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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张辛志睡不安稳了。

从老前辈那里出来,坐在小车上,他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里慌慌的,像突然间塞进去了一把乱草。前些日子,罗南已经通过各种方式,或浓或淡地把信息透露给他了:只要省委的文件一下来,正式任命自己担任市委书记,就将召开常委会议,讨论干部问题。那时,自己企盼的那个位置,就将轻巧地到手。自己就将掌管着市委的一个重要参谋部,掌管着全市干部的升迁命运。如今,省委突然决定派来一位一把手,把他面前的这束耀目的光亮扑灭了。看来,自己仍将在副秘书长这个位置上,晾一些日子了。市委组织部长,与一把手的关系太重要了。他不了解你、熟悉你、欣赏你、信任你,能轻易地让你坐这把交椅?那么,要怎么样才能尽快让他了解你、熟悉你、欣赏你、信任你呢?这就要看你张辛志的本事了,看你能拿出什么打入他心里去的高着了。

他记不起在什么场合,听谁说起过这个名字,说是省计委的副主任什么的。当时,好像是发什么牢骚的时候说的。他苦苦地回忆着,搜肠刮肚,总算记起来了。那是在一次闲谈中,听女记者杨贞贞说的。呵,就是在娴玲的家里啦!

那是一个假日,几个当年的同学,相聚在娴玲的家里,大谈《易经》的奇妙之处,大谈卜卦,大谈人生的预测、命运的注定什么的。谈着谈着,娴玲的妹妹、女记者杨贞贞很是感慨。她说省计委一位副主任,叫许大泉,比她大不了几岁。七十年代初期,他还是金川锡矿上的一个工人,抽调到矿宣传部代干。当时,她也还是电厂的新闻干事。有一次,省报办一期通讯员学习班。他们两个人都参加了,有过三个月的同学生活。你看,才十二三年,人家读了大学,做了处长,当了县委书记,又做省计委副主任了。自己呢,还是一个小小的老百姓。

“你也不是什么小小老百姓了!省报的大记者,无冕之王,还小?”

“如今社会上不是流行这样一句话:四老虎称霸。电业局是电老虎,自来水公司是水老虎,税务局是税老虎,报纸是纸老虎。这都是人们得罪不起的啦!”

“贞贞,你不光是纸老虎,还是一只母老虎!”

“嘿,一个女人,活得像你这么自由,你这么潇洒,你这么痛快,够了!足够了!”

“……”

大家围着杨贞贞哄笑着,感叹着。

在这座城里,杨贞贞是一个让上上下下的人注目的人物。高层的人,怕她用那支辛辣的笔,揭自己的短。平常百姓,则觉得她老大的不结婚,不嫁人,不可琢磨。常常在背后做种种妙不可言的猜测,免不了要就她传开去一些口头文学。

杨贞贞倒是毫不隐晦自己的观点:“活不活得痛快,活不活得自由,这全在你自己呀!我不结婚,并不说明我不要男人。我不要的是结婚的这个形式,我需要的是结婚这个内容。你们男人可要当心,我喜欢的,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获得!你们女人,也要当心,看住自己的男人。我的哲学就是:怎么快活就怎么活!”

“哈哈哈……”

引得大家一阵开怀大笑。笑得许多人弯下了腰,许多人流下了泪。

张辛志的心也打过几回野。他几次试探过,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女人不喜欢他。便悄悄地取消了这个念头,免得自寻烦恼。这一次,如果她能够帮自己一手,在许大泉面前引荐一下,那就好了。她会帮这个忙吗?自己直接去找她?那不好。这个女人不是轻易能被人所利用的。她为人晶莹透亮,却又尖刻泼辣。她大到对国际时局、国家的大政方针,小到对某个男人的评价,都有她独到的见解。她精明极了。一旦识破了你的动机,她会一针见血地一下挖出你内心最不愿意亮出来的东西。那样,就糟了。可是,又要怎么样才能利用得上她呢?利用了她还让她觉察不出来呢?

