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熙宁一直守在李微吟身边,一步也不曾离开。
这一次的病发,似乎比上一次要严重得多。本以为李微吟她第二日便能醒过来,可是昏迷了两日还未转醒。
叶熙宁心里变得愈越发焦灼和担忧起来。
她看到李微吟的双唇紧抿,面上透着苍白之气。,叶熙宁的手轻轻握着李微吟素白的手,明明是八月的天气,她身上却透着冰凉。若不是李微吟她平稳的气息和已渐正常跳动的脉搏与心率叫叶熙宁她安心下来,她如何能安坐在此。
这两日叶熙宁她一直不眠不休地守在李微吟的身边,连下人端来的饭菜都搁在桌上未曾动过一口。
陆澈来过几次,也请了宋太医看过几次。
叶熙宁没有像上次一样追究责任,只固执地坐在床边。
温韶筝被打晕之后,在那日下午便醒了过来。
除了穆东亭那一掌让她后颈有些疼痛之外,并没有其他不适。问及她与李微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竟然一无所知。
好像那一切未曾发生过。
陆澈只吩咐了下人们不要再在温韶筝面前提及那日之事,又叮嘱了温韶筝按时服药。
见叶熙宁不吃不喝又不眠不休,陆澈终于忍不住,对她说道:“宋太医说了,李姑娘马上就醒了,我让东亭吩咐厨房备了些饭菜,你吃一些。”
叶熙宁对他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神一直盯着李微吟的面颊。
陆澈看了看她,又道:“李姑娘醒来之后也需你照料着,若是你不吃不喝也能挨到她身体恢复,我丞相府倒也乐得省了这份口粮。”
陆澈的话,让叶熙宁她微微愕然。
叶熙宁她刚抬起头朝他看去,便见门口有个身影入内。
裴衍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极,道:“好好的人,怎么折腾成这副样子了?”
他也不管叶熙宁会不会反抗,一把将她拉离床边,让她坐在桌子旁。
不知道是她懒得和他计较,还是因为饿了两天没了反抗的力气,叶熙宁眼神呆呆地看着裴衍,任由他摆布自己。
裴衍转身朝陆澈道:“劳烦陆大人吩咐下人将饭菜端上来。”
陆澈点了点头,朝外走去。
陆澈走后,裴衍朝着叶熙宁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陆澈派人来通知我,说你已经两天未曾进食了。我先是有些担心,可心里居然还有些高兴。你看你病了,旁人想起能劝你的人,竟是我。”
叶熙宁听着裴衍的话,神色终于动了动。
裴衍见她有反应了,心中终于舒了口气,道:“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办妥,可别借着生病的由头让我一个人东奔西跑的,我裴衍可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叶熙宁本想给他一个白眼,却不知怎的,被裴衍这话说得心中有些感动,勉强笑了笑,无声地道了一句“谢谢”。
这几日裴衍公务缠身,失踪案加上命案,又隐隐查得一些线索,此案或与当年宁国侯府一案有所牵扯,是以整日为这些事情奔波着。
他陪着叶熙宁吃了一顿饭后,又匆匆离去。
裴衍离开后没多久,李微吟便醒了过来。
她昏睡的这些天里,除了灌了一些汤药,便没吃过东西。叶熙宁亲自下厨,为她煮了药粥。
待她熬好了粥,立即端着回房,因为担心李微吟饿着,不觉走得快了一些。
许是因为这些天跟着煎熬,她脚下的步子也跟着虚浮起来,在上台阶之时不慎绊了一跤,手上端着的粥便要朝地上滑去。
叶熙宁只觉得自己心底难以抑制想要哭的冲动,甚至让她忘了自己会武功。
李微吟的病发,好像不断地在提醒她她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生命的无常。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会离她而去。
她害怕,并且怕得要命。
害怕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无能为力。
害怕自己只能眼睁睁地就这样看着李微吟她,守着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当年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惨死,看着萧将军死在她眼前,看着碧芸在大火中被烧得撕心裂肺的地哭喊。
就在她绝望地感受到自己随着那一个趔趄就要跌出去的那一刻,身侧有人疾步上前。
一只灰色广袖在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风,有一只手从托盘下方覆上她的手,稳住了她手中的粥,另一只手又扣住她的肩头,将她按住。
陆澈看着她一副几乎要喜极而泣的样子,心中一怔。
叶熙宁回眸看向身边的人,蓦地一怔,慢慢地将脸上的笑意收敛。
她缓缓地抽出手来,向后退开一步,身上的锐气又下意识地展现出来,冷下脸轻轻一福身以示谢意,便伸手将陆澈手中放着粥的盘子接了过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陆澈留在原地,看着叶熙宁离去的身影,心里一愣,他竟会觉得叶熙宁的背影,像极了宁朝歌。
自温韶筝那日忽然魔怔之后,陆澈便让她好好休息,将府上的事情交给穆东亭去处理。
温韶筝她知道这些日子,陆澈一直为朝廷的事情忙着,又因她和李微吟的事情,已是十分操心,想着吩咐厨房给他炖些补汤,便过来走一趟,却没想到恰好撞见方才的一幕。
她的目光望着陆澈一直看着叶熙宁离去的样子,脸色森冷,全然没有往日的宽容温和。
前几日还风平浪静的丞相府,忽然间就传起了谣言。
说温韶筝忽然性情大变发狂,是因为中了妖术。
那住在丞相府的神医弟子,自己却是个药罐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医术了得,长得又像昔日的宁小将军,其实是宁小将军借着她的身体回来报仇了。
传言温韶筝身上中的妖术,就是李微吟下的。因为宁小将军看到温韶筝与陆丞相关系亲近不高兴了,所以想要惩罚她,让她离丞相大人远一些。
穆东亭将这些话一一说给陆澈听的时候,陆澈没有什么表情。
“大人,他们这话传得是离谱了些,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韶筝她那天是怎么回事?力气大得吓人,不会是真的中了什么妖术吧?”穆东亭抓着脑袋,用试探的语气说着,看着陆澈的反应。
陆澈听到这句话时,眉心微微一蹙,目光扫过穆东亭的脸庞,将手中的书册一放,面色一凛。
穆东亭敏锐地感觉到陆澈难得表现出来的这种不悦的情绪,心知这话已经惹他生气了。
陆澈沉着声音,冷冷地道:“你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陆澈的这一问,让穆东亭有些错愕,他霍然上前一步,急着解释道:“这谣言是邪乎了一点,可是大人你您难道没想过,韶筝平时温温柔柔的一个女孩子,怎么突然间就发了狂,力气大得两个男人都制不住?这也太不正常了。”
陆澈的面容依旧微沉,穆东亭平日里虽然话多了些,也常常道听途说些消息,但也是个能分清轻重之人,否则陆澈他也不会留他在身边待着。
穆东亭的这一番话,其实陆澈他心中并非没有想过,是以沉默着没有阻拦他继续说下去。
“就算不是他们说的什么妖术、邪术的,肯定也是被人陷害的。再说了,那个李姑娘不是静慈法师的弟子吗?那这府上能给韶筝下药的人,嫌疑最大的就是她了。”
这句话令陆澈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只是神色依旧淡漠,继续沉默着没有说话。
穆东亭又道:“虽然我也不太相信李姑娘会做这样的事情,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都透着古怪。”
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陆澈,声音放低缓了些说:“长得像谁不好,偏偏和那个宁朝歌长得一模一样,我还听说那天韶筝嘴里一直喊的话就是当初宁朝歌死前说的话,是对大人您的诅咒!”
