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昌生家。
肖昌生正在接电话。
作为公安局长,他应该有一个高大的身材,有一张皮肤很粗的脸膛,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样才有杀气,才显得威严。肖昌生却没有这些。个子不高,脸庞白洁细嫩,眼睛也不大,却很有神。他是一个典型的书生模样。从形象上看,很像是首长的秘书,或者秘书处长。四十挂零的年纪了。因为皮肤白嫩,看上去只不过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加上很整齐地着一身公安服装,样子挺精神。此刻,他正对着电话筒“嗯,嗯,嗯”着。神情十分专注。好像对方就坐在他的面前,正向他汇报一件案子的侦破情况。他对着话筒吐出一句句话,有力、短促。提问一针见血。回答干净利落。从这说话的语调中,透露出他的精明,他的能干,他的强悍。这时候你才觉得他不愧是一个公安局长。
钟彬就是在这时候领着他的儿子三三,来到肖昌生家的。他走进客厅时,肖昌生正在电话机旁边“嗯”着,只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便看也没有看他了,仍神情专注地听电话。好像来者是他的部属,是来向他汇报工作似的。他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钟彬心里酸酸的,进门的第一个印象就不好,很反感。自己大小也是一个局的局长,都是市政府组阁局的领导。我们都是同级干部嘛,只不过比你多一个“副”字罢了(一想到这个“副”字,他心里的感情就很复杂)。自己就是到罗南家,罗南也不会这样待自己。前几年,自己还到过北京的大领导家。大领导也没有像你肖昌生这么一副傲慢样子。他感到受到了冷落,受到了侮辱。真想马上就离开这里,无奈自己儿子的事却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有忍一忍了。
“什么?”
肖昌生口里突然吐出一个问号,而且语气很冲。
钟彬也把目光射过去了,望着肖昌生。肖昌生那张白嫩嫩的脸膛,此刻涨红了。情绪颇为激动。三三就坐在钟彬旁边的木凳上。父亲坐的那条长沙发,旁边空着一大截,他却不敢坐,把身子拘谨地窝在这条旧木凳上。别看他在家里天马行空,目中无人,一身傲气,讲话大大咧咧,不拘礼节。大有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可是一到了这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坐也拘束,站也拘束。眼睛盯着地下,手不知放到何处,不住地卷动着自己的衣角。像一个刚从深山里走出来的乡村孩子。有些孩子,不怕家中的父母,却敬畏学校里的老师,敬畏单位上的领导。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三三,却走向了两个极端。钟彬看儿子在肖昌生面前变成了这样一个熊样子,不禁在心里骂道:“没用的家伙!”
“他还搬出市长来压人?你告诉他:在我们这里,不!在我们公安局,不认什么皇亲国戚,只认法规和制度!……对,对,不客气,罚!加重!”
肖昌生这短促、有力的几句话,挟着一股凉风,进入钟彬的耳鼓。他佩服他这种胆量、这种勇气。但是,却又对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甚至是仇恨!你没听他说:搬出市长来压人?市长是谁?罗南。罗南的什么亲戚,撞到他手上了。他这种气势,根本没把一个市长放在眼里。难怪罗南……他把罗南都没有放在眼里,他还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吗?唉,这个人!
“不要再问了。我说了,责任我负。市长?你不要怕,由我来向他说明。条子?条子我不看了!对!对!……不把这些抱粗腿的绊脚石搬开,道路怎么开通?这次交通秩序的整顿,怎么见成效?”
