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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吃罢早饭,小明、小芬都到他们哥哥的学校里去了。小芬暑假离家到东北上大学,又是几个月没有见到哥哥了,心里挺想的。小明要去告诉哥哥,妈妈离不开这条雁鹅街,不准备到哥哥的学校里去过年,还是一家人都回到这条雁鹅街上来过年。另外,姐弟俩还想帮哥哥去粉刷房子,布置房子呢!哥哥小海,总算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他们俩一走,棚房里就只剩下桂花和喜子妈了。喜子妈总是心神不定,不时探出头去,看看街道北面那间他爹留给喜子的棚房,看喜子回来了没有,要不,就探头去看看河岸边,看喜子的船回来没有。

桂花的心更乱。喜子妈每出一次门打望一次喜子,她心里就像扎下来一刀,生痛生痛。

怎么办呢?劝她先回家去?不行呵,不见喜子回家过年,老太太怎么会稳得下心呢?她又会寻到这里来的。要不,干脆告诉她,然后和她一道去探探监,去看看他。她这几天上了几次街,买了他喜欢吃的牛皮糖、南花豆等一样一样东西,装了满满的一袋子。还买了一条精装的芝城烟。她真后悔,她不该那时不准他抽烟,硬要他把烟戒了。他这么信她的,听她的,硬是下了决心,把抽了十来年的烟给戒掉了。可是现在,她却又是那样强烈地希望他抽烟。她甚至真想闻一闻他口内那股烟气味儿。这、这、这,想到哪里去了呵!

今天早上,打了一蔸霜,天却没有晴得起。太阳一直没有从云层里拱得出来。阴天了。有语道:阴了霜天,冻死狗呵!

桂花在棚房内烧了一砣大煤火。因为棚子是一些竹篾条搭的,竹篾条上虽然糊了一些泥巴,然而却不少地方脱落了,四处进风。屋里仍然很冷。她要喜子妈坐到火边上一些,把一双脚踏到火灰边。

喜子妈痴呆呆的,没有听清桂花的话,仍然坐在离火边很远的地方。

“他,今天会不会回来呢?”

喜子妈问自己,问桂花。

桂花答不上来,自己也答不上来。

不时有人来敲门,问有没有什么吃的。特别提到水鱼。天气这样冷,又是年关了,偏偏有一些人有上这个洲子上来游玩的闲情逸致。他们是慕这洲子的名而来呢?还是慕这洲子上的水鱼餐厅的名而来呢?或者是慕洲子上水鱼餐厅的女老板的名而来呢?

谁又讲得清场呢?

一向温和、一向热情的桂花,今天的情绪坏极了,态度也坏极了:

“没有!你们没长眼睛,没看到关了门,不营业?”

来人奇怪地盯着桂花。真弄不明白,这女老板今天是怎么了?但是,他们又无可奈何,嘟噜着嘴,乘兴而来,扫兴而去了。

桂花突然想起,是不是鼓动她到邢建生那里去一下呢?邢建生至今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呵!听说邢建生只每月给她捎去拾元钱,与她无别的来往了。老太太可怜极了。一些人鼓动她,要她上法院去告他。她不去。摇着头,说:“他毕竟是伢子的爷(爹)呵!由他去吧。”她不声不响地忍受这一切的不平和不幸。桂花一想起邢建生,就反胃,心里就倒酸。她总是尽可能地回避这三个字,不提他。今天却不知是怎么的,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

“要不,你先到喜子他爹那里去看看?”

老太太目光呆呆的,直摇头。片刻,她站起身来了,扯了扯衣襟,对桂花说:

“到这里吵烦你了。只有等以后喜子来还你的礼了。”

“你,哪里去?”

桂花一时慌了。

“回去。回自家湾子里去。”

喜子妈说。他们那个村子,叫邢家湾。

“不等了?”

桂花的心里更慌了。

“不等了。喜子会回家来的。他会回到湾子里和我一起过年的。”

老太太很自信。

她说着,背起那旧蓝布袋子,摸起那根小竹子做的戳路棍,出门了。

桂花怔怔地站着。

老太太用手中的竹棍戳着路,一摇一晃地走出了雁鹅街,朝着那座狭狭的木板桥,走去了。外面风很大,老太太单瘦的身子,在大风中踉踉跄跄,渐渐远去。

怔立着的桂花,突然醒悟了。不能再瞒着她了,应该告诉她,应该告诉她呵!自己,和她一道去看他。对,和她一道去看他。

“喜子妈!喜子妈!”

