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然还是低着头,只是嘴动了动。
可还未等她出声,元母又说:“还有,别看着现在伯羽为你开脱你就想顺杆爬。我自己的儿子我心里有数。仲淇知不知道这件事,你老不老实,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现在老实给我交代!”
江一然垂着眼,虽然没说话,脑子却也没闲着。
她想了想,最后十分内疚歉意地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不对。妈,你别怪仲淇,他……”
元母眉头一拧,正警告她不要顺杆爬,她还真的就顺杆爬了。
然而她就算是顺了杆爬,这一副认罪的态度,她也真不好说什么。
元伯羽面上一派正经,连眼神都不往江一然那儿瞟,肚子里却是不禁发笑。心想娶妻果然还得是门当户对,若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还未必能有他们这样大户人家从小的人事斗争历练出来的反应力。
可见江家也不是吃素的。
“仲淇怎么了?”元母又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问,“我倒是要听听,你能怎么编!说!他为什么要让你吃药?”
“……”江一然嗫嚅地答得十分小心翼翼,“……他不想……要孩子……他怕……遗传……”
“荒唐!”元母好不容易听清楚了,又是一声怒喝,“元家从清初到现在,十几代人,就出了他一个自闭症,而且还是高功能自闭!可见元家是没有这种遗传基因的。要从我们洪家算,也是几十年来就出了他一个。非要找原因,那就是我高龄产子,或许有些影响。所以遗传什么?哪有遗传!简直胡说八道!你就是欺负他没法出来替自己说话,还真打算往他身上推是吧?”
这话倒真把江一然说得鼻子一酸。
因为她说的理由,正是元仲淇确确实实对她说过的。
况且,别说孩子,就是夫妻生活,他都十分排拒。所以他们俩,从头到尾,真的就做了三年相敬如宾的夫妻。
反正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他不想做的事她都不会逼他。所以若不是元仲淇突然去世,他们这样“纯洁”的夫妻必将继续做下去,说不定真的就会做一辈子。
然而这种私密的事,她就更不会拿来和这位婆婆说了。不然她一定又要怪她不会伺候丈夫,连最基本的妻子责任都尽不到。
而且她为什么要吃药,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元仲淇不在了吗?
她忽然悲从中来,腿一软“扑通”一声,膝盖在木地板上磕出沉重的声音。
她跪倒在地,依然低着头,泪珠子一颗颗从眼眶里直接砸在了地上。
“妈,”她手撑在膝盖上,嘴唇发抖,是一丝假也不掺的悲戚,“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只要别说我欺负仲淇不在……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还活着!”
她如此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元母也没有更多证据,又挑不出更大的错来。
只得转念一想:也罢,事到如今,不管这药是她自己偷吃还是仲淇知晓,都已经于事无补。仲淇人都不在了,我能做的顶多不过是骂一骂她,还能怎样?难不成还能打一顿撵出去?她终归是江家的女儿,就算现在回不了家了,那也不会没地方去。于她不伤筋不动骨,一点损失也没有。打就更不成了,江家人的皮肉金贵,就算是决裂了的女儿,如果被打了也一样等于打了江家的脸,恐怕他们马上就会跳出来不肯和我善罢甘休。罢了罢了。
因为忌惮江家,又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惩罚措施,于是元母便只得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对江一然的不满又加上一条。
板着脸,她尖酸刻薄地说:“现在人都不在了,你说什么都行。当初我就很反对仲淇娶你。你看看你,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妈,所以在自己家又不受待见。小小个就会找靠山,看我们家仲淇脾气好,就非跑来我们家缠着仲淇。后来大了他要结婚了,就逼着他和我做对,非你不娶!现在怎么样?克死亲妈,又克死我可怜的儿子,说你是丧门星还真是说得轻了!”
元伯羽看向江一然,看她被狂风暴雨的一阵唾骂,也似乎不为所动,依然维持着下跪的姿势,只有撑在膝盖上的双臂在微微颤抖。
他抬手看了看表,出声提醒:“妈,时间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要准备准备?外面这么多人,你先消消气,有些话我们关起门来说说无妨,要是传出去,也是白让人看笑话。”
元母骂得正在兴头上,被他忽然一插嘴,不免就乱了思路。还要再说什么,一时也忘了。
意犹未尽地翻了他一眼,元母又不能把气撒在他身上。
虽说她心里明镜似的,今天元伯羽一直在为江一然开脱。但儿子和媳妇的份量,还是不一样的。
况且,她现在就这一个儿子了,又能干得很,除了不是亲生的,根本无可挑剔,十足就是她将来的依靠。
还是唯一的依靠。
她得笼络住。
毕竟六十多了,家宅虽大,但空得很。她可不打算在这样冷清的大宅子里孤单寂寞冷地老去。
所以她便赶驴就坡下,卖元伯羽一个面子,对他高高在上地点了个头。
完了,一扭头,又指着江一然厉声说:“你既然喜欢跪,那就在这儿跪着吧!豆宴也别参加了!我儿子尸骨未寒,看着你这张脸,我怕是连饭也吃不下!”
元伯羽对她这命令也没说什么,倒是自己先退出了佛堂。
直到豆宴开始,江一然也依然跪在佛堂里,一动未动。
但倒不是因为元母的命令,而是她一直对没能及时觉察元仲淇的异状,阻止他自杀感到内疚。
所以与其说她现在是在罚跪,不如说她是在对元仲淇以及为自己的过失下跪。
大概佛堂里真的是有神明,她跪了几个小时,心情反而愈加平静。
她双手合十,向着佛龛里的观世音菩萨为仲淇祈祷。
所以佛堂的门被打开的时候,她也正是这副姿态。
她正专心虔诚,根本没听到门开的声音。
元伯羽的声音突然就在房间里响起了:
“人都死了,求神拜佛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