肖昌生越说越激动。好像是站在成千上百的干警面前训话一样。这时候,人们才感觉出这位公安局长的威风来;这时候,人们才忘了他那副白面书生的模样。
“交通秩序的整顿,又是一个什么违规的事件?条子?市长?罗南还写了条子?他不买罗南的帐,他会不会主动去维护这位新来的市委书记的威信呢?”钟彬的脑子里不由地转动起来,在心里排列出一长串的问号。如果万一他要坚持原则,也像对待罗南的什么亲威一样,来对待许大泉,这事不就糟了吗?许大泉不就记恨三三,记恨自己吗?三三他不怕,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警察。他只怕他的队长,他的局长。不怕大官。天高皇帝远啦!自己可就糟了。政治前途捏在他手里。马上就有一个扶正的问题。怎么办呢?干脆不按罗南的办法,不说实情,就只说自己看花了眼,错扣了许书记的车。和肖昌生只随便地说一说,就尽快离开这里,马上去找许大泉。和儿子一道去,向他陪礼道歉,向他送去检讨和单车。可这样做,又违背了罗市长的意图。他心里知道,罗市长可是一个表面嘻嘻哈哈,骨子里可记仇的人啦!钟彬这时候感到左右为难了。
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钟彬定睛一看,是一支烟。肖昌生已经接完了电话,撂下了话筒,给他递过来一支烟了。
二
钟彬笑了笑,接过肖昌生递上的烟。
肖昌生又给三三递过去一支烟。
三三红着脸,直摇头。今天,他着装很整齐,扣子全扣上了。连脖子下的那颗风纪扣,也破天荒地扣住了。他是第一次到局长家里来。早就听他们队长说,这个肖局长可厉害了。如果谁衣着不整,一副疲疲沓沓、懒懒散散的样子到他家里去,他非训你一顿不可。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心里就一上一下不安稳。进屋落坐以后,更不敢乱动。现在,他明明是吸烟的,却装着不吸烟。不敢去接局长递过来的烟。
“不吸烟?”
肖昌生盯着面前这张细皮嫩肉的娃娃脸,问。
三三连忙点点头。父亲斜睨了他一眼,他没有看到。
“好!”肖昌生夸奖道。“不吸烟好。年轻人不要跟我们学这种坏毛病。”
肖昌生说着,小而有神的眼睛,朝钟彬滑稽地眨了眨。屋子里刚才那种不和谐的气氛一下子驱散了,有了一种轻快、活泼、松散、随和的感觉。钟彬心里刚才那种遭受冷落的酸酸的滋味儿,也悄悄地消失了。
“老钟,三三在家,你可要给我管好一点。你、我齐使劲,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好警察!”
肖昌生吐出一口烟,很自信地说。
“对,对。在单位,要靠肖局长多关照。”
“老熟人了,讲什么客套话,关照关照的。”
“今天……”
钟彬欲言又止。
“有事吗?”
“三三,快给肖局长汇报汇报。”
钟彬说完,用目光鼓励着儿子。
三三的头抬不起来,眼睛一直看着地下。脸也涨红了。真不知道他昨天下午怎么能够在许大泉面前抖那么大的威风?如果他当初知道被自己所训斥、所凶的是本城第一号人物,他会有这种胆量吗?也许有。市委书记与自己隔得远,不直接管着他。你没有看到他昨天在电话里答复张辛志时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那副敢做敢为的样子。他甚至有一种快感,一种自己训斥了一个大人物的豪情。如今,在自己的局长面前,他却蔫了。有语道:不怕官,只怕管。
“我、我昨天下午执勤时,快要换岗的时候,扣了一部车子。”
三三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车?”
“单车。”
“违章了吗?”
“嗯。”
“按章办事,很正常嘛。”
“是、是这样的……后来,市委张秘书长打电话来,说、说扣的是市委新来的书记的单车。”
“书记?”
肖昌生的眼睛突地一亮。钟彬的心却同时悸动了一下。不知肖昌生的眼睛突然这么亮一下是什么意思。是吃惊?还是又想出击、碰硬?就像是对待那位市长的亲戚违章一样?他稍稍平稳了一会儿的心,又乱了。
“对,许书记。”
“不是罗市长前天去省城接他,要昨天很晚才到这里吗?”