桂花大声地呼喊着,扑向大风里,去追赶着那个在寒风中一摇一晃的老太太……

那天晚上,桂花一身湿漉漉地回到家里,回到这个棚棚间里。喜子把桂花救上船,自己一直泡在江水里。他是一边游着水,一边推着这条船到岸边来的。他在水里几次喊桂花换上干衣服,告诉她,他那个白木箱子里有他的衣服。桂花没有换,脑子里一直木讷讷的,她没有感觉到冷。

回到家里,小明已经睡了。小海在大学里读书没有回来。只有读高中二年级的小芬,把头埋在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正在温功课。明年就是高三了,很快就要考大学。小芬记着妈妈的话,学着哥哥的样,决心考出一个好成绩来。这时,妈妈走进屋来,她没有发觉。她学习太入迷了。

看着儿女们一个个这般用功,这般争气,桂花那悲凉的心,又滚上来一般暖潮。她突然又沉沉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意识到自己的肩头上压着的担子。船上,喜子说的话,又响在她的耳边:“你身后有三张嘴,三个书包啦!”

是呵,三个伢妹子还要靠自己盘呵!自己是答应过他们的:“只要你们发狠读书,娘变牛变马也一定送你们读啦!”自己不能死,为了他们,要活着,要活着呵!

她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冷,脑子里才恢复正常的思维,正常的意识。她赶忙打开一个木柜,取出自己的衣服来换。

开柜子的声音惊动了煤油灯旁边的小芬。小芬抬头一看,不由吃惊地问:

“妈,你怎么啦?”

“我……”

桂花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的女儿。

“这么大的雨,你去哪里了?一身都淋透了。”

“从街上回来,走到半路上,就下大雨了。没处躲雨,就……”

她编着话儿搪塞女儿,不知道编得圆不圆?

小芬心疼了,她放下课本,取来一块干毛巾,为妈妈又是擦身子,又是擦头发。

“妈,以后你出门可要注意带伞啦。再这样,会淋病身子的。”

女儿认真地嘱咐妈妈。

桂花点着头,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了。她赶紧背过脸去,轻轻地揩去脸上的泪。

第二天,桂花没有去上工。

龚林山走的时候,来喊她。桂花走出门来,冲他摇着头。

“怎么?病了?”

小芬正背着书包出门,准备去上学。听到龚伯伯这话,忙接上口说:

“我妈昨晚上淋了雨,淋得一身湿湿的,准是着凉了。”

“那你歇一天,到街上的卫生所看一看去。”

龚林山嘱咐了桂花一句,走了。

龚林山走了,小芬走了,小明走了。这条街上的一家一家的人,都出门做工谋生去了。

喜子的船还停在河边。他还没有走。

他撑着一根木拐,一颠一颠地从街那头走过来了。

他来到桂花的棚棚间,把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票子,丢到了桂花家那张孩子们温课兼吃饭用的圆桌上。

桂花正坐在桌子边的一条矮木凳上发呆。突然听到桌子上响了一声。一看,是厚厚的一叠钞票丢在桌面上。喜子,撑一根拐杖,站立在自己面前。

“这……”

“你拿去做本钱吧。”

“……”

“我想过了。近些年来,上这洲子上来玩耍的人越来越多了。到这里开一个小吃店,一准生意好。这样,你也用不着每天三里五里地跑工地,泥里水里地爬脚手架了。更重要的是,也用不着向那个……”

他想骂一句“畜生”,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桂花心头闪过一线光亮。觉得喜子这主意好。到洲子上开爿小吃店,自己不用这样每天看别人脸色行事,每天……可是,这钱,自己不能动呵!他是一个残废人,好不容易才积下这些钱。如果不接这钱,自己又上哪里去寻本钱呢?

“这,这……你拿回去。”

桂花把那包钱推回给喜子了。

“你先用它做本钱。赚了钱后,还我。”

“这里是多少?”

“五百二十三元。”

“你留下一点吧?”

“不了!只怕你还不够。”

“那我先借着。店子开起来了,赚了钱后,我连这本钱,还按银行的标准加上利息,一并还给你。”

桂花把这包钱抱到怀里,思索一阵,这样对喜子说。她抬头一看,喜子不在身前了,早已一瘸一瘸地走了。

第二天,桂花又没有去上工。

龚林山上工前,来看她,问她昨天去看了病没有?现在好一点没有?她没有回答龚林山的话,只是问:

“见着邢、邢经理了吗?”