他突然想起了娴玲。杨娴玲,自己的同学,市报社政教部的记者。她是贞贞的亲姐姐。姊妹俩都干记者,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杨娴玲婚后调到了丈夫工作的云南的一个地质队。前几年,想调回家乡工作。杨贞贞找罗南谈的时候,他正好在场,便在市长面前将杨娴玲极力地美言了一番。不久,娴玲和她的丈夫就双双回到了故乡。

能不能让杨娴玲向杨贞贞提出,要她在许大泉到职以后,以同学的名义,邀请他到自己的姐姐家吃上一顿便饭(她自己独身,有些不便,也没有条件),自己则以娴玲的同学身份陪客。纯粹是一种同学间的交谊活动,不谈工作上的事。这样的场合,比任何一个公事公办的,再隆重、再热烈的场合的相识、相交,容易亲近些,印象深一些,效果更佳一些。对,就这么办!

主意一定,送走罗南以后,张辛志就立即往杨娴玲家里来了。

杨娴玲的家,安在丈夫的单位。丈夫老李是市科协的工程师。科协的宿舍区坐落在江岸边的一个山头上。这是一个环境非常幽静的地方。

到杨娴玲的家去,要穿过半边街。

半边街,是这座城的老奶奶了。这条曾经火红过不少年的傍河而立的木头铺房的街道,彻底地败落了,到了风烛残年。

挨近码头的那一些铺子,已经拆除了。一堆堆残砖断瓦,还没有来得及全部运走。有些墙壁,还残留着。一些被多年的烟火熏得墨黑的砖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说不准是隔墙板,还是檐皮板的墨黑墨黑的木板子,丢得东一块,西一块。

从市规划办的图纸上看,这里是新城未来的沿江大道。半边街,将从此从这里永远消失,消失在这条新街的脚下。

死亡是痛苦的。新生也是痛苦的。由于资金的限制,旧铺房拆了几栋,就没有再拆了。没有安排好新的,旧的就无法拆。新居没有建好,旧铺房的房主往哪里搬?

在这片拆除的旧铺房后面,立起了一栋十二层的新楼。这是市煤炭公司盖的煤炭大楼。这是沿江大道上的第一栋大厦高楼。在将来的市志街史上,她无疑是会被写上一笔的。

靠里边的那些破旧的铺房,仍然顽强地立在那里。原先,街面上全铺的麻石板。如今,差不多都变成水泥街面了。偶尔有一处,还残存着一些被多少人的脚板踩踏得光光滑滑的麻石板,向人们提示着,半边街的那段值得珍视的历史。

铺房虽然破旧了,街道虽然败落了,而这里却有着另一种热闹,另一种繁荣。迎面扑给你一种浓烈的人间烟火味。一间一间棕黑的木板铺面的前面,摆着一个摊子。有用坛坛罐罐装着着色和没有着色的酸水姜、辣椒、萝卜、刀豆什么的;有摆几样糖果南货的。更多的,摆的是红烛、香柱、黄边纸,或者用铁戳戳打着明钱印记的、烧给死人的钱纸。三四十米的街道,还有二、三家花圈店。门口挂满了各种各样做工精细的花圈,兼着销售供死人穿用的寿衣、寿鞋、寿被什么的。

狭狭的街道上,不时出现一堆一堆的人。人圈里,偶尔传来锣响,传来猴叫。一些推销真真假假山药的药贩子们,为了招徕顾客,牵来了一只小猴,让小猴敲击一面铜锣。自己则站在小猴边,天花乱坠地吹嘘这药如何如何灵,不孕的妇女吃了能生出白白胖胖的崽,不行的男人吃了能壮阳补肾。听小猴敲锣,听小贩叫卖,有男人笑,有女人笑,有孩子笑,有老人笑。也许,这也是一种人生的乐趣。

张辛志行走在这条街道上。他无心去观赏小猴敲锣,小贩叫卖,也无心去光顾什么花圈店,看什么香烛、纸钱什么的。一些棕黑的铺板上张贴的什么男性病的福音,什么“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之类的广告,往日他是要瞄上几眼的,今天也没有这份心思了。

不时撞到他眼里来的摆在街边的那些算命、测字、看相的人间仙者们,却使他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前些日子,满城都在传,说是半边街上来了一个看相测字的女人,看得真准,测得真灵。说是有一位男子让她看了,她说他四十八虚岁的时候,将时来运转,脚踩两朵红云。第二年,正是此人四十八虚岁。果然,他被调进京城,升任了中央某部一个司的司长。简直把她说神了。当时,他听到这些话,浅浅一笑,丢之脑后了。今天,他却强烈地想碰到这位女神眼,让她给自己看看相、测测命。

“什么共产党员,信这个!”张辛志不禁在心里讥笑自己。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还这么唯心?猛地,他想起了早些日子看的一本书,书中说***同志进城前到香山抽签求卦,一位老道人如何为他指点迷津的事。他一下子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共产党的领袖人物,大马克思主义者,不也信奉这个?

