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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人,在山间公路上悠哉悠哉地走着。

山很陡。公路在山腰间一个之字、一个之字地往上拐去。也许是走这爬山公路的缘故吧,在这个阴冷的冬日里,这个赶路的人,额头上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穿一双老式三节头牛皮鞋,一条高尔夫呢裤,一件浅色甲克衫。此刻,甲克衫解开了,把一件黄色毛线衣露在外面。他方正的脸膛。中等身材。三十七八岁年纪。三四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富魅力、最迷人的时候。他架着一副浅色眼镜,把那双敏锐、光芒刺人,却又不乏深沉的目光,稍稍做了些遮掩。他的鼻梁颇高,嘴唇敦厚。只有眉毛,没有多少特色。头发,粗硬、乌青发亮。剪平头时,一根一根似钢针立着;留分头时,每一根都舒舒展展。这些,都显示着他充沛的精力。他这一头头发,曾引起许多同辈男人羡慕和嫉妒呵!

他叫许大泉。

此刻,他敞开外衣,站在道旁,似在歇息,似在观赏对面的山景,又似在追忆什么不该忘却的往事。

冬天的山景,少了春天的勃勃生机,少了夏天的热情奔放,少了秋天的富有深沉,却具有一种沉默和含蓄。冬青树虽然依然青绿,却是一种老态的绿,装模做样的绿。倒不如那些落叶树,表露得那么坦荡,活得那么真实、潇洒。把自己赤裸的肢体,全都暴露给天野,任山风吹拂,任世人评说。几天前落过一场雪,一些山洼间,一些树丛里,一些背阴的地方,还残留着一团一团白白的雪粒,它们顽强地等待着阳光的审判。

他是昨晚回到这座矿山的。

这座矿山,接纳他的时候,他才十七岁。他在掘进队里当一个风钻工,住在六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那一阵,社会上流传一种“知识无用”的论调,甚至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他不信这一套。没有知识,这个世界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呵!人类,不就会倒退到原始社会去了?那该是多么可怕啊!下班以后,他回到这间六个人住的集体宿舍里,埋在灯下,翻开书本,钻研自己所喜爱的学问。记得,他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就买了一张三屉小书桌,和一把小木椅。三年以后,他进了大学,成了社会上至今还对其存有偏见的工农兵大学生。然而,他却以自己扎实的学识,出色的工作成绩,赢得了领导和群众的赏识。他从机关到基层,从基层到机关,在实际工作岗位上,扎扎实实摔打了六、七年。这次,又派往国外进修了两年。

在国外进修的两年,开阔了他的视野,拓宽了他的知识面,更新了他不少科学领域的认识。然而,在他的心头掀起更大的波澜的,却是一种民族的自尊心,自信心,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中华民族,曾是世界上最优秀、最先进的民族。她有过闪光的历史,有过灿烂的文化。她的智慧,在人类的发展史上,起过无可替代的作用。为什么到了近代,到了现代,到了我们这一辈人手里,就落后了呢?就掉队了呢?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将对不住自己的先祖,也无法对自己的后人交代!我们一定要尽快缩短和世界先进民族的距离,昂首阔步地走入世界民族之林的前列!

回到自己的祖国,回到自己的单位,省委领导同志就找他谈话,告诉他,省委已经决定,将委派他到一座正在兴建、正在崛起的工业新城去工作。他知道,这副担子的分量。自己能不能担当得起呢?能否干得好呢?这时候,在国外学习时一直在他心里掀起的那种决心让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尽快强盛起来的责任感,又在胸膛里鼓荡起来,促使他没有推脱,二话没说就接受了。

回到家里,他把省委的这个决定告诉自己的妻子凤章,然后偏头望着她,想听听她的意见,想得到她的支持。

妻子正捧着一本书,在灯下认真地看着。也许是她正专注于书中的什么原理吧,或者是她对这类事情没有多少兴趣,凤章听了大泉的话,没有多少反应。半天,才长叹一声:

“唉!我又要当接待处长罗!”

这弦外之音,大泉是听出来了的。自己出国两年多,夫妻间两年没有见面。有语道:久别胜新婚。然而,这句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在大泉和凤章这对夫妻上却不灵验了。丈夫离开自己这么久,猛然间回到自己身边,理该有一种炽热的激情呵!可凤章没有。她只是像接待一位一般的朋友一样,在餐桌上加了两道菜。转告他,自他走了以后,家里有过一些什么事。他们唯一的孩子已送到外婆家去了。自己参加了哪些科研项目的研究,有了些什么成果。谈得平平静静,就像是两个同事在交流工作上的情况似的。

妻子对自己这样冷漠,大泉并不意外。在自己出国以前,他就隐隐地感觉到,一种危机横在自己面前了。走时,他问妻子:“回国时,给家里带点什么吗?”