桂花虽然恨他,却又担心那天晚上他在这大江里淹死了。人哪,人的感情太复杂了。

“没有见着。听人说,他也病了,上医院看病去了。”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找找邢经理,要他把我的工钱给我开了。”

“你……”

“我不想再到那公司做小工了,想、想在这洲子上开一个小吃店。龚大哥,你看?”

脑子精明的龚林山,用手摸摸后脑勺,突然双眼放出光来:

“行!这个主意好。这两年河那面城里的人,到洲子上来游玩的愈来愈多。开个小吃店,生意一定会好。再说,泡个面条、炒个粉条,弄几个菜,你是里手。这比到那建筑工地担红砖、挑灰砂松活多了。”

“就是缺个本钱。再,开店子,要办好多的手续。”

“大家都来帮你呐!”

龚林山是个豪爽人,肯帮人的忙。他当天就找了邢建生,要他开出桂花的工钱。邢建生开始不肯,支支吾吾的。脸色也不好看。但是,他又怕龚林山。龚林山是他公司里技术上的尖子货。他怕如不答应开桂花的工钱,会惹起他的火,甩掉自己,跳槽到别的公司里去了。于是,他还是把桂花的工钱开出来了,交把了龚林山。接着,龚林山又挤出时间,通过自己的熟人,跑工商局、税务局、卫生防疫站等等,为桂花打通关节,办各种各样的手续。然而,一连几天,收效甚微。

“唉——”

龚林山一声长叹。然后恶狠狠地骂道:

“都是些阎王!嘴巴上喊得好,为人民服务。骨子里是为人民币服务。没有钱,敲不开这些门啦!”

“龚大哥,花费点,就花费点吧。靠店子开起来后赚去。”桂花说。

“你,连凑个本钱都困难,哪能花得起这些冤枉钱啦!”

这时候,喜子一瘸一瘸地来到了他们面前。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篓子。

他把那竹篓子往龚林山面前一放。

“你提去吧。”

龚林山把头凑到那竹篓子前面一看,喏,里面装有七、八上十条肥肥实实的水鱼。这是眼下打通各种关节最好的“炮弹”。

龚林山张开嘴巴笑了。他连连拍着喜子的肩膀:

“好!喜瘸子,我们大家都来帮衬帮衬桂嫂子。以后,桂嫂子是不会忘记你的。店子开起来后,她一定会好好招待你。”

说完,龚林山提着这沉沉的一篓水鱼,兴冲冲地走了。

果然很灵。几天以后,申请办店的报告上盖上了二十多个章子。各种手续都办妥了。

桂花的小吃店开张了。

龚林山是这条雁鹅街上、是这群进城谋生的山民中的才子。他虽然只上过四年学,但聪明、好学,写得一手好字。年年春节,他都给乡亲们写对联。谁家有了什么喜庆事儿,他不送别的礼,定有一副他亲自做的、亲自写的大红对联送上来。雁鹅街上那些患难与共的工友乡亲有什么不平事,他爱打个抱不平,为人代笔向上级领导机关写信、写状子告状。有几回,还真给他告灵了呢!

这时,他点燃了一挂浏阳鞭炮,一脸喜气地给桂花的店子送来了他自己书写的店名和一副对联。店名是:雁鹅小吃店。对联为:为儿为女吃尽前头苦,做人做母必有后来福。

桂花含着泪花,把对联和店名接了过来,然后大家一齐动手,将店名和对联张贴上去了。

为了感谢大家对自己的帮助,桂花请雁鹅街的全体街民吃饭。桌子从雁鹅小吃店前摆起,一直摆到了街尾。那场面就像当年庆贺小海考上大学时一样。

邢建生没有来。

“是不是我代表你去请请他?”

龚林山征询桂花的意见。

桂花没吭声,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龚林山去了。他不久便回来了。肚子气鼓鼓的。他走到桂花面前,愤愤然地说:

“他摆臭格,不来。无非是看你不到他的公司里做小工了,自己开起了店子,心里嫉妒你呢!小心眼,有什么了不起!谁还不知道他那屁股上臭不臭?哼!”