张辛志的脚步,慢慢地向那一个个卜卦、看相的小摊摊旁边走去了。持此种职业的人,多是眼睛不光,腿脚不健的残疾人。也有四肢健全、相貌堂堂的人。有一个老人,一口长长的胡须灰白相夹,高高的额头,饱满的天庭。颇有一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张辛志不禁挤了过去。

求这位老人看相卜卦的不少。张辛志在那里站了站,还是退了出来。他心里仍然响着那个女神眼的故事。今天,他决计要找到这个神女人,求她相一面。看自己这次机遇到底如何。如果有,自己要好好地去捕捉,不能轻易地失去时机。人生的机遇,说穿了,不就是命运吗?

有一个地方,围着好多人。他挤过去一看,端坐中央的果然是一个女人。此人四十多岁,着装不中不洋,不古不今,别具一格。她正给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看相,说的多是恋爱婚姻家庭子女方面的事。只见那姑娘的脸面,愈来愈红润放光,眼睛愈来愈光亮照人。这姑娘的过去和未来,大概全被这不古不今的女人测中了。

姑娘走了以后,张辛志挤进去了。原来这一大群人,多是旁观者,真正请她测相的人不多。女人看了看张辛志的面相,久久地注视一阵张辛志的目光。然后,让张辛志把手伸出来。她又细心地察看了他手掌上的各种纹路,便开始说起来。她先从张辛志的婚姻经历、事业经历谈起。说得张辛志在心里暗暗吃惊。自己人生上的几处关键的地方,都被她说中了。这女人,真是神眼。往下,测算他的未来了。她从他的官运谈起,又谈到婚姻。每一句话,都让张辛志的心格吱格吱动。有一句话,更使张辛志叫神:“最近,将有贵人助你,开通你无限的前程。”

张辛志心里滋滋冒甜,连连叫妙,而嘴上却平平淡淡地说:“笑话!笑话!我有什么无限的前程呀!”

说完,他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伍元的钞票,递给了那一个女人。

有了女人的这一通话垫底,张辛志愈加信心十足。他兴冲冲地朝杨娴玲家里走来。

杨娴玲正好在家。

今年六·一节时,市妇联、市委宣传部、市报社和市电视台,联合举办一次评选全市的“最佳妈妈”的活动。市报社指派她具体负责这次评选工作。下面已推荐上来了数十个对象。每一个对象都整理了一份材料。这几天,她躲在家里,认真审读这些材料,从中挑选二十篇,送有关领导部门最后审定,确定十五个候选人。然后,报社、电视台将定下的候选人的材料,写成通讯,拍成专题片,在报纸上发表,在电视里播放,发动全市人民投票评选。在这些材料中,有一份是群众从一份刊物上撕上来的一篇文章。这竟是自己写的报告文学《弱女子的强光》。她的心又一次被搅动了。

这是一个不被这座城市所承认的妈妈!她含辛茹苦培养三个孩子上学,其中已有两个考上了大学。娴玲握着笔,伏在桌前好久好久了。她真想给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人写一封信,要求我们这座城市承认她,承认这个弱女子,承认这个好妈妈!

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

娴玲开开门,门外站着张辛志。

“是你?你来得正好!”

这次张辛志的到来,杨娴玲感到特别高兴。这使张辛志的心里连连荡动着。

“这次欢迎我?”

“欢迎。”

“老李呢?”

“你不是明知故问吧?他不是被你们抽下乡去搞什么科技兴农去了?”

“我还没有完全明白你这次欢迎我的内涵呢!”

张辛志笑着斜睨了杨娴玲一眼。他心里别别地动,一种难以说清的情丝在涌动。

“你猜呢!”

