江面被切开,被搅动,发出轻轻的、有节奏的“达达”声。他用在桂花身上的那只手,也像桨叶一样,在一个人的心海里切开、搅动,搅动、切开。只是,这个人的心海近乎死去,近乎干枯。

天上,那遮住天宇的大幕似乎拉开了一些,靠南面放出一片铁青色的微光来。厚云散开了不少。于是,那被沉沉的夜幕严严地裹在一片黑暗里的远山近岭,显出一个朦胧的轮廓来了。近边的那几座矮岭,浓黑浓黑;远处的那一抹高山,灰淡灰淡。这组山景,像一个艺技极高的国画家,用墨极绝,层次极分明。

船已经缓缓地飘移到对岸了。这里,临江一堵绝壁。壁面高达三四十米,似斧砍,如刀削。它下插江底,上耸云天。邢建生巧妙地把这只船拴到了绝壁上生出的一蔸叫不出名儿来的杂木上。他把桨叶也收回到了船上。

“花花,我的花花,这里怎么样?”

他一把将桂花搂过来。双手捧着脸,睁着大眼望着她。那目光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幽绿幽绿的。这幽绿的目光,在面前这个三十七八岁的女子的脸上慢慢地舔着,舔着。

桂花木木地斜靠在他的怀里,像一摊泥。

他终于将她的身子抱了起来,往船舱里走去。她身材单薄、瘦弱。他抱起来似乎很轻巧。船,猛烈地晃动着。她全身都瘫软了。似乎一切的知觉,都从她的身上消失了。

船舱很矮小。矮小的船舱里有一张狭狭的床。上面铺着棕垫,铺着破旧的棉毯。一床印花布被子,很有些时日没有洗了,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气味来。然而此时此刻,这些气味,对他和她,失去了效应。他们闻不出是酸还是臭了。这里,是喜子平日歇息,或者过夜的地方。

船舱的门很小,很窄。邢建生抱着桂花,钻不进去。他只好放下桂花,自己先钻进去,再伸手来拉桂花。桂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物件,任他搬动着。

这只小小的船,靠在这堵陡峭的绝壁下,在江面上猛烈地晃动起来。摇出一层一层波浪,或轻或重地撞击着这堵岩壁,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

“喜、喜子。这是喜、喜子的船。”

“放心。他前天回家去看他娘去了。要过两天才来。花花,这、这真是我们最美最美的水上洞房呵!”

“……”

小船猛烈地摇晃着。江水啪啦啪啦地撞击着岩壁。

猛然间,船体晃动得更厉害了。开始,船舱里的人没有感觉到,他们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接着,船儿越晃越猛,几乎要翻倒在江面上了。这一来,船舱内的人惊慌了,恐惧了。邢建生没有了那种冲动,那种亢奋,那种陶醉了。他静静地卧在一个瘫软的身子上。船体仍然没有平稳下来,越摇越猛,越摇越烈。

一片朦胧中,只见一个人水淋淋地从江中爬了上来,爬到了船头上。接着,那黑影儿一闪,一跃,就冲进了这间小小的船舱。

邢建生惊呆了。桂花惊呆了。一时,他们的脑子里,如同此刻的天幕,一片黑暗。什么知觉,什么思维也没有了。那一刻里,他俩真不知自己是躺着,还是坐着。

“畜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没安好心!”

话音如炸雷,响开在这小小的船上,响开在这无边的旷野。

只见邢建生那光裸裸的身子,木桩般地往后倒去。一只有力的手,猛力一拖,一推,“轰”的一声,邢建生像石块一样落入了江中。

一串水花,溅到了船上。

“轰——”

一条光鞭,闪开在天庭。黑沉沉的天幕撕裂开了。远处的山,亮了;近边的江,亮了。山崖显现出来,小船显现出来。一个黑黑的脑袋,在被闪电照亮的江面上,一上一下地浮动着。那是邢建生。一个白生生的女人的胴体,也在闪电中显现出来。那是惊呆中的桂花。一条汉子站立在船上,右臂弯里撑着一根拐棍。那是喜子。

立在船头的汉子,见到了这个女人的胴体。他赶紧闭合眼睛。其实,这是多余的了。天庭里的光鞭一闪即逝。天的眼睛比人的眼睛闭得更快。

“哗哗哗……”

豆粒大的雨点,热热烈烈地扑打下来了。一场酝酿了好久的大暴雨,落开了。顷刻间,江面如同一面大鼓,被雨点敲打得砰砰作响。风来了,浪来了。岸上的树在摇,江上的船在晃……

突然,只见船舱内冲出一个黑影。一跃,木桩一般栽到了江里。江面上又溅起了一串浪花,跃起一个水柱。

“轰!”

立在船头的喜子,将木拐一甩,一头栽入江中。

一条条光鞭,无情地抽打着天宇。一串串沉雷,从天庭深处滚过来,鸣响在山野里,鸣响在江涛上。这是深秋的雷,这是近乎冬天的雷。

农谚说:雷打冬,十家牛栏九家空。

不知过了多久。

桂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软沓软沓的身子,已躺到了什么地方。伸手一摸,硬硬的木板,硬硬的棕垫。还是在那里,在那个窄窄的船舱内的床上。

床上,那棉毯子已经湿了,棕垫子已经湿了。她吃力地哼出了一声,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她喘着气,翻身从床上爬起,想冲出这个船舱,想跳进那条大江。她刚冲到船舱内的门边,那扇窄窄的门板,被紧紧地关上了。她使劲拉,拉不开。外面那双手,更有力。

雷声滚动。电鞭闪动。大地亮一下,又暗下来。这世间的一切,好像一下被抛上光明的天堂,一下被落入黑暗的深渊。小船在江流中跳动着。在强烈的雷电光亮中,闪现一下,又立即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邢建生不知是死是活,再也没有回到这条船上来了。

小船在激浪中跳动着,摇晃着。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这竹垫子搭盖的船篷。“啪啦,啪啦”,凄凄楚楚地呼叫着。

“开门,放我出去!”

桂花的嗓子全哑了。这本是一个唱歌的嗓子,一个银铃般动听的嗓子呵!

“小海、小芬他们等你回去。你要稳住自己。”

一个浑厚男音,从船舱外面传过来。

“我、我还怎么活呀!还有什么脸活呀!放我走吧,放我跳到这条大江里去吧!”

“你不要这样想。我知道,这全是那个畜生,那个没有人性的老东西在作贱你,在残害你!”

喜子在船头粗鲁地、愤怒地骂着自己的父亲。

船舱里的桂花,“哇”的大哭起来。

“你要稳住,你要稳住啦!要想着你那三个伢妹子呀!”

“嗷嗷嗷……”

哭声愈来愈大。

“那个小木箱里,有衣服,你换一换吧,别着凉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我、我今后怎么过呀!他是经理,我是一个临时工,靠他给点饭吃。”

“你和他断了!”船舱外面的男音,说得很冲动,很果断。“别稀罕他那几个臭钱,我帮你!雁鹅街的人都帮你!”

“……”

风没停,雨没住。船呢,在缓缓地向对岸飘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