桂花眼一眨,两颗清泪落了下来。

从此,雁鹅街上,再也见不到邢建生的影子。喜瘸子和他父亲的关系,似乎更冷了。本来,他们父子间一贯不大融洽。因而,这段时间里,他们父子关系上的这点悄悄的变化,谁也没有察觉,谁也没有在意。

喜子活得快活得多了。走路虽然还瘸,但身子似乎轻巧了不少。人也精神了,爱讲究了。他那个棚棚间,床铺上的被子叠得齐齐整整,身上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不像过去那样油,那样邋遢了。就是他那只小船上,也布置一新。窄窄的船舱里,木壁板上贴了许多漂亮的彩色画像。那张小小的铺上,铺的盖的也洗得白是白,黑是黑,花是花,素是素。床头边的木壁上,那张漂亮的女电影明星画像旁边,挂上了一块心形般的、崭新的镜子。上船、下船,他总要站到镜子前面照一照,自己的头发梳理得齐不齐,自己的胡子长了多深,衣服穿在身上,合不合体……

每天,他清早就起来了,划着这只小船,到大江里闯荡去了。太阳西坠,晚霞满天的时候,他驾着小船,轻快地回来了。他这一晌的运气极好,每一天收获都不少。

上了岸,他把沉沉的竹篓子,往雁鹅小吃店前面一放:

“称一称!”

桂花就放下手头的活,走过来了。

“喏,又捉了这么多!”

桂花一边过秤,一边啧啧地称赞。有时,忍不住地瞟他一眼。他呢,也正在瞟她。两道目光相撞,双方都不好意思了,赶忙又把目光移了开去。

过了秤,桂花按市场上的价格,付给喜子鱼钱。喜子不推辞,当众无声无语地收下了。可是,一到关门收店的时候,桂花发现,自己付给喜子的钱,又原封不动地回到这钱屉子里来了。她只好将钱送到他那间棚房里去,退他,被他一手挡了回来:

“刚开张,要添置用具,你要钱用啦!这,以后再说吧。”

桂花只好把钱又带回来。但她没有把这钱放回那收钱付钱的钱屉子里,而是放到另外一个地方。她为他保管,以后一次给他。他还没有成家,以后要钱用啦。

由于喜子几乎每天都送来水鱼、乌龟、活鲤鱼等鲜活鱼来,雁鹅小吃店经常有水鱼供应。加上桂花心灵手巧,烹调技术日渐见高。尤其是清蒸水鱼,更是小吃店的一绝。渐渐,小店的名声传播开去,许多人慕名而来。小吃店越办越红火了。

市报社的女记者杨娴玲,就是在这种时候来光顾这家小吃店的。她原想品尝一下小店里的清蒸水鱼,顺便采访一下店主人的经营之道。没有想到,无意中了解到,这个如此瘦小的女子的胸膛里,竟蕴藏着一腔那般高尚、那般炽热的母爱。这引起了这位女记者极大的兴趣。她决心抽出时间,对她进行一次全面的采访,“吃透”她,把她介绍给全社会,使她成为全社会的一笔财富;把她介绍给更多更多的母亲,使她成为广大母亲学习的楷模。

走的时候,娴玲问她:

“晚上什么时候收店?”

“有限定。有时九点,有时十点。”

“你能不能安排一天早一点子收店?”

“为什么?”

“我是市报社的记者。我想采访采访你。”

“采访我?”

“嗯,你。”

“我又不是模范、标兵、先进人物,又不是改革者、知名人士,我连一个城市里的户口都没有,有什么好采访的呀!”

“就讲讲你怎么做妈妈。”

“这有什么好讲的。讲起来,只有眼泪!”

“……”

一连几个晚上,娴玲都上门来找她谈。她终于讲了。当然,她只讲了那些能讲出口的苦。她讲着讲着流泪了。当然,她只流出了那些能脸上流的泪。至于那些讲不出口的苦,那些只能往肚子里流的泪,就没有讲了,就没有流了。然而,那是更苦的苦,那是更辛酸的泪呵!

杨娴玲的报告文学:《弱女子的强光——新城有这样一位母亲》,在刊物上发表了。接着,好几家报纸,摘要做了转载。一下子,把这个小店,把这个小店里的主人,推向了全社会。小店便更有名了。小店便更红火了。

很快,桂花把那五百二十四元钱的本钱凑齐了。另外,加上这些日子来喜子每天送来的鱼钱,一共一千二百元。她一次送把喜子。

“拿到银行里去存起来吧。”

“就存到你那里吧。”

“我可没有利息付呀!”