杨娴玲很有分寸地笑了。

娴玲,一个贤淑的女子。她今年三十七八岁年纪了,好像比张辛志还大七、八个月。在校的时候,她是以姐姐自居的。一双女儿,都到学校念书去了。一般地说,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年龄,不注意收拾打扮了,不注意衣着装束了。没有了自己的追求,一门心思都放在丈夫、儿女的身上了。然而,杨娴玲天生的爱美,天生的不安分。三年前,她参加“函大”,如今已拿到了大学本科文凭。最近,她又报名参加了一个权威文学刊物的函授班,开始攻读文学,学习文学创作。她,不论在家,还是出门,总要把自己身上收拾得素素净净,清清爽爽。此刻,只见她,修长、匀称的身材,略长的脸上,显得端庄、秀丽,透出几分聪颖、灵秀之气。衣着朴素、整洁,不华、不丽,也不俗。给人一种很有教养、很有风度的知识女性的稳健、成熟、含蓄的美感。

“小艾、小卉呢?”

张辛志突然问杨娴玲的一对女儿。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只画眉子,变得这样的笨嘴笨舌了呢?她们上学去啦!”

“就、就你一个人在家?”

“怎么,不行吗?”

“我、我可不敢再有什么野心呵!”

“谁叫你有野心啦?”

“你、你叫我猜……”

“我叫你猜野心啦?哈哈……”杨娴玲不禁失声笑了。“上一回,你嘴巴上的那一下巴掌,应该还在痛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不记恨你,更不会去向你的领导报告。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表达自己的爱,这是他的自由;另一个接不接受他的爱,这也是她的自由。至少说明一点,别人是爱你嘛!一个女人能被男人爱,是一种幸福。同样,一个男人能被女人爱,也是一种幸福!当然,这就要看他是不是真的爱?如果是那种轻浮的、心怀鬼胎的想揩别人一点油,那就另当别论了。”

张辛志的脸一阵一阵地发起烧来。心里似乎想起了什么。气氛很有几分尴尬。

杨娴玲姐妹俩,出生在这条大江上游一个美丽的小镇上。而她们的母亲,却是一位相隔这里数千里的安徽乡村的女子。她们父母间这千里的姻缘,又是一根什么线牵起来的呢?

生活,常常充满戏剧性,常常为人们编织着或悲或喜的故事。这个安徽女子,十几岁的时候,就投身到了革命队伍,在大别山根据地一家红军医院里当护士。部队转移的时候,她留下来安置走不动的伤病员。阴差阳错,她脱离了队伍。后来,与一个从白军中逃出来的湖南汉子相识了。这一对一“红”一“白”的男女,走到了一起,组成了家庭。

不久,这个安徽女子,跟着这个湖南汉子,回到了这条大江边的那座小镇。后来,把她和贞贞,接到了这个世界上。

转眼,故乡的山水,把她养育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美丽的少女。而且,她走出了小镇,考进了县城那家在湘中山区颇有名气的中等师范学校。这里,汇集了一群从山乡各地来的俊美姑娘。在这俊美的姑娘群中,她又是最惹人瞩目的。曾有人悄悄地赠她以“校花”的美誉。然而,当时正是那个悲怆的年代!“白”汉子的父亲和“红”女子的母亲,变成了两座无形的大山——伪军和叛徒,沉沉地压在这个该唱、该笑、该舞、该蹈的少女的身上。人们向她投去冷漠、鄙夷的目光。不准她参加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不准她参加批斗走资派的大会,不准她参加……她被无情地冷落在一边。她一颗滚烫的心,落进了冰海里。

她悄悄地躲进了生活的偏僻角落里,尽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然而,却有那么一双眼睛在关注着她,给她送去几许慰藉,几许温暖。这,就是在校红卫兵司令部搞宣传的张辛志。她明显地感觉到一颗心灵在呼唤她。一天,她发现只有张辛志一个人在红卫兵司令部抄写大字报,便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你、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张辛志吃惊地望着她。

“辛志,让我、让我、让我帮你抄抄大字报吧!”