陆澈的眼睑微微一跳,辞神色清冷地道:“你下去吧。”
穆东亭欲言又止,看了看陆澈他又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大人您是不是心里还放不下那个宁朝歌?”
“谁跟你说的这话?是不是我对你太过纵容,让你如今越发不知道规矩了!”陆澈的眸光冷如霜雪,言辞也带着股警告的意味,俨然是生气的样子。
穆东亭心中虽是害怕,今日却硬着头皮顶撞了他:“我就是看不过去了,这么多年韶筝在大人身边,大人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不成!除了那个死了的宁朝歌以外,大人感受不到韶筝对您的心思吗?”
“穆东亭!”陆澈已是怒不可遏。
“就算大人生气,就算大人因为这件事情要责罚东亭,东亭也绝无怨言。我就是想让大人知道,韶筝她喜欢您!大人就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的心?”
这些原本心照不宣的事情,就这样被穆东亭堂而皇之地讲了出来。
温韶筝早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宁可守在这丞相府里替陆澈打理内务。虽然陆澈从未表过态要娶她,可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情是迟早的。
他们原本就是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可是一年又一年,温韶筝都已经二十一岁了,即便姜靖国不像离楚那般提倡早婚,也已经到了算是年纪颇大的岁数。
府上的下人们,也都将温韶筝看作丞相府的半个女主人。
陆澈也默许这样的流言,置之不理。
陆澈原本恼怒的脸色,在听到穆东亭的这句话的时候,反而冷静了许多。
他从不给她任何希望和回应,他的默许和置之不理,也都只是为保全温韶筝的颜面。可这一切放任,最后还是成了伤害她的利刃,并且到了他无法视而不见的境地。
陆澈的眸光与穆东亭的目光对视着,凛然道:“不管这件事情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在转达韶筝的意思,以后在这丞相府里我都不想再听见关于此事的任何议论。”
穆东亭还欲再说什么,被陆澈挡了回去:“好了,你下去吧,这件事情我会查个明白。”
陆澈面容上的怒色已经悄然褪退去,清俊的脸庞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又恢复到往日冷冷淡淡的模样,像是山间一汪清冽的泉水,又似傲立的青竹。
穆东亭见他一副拒绝再和他自己谈论此事的态度,也知多说无益,只能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在叶熙宁的悉心照料下,李微吟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
裴衍虽然甚少现身,却一直派追鹞将消息传递过来。一来二去,连这位裴国公府的暗卫,都忍不住笑道:“丞相府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摸进来了。”
到后来,她竟然还替裴衍传起相思之苦来。
往往这种时候,追鹞面上就有一股揶揄的神态,道:“少主说了,姑娘竟这么不得空,如今李姑娘身体见好,也不愿抽个空去瞧瞧他憔悴成什么样子了,难道就一点都不想着他吗?”
叶熙宁又惊又怒,这裴衍怎的如此不正经!这样的话,竟然还差了手下过来口述,真是忒不要脸了!
才过了几日的太平日子,丞相府里,却又起了风波。
这日入夜后,府上的人都刚睡下,一阵尖叫划破了安静的夜晚。
“啊——”
随着这一声尖叫,外面喧嚣声渐起,有人恐慌地嚷着:“有鬼啊!有鬼啊!快来人啊!有鬼啊!”
叶熙宁被这声音惊醒,立即起身披上衣服,打开房门朝着隔壁李微吟的房间走去,看见里面也已起了灯火。
她焦急地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正走向门口。
李微吟披着外套将门打开,见叶熙宁站在门口,心知她也是被这声音给吵醒了,来看看这边的情况,朝她摇摇头道:“我好好的,没什么事情。”
叶熙宁听见旁边有开门的声音,和李微吟一道看去,只见陆澈、穆东亭和温韶筝也被这声音惊醒,出了门。
穆东亭一边穿着外套一边着急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温韶筝面色有些害怕,无措地摇了摇头。
几人相视一眼,陆澈没有说话,果断地朝着声源处疾步走去。
叶熙宁交代李微吟好好待在屋内后,也跟着他们一道过去查看情况。
声音是从下人居住的房间那儿传来的,除了温韶筝与穆东亭以外,丞相府的下人都住在对面院子里。
温韶筝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澈身后,却因为紧张差点摔倒。
“小心!”穆东亭眼见走在他前方的温韶筝脚步不稳,抢上前及时将她扶住。
温韶筝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朝穆东亭笑了笑,温声道:“赶紧过去看看。”
穆东亭点了点头,扶着她一道赶了过去。
那方院子里的下人们早被这喧闹声吵醒,一窝蜂地涌拥了出来,一群人惊恐地站在门口,看着庭院中央有个人瘫软在地上,发了疯似的不断地喊着:“有鬼!有鬼啊!”