桂花笑了笑。

“么子利息不利息。”

喜子头一偏,戳着拐棍下了河岸,登上了他那只小船。桨一荡,小船轻巧巧地飘离了河岸。

喜子的日子越过越快活了。每天快快活活地驾船离去。每天快快活活地驾船归来。

桂花的日子也越过越快活了。小店有了可观的利润,比她在邢建生的公司里做小工的收入强多了。她每月寄给读大学的小海的生活费,加了一次,又一次。从二十元一月一直加到了五十元一月。心里舒坦喉咙痒呵!人们又能听到她甜润的歌声了。有时,她一边炒菜,还一边轻轻地哼着山歌呢!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每天清晨,她总要站到排房后面的小窗子前,目光透过窗口射出去,看着喜子和他的小船轻盈地离去;每天傍晚,她站在那孔小窗前,看着喜子和他的小船欢快地归来。她总是计算得那么准。她刚刚站到窗口前,小船就离去,或者归来了。

有一天傍晚,她刚刚来到小窗前,清爽的河风,就送过来一阵高亢、豪放、欢快的歌声:

天要下雨北风狂,

鸡要打鸣扑翅膀,

船要快走猛划桨,

人要开心张嘴唱。

这是谁在唱山歌?歌喉这样的脆,音色这样的甜。她从窗口望出去,只见那只她十分十分熟悉的小船,从对岸那悬崖绝壁下的深潭里朝这边划过来了。歌声,就是从那条船上飘出来的。呵!是喜子在唱山歌。喜子的山歌唱得这般的好呵!

桂花心里痒痒的,口里痒痒的。这一阵子,她又像回到了做姑娘的时候,回到了与对面山头上的小伙子对歌的时候。她也张开嘴巴唱开了。嗓音先是低低地、渐渐地憋不住了,将一腔的激情,一腔的快活,全放了出来:

唱歌要有两个人,

一个唱起不好听,

一人划船船不快,

两人打铁响叮叮。

“妈妈,有人来吃饭啦!”

小明放学回来了。他看到棚房外面那个用石棉瓦搭盖的用来做餐厅的敞棚里,一张小桌前坐了两个来吃饭的人,忙喊自己的妈妈。

桂花的脸一热,连忙往屋外走来。

秋夜,皓月当空。

这一天,桂花提早收店,关门停业了。

秋天,是雁鹅洲上最富生气的季节。美人杉如伞如篷,是她一年中生命的鼎盛时期。林子深处,到处可见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林子外面,洲子东侧那个宽广的草滩上,野草长得很密集,很茂盛,像铺了一条厚厚的绿茵茵的毯子。或红或黄的野花,散发出或浓或淡的芳香。洲子中央,也是林子中央那个清水池上,绿荷盈盈,一蓬一蓬很艳很红的花开得热烈,开得潇洒,张目张眼的。这个时候,到这个洲子上走走,你准会强烈地感觉到,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月光像是从天河里泻下来的水,瀑布般地落到人间。雁鹅洲,也沐浴在这月的瀑布里,美人杉林子,也沐浴在这月的瀑布里。林子里,草地上,那一对对痴情的男女,此时此刻更痴情了。

桂花,手里抱着一种崭新的米黄色夹克衫,缓缓地慢步在美人杉林子里。浓浓的树荫下,一双一双恋人,目中无人地搂抱在一起,在亲吻着,在絮语着。谁也不注意谁。谁也不在意谁。谁也不影响谁。谁也不干涉谁。桂花似乎有点不知趣,独自一人往这本不该是单身只影的人来的地方走。她心里压着一桩沉沉的事,脸上热热的,身上热热的。

上午,她出了一次洲子。听人说,那雁鹅大厦成衣柜新到了一种夹克衫,很适合你家小海穿,快给小海买一件寄去吧。都读大学三年级了,该穿漂亮一点了,穿讲究一点了。她去了。很快,她给小海选中了一件。衣到手以后,本该马上离店回洲子上来。洲子上的游人多,她的小吃店生意很好。不要耽误太多的时间了,误了自己小店的生意。然而,她的脚怎么也迈不开步,总是围着这个柜台转来转去,眼神在那排挂着的样品衣上睃来睃去。终于,她又挑中了一件,比买给儿子的那件稍大一点。也是米黄色的。这时候,她才迈着轻快的步子返回雁鹅洲,返回自己的店子里来。

“喏,一买就是两件,都是给小海的?”