“他前天到了金川矿。昨天是从矿上骑单车来的。”
钟彬在一旁插话。
“唔。”
肖昌生若有所思。他头一仰,从口里长长地吐出一缕烟雾来。一时陷入了沉思,没有话说了。
片刻,他转过脸,看着三三,认真地问:
“他昨天骑车怎么了?”
“他、他……”
这时,钟彬也瞟了三三一眼。三三弄不明白,父亲这眼神里传过来的是什么意思?是要自己如实说?还是要自己维护书记的威信,说自己看错了呢?因为后来妈妈把爸爸心里着急的原因,掰开来说给他听了。他于是也感到问题严重。爸爸的前程,和自己的关系太大了,和自己一家的关系太大了。
“他闯了红灯?”
“嗯,嗯……不,不。”
三三心里真慌了。
肖昌生那张白白的脸一下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严肃了:
“你,你可要如实说!”
“……”
肖昌生心里上火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警察队伍里,蔓延着一种极不好的风气。向司机、向行人敲诈勒索。有些人,甚至为了寻求刺激,无事生非,行人明明没有违章,他颠倒黑白,硬说别人违章了,拉过来就训人,从中去获得那种丧尽天良的乐趣。这种坏风气,在刚参加队伍的年轻警察中更盛。这个三三,别看他在自己面前猫一样老实,说不定在执勤时搞起这种名堂来比阎王还厉害。近来,肖昌生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整整这股歪风邪气。在人们心目中,树立起警察的良好形象。
“你是不是胡来了?没想到昨天撞到了市委书记的枪口上了?”
“我、我……”
三三吓得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新书记一到职,就碰到一个胡来的警察,这让他对我们的警察队伍产生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
三三的头低低地埋下去了。
钟彬的心里也翻滚开了。聪明的肖昌生,你也想以这件事做跳板,去巴结这位新书记,投靠这位新书记。你平日不是被人传颂为铁面无私吗?不是说敢开顶风船吗?这一回,我钟彬总算看到你的真面貌了。人呵,谁都有软骨的时候,都有可悲的时候。
“我、我写了一份检讨。”
三三哼哼一阵,低低地说。
“刚参加工作,缺乏严格锻炼。”
钟彬在一旁,替儿子插一句。
“检讨?说得轻巧!先通知你:我们正布置整顿警风,你算给我们送来了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三三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钟彬的心也一下子绷紧了。
肖昌生把脸朝向钟彬,说:
“老钟,我们是老熟人、老朋友了。对这些年轻人,管教不严一点,以后害了他们,害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坏了我们的革命事业。这一次,对老朋友的儿子,我也不客气了。请你一定要理解我。”
好家伙,这个肖昌生要动真格的了。是他真的以为自己的儿子无中生有,错扣了许大泉的车,在新书记面前破坏了雁鹅湾市警察的形象呢?还是心中明白我那儿子是按章办事,而他为了向这位新书记表效忠心,故意装着不明白,不知道,拿三三开刀,拿三三做牺牲品呢?要是这样,那太冤枉了我们三三呀!还是、还是要三三如实说出来吧。看他肖昌生怎么办。你要维护新书记,要我们三三颠倒黑白写检讨,也要你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不能自己做屁股,你来做脸。不能让你轻轻巧巧占这么一个便宜。
“三三,你如实向肖局长汇报嘛。”
钟彬终于向三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鼓励着自己的儿子说出实情。
“他,他骑车带人。”
三三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说。
“真的?”
肖昌生反问。
“真的。带的还、还是女人。”
肖昌生猛地吸了一口烟,又问:
“还有吗?”
“还、还闯了红灯。”
“这全是事实?”