“这、这、这……”

张辛志为难地往后退。忽地,杨娴玲朝张辛志扔过来一个纸团,然后车转身去,飞快地跑了。

张辛志展开纸团一看,是杨娴玲写给他的信。他又兴奋又惧怕,整整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他终于带着这封信,走到了他们司令的面前。当天下午,这封信,就在学校的大字报长廊上公布了,并配有一篇辛辣的评论员文章:《警惕美女蛇》……

师范一毕业,杨娴玲找了一个本地在云南工作的男人,远天远地走了。

杨娴玲调回故乡这座城市以后,张辛志几次寻找机会,反复向杨娴玲表示忏悔。杨娴玲总是淡淡地一笑,说:“这是哪辈子的事了,还记着它干什么!这次,听贞贞说,我调回家乡来工作,你在罗市长面前为我说了不少的好话嘛!”

“这有什么罗,老同学嘛。”

杨娴玲调来市里工作几个月后,张辛志从一次一次的接触中,从贞贞的嘴里,终于了解到,娴玲很不幸,她对自己的婚姻很不满,与丈夫没有感情。夫妇俩同居一套住宅,却各宿一房,已有好几年了。一天,他来看杨娴玲,像今天一样,屋里只有娴玲一人在家。他突然一下跪在娴玲面前。

杨娴玲一时莫名其妙,连连地往后退:

“你、你、你这是怎么啦?”

“这些天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来看你,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吗?”

“感觉什么?”

“我的内心如刀绞呵!娴玲!你难道不理解我这种心情?”

“……”

“让我向你叩个头吧!”

“你、你快起来!快起来!”

“让我弥补我过去的过失吧!”

张辛志站了起来,张开双臂,一把将杨娴玲抱住了。

杨娴玲的心一下木木的了。她没有挣扎。好一阵,才颤抖着声音问:

“你、你是说,我们各自都把自己的家庭拆散?”

“贞贞不是常说,还有一种补充婚姻吗?”

“什么?你是想揩油!?”

“叭”的一下,杨娴玲在张辛志那张馋馋地想凑到自己唇边来的嘴巴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这时候,张辛志不自觉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嘴巴,是不是嘴巴子还在痛呢?

一想到那里,就使人觉得不自然,觉得脸发烧,觉得非常尴尬。

沉默了一阵,张辛志终于又说话了。他要努力从这种难堪中跳出来,要努力创造一种和谐、热烈的气氛来。他要实现在心里谋划了好久的计划。

“娴玲,我是不敢有什么野心了。但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听说你们都分居四、五年了。”

张辛志显得很体贴、很同情地对杨娴玲说。

“这叫自作自受吧!”

“不能尽快解脱吗?”

“我们拥有一双女儿。一个家庭解体,我不忍心。”

“他呢?”

“他更不愿意。他甚至……”

“甚至什么呢?”

“不说了!”杨娴玲突然煞住这个话题,用手翻动着桌子上的那叠稿子。“最近,我参加全市最佳妈妈的评选工作。看了不少的好妈妈的材料,真感人。我,也是一个妈妈呵!能不能做一个稍为好一点的妈妈呢?”

“娴玲,我看,一种旧道德的枷锁,紧紧地锁住你的心灵了。”

“只图自己快活,让自己的儿女做出牺牲,就是新道德了?”

“儿女幸福,自己幸福,这并不矛盾。甚至,解脱后,对老李也能带来幸福!谁都可以重新组织家庭嘛。要知道,不被妻子所钟爱的男人,也是很痛苦的呀!”

“为这事,我和贞贞辩论过好几场了。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好吧,我们今天的辩论,也就到这里收场吧。你刚进门时,我不是说,你来得正好吗?我想找你帮个忙。”

“你只管吩咐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将尽全力。”

杨娴玲把几十封群众寄来的推荐信,以及信中附上的那篇报告文学,递到了张辛志的面前,说:“你先看看这个吧!”

“这不是你的大作吗?”