“你看你想要什么就带点什么吧。”

“你呢?”

“不需要。”

他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很难一起走下去了。这难道是凤章生活上有什么不轨?这中间有什么第三者插足?是凤章对大泉有什么怀疑,有什么不信任?都不是。凤章是一个生活作风极严谨,甚至是十分古板的人。她几乎过着近乎清教徒似的生活。许大泉也是一个遵规守矩的人。她对大泉十分的信任。问题在于:她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她有着自己的追求,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有着自己的生活和人生的信条。她不是那种浅薄的女人,看重丈夫的地位,看重丈夫的职务和权力。她和他是在大学读研究生时认识而结合的。毕业后,她分到了一家研究院,他分到了省级行政机关。她一头钻进了她迷恋的学科领域。他却因担任行政职务有了广泛的社会交往。早早晚晚,登他家的门的,川流不息。随着他职务的升迁,上他家里来的人,有增无减。开始的时候,她热情地接待着每一位来访者。她是受过最高教育的女子,知识渊博的女子。她深知自己接人待物与丈夫工作的关系。她不能,也不愿给自己的丈夫、也是自己的同学的脸上抹黑。但是,她也不愿意做那种“成功的男人后面的伟大的女性”。她太爱自己的事业,太迷恋自己的事业了。每当她送走一批来访者,门一关,就生闷气,心里就十分的烦躁。可是门铃一响,她又得挂笑迎客。尽管自己笑得很苦,很烦,可在客人面前你还得笑啦!她愈来愈厌恶这种夫人生活了。

如今,他又被派出担任市委书记。市委书记,几十上百万人的中心。到家里来上门的人还会少吗?听他的口气,还想动员自己也到那个市里去工作。说是领导者调动工作,家属不一起去,群众心中还有看法,觉得你留有退路,没有长久打算。那里,有我的学科吗?有我的事业吗?自己不去,他的工作会被动,会遭人议论。一个人呆在那里,工作这样乱忙,生活上无人照应,也实在太苦了他。她觉得相互间不要再受折磨了,还是把这根绳索解开了吧!他需要一个生活上能够照顾他的妻子,不是自己这种钟情于事业的女人的妻子。

“大泉,我们还是分手吧。我能做你的好同学,但不能做你的好妻子。你用你的才华、你的能力、你的信仰、你的行政权力,去改造社会,去振兴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我也想用我的智慧、我的学识,去改造社会,去振兴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尽管,我向你宣布这个想法是痛苦的,但又是明智的。”

刚刚听了省委的决定,现在又听到凤章的这样一个“决定”。大泉的心里,百感交集,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感情波涛。尽管,对凤章的这个决定,他并不觉得意外,但又不感到轻松呵!命运,为什么总是给自己出难题呢?

“什么时候?”

大泉心中虽然痛苦,但还是很理智地抬起头来,问凤章。

“你定吧。”

“我们的孩子呢?”

“当然是我们的!”

凤章的语调里,特别特别强调了“我们”两个字。

“好吧。”

凤章长吁一声,两颗清泪,从脸腮上滚落下来。

“至于什么时候,你也不要太急。现在有一种怪现象,当领导干部的离婚不易。如果有什么议论,我一定站出来解释。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定在什么时候。反正,我也不准备再建家了。我们这种女人,不适合建立家庭。建立家庭,是一个错误。”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只同意,我不合适做你的丈夫,拖累你了。”

谈得很悲凉。

睡觉前,凤章突然记起了什么事,走到写字台前,取来了一张小纸条,递给许大泉:

“大概两个多月前,金川锡矿来了一个人找你。他说是你当工人时的朋友。你曾对他说过,邀请他到省城来看看。他好几年没有见到你了,也从来没有到省城来过。他想来看看你,想来看看省城。那些天他正好有点假,就坐火车来了。他带着你过去写给他的信的信封,按上面的地址在省城找了你两天,总算被人领到家里来了。可是,你不在家,到了万里以外的另一块国土上去了。他好懊丧。正好那几天,我也挤不出时间来,不能陪他到商店或公园看看。他自己在街上瞎跑了一天,钱包也被人扒去了。他却又瞒着不说,第二天就急着要回矿,我要他再玩几天,来一趟不易。他红着脸支支吾吾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没说出来。我一再问他,他才告诉我,钱包被人扒去了,带来的三百元钱全丢了。要向我借二十元钱买车票。这时,我真恨我自己,没有请两天假,陪他上上街。我硬不让走,打电话向院里请了假,陪他到街上的商店逛了一天,给他的孩子买了两件衣服,又给他五十元钱做路费。这个人,好纯朴呵!喏,他走时留给了你一张条子。”