“全、全是。当时,我训他,他一句话也没有回。脸都红了。我要他来队里参加学习班,他也没、没拒绝。”
肖昌生把半截子烟头,狠狠地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他对钟彬说:
“老钟,三三坚持原则,按章办事,是好同志嘛。这件事,你就尽管放心。我会很好地处理的。”
接着,他走到三三面前,用手拍了拍三三的肩膀,交代说:
“你回去以后,把昨天下午这个情况好好写一下。要客观,要实在。写好后交我。”
三三点了点头。钟彬的心里,又涌过来一片乌云。他忧心忡忡地从肖昌生的家里走出来了。
三
罗南家的餐厅。
一个火锅,放在餐桌的中央。锅下的木炭火,燃得正旺。锅子里的汤翻翻滚滚,沸沸扬扬。腾腾的热气,散发出诱人的芳香。锅里,一整条鲤鱼伴着一锅白嫩嫩的豆腐,炖在一起。中间放了葱花姜末,还有几个鲜红鲜红的干辣椒。
罗南和许大泉,对面而坐。正有滋有味地抿着本地矿山上煮的大米酒。这种酒,味道纯正,却不浓烈。简单的几样菜,样样都红红一片,放了很多辣椒。许大泉抿一口米酒,吃一口豆腐伴炖的鲤鱼,或鲤鱼伴炖的豆腐。辣得嘴巴直哈气。他鼻尖上有了汗粒,额头上也有了汗粒了。在这寒冷的冬天,他的头顶上冒出腾腾热气来。在国外呆了两年,与辣椒有些生分了。
“伙计,你嫂子是个乡里婆娘。这种乡里搞法,你吃不惯吧?”
罗南看了看辣得直冒热汗的许大泉,笑了笑,说。
“好!两年没有吃辣味这样浓的菜了,真对劲哩!”
许大泉抹了一下额头上的热汗,又往嘴里塞进一颗红红的辣椒。望着罗南,天真地笑着,道:“痛快:痛快!”接着,他又把脸偏向罗南的婆娘:“嫂子,多谢你了!这菜,唤回了我浓烈的乡情,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刚才老罗说,你这是乡里的搞法。你们可要知道,我也是一个乡里伢呵!”
罗南的婆娘抿着嘴,浅浅地笑笑:“乡里婆娘,不会办菜,见笑了。”
许大泉吃得很痛快,很满意。比起那些高级的宴会来,他更觉得这种家中的便饭让人吃得舒服。在国外,他出席过一些宴会。一顿下来,你总觉得肚子没有饱,总觉得嘴里不落味。回到住处,忍不住要揭开自己那从家乡带去的辣酱罐子,用勺子挑上一点辣酱放进嘴里舔舔,才觉得肠胃舒服些。出国前,他知道自己这种顽固的生活习惯,一下子改起来难,自己也不打算下决心改。他携带了十几瓶家乡产的辣酱和腐乳之类的食品。每一次就餐时,他都要带着辣酱瓶子进餐厅。有一次,饭后直接上街办什么事,没有回住处,便把还有半瓶子辣酱的辣酱瓶子,放在餐厅,想上街办完事回来,再来把这半瓶辣酱带回房间去。他到街上办事回到餐厅,那半瓶辣酱不见了。他急了,连忙找餐厅的服务小姐。一问,才知道,服务小姐在收拾餐桌时,以为是谁开过罐吃剩的一瓶什么罐头,不要了,丢在这里,便顺手扔到垃圾桶里去了。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呢?怪只怪自己离开餐厅时没有向服务小姐交代。他像是遗失了什么最贵重的物件一样,整整一天闷闷不乐。因为当时,他从国内带去的家乡产的辣酱,越吃越少了,而离回国的时间却还有蛮久。他心里已经惶惶然了。没有了辣酱,以后的日子真不知道如何过。
许大泉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说起了自己在国外的这一件趣事。逗得罗南哈哈大笑。逗得罗南的婆娘也笑得合不拢嘴。
下午六点多,市委常委扩大会议散了。这是一个欢迎许大泉的会。是新任市委书记和市里几大家头头的见面会。尽管,先天晚上,在杨贞贞这个主动出任的临时秘书的“不要别人来认识自己,而要自己去认识别人”的提议下,他率先拜访了罗南。接着,又由罗南陪同,一一走访了市委常委和市几大家政权的主要领导人,先去认识了别人。这样一来,本来这个掺和着许多“形式”成份的会,可以免开了。但罗南坚持要开。说:“形式,有时该搞一点的,还得搞一点。”他也不好太使别人为难了。只好由别人推着走。会上,每个到会者都发了言,气氛热烈、祥和。内容呢,倒是千篇一律。无非是:“欢迎”啦,“盼望”啦,泛泛介绍点表面情况啦,希望新书记多多关照啦……这样的会,内容也只能是千篇一律啦。谁还会一见面,就给新来的书记提上一串意见呢!