大家见到他如此模样,各个面目色惊疑,人群中的声音此起彼伏,窃窃议论着怎么回事,又四处张望着,生怕真见着了鬼。
叶熙宁和陆澈赶到后,迅速巡视了一下四周。丞相府的厢房分为东、西两处。此处的西厢都是下人们居住的屋子,地方相对东厢来说小而简单。庭院之中陈设也不多,一眼便能看到头,并无可以躲闪藏人的地方。
她仔细看了看,也未发现什么异状,对上陆澈的目光时摇了摇头,以示没有发现什么。
丞相府上下的人,温韶筝最为熟悉,此刻瘫坐在地上的人,正是她一向看重的得力帮手小游。
温韶筝忙将手臂从穆东亭手中抽离,上前欲将小游扶起:“小游,你怎么了?先起来再说。”
她的手刚触碰到小游的手臂,小游便又是不断地尖叫起来。
他像是不认识温韶筝似的,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边叫边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
温韶筝猝不及防被小游推搡了一下,朝地上摔去,胳膊肘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陆澈见温韶筝被伤到,忙将她扶了起来,皱了皱眉问道:“怎么样?”
温韶筝疼得咝地抽了一口冷气,掀起衣袖一看,胳膊肘已经肿起了一块,见陆澈关心她,她唇角弯了弯柔声说道:“没事,过两天就不疼了。”
陆澈的目光极其清冷,眼神落到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腿间的小游身上,神色一沉,隐有暗流涌流动,手上一动,将温韶筝拉到身后,眼神未动,交代道:“东亭,把小游拉起来,扶到房间去。”
穆东亭立即应了一声上前。
陆澈拉着温韶筝往后退了退,将她护在身边。温韶筝心中一暖,脸上的笑容绽放,抬头看向陆澈的目光充满眷恋。
叶熙宁一回头,恰见她看着陆澈的眼神,心中略有不适的感觉,移开眼去。
穆东亭上前抓着小游的肩膀,使劲摇着想让他镇定下来,喊道:“小游!小游!你冷静点,没事了!”
他大声喊着,又安抚着小游,小游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似乎恢复了些神志,看见眼前的人,已经能分辨出是谁,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伸手用力抓着住穆东亭,道:“穆爷,我刚刚见鬼了!我真的见鬼了!”
小游的话让所有人又是一惊,人群中又起了一阵骚动。
穆东亭当下便半拖半拉地将他往屋子里扶去,嘴上说道:“好好好,不用怕,先进屋再说。”
小游被扶进屋坐下后,手仍旧怕得发抖,眼神扫了一下围在他周围的人,颤声道:“刚才我想出去上茅房,可是刚走到外面,我就……我就看见鬼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穆东亭反驳道,“你是自己吓自己吧?”
小游见穆东亭不信他的话,慌忙摆着手,急切地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是真的是真的!你们相信我!”
下人们噤声站在一旁看着他,又想到前两日温韶筝突然间发狂的样子,最近丞相府里确实出了许多怪事,心中愈越发恐惧起来,将信将疑地互相看了又看。
“不……不会真的有鬼吧?”有一个下人已经吓得唇色发白,忍不住害怕地说道。
小游见已有人相信他的话,忙又道:“我看见那个女鬼一身的红衣服,还……还没了头!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陆澈原本只是听着,待小游说到这里时,温韶筝却倒吸一口气,脚下一个踉跄,陆澈及时伸手将她稳住,只见温韶筝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不敢难以置信地喘着气摇着头,唇色发白。
穆东亭转过身来,见温韶筝神色有异,问道:“韶筝你是不是不舒服?”
温韶筝听到穆东亭的声音,勉强镇定下来摇头道:“没事,我不要紧。”
陆澈一直紧绷着脸,扫了众人一眼道:“鬼神之说,不过是人心在作怪。既无大碍,大家都休息吧。”
陆澈一开口,众人也不敢再议论。
小游见陆澈不相信他的话,急得站了起来,欲再解释,却被穆东亭按住肩头,让他坐回去,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小游只得闭口不言,气馁地低下头。
其他下人见状,只慌忙点着头应着“是”,便推搡着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去。
陆澈扶了温韶筝一路回房,掀起她的衣袖看了看她的手臂,已是一块片瘀青,便取了药酒替她揉开。
他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温韶筝也一直看着他沉着的脸色。
陆澈将她手臂上的瘀青揉开后,替她放下衣袖,收起药酒正欲起身离开,温韶筝突然说道:“难道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陆澈一怔,脸上的神色并未有多大改变,淡淡地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陆澈起身,向旁边走了一步。
温韶筝见他刻意回避,急切地道:“我不信你不知道小游在讲什么,还有前两天……”
陆澈的眉峰朝眉心一聚,沉声打断她的话:“这几日你受了惊,不要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
“是我多想还是你多想了?”温韶筝尖锐地问道。
陆澈显然不愿与她提及此事,可她却不想再让他一直逃避这些问题,见他不想说话,她又放低声音说道:“我听东亭说了,前两天我突然间发病,像中了邪似的,可醒来后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刚刚又发生那样的事情,你不觉得这些事情都太诡异了吗?”