路上,一位熟人问她。

她点了点头,只觉得脸热得很,心慌得很。

早早地,她就关门停业了。在窗口看了好一阵,不见船回来,不见人回来,不见歌声飘来。

他,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船停在别处,人已进屋了?她看天色已黑,月亮已爬到了山边边上。她便抱着这件略大一点的夹克衫,朝街当头的那间她有过心惊肉跳、有过心慌意乱的棚房里走来。

先怕身后有人注视她。她尖着耳朵听着,还不时把头扭过来看看。终于,她脚步轻轻地来到了这间棚房前。想喊名,不敢;想敲门,也不敢。她为难极了。

突然,她的心格登一动,有主意了。她装着是从那里路过似的,目不斜视头不偏。嘴里,不经意地、轻轻地哼起了山歌:

路边草子路边长,

河边龙潭深几丈,

丢个石子探水深,

唱个歌子试郎心。

歌唱过了,人走过了,屋里没有响动。他大概还没有回来。她不由地抱着这件夹克衫,胡乱地走着,走着,走进了这美人杉林子里。

林子里尽是一对一对搂抱的,尽是一对一对亲嘴的,尽是……她顿觉索然无味,心情烦躁地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里静静的,没有别的人。女儿小芬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已经到学校住读去了。小明也读初中三年级了,为了让他考入重点中学读高中,也到学校住读去了。

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她心里烦死了。一进门,便一下倒到床上了。人家特意上城区的雁鹅大厦为你买了一件衣,特意给你送上门去,你却不在屋。你,你呀!

突然,外面飘过来动听的山歌声:

你的山歌同我音,

你的八字同我生,

回去和你爷娘讲,

莫把八字给别人。

是他的歌声!是他回来了!

她翻身跳下床来,大步奔向小窗前。月光似箭向河面射出。果然,溶溶月色下,一只小船从江面上飘过来了。

是到岸边去接他?还是等一会儿他进了屋以后再去敲门,把衣服捧到他面前去?桂花一时六神无主了。

她没有去河边接他,她怕被旁人看到;她也没有去敲他的门,她怕被别人听到。

她一直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

“当,当。”

突然,桂花后面棚房那紧靠河边的门,被人敲响了。如果是顾客,只会敲前边棚房的门。就是其他的街邻,也只会敲前边棚房的门。此刻,是谁来敲这后面棚房的门呢?

桂花的脸上终于绽出了笑容。她想到这敲门者是谁了。他不会是旁人。

她却没有立即上前去开门。她心里麻辣火烧的,很乱很乱。

“当,当。”

门又被人敲响了。响声低沉、喑哑。那声音似乎掺和进了敲门者此刻那种冲动、惧怕、慌乱等揉搓在一起的复杂心情。

桂花的心越发慌乱了。她仍然没有去开门。

再也没有听到敲门声了。他似乎失望地走开了。

桂花突然着急了。她下了床,扑向门外,一把将门打开了。

一尊黑影,木桩般立在门边。

他没有走。

今天,他手里不是提着装水鱼的竹篓子,却是一盆花。

“是你?”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进门,只是把那盆花递过来。

说是一盆花,其实,盆子上没有花,只长着青绿绿的、像仙人掌模样的一株植物。只不过那“掌”上没有刺,那“掌”没有那么大,长得纤细、秀气些。

“这……”

“学名叫蟹爪莲。”

“蟹爪莲?”

“对!像吗?这叶子像螃蟹的爪子吗?”

清亮的月光下,桂花认真地看了看,连连点头:

“像!像!”

“我看你,最近爱养花了。门前摆了好几盆花。我就想买盆花送你。今天,就买了这盆花。”

“买的?”

“嗯。”

“多少钱?”

“不、不贵。两条水鱼。”

“你呀!两条水鱼,还不贵呀!”

“人家说,这花好。”

“开花吗?”

“开。到过年的时候,才开。开鲜红鲜红的花。”

她把这盆花接住了。把花捧到手上,眼睛一下光亮多了。她用那清亮清亮的眼睛,看站立在自己面前的他。

他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将头埋下了,声音低低地说:

“我走、走了。”

桂花一下把那盆花放到地上,伸手就抓住他刚才提花的那只手,用劲一拖,把他拖进了屋。样子挺果敢的,一点也不犹豫。

门关了。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