会后,原计划在雁鹅宾馆为许大泉接风。许大泉就坚持不同意了。他说:“不是昨天已经接了风吗?”
“昨天是敬空神,你这个菩萨没有到呀!”
罗南笑了。
“一样,一样。大家的心意到了。这比什么菩萨到了都好。”
“那就到我家里去随便吃一点吧。现在招待所开饭的时间过了。”
“去你家?要得!”
许大泉欣然应允了。会议一散,他就跟着罗南,朝罗南的家里走来了。他觉得,有时候该随便一点的,还得随便一点,不能太机械。罗南看来是不经意地、随便地说一句,邀请你去吃一顿便饭。其实人家在心里是认真思索过的。你如果拒绝,效果会很不好。他心里会想很多,会觉得你在戒备他。他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了,情况熟悉。经验和教训都比自己多,这就是财富。自己刚刚到这里,什么都生疏,需要得到大家的支持。尤其是得到罗南的支持。到他家里去“随便吃一点”,餐桌上“随便说一说”,心容易沟通,感情容易交流,看法容易一致。效果肯定比什么宾馆的接风宴会要好。
“丁当!丁当!”
门铃响。
四
有人登门来了。
罗南的婆娘只好放下手里的碗,去开门。
“好呀!市长请书记的客,搞不正之风!”
杨贞贞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又抓到了一篇好报道了罗!”
罗南冲杨贞贞笑道。
罗南的婆娘听了杨贞贞的话,却认了真,连忙申辩:
“这是什么不正之风?人家一个单身汉,过了开饭时间,到招待所吃不到饭了,到我家随便吃一点。”
“罗妈妈,我也不是双身呀!也过了开饭时间,到食堂吃不到饭了。你为什么不请我也到你家里随便吃一点呢?”
“吃呀,吃呀!来了就吃呀!”
罗家婆娘连忙给杨贞贞取来碗筷,还给她倒了一杯米酒。
杨贞贞也不讲客气,很豪爽地端起了酒杯。
喝了一口酒,杨贞贞对许大泉说:
“我寻了四个地方,才在这里寻到你。你那位在矿山中学当校长的女同学进城来了。她想顺便把你借她的单车骑回去。如今,她在市委招待所服务台前面的厅里等着你哩!”
许大泉把举到了嘴边的酒杯,放回到了桌子上。忙乱了一天,把扣单车的事给忘了。那位年轻的警察还交代自己到他们队部去参加整顿交通秩序的学习班。自己却把它忘到了脑后。你看糟不糟!
“怎么?他还没有把单车给你送来?”
罗南也把手中的酒杯放下了。
“老罗,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许大泉看着罗南。
“我听说这件事后,很生气!立即给他家里挂了电话。他就是市劳动局副局长钟彬的宝贝儿子。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无法无天!”
“不,这事不能怪他。”
“他家里接到我的电话,听说是扣的你的车,那小子心里害怕了,钟彬也很着急,还跑到我这里来了,说是要他儿子给你写出深刻检讨,连检讨带单车,一并给你送来。”
罗南说到这里,许大泉急着想插什么话,罗南没顾他,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杨贞贞坐在一旁,看看罗南,又看看许大泉,抿着嘴巴笑着,没有插话,也插不上话。
“我说这小子可能是站了几个小时岗,又累又烦躁,眼睛一时走神,看花了,明明许书记没有犯规,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扣车,就训人,以此来发泄心中的烦闷。这太不像话了嘛!”