温韶筝看着陆澈的神色变化,自从从商州回来之后,陆澈愈越发公务繁忙。那一身灰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清瘦修长,他站在那儿,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听着她如此说,却什么也没说。
温韶筝暗自咬了咬牙,站起身来与他平视,深吸了一口气,道:“方才小游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这都是无稽之谈,你就不会不愿意和我谈论这些事情。”
“韶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陆澈看着温韶筝的面庞,“可是我从来都不信这个。”
温韶筝见他如此坚定,神色失望,自嘲地笑了笑,道:“现在府中已是人心惶惶,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有你在自欺欺人。”
温韶筝见他依旧守着心中那些往事,脸上的神色已见伤心:“当初你既然那么做了,何苦现在又做这副对她念念不忘的样子?既然放不下她,你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陆澈他的神色怔了怔,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韶筝,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可我想知道,你究竟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如果你真这么后悔,当初!当初你为什么不放她走?你明明可以放她走的,可你又偏偏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温韶筝的言语中充满了疑问,视线渐渐模糊,因情绪激动而哽咽着问道。
陆澈一双深黑的眼,如同这夜空中的寒星一般,没有任何温度。
温韶筝的话令他的呼吸微微一滞窒,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他很清楚地明白,温韶筝所言,都没有错。如今这一局面,皆由他一手造成。
“这三年多,我以为你会忘了她的,可是没有。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心里清楚明白得很,你越是不愿意提及她,你的心里就越是在意,否则你就不会把李微吟接进府中。”温韶筝眼里泛着盈盈的泪光,痛苦地看着他。
陆澈只觉得心中甚累,眼里有看不见的痛色闪过,轻声道:“我很清楚李姑娘不是她,韶筝,李姑娘和她无关。”
“我知道!”温韶筝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心情,苦笑道,“正因为你心里清楚,李微吟不是宁朝歌,你才能骗自己,才能在面对李微吟时心中的歉疚少一分,却又可以放纵自己对她的关心。世上有与她如此相像之人,你在骗自己是不是上天给你的另一次机会,让你去补偿对另一个人的亏欠!”
面对温韶筝的怨责,陆澈无以反驳,她的话像是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他的心头,他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说:“谁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这世间如果有神佛鬼怪,那么我们曾经所犯下的罪孽,也将有赎罪的机会。”
温韶筝垂下眼,神色苦涩,听到他的话微微一哂,望着桌上的烛火一动不动,说:“是啊,老天是公平的,行差踏错一步,都要让你偿还。”
陆澈默然地转身离开,走至门口时又停了脚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如果真有鬼神那就好了……”
李微吟的身体渐渐好转,可丞相府里的传言却越来越多。
这日一早,穆东亭往厨房方向而来,来拿给温韶筝喝的药,没想到刚走到厨房门口,便听见里面的人正在议论近日府中发生的一些事情。
“你听说没有,大人请来的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好像是什么神医的弟子。”有人回道。
问的那人又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听说那位姑娘长得和大人以前的那个未婚妻一模一样!”
另外那人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又压低着声音问道:“你说的是以前那个女将军宁朝歌?”
“对,就是那个谋反被处死的女将军!”
“那那天晚上小游见到的被砍了头的女鬼,难不成就是那个女将军?”那人追问道。
“嗯!我听说,当年那个宁朝歌本来已经逃走了!是大人亲自去抓的人,是被砍了头死掉的!她死的时候就说要回来报仇!我看那天温姑娘突然间发狂也是被女鬼给附身了,小游见的那个没有头的鬼,不是她还有谁!”另一人肯定地说道。
“什么?还有这样的事情?”听的那人惊讶地问道,“我本来以为大人只是性子冷淡了些,又不爱说话,平时对下人还不错,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未婚妻竟这么狠心。”说完又可惜地叹了口气。
“你啊,真是太天真了,要不然怎么能一下做到这么大的官儿?”
“也是……”
穆东亭听着这些话,心里有些不舒坦。
他待在陆澈身边已近三年,关于宁朝歌和陆澈的传闻,他也听了不少。这几日府上发生的这些事情,令他也不禁怀疑起来,尤其是温韶筝也被牵连进这些事情当中,他一向待温韶筝极好,她与李微吟之间,他自是维护温韶筝的。可是甫听旁人私下这么议论陆澈,他终归还是生气的。
他刚要抬脚进门训斥那两人,肩头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正生着气,半张着嘴正要开口骂人,陆澈的脸便入了视线。
陆澈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进去,然后朝着另一处走去。
穆东亭闷声跟着他走远了一些,愤愤不平地道:“相爷!刚才您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陆澈毫不在意地道:“你堵得住那两个人的嘴,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吗?”
“我虽然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可这是我们自己府中的下人,议论自己的家主就该好好管教!”穆东亭看了看陆澈,道,“这事情我虽对大人有些看法,也替韶筝委屈,可是……可是……”
穆东亭急了起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澈见他这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穆东亭却没消气,仍是气愤地说道:“总之,就是不准他们这么议论你。”待他说完才奇怪地问道,“相爷,您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您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下人们去做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穆东亭忽然转移话题,陆澈朝穆东亭看了看,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转了个身又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穆东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难道是替李姑娘过来取药?”
这几日听下人们都在议论陆澈和李微吟的关系,穆东亭心中有些不舒服。
陆澈不自觉地皱眉,心想,穆东亭虽然有些笨,可是难得有聪明的时候,却又总是多嘴得那么不合时宜。
两人回到厨房时,方才议论的下人已不在厨房。
穆东亭犹愤愤地道:“幸亏他们不在了,要是在,看我穆小爷不好好教训他们一顿!要不然都不知道这府上姓什么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才发现陆澈已走到正熬着的两个药罐子前。他一双眼睛盯着这位平时看起来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般的陆大人,啧啧两声后酸道:“相爷,这是我在您身边三年来,第一次见您亲自来厨房,在我眼里,您可是堪比那月中仙哪!怎么这回落凡尘了?”
陆澈听着穆东亭有些讽刺的话,像是没听见似的,拿着抹布覆在药罐子上,掀开盖子看了一眼,见药已熬得差不多,便取了碗倒了出来。
抬手时见穆东亭一副吃惊的模样盯着他,陆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极为自然地伸手将抹布扔到了他脸上,轻描淡写地说道:“看好韶筝的药,要不然今天就给我待在厨房熬一天的药!”