许大泉一听,便知道是谁来了。他接过字条,默默地看着。只见一张纸片上,写着几行字。一笔一划,粗粗的,硬硬的,像是从山间拾起的树枝儿搭起来的一样:

“大泉,好久没有看到你了,真想见见你。我来了,你却走了,到外国去了。我只好走了。你回国后,能到我们那里来玩玩吗?我还在老地方。我第一次从山里到这个大地方来,出洋相了。嫂子待我很好,真谢她。”

下面的署名是:兴汉。

看罢这张短短的字条,许大泉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那目光似乎想穿过这千山万岭,落到他心中的那一方热土上去。

一种热辣辣的思绪,在他的心头涌动。呵,他终于到过一趟省城了。闹点小笑话,丢点钱,这没有什么。只是,太不凑巧了,自己不在家。呵,兴汉,那次见面后,又有三、四年了,你竟还在老地方呵!

屈指算算,十八个年头了。这老兄,一直呆在那荒芜、偏僻的山顶上。那一年,他们一同从农村来到这座矿山,都分在掘进队。总算不错,这个掘进队住在矿区最繁华的地段。当时,大泉才十七岁,他却已有二十四岁了。两年后,他恋上了一位矿上的女工,结婚了。偏偏在这时,一个风井要开工,要抽调一批工人到那里去。组织上决定把他也调上山去。当时,他刚结婚,心里不大愿意进山。大泉鼓动他找领导上去谈谈。他不善言辞,要他找领导上说一句话,比要他下井挖一天煤还感到为难。他终于带着新婚的妻子和他的一点家当,上山去了。

那座山,矿工们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管那里叫四风井。他上山去不久,大泉邀了几个同时进矿的伙伴,到那里去看他。上山没通公路,一条羊肠小道,串连着这里的坡坡岭岭。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那里。山坡上,仅仅搭有两栋棚子似的简易平房,住着二三十个工人。十分的荒凉、清冷。

他猛地见到大泉他们,非常高兴。从山里拣来蘑菇,扯来小笋子,还炒了腊肉,美美地招待了他们一顿。此后不久,大泉便离开那座矿山,上大学去了。

十年以后,大泉已是省级机关里的一个处长。省委组织部,从机关选拔了一批青年干部,放到基层任职锻炼。大泉被下到一个山区的县里,担任县委书记。有一次,他特意驱车来到这个矿里,看看这座自己工作了五年,又离别了十年的矿山和矿山上的工人朋友。一打问,他们夫妇仍旧在山上。上山仍然没有通公路。他在矿上一位干部的陪同下,翻过好几座岭,走了十六七里山路,去看他。

他见到一别十年的大泉,好高兴呵!他挖了自己种的脚板薯,又煮上春、夏时日从山上采来的蘑菇招待他。餐桌边,他们交谈着。他这才知道,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两个孩子且都上学了。可这山顶上没有学校,只好放一个在奶奶家,放一个在外婆家。这时,大泉才更深一层地体会到:这山顶上生活的艰难!

“省城大不大呢?”

那一回,他突然问大泉。

“你还没有去过省城?”

“别说省城,连专署也没有去过。”

“想去看一看吗?”

“怎不想呢?”

“好,下一回,我接你去。我陪你逛一逛公园,看一看革命纪念地。”

他记着这句话。就在他当了两年县委书记,被调回省级机关工作的时候,他又一次来到这山上,特意接他去省城看一看。可是,那一次,这个憨厚的汉子,却直摇头:

“不行呵,好多人回去搞‘双抢’去了。队里人手少,我走不开。下回吧。下回我自己来。”

大泉一再劝他,队上的领导也动员他。他硬是不动身。大泉只好给他留下自己的地址、电话号码,嘱咐他一定来省城看看,便自己上路回省里来了。

这次他来了。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做了多大的准备来了。自己却不在家。大泉心里很内疚。他这次来,光是来看看省城,看看自己,还是另外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呢?那次见过面后,又是四、五年了,他仍然在那山顶上。他是不是想要自己帮忙,将他调下山来呢?大泉捏着纸片的手,不禁抖动起来。是呵,他领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在那里默默地度过了十八年。这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呵!他应该下山了,应该下山了呵!