“不是我的大作,是我记录了一个好妈妈。”

“你是想……”

“从事迹来看,她是我们雁鹅湾市最好的妈妈。”

“可是,她没有城市户口,不是我们市里的人。”

“我们为什么不承认她?她的丈夫,是我们市里的工人。祖籍在上海。她和丈夫结婚以后,就一直居住在我们市。按照这一带的乡俗,女儿嫁出去后,户口在娘家就消失了,只能到夫家落户。我们这个夫家,却不接纳她。她更不可能到上海去申报户口呵!这些年,她为我们这座城市,为我们这个社会,做出了那么突出的贡献,这个文化不高的女子,这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女子,为国家、为社会,培养了两个大学生,第三个孩子成绩又很好。我们这么大一座城市,为什么却容纳不下这个小小的女子啊!”

杨娴玲越说越动情,不由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

“我想找罗市长谈谈,请你帮我与他约一个时间。现在,是他主持这个市的工作。”

“你这个新闻记者,太没有‘新闻’了。最近,省委给我们市派来了市委书记啦!罗市长已经到省城接他去了。”

“是吗?”

杨娴玲抬眼看着张辛志。

张辛志的脑子里突然闪开一片云,射出一束光来。刚才,自己还苦苦地思索,不知如何做到既隐蔽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又让她按照自己的计划,为自己办事。如今,机会不是很自然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真妙呵!不由地,张辛志耳边又响起了那个看相女人的话。看来,社会上的种种关于这个女人的传说,不假呵!她真是一只神眼。

他对杨娴玲眨了眨眼,鼓动性地说:“这事,直接找这位新书记吧!”

“新书记我更不熟呀!”

“我有一个绝妙的办法。”

“什么办法?快说!”

杨娴玲知道自己的这位同学心里的鬼点子多。有时候,他尽出歪点子;有时候,他却能出一些好点子来。这时候,她真希望他能出一个好点子。她太同情那个苦命的女子,那个堪称母亲典范的女子了。

“这位新书记,是贞贞的同学。”

“是吗?叫什么名字?”

“许、大、泉。”

张辛志一字一顿地向杨娴玲通报这位新书记的名字。

“什么?”

“许大泉。”

“许大泉?”

杨娴玲的心怦然一动。是他?不是听说出国了吗?不是听说在省里当什么副主任吗?有时候,世界真大,人海茫茫。如果某人要特意去寻找一位或因战祸、或因灾荒失散的亲人,真有如大海捞针。有时候,世界又真小。或在菜市场、或在火车上,就猛然能够碰到你分离多年、相隔万里的朋友或亲人。前两年,自己回到这块故土上来了。如今,他怎么也回到这块故土上来了呢?杨娴玲不禁将这个自己曾经叨念过不知多少遍的名字,又轻轻地念出了声。

“怎么?你也认识?”

张辛志似乎悟到了什么,定定地注视着杨娴玲。

“不,不。”

杨娴玲极力否认。她是一个沉静、稳重的女人。心灵里的东西是不轻易在人前流露出来的。她从不在人前张扬自己认识什么名人、什么领导,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她又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女子,一下就为自己找到了脱身的话头了。

“我是说,从没有听贞贞说起过,她有这么一个同学。是她中学时的同学呢?还是大学时的同学呢?她曾经被单位上推荐到大学里进修过两年。”

“都不是。既不是她中学时的同学,也不是她大学时的同学。”

“那还有什么时候的同学?未必是小学时的同学?小学的同学可是本镇本街的几个熟人。我都晓得,也都认得。没有叫什么许大泉的。”

“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听贞贞说过。当年,她和许大泉都在厂矿里当新闻干事的时候,一起到省报社学习过三个月,有过三个月的同窗生涯。”

“唔。”

杨娴玲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

“娴玲,是不是这样……”

张辛志说到这里,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抬眼望着杨娴玲。

“你说!”

“待许书记到职以后,挑一个星期天,要贞贞以同学的名义,邀请他到你家来吃顿饭。他一个单身汉,星期天无处走。你如果看得上我,我一定来帮厨。席间,你把这些群众的推荐信,把你的这篇报告文学送给他看,把这个女人的情况向他汇报。甚至饭后还可以领着他去访问访问这个令人钦佩的女子。让他特批,解决她的户口,列入全市最佳妈妈的候选人。他刚来,也需要接近群众,也需要这样的为群众解决实际问题的机会。说不定,他还会打心里感谢你和贞贞呢!你看,这办法好吗?”

“试试看吧!”

杨娴玲很沉静地说。心里,似乎在思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