穆东亭急了,一把抓下那突然袭在他脸上的抹布,委屈又不满地望着早已动作迅速地端着药行至厨房门口的陆澈哼哼道:“喂!相爷!有您你这样的吗?韶筝要是知道了可是会伤心的!她要是伤心了,”穆东亭看着陆澈已经渐行渐远的背影,气呼呼地将抹布甩在灶台上,无奈又落寞地道,“她要是伤心了,穆小爷我可是也会伤心的……”说完眼神看向那块抹布,泄气地又拿了回来,去看温韶筝的药。
陆澈对李微吟的态度,令丞相府的人猜测颇多,甚至有人说李微吟不是人,是宁朝歌化作厉鬼之后画皮假扮之人,是来迷惑丞相大人找他报仇的。
倒是温韶筝自那天忽然发狂之后,这几日又忍不住重新操持起丞相府的家务事来。
陆澈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温韶筝却处处提醒他人不要乱嚼舌根,每日都到李微吟的房间看望她的病情,且叫她不要在意别人的话。
李微吟见温韶筝这般模样,便问道:“温姑娘心里,难道就没有这么认为吗?”
温韶筝不料一向和颜悦色温柔的李微吟,会突然这般相问,笑容一僵,讷讷地道:“李姑娘多虑了。那日是我和你一起,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她忽然一副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的样子,忙止住了话,转而道,“陆澈他信你,我也相信他的判断不会有错。下人们说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李微吟扯了扯唇角,看向温韶筝的眼神暗含深意,笑道:“我看是温姑娘多虑了,我从未把这些人的话放在心上。”
她的气色不佳,眼神却不同于往日的温婉平静,那深黑的眸子里,竟然透着几分凌厉,叫温韶筝不禁心中一凛。
温韶筝有些心慌,双唇微微有些发抖,却强自镇定地问道:“李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微吟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笑着看向她,语气全然不似方才,嘴角微微上挑道:“自然是话里的意思。温姑娘放心吧,下人们爱说什么便让他们说去,待他们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自然也就住了嘴了。若是你时时刻刻提醒他们不要再议论此事,反倒叫他们以为,我们心中有鬼了。温姑娘你说是不是?”
温韶筝听着她不软不硬的话,却将自己的心理说了个明明白白,心里一股无名的怒火窝着,面上却像是没有听懂她话里隐含的意思,要哭出来一般道:“李姑娘说得的是,是我思虑不周,还请李姑娘不要误会。”
李微吟见她这副样子,面色微微一动,敛去方才有些凌厉的神色,像是不忍心地道:“这几日听了许多闲言碎语,方才又听你提及此事,是我不该将心中的不快发泄在你身上。”
温韶筝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忙大方地道:“无妨无妨,只要李姑娘不误会就好。李姑娘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李微吟朝她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温韶筝走后,叶熙宁奇怪地看着李微吟,对于她今日对待温韶筝的态度有些意外。
李微吟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道:“阿宁,这个温韶筝,不简单。”
她对陆澈的心思越显而易见,对待自己的态度就越可疑。
叶熙宁心头微微一沉,几年前那个怯怯懦懦的温韶筝,如今操持偌大一个丞相府的家业,游刃有余之外,竟还博得整个丞相府上下的认可,确实和从前那个只会躲在陆澈身后的寡言少女,有些不同。
叶熙宁打手语问道:“你怀疑这次的事情,与她有关?”
李微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阿宁,不是怀疑。”她的目光对上叶熙宁的眼神,肯定地道,“就是她。”
陆澈与宁朝歌的往事,若说能知道得那么清楚的,这丞相府之内,除了陆澈便只有温韶筝一人。
“攻人攻心,”李微吟轻笑道,“阿宁,你是不是从前连她心仪陆澈这件事情,都不知道?”
叶熙宁眼神一动,微微垂下头,神色黯然。
她一双手搁在腿上,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听着李微吟的话,回想起曾经的种种,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阿宁,我们走吧。”李微吟忽然道。
叶熙宁霍然抬首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间这么说,以眼神询问。
李微吟笑了笑道:“阿宁,我们……是时候该以退为进了。”
叶熙宁瞬间明白她所指,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丞相府近日的一些风波,已传遍了靖阳城。
早朝一散,陆澈便匆匆离开了玄武殿,百官们也陆陆续续离开,裴衍好几次上前想与陆澈说话,都被他们的招呼给打断了。
原因是今日早朝时,刑部尚书魏良毓禀奏了关于先前失踪案和命案的进展,在裴衍的相助之下,已查得一些线索,令皇帝龙颜大悦。
昔日这位一向被人看不起的御林军统领,如今已有崭露头角之势,又因他是皇后的亲弟,朝堂上那些官员最会见风使舵,一下早朝便蜂拥上来与裴衍寒暄,唯恐落了后。
裴衍望着宫门口,只见丞相府的马车正在门口等着,陆澈已快步走至马车旁。
穆东亭正坐在马车上等着,看见陆澈出来,忙跳下马车,将马凳取了出来,道:“相爷,走吧。”
陆澈点了点头,掀了长袍下摆,踏上马凳,刚掀开了帘子坐进马车之内,便听见远处传来裴衍的声音。
“陆大人等等!”裴衍高喊道。
见陆澈听见他的呼唤声,挑着马车帘子看向他,裴衍忙朝着围在他身边的几位官员笑笑道:“各位大人,裴某先行一步了。”
几人见裴衍与丞相大人有事相谈,也不便再挽留。
裴衍疾步朝着陆澈的马车走去,正欲踏上马凳,坐进马车之内,却见陆澈一副拒绝的样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裴二少跟着本官,所为何事?”
裴衍面容上带着三分笑意,一身锦衣清贵整洁,口中却不客气地道:“我想去府上看看熙宁,陆相应该不介意我顺道坐一回你的马车吧?”
陆澈看着裴衍这一身衣冠楚楚,眼中还有似有若无的笑意,却拒绝道:“我介意。”
说罢,他便放下马车帘子,将裴衍隔离在外。
裴衍一脸愕然的模样,未曾想到陆澈拒绝得如此干脆,一口气提了上来还没回下去,便听见身后的穆东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好戏似的看着他,催促他让道:“对不起了裴大人,麻烦您让一让,我们还赶着回府呢!”