“老罗,事情不是这样的。”
见罗南讲到这里住了口,许大泉见机连忙表白。
“老许呀,这事你也不要太认真了。要知道,他们那位局长,可是一个非常咬筋的人。他有时候可不管你领导不领导。”
“丁当!丁当!”
门铃又响了。
门开了以后,肖昌生着一身公安制服走了进来。
“喏,老肖,你来了。我正想找你商量一个事哩!”
罗南连忙起身。他热情地为二人介绍:
“这位是我们市公安局局长肖昌生同志,这位是我们新来的市委书记许大泉同志。”
肖昌生上前与许大泉握手。
“坐,喝一杯米酒。”
罗南热情相邀。肖昌生也很爽快,在餐桌边坐下了。
“肖局长,你来得正好。”罗南给肖昌生倒了一杯米酒,递过去说,“你们交警大队的钟三三,就是劳动局钟彬那儿子,扣了许书记的车。他说要写检讨,向许书记道歉。我就做主了。代表许书记,原谅了他。值了一天的勤,要下班的时候,心里烦躁,对许书记很不礼貌。许书记也一定能理解的。检讨就免了,要他把单车立即送到招待所。许书记是向他矿山上的一位同学借的。现在那位同学正在招待所等着呢。想今天把这部单车骑回矿里去。”
“我也正是为这件事情来的。许书记,我想问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昌生喝了一口米酒,说。
“这样的小事,还问什么!”
罗南一口把肖昌生挡住。
“我认为,这不是小事。就算是小事,也是小中见大的事。”
肖昌生把罗南的话又挡了回来。
杨贞贞一直没有插话。只是抿着那樱桃似的小嘴笑。她想看这个扣车事件如何了结,了结在哪个点上?她想看每个人在这件事上如何做文章,做出一篇什么样的文章?
“许书记,你真的骑车带人了?”
许大泉点点头。
“带的还是一个女人?”
许大泉又点点头。
这时,杨贞贞实在忍不住了,“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许大泉没有笑。他笑不出。此刻,他很诚恳、很认真地看着肖昌生。
肖昌生奇怪地看了一眼杨贞贞。他不理解,这么严肃的事,她为什么会笑?是幸灾乐祸?还是讥笑许大泉?讥笑我肖昌生呢?
“那,明天,交警大队将这次在全市整顿交通秩序中违章违规违纪的一些人员集中办一天学习班,你能不能去参加一下?”
肖昌生目光闪闪地盯着许大泉。
“放肆!”
还没等许大泉说话,罗南就沉下脸来,朝肖昌生吼了一声。接着,他对肖昌生说:
“老肖呵,你也了解,我到市政府工作有七、八年了吧,没有对谁发过脾气。今天我可要对你说几句重话了!你怎么这样对待许书记?作为下级,应该懂得去维护领导的威信。就说是许书记骑车带了人吧,闯了红灯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一个市委书记骑单车下矿,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吧?你为什么没有从这一个侧面去看问题呢?”
罗南的这席话,一半是为许大泉说的,一半却是为自己说的。已经有内线向他报告了,他的一个亲戚违了章,下面报告到肖昌生那里,肖昌生是什么一种态度。对他写的条子,很不以为然,甚至大为光火。罗南想借此暗暗地警告一下这个目中无领导、瞧不起自己的人。杀一杀他那一身傲气。
“罗市长,我也顺便报告你一下,你一个亲戚又违章了。汽车被扣在交警队。下面报告了我,说是市长的亲戚是不是通融一点算了。我回答说:我们只认规章,认制度,认国家的法律,不认皇亲国戚!”