组织上安排他在家休息一个星期。出国整整两年了,与妻儿团聚一个星期,实在不长呵!然而,第四天一早起来,他就开始清点自己的行装了。

“怎么?要走?”

“嗯,凤章,我准备今天就走。”

“去哪?”

“雁鹅湾呀!”

“不是说好休息一个星期?今天才几天?那天,人家马部长还要送你去呢!”

大泉挥了挥手中的纸片,动情地说:“我真想马上去看看他。等会,请你给马部长挂一个电话,说我已经去了。先回自己工作过的矿山看看,接着就到市里去报到。”

“你呀!”

凤章不知说什么好了。

矿山在省城有一个办事处。几乎每天都有汽车回矿、进城,进城、回矿。许大泉带上一些简单的行李,在矿山驻省城办事处,搭矿上的车子到金川矿去了。

一到矿上,径直到招待所登记了房间,没有到矿部机关去露面。他来到招待所安排的房子,撂下那简单的行李,就徒步翻山朝四风井走来了。

突然,“嚓咔”一下,一辆吉普车停在他的身边。车门一开,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是金川锡矿党委书记老张。

“许主任,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行动这样保密?要不是招待所值班员灵活,马上报告我,我还无法跟踪哩!请上车吧,我知道你准又是要去看看兴汉。”

老张哪里知道,他这样称呼许大泉已经过时了。大泉已经是这里的市委书记。这个矿,成了他的一方偏僻的“领地”。

“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呀!”

大泉打趣地说。

说完,他钻进了这辆绿色帆布棚棚的吉普车内。现在,山上通了公路。吉普车在这条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的盘山公路上奔跑着。

“老张,兴汉干得怎么样呢?”

“很难说具体。没听人讲他好,也没听人说他坏。这也许是我太‘兵僚主义’,也许是他太普通了,或者,我们这个矿山上,像他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

“那么,他有没有提出过要下山呢?”

“也没有呀!”

很快,车子爬到了山顶上,停在井口边的坪里。老张领着许大泉,直朝坡上的那栋低矮的平房爬去。远远地,许大泉就忍不住地喊开了。随着他的几声大喊,从一个门孔里走出来一个矮矮的女人。这就是兴汉的妻子,那个普通的充电女工。

“兴汉呢?”

“呵,是大泉呀!”

做到省计委副主任的干部,这位普通的女工还这样大大方方地直呼他的名字。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当了什么样的干部,根本就不关心他当了什么样的干部。也许呢,大泉在她的面前,在她的眼里,还是当年当工人的大泉,还是当年的伙伴。

“兴汉洗澡去了,一会就回来。张书记,大泉,你们快坐,快坐。”

说话间,一个穿单衣短裤的汉子,从坡下陡陡的石级上爬上来了。刚刚洗过热水澡,一身热腾腾的,不怕冬日的寒风。

“兴汉!”

许大泉连忙迎了上去。

“你从那个外国回来了呀?”

这个壮壮实实的汉子立在许大泉面前,傻乎乎地笑着。

“快穿上衣服,小心着凉。”

一会,他穿好衣服从里屋出来了。

“身体可好?”

“好!”

“家里呢?”

“好。”

“孩子们呢?”

“好。”

他一边给大泉他们端来自己煮的糯米甜酒,一边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言辞回答大泉。经大泉细细地盘问,方知他的大孩子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在家呆着。老二还在读书,仍然住在奶奶家。

“今天,你们张书记来了,你有什么想法就只管讲呀!”

大泉谨慎地启发他。

“没、没什么想法。”

“有没有想过要下山呢?”

大泉知道他秉性迟钝,便进一步地启发他。

“想过,可是,我又想过,这山上横竖要人搞呀!我不到这里搞,就要别人到这里来接手搞。”

大泉沉默了。心里热热的。

他忍不住抬起头来,放眼望去。顿时,他的眼前苍山如海。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山头,全都默默地立在自己的位子上,朴实无华。不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朴朴实实的山头,组成了我们这个苍茫大地吗?不就是成千上万的面前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用他们的脊梁,用他们的躯体,支撑着我们这个国家,支撑着我们这个民族吗?霎时,许大泉的周身热烘烘的,感到面前的世界,是那般的壮观,那般的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