裴衍本想与穆东亭理论,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与他计较的好,扯了扯嘴角笑着向后退了一步。
穆东亭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将马凳收起跳上马车,歪着脑袋看着他,唯恐他听不见似的吆喝了一声:“走咯!回府!”这才驾车离去。
待马车行出一段距离之后,穆东亭才问道:“大人,这裴二少莫不是真看上熙宁姑娘了,怎么一得空就往我们丞相府上跑?”
陆澈气定神闲地坐在马车内,听见穆东亭的话,不免失笑:“榆木脑袋!”
穆东亭听见陆澈这话,不乐意了,分外不服气地道:“谁说我是榆木脑袋了,难道不是从李姑娘和熙宁姑娘来我们府上之后,他们裴家两兄妹就像着了魔似的?”
穆东亭一想,又自言自语地道:“我倒有些好奇,像裴二少这样的人,向来是勾着人家姑娘围着他转的,现在怎么反了过来了,成天围着熙宁姑娘转?”
他这疑问一抛出,连坐在马车里头的陆澈也是一怔。
陆澈淡淡地道:“裴衍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穆东亭失笑,说道:“大人您也太高看这裴二少了吧?谁不知道他整日不务正业,和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
“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可越是这样的人往往藏得越深。”陆澈回道。
如若不然,这两年多里,任凭裴氏一族如何树大根深,裴衍如何能稳坐御林军统领一职,且能游刃有余地游走在朝廷各派系之间,确保自己不受摆布,又不显山露水地将整个皇城的安危,保护得固若金汤?有这般本事的人,岂是平庸之辈?
穆东亭满不在乎地笑道:“大人您说的这是裴二少吗?我怎么听着那么玄乎,一点都不像他?”
陆澈没有再说话,若有所思地想着一些事情。
穆东亭驱着马车回到丞相府之时,前方正有一辆马车行驶离。
他未曾在意那是谁的车驾,待陆澈下车之后,便将马车交给看门的下人,两人朝府内行去。
他们刚走至前厅,便见几个下人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穆东亭停了脚步,不觉有些疑惑,朝那方走去。
“你们几个,在聊什么呢?”穆东亭走近后问道。
那围在一处的三人被身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见是穆东亭,想起这几日府上几个议论闹鬼事件的,被他发现都受了责罚,生怕他误会,神色有些慌张地站在他面前。
“没……没什么!”
“对对,我们没说什么。”
“穆爷,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对对对,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穆东亭越发觉得奇怪,回身朝陆澈看了一眼。那三人见陆澈正立在不远处,神色更加难看起来。
“没什么你们几个慌什么?”穆东亭拔高了声音责问道,“不想挨罚的就赶紧给我说!”
三人推搡着,使着眼色,都想让对方说。
穆东亭不耐烦地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最右边的人道:“来来来,你来说!”
那人嗫嚅道:“早上……早上小游向温姑娘辞工,说是自从那天晚上见了鬼之后,天天做噩梦,还……还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可恰好被熙宁姑娘听见了,熙宁姑娘就带着李姑娘走了。”
“什么?”穆东亭一怔,不由得朝身后的陆澈看去,见陆澈神色不悦,又问道,“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那人慌忙摇了摇头,连带着身旁另外两个下人也吓了一跳,低着头时不时地朝穆东亭瞟上一眼,察言观色。
穆东亭也无暇顾及其他,只问道:“什么时候走的?你们怎么不拦着!”
“小的……小的也拦不住啊,才走了没多久。”那人一脸苦色,伸出胳膊肘碰了碰身侧之人,让他也说说。
站在中间的人一抖,忙苦笑道:“就是,穆爷您也知道熙宁姑娘的厉害,我们哪是她的对手啊。她们前脚刚走,您和大人就回来了。”他又伸胳膊捅了捅另一个人。
“对对,要是现在去追,说不准还能请回来。”
穆东亭眼珠子一转,想起方才回来之时看到的马车,忙朝陆澈走去,说:“相爷,要不要去找?”
陆澈点了点头道:“多派些人手,李姑娘身体不好,想必走不远。”
穆东亭得了令,赶紧安排人手去寻李微吟与叶熙宁二人。
叶熙宁带着李微吟,找了一家名叫“闻波客栈”的住下。
待叶熙宁将一切安顿好之后,李微吟道:“阿宁,既然丞相府闹鬼,那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
叶熙宁看向李微吟,了然地笑了笑,打手语道:“若不是因为小游的娘是个爱炫耀的主儿,小游帮温韶筝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得了一大笔钱,他娘便到处说儿子挣了大钱,要回老家去买一块地,怕是你我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缘由。”
李微吟眼内透着慧黠:“当日我与她一起,她忽然发狂之时我已觉不对劲。只是她当时戾气太重,我倒不曾怀疑她竟会自伤,以撇清和这件事情的关系。但是后来她自作聪明,为了陷害我散布谣言说是我给她下的药,那时我还未在意,直至后来小游的事情便让我生疑了,才叫你暗中去查一查。”
叶熙宁看着她,面上浮起一抹清淡的笑。
李微吟又道:“这么多年,温韶筝为了陆澈,能隐忍至今,眼看着快要熬出头的时候,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她心中必是恨极了的。”
叶熙宁听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打手语回道:“我原以为几年不见,她只是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自卑胆小。”
一想到从前的事情,叶熙宁她眼中一黯,继续打手语道:“没有想到她竟有如此心机。”
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只觉心底不断地生出一丝丝凉意。