没有想到,这个肖昌生,竟当着新到任的市委书记的面,这样揭自己的短。罗南的心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刀。然而,罗南毕竟在政治舞台上混了这么久,这时,他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没有让它外泄一丝一毫。他立即站起身来,笑着夸奖肖昌生:
“好!这件事,你这样处理就很好。这就叫维护领导的威信。现在我们的社会风气,怎么得了呵!一个人担任了一点什么领导职务,一些十杆子都与你搭不到边的人,也都说是你的什么亲戚,打着你的牌子,招摇撞骗。我早就言明在先,不管是我的什么亲戚,哪怕就是我的父亲,也一律按制度办事。”
罗南明明亲手给这个亲戚写了一个条子,要有关部门给予“关照”。可这时候他说起话来,却慷慨激昂,情绪冲动,脸不改变,心不跳。这是不是一个人政治上成熟的标志呢?或者也算是一种本事呢?
肖昌生望着他,嘴皮子动了动,终于又闭合了。他心里反感极了。你既然言明在先,为什么还亲自写条子呢?这是什么作风?两面派,伪君子!他恨不得当面揭穿他。但想到许大泉同志在旁边,他刚刚到职,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他终于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没有把罗南写条子的事在许大泉面前给抖出来了。
“我的这位十杆子都打不到的什么亲戚,你这样处理,很好。但是,许书记明天不能去参加什么学习班。只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常委今天开了会,把年前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了。许多活动,都要许大泉同志挂帅。哪能抽出时间去参加这样的学习班呢!你回去跟交警队的同志说明一下吧!”
肖昌生望了一眼许大泉。见许大泉正在沉思,便站起身来,准备走。
“那好吧,我走了。”
肖昌生起身就走,三步就到了门边。
“等等!”
许大泉突然转过头来,喊已经走到了门边的肖昌生。
“老肖,告诉交警队,我明天一定去。我是一个市委书记,但我首先是一个市民。只有先当好市民,才能当好市委书记。不过,不能整天参加,请他们准个假。”
“老许,你、你哪来的时间啦!”
罗南抬起头,盯着许大泉说。
“这就得向你请一个假。上午市政协的迎春茶话会,请你代表我,向全体到会的同志拜一个早年,表达我对大家良好的祝愿。”
许大泉朝罗南笑笑说。
罗南也只好苦苦地笑笑,没有再作声了。他想,反正我的工作已做了,许大泉不会再怪我。肖昌生坚持要这样做,也好。别看他许大泉表面上态度这样诚恳,然而,他内心的想法,谁又说得确切呢?这是要他在全市人民中出丑呀!他一上任,就给他一个难堪,他心里能那样豁达,能不记恨肖昌生吗?让这个肖昌生,又多一个记恨的人吧!再说,这样损一损他许大泉的威信,对自己不无益处呵!
这天晚上,快嘴快舌的杨贞贞,没有插一句话。此刻,她也没有笑了。托着腮,盯着眼,在很严肃、很严肃地思考着问题。
“这次整顿全市交通秩序的情况,我明天再向你做详细的汇报。有一点,我要向你道歉,听说钟三三昨天对你的态度非常不文明,这是不允许的。我们同时在整顿警风。”
许大泉的这种十分坦诚的态度,使肖昌生很受感动。他把原来不打算说了的话,又对许大泉说了。末了,他对罗南,也对许大泉告辞:
“书记、市长,你们没有什么事了,我就走了。”
“一起走。”
许大泉也站起身来了。这“随便吃一点”的饭,吃得他两头冒汗。开头是被辣椒辣出汗来的,后头呢,是被什么辣出汗来的呢?
“听说那位娃娃脸、小胡子警察,知道扣的是我的车后,心里很紧张。老肖,今晚我们一起到他家看看去。”
“好,我陪你!”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从罗南的客厅里走了出来。
“我也陪你!”
什么时候,杨贞贞已跟在他们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