从前她将温韶筝当作极为信任的人,而这信任的背后,却是温韶筝充满了恨的隐忍。
思及此,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微吟见她神色落寞,心知她又想起那些令她伤心的事情。
曾经所有的好,如今不啻一把把锋利的刀,割在她的心上,痛得麻木之后,让她的心变得空荡和悲凉。
李微吟道:“如今她必然以为她的计谋已经得逞,想必她会放松警惕,趁她处理掉那些东西之前,今日晚上你便上丞相府探上一探,顺便送她一份大礼。”想到温韶筝会被吓到的样子,李微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么爱装神弄鬼,那就让她见上一见。”
叶熙宁被她逗笑了,打手语道:“吓不死她也会吓个半死了。”
叶熙宁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这张脸,清冷有余,慧秀不足。
这张人皮面具,从她在昭云观里重生之后,便跟着她。
在那以后,她便以这一副面孔示人,这面具几乎与她的脸贴合得天衣无缝,就连笑起来时面部表情都自然灵活。
叶熙宁看着镜子,抬手摸上脸颊,从面颊的边缘处一点点将脸上那层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李微吟走至叶熙宁身后,两人一同看着镜中的影像,眉眼五官,即便是她们自己都分辨不出谁是谁,就连眼角眉梢都别无二致。
叶熙宁看着镜中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心中微微一动。
她的唇畔勾起淡淡的笑,平静地道:“谁能想到,当年的宁朝歌没有死,宁家当年生了一对双生女儿。”
李微吟转身取了面巾浸湿后递给叶熙宁她擦拭了脸,绽了笑靥,拉着她坐到桌子旁,道:“来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叶熙宁眼神好奇地看向她,像是在说她竟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李微吟含着笑意看了她一眼,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示意她自己打开。
叶熙宁依她的意思,伸手将盒子打开,看见里面的东西,不由得失笑,问道:“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她伸手一一拿起盒中的东西,烟雾烟幕弹、血包,还有一包磷光粉。
叶熙宁她面上俱是笑意,连带着眼内也是波光流转,眉目间都遮不住她那股明媚的英气。
李微吟看得微微出神,心道,阿宁终归与自己是不同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方才你安顿的时候,我在客栈门口唤了一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儿帮我去买的。”李微吟笑道,拿过叶熙宁手中的烟雾弹烟幕弹晃了晃,语气略带俏皮,“装鬼嘛,要装得像点才够吓人,我家阿宁的轻功这么好,飞檐走壁不在话下,随意飘一个,再带点烟雾,到时候往脸上扑点磷光粉,这大晚上的又是烟又是一张鬼脸,叫人不信真见鬼了都难!”
她又指着那血包道:“还有这个,到时候你就这么往脖子上抹一圈,不是宁朝歌回来了还能是谁?”
叶熙宁未曾想到,李微吟向来稳重温和,可戏弄起人来,比她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忍不住取笑李微吟:“原来你这样坏!”
李微吟却不甚在意地道:“这叫以牙还牙,以恶制恶!”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
裴衍坐在案前,看着桌上那一盘棋局,无人对弈,他便一人下两人的棋子,正入神间,李豫白咬着苹果大剌剌大咧咧地进门,见他正在下棋,奇道:“今日怎么如此空闲,最近不是一直忙着查案的事情吗?”
裴衍头也不抬地回道:“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得静下来好好想想才行。”
李豫白也不问他要想什么,只是极为不屑地道:“我这儿有个消息,我觉得比你那破棋局更让你感兴趣。”说罢,他又咔嚓一口,便将手中的苹果又咬去一小半。
裴衍抬头看见他这副吃相,嫌弃地摇了摇头道:“豫白,你能注意点你的形象吗?好歹也是堂堂御林军副统领。”
李豫白呛声道,:“嘿!就你平时那些臭毛病,比一姑娘家还麻烦!我说你还要不要听我的消息了?不听你可别后悔啊!”
“听!自然要听!是关于熙宁的?”裴衍含笑看着他,也不在意他方才对自己的嫌弃。
他深知李豫白的个性,他极不爱管闲事儿,若非关于熙宁的消息,绝不会是如此“邀功”似的样子。
李豫白叹了一口气,一脸无趣的样子,说道:“你怎么一猜就中!”
裴衍随手将手中执的一颗白子砸向李豫白,李豫白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住,只听他低低笑着又催促道:“赶紧说!”
“我收到消息,叶熙宁带着李微吟离开丞相府了,现在陆澈正派人找着呢!”他指间手指翻飞,将手中的棋子一掷,噌的一声,那白子正落在棋盒之中。
裴衍听见这个消息,眼中一亮,不禁赞许道:“我家阿宁走得真是时候。”
李豫白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抱着双臂捋了捋身上起的鸡皮疙瘩,嘴上咝的一声,道:“裴衍,我怎么觉得自从你认识这叶熙宁之后,不要脸的功夫愈越发炉火纯青了?听小丫头说起这个熙宁姑娘,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猜她要是听见你说这话,会不会打你?”
裴衍眸目光一沉,忽然点了点头,像是慎重想过之后才正色道:“嗯!她应该会打死我的!”
谈及叶熙宁,裴衍心情愉悦,又似想起了什么,眼内波光流转,朝着李豫白道:“吩咐下去,赶在陆澈之前找到她们。”然后毫不犹豫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留下屋内一脸讶异之色的李豫白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句:“裴衍啊裴衍,我看你这回是真栽了啊!”
已入夏季,蝉鸣声响,到了晚上叫声方才低下来。
夜色一暗,整个靖阳城便陷入沉寂之中。
叶熙宁拿着那些李微吟替她备下的那些东西,在夜色之下飞掠过一座座高墙,犹如在长空中掠过的一只轻燕。
相对于深不可测的端穆王府和重兵把守的平西王府,丞相府对于叶熙宁而言,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刚过夜半二更天,在寂静的夜色中,叶熙宁轻松撬开温韶筝的房门,闪了进去。
她的动作,如同落爪无声的猫一样,悄然走至温韶筝的床边。
她看着床上躺着的人,温韶筝睡得正沉,不知此刻床边正站着一个人。
叶熙宁果断地伸手点了她的睡穴,然后大大方方地将屋子内的柜子翻了个遍,也未曾找到温韶筝她所服用的丹药。
她的眼神投向温韶筝,正想着温韶筝她会将东西藏在何处之时,忽地想起从前温韶筝有个习惯,喜欢将银子藏在鞋中,她心中一动,上前两步,走回她的床边。
她,蹲下身来,向床底一看,伸手往她那几双鞋的鞋面上摸去。
待她摸到第五只鞋子时,手按到鞋中藏有东西,立即将鞋取了出来一看,鞋中却是温韶筝攒的银子。
叶熙宁她一怔,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她如今身份早已与从前大有不同,却仍旧有这样的习惯,她心中难免唏嘘。
叶熙宁不放弃地又伸手去摸,察觉到第六只鞋中又有东西,手指伸进鞋中一掏,便摸到一个小瓷瓶,取出一看正是她要找的东西。
她打开瓶塞,闻了闻瓶中之药,眉头一蹙,这些年她与李微吟一起,耳濡目染已将药材辨识学得差不多。
她的五识较于常人异常灵敏,凭着她敏锐的嗅觉,只靠闻药丸透出的气味,便能分出是哪几种草药制成的。
她眉头越发蹙得更紧,将瓷瓶中的药丸倒出一颗,便将东西归到原处放好。
叶熙宁将那一颗药丸收好后,起身看向温韶筝的睡颜,她从前从未像此刻这样认认真真地看过温韶筝她。
温韶筝的眉目浅淡,虽非一眼看去便觉容貌非常突出的女子,却是那种从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间,便能觉察出她是细心文静的女子。
而叶熙宁她才渐渐意识到,温韶筝对陆澈,怕是不亚于当年自己对陆澈的感情。
如今回想起曾经的种种,她方觉自己忽略了太多细节。
她记得有一次,她喝了温韶筝做的核桃花生芝麻糊,因为糊中的花生并不多,芝麻的香味盖过了花生的味道,她便没有注意。
没过多久,她身上开始渐渐起红疹方才知道原因,可是已经晚了。
她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因过敏而昏厥过去。那时候陆澈焦急地抱着她一路飞奔至药馆。待她醒来之时,温韶筝红着眼睛闷声坐在一旁,叶熙宁她以为温韶筝是担心她,因为内疚而哭,心中很是感动。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这事情,温韶筝挨了陆澈的训斥,心中委屈才哭了。
那时候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训斥,如今想来温韶筝心中确实委屈,只不过那不是因为被陆澈责骂。
温韶筝委屈,是因为她的一个无心之举差点要了宁朝歌的性命,却也让她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陆澈虽然平时对这位宁国侯府的大小姐冷冷淡淡的,可是他的心早就被宁朝歌她占据了。
叶熙宁静静地站着,看着沉睡中的温韶筝,又想起刚到丞相府时温韶筝做的那一碗加了花生的糊,用来试探李微吟,心情顿时五味杂陈。
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历的事情,让她不断地推翻之前自己意识当中所认知的一些事情。
叶熙宁努力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刚想伸手解开温韶筝的穴道,又想到李微吟准备的那些东西,便取了出来。
她将血包掐破,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她一脸嫌弃地闻了闻,手指沾蘸了血便往脖子上涂了一圈,又将烟雾弹烟幕弹点燃,挂在身后,最后才将那些磷光粉小心翼翼地涂在脸上,待准备好后,又检查了一下身边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收拾好后才将温韶筝的穴道解开。
温韶筝的穴道被解开之后,微微蹙了蹙眉头,睡梦间只觉身子有些僵硬不舒坦,随即朝着床边翻了个身,却隐隐听见熟悉而又幽幽的声音:“韶筝——韶筝——韶筝——”
温韶筝正在半睡半醒间,乍一听见这个声音,心中一凛,眼睛极涩,勉力才睁开眼。
恍惚间,她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站在她的床头,顿时只觉得毛骨悚然。
“韶筝——韶筝——”
温韶筝的眼睛一下放瞪大,意识从睡梦里收回,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声音正是这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影发出来的。
温韶筝只觉得浑身战栗,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动了眼前的“鬼”。
更让她怕得要命的是,她竟然听出了这个声音!
这分明是……分明是宁朝歌的声音!
这个意识,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起来,恐惧让她如同躺在冰床之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觉面上有衣袂带起的风掠过,令她汗毛竖起。
那白色的“鬼魅”披头散发,此时低垂的头一点一点地抬起来,藏在长发后的那张脸,透着幽幽的绿光。
叶熙宁她抬起头后,头发自中间分开,完全露出了那张脸。
温韶筝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头皮正在发麻,而身上一阵阵的冷汗,渐渐沁湿了衣衫。
那张泛着幽幽绿光的脸,赫然就是宁朝歌!
“韶筝……我的脖子好疼啊……真的好疼啊……帮帮我……你帮帮我……”那“鬼魅”痛苦地说着,脖子上一道血淋淋的痕迹。
温韶筝的精神几乎崩溃,原本屏息着,此刻忍不住大口大口喘着气,已近疯癫。
叶熙宁藏在衣袖之下的手渐渐凝起内力,她轻巧地使着轻功微步向后移着,在温韶筝眼里却是飘着,那身后的烟雾随着她的移动渐渐飘散开来。
叶熙宁抬手甩袖间,朝着温韶筝床边的窗户催动掌心的内力。
那扇窗被内力击开,窗轴吱呀一声转动,声虽不响,却在这样宁静的夜里惊得温韶筝原本哽住的喉咙,发出惊天的恐惧尖叫声:“啊——!啊啊啊——!”
她迅速蜷曲着身子躲在床角,拉过被子蒙住整个人,一直不断地尖叫。
叶熙宁心下冷笑一声,口中仍是念念有词:“韶筝……帮我……帮我啊……韶筝——韶筝——”
她飘然而出,丞相府之内早已被惊动,她算好时间,犹如轻燕低飞,又如夜色中的蝙蝠一般,从西厢飘过,恰好让一群夺门而出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下人看见她飘浮着的身影。
那披散的黑发被夜风吹起,让她整张泛着荧光的脸暴露在众人眼前,为首的下人一见这阵仗,腿一软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那些人惊恐地乱窜着,全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只会惊恐地喊着:“有鬼啊!有鬼啊!”根本无暇顾及她会去哪里,只期盼她赶紧从他们眼前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