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城,谢府。
正是正月初一,谢闫枳才从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回到府上,刚下马车便有仆从上前,将一早收到的从云州送来的加急书信交与他。
马车上又探出一人来,正是如今的刑部尚书林慎思。今日下朝之时,他正与谢闫枳闲谈如今朝局之势,两人便顺道一起坐了马车从宫里回来。
林慎思挑着帘子看着他,只见谢闫枳立即拆了仆从奉上来的书信,原本浮着浅笑的唇角微微一勾,加深了笑意,看完之后便收了书信朝他看来,道:“小衍要回来了。”
林慎思一怔,狐疑地看着他,道:“圣上下了圣旨让他班师回朝,这事朝中之人都知道。”
谢闫枳却摇了摇头,那笑隐含着莫名的深意,道:“他这一趟回来,可有好戏看了。”
林慎思原本只是顺道绕一趟谢府,听闻此言,却忍不住干脆起身下了马车。见谢闫枳笑容狡猾,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谢大人你别这么瞧着我,总让人觉得你不怀好意。”
谢闫枳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抬手一请道:“林大人走吧。”
两人便一道进了谢府。
听闻林慎思到了府上,灵姝大长公主亲自安排下人送了些糕点、茶水过来。她与谢闫枳的一双儿女谢双绛与谢怀瑄原本闹着要谢闫枳与他们一同放爆竹,被灵姝大长公主劝了下来,说父亲要与林叔叔议事,待事情一结束便好好补偿他们,才将一双闹腾的小儿女带走。
林慎思看着这一家人和睦的样子,大抵因着过年的气氛,心中竟有几分艳羡,看着灵姝大长公主领着一双儿女离去的背影,微微笑道:“谢兄真是好福气。”
谢闫枳揶揄地瞧着他道:“不如趁着这几日得空,我让长公主替林大人物色几位看看?”
林慎思闻言却面色尴尬,忙摆了摆手,讨饶似的将话题转回,道:“裴将军信上怎么说?”
谢闫枳这才敛了取笑林慎思的心思,道:“小衍已经在回靖阳的路上了,如果不出所料,再过两三日便可到靖阳了。”
“这么快?”林慎思有些意外,转而一想,离楚国提出议和和亲之事,事涉裴氏三小姐,他多少也听闻过一些关于这位裴三小姐的事迹,是裴国公极为宠爱的掌上明珠,心中便也释然,道,“听闻皇上已经派了礼部的人着手安排和亲之事。”
圣旨未下,口谕却已传达,这已是既定之事。裴衍前些日子先是下落不明,后身受重伤而归的消息传回靖阳城时,举朝震惊。如今他伤势未好,便如此着急赶回靖阳城,所为之事必定与和亲有关。
提及此事,谢闫枳心思显得有些沉重,嗯了一声后,又顿了顿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我所查得之事,也足以让这朝堂哗然了,不过因着小衍一直在云州,按兵不动而已。此番他回靖阳,你我便可行动了。”
他眼内沉沉,不见方才嬉笑之态。
林慎思蹙着眉头,迟疑地点了点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刚想开口相问,忽然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想借宁国侯府一案,搅和和亲之事吧?”
谢闫枳见他洞悉自己的用意,一笑,纠正道:“不是想,而是正要如此。”
林慎思只觉头大,原本宁国侯府一案已叫他头疼,若再牵扯上别的事情,更不知事态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他想责备终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甩袖道:“你们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
“林大人也不遑多让,要不然怎会与本官‘同流合污’呢?”谢闫枳笑意舒展。
林慎思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人啊,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正月初三,裴衍一行六人,从崇安门入。
裴衍一回到靖阳城,便直奔太央宫而去,叶熙宁和其余人等一道回了裴国公府等候裴衍的消息。
这年尚未过完,朝中已因诸事风云暗涌。
先是离楚定远王楚照南提出议和之事,并求娶裴国公府的三小姐为定远王妃,谁知裴衍得知消息之后急速赶回靖阳城,反对议和及和亲之事。却未料两日后,皇帝一道圣旨,将裴国公府的三小姐封为嘉懿公主,并着其前往离楚和亲。
此事风波未定,大理寺卿谢闫枳主审的宁国侯府一案又有了新的线索,平西王一案与宁国侯府一案背后的干系牵涉甚广,幕后仍有主使尚未露面。
此消息一经传出,朝野震惊。
如此一来,朝堂的局势开始变得有些微妙。原本忌讳与宁国侯府牵涉上一丝半毫干系的官员,在谢驸马爷正式重新开审宁国侯府一案后,竟纷纷呈递奏折,历数平西王数年来的罪行,好像此时踩上平西王一脚,便可立时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耿耿,又有些从侧面暗示宁国侯府受冤的意味。
这些呈上来的奏折,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平西王不光私自开采铁矿打造兵器,意图谋反,且多年来以权谋私,在南方各个郡以征收军资为名,搜刮民脂民膏,强迫各地官员每年为其上供军需银两。而平西王这些年来所私吞的银两钱财,不知去向。
经各地官员呈报,所涉及之数庞大,竟是如今国库银两的数倍。
此事令皇帝万分震怒,下旨命谢闫枳一定严查彻查。
而正在此时,定远王楚照南携嘉懿公主前往靖阳城,皇帝命陆澈全权督办和亲一事,并与定远王商议议和细节,又指了靖阳城一处大宅作为定远王的临时府邸。
裴清懿回靖阳之后便被留在了太央宫中,不日将正式受封。
这一道道圣旨下得急,令裴衍措手不及,本想回朝阻止此事,却不想已无力回天。
就在裴清懿回靖阳之日,身在御林军军营的李豫白被看押了起来。
璟瑄殿乃太央宫偏殿,裴皇后迈入偏殿之时,看着殿内凌乱不堪的陈设、地上被剪烂了的嫁衣,以及跪了一地噤若寒蝉的宫女,示意跟在身侧的宝玺让众人退下。
裴清懿背向着她,也不起身请安,听见身后宝玺的声音,只怒道:“走,你们都给我走!”
她伸手欲砸东西,目光所及之处却已无物件再让她发泄心中之气。
“宝玺,你也先退下吧。”裴皇后吩咐道。
“是,娘娘。”宝玺福了福身,看着这一地狼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退了下去。
裴皇后小心地绕过地上被砸的东西,走到裴清懿身前,看着她一脸倔强的神色,温和地看着她,手覆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道:“阿懿,这世上不会有人事事如意,即便贵为公主如遇和亲之事,也应当仁不让,何况身为世族女子。”
裴清懿将眼神投向裴皇后,强烈的抵触从她的神情之中显露出来,她道:“可我不愿意,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裴皇后虽知幼妹的性情,一旦认定的事情任谁劝解也没有用,却仍是道:“定远王非但承诺两国立下议和协议,且许你王妃之位,足见诚意。他虽城府极深,待你之心却不薄,将来若继承离楚大统……”
裴清懿知晓长姐要说什么,急切之下面色涨得通红,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立即打断了皇后的话,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王妃之位,我也不稀罕将来他当上什么劳什子皇帝,我更不稀罕那个什么破皇后之位,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只想嫁给豫白。”
裴皇后面色一沉,无奈地看着她。
裴清懿亦觉方才自己的无礼,放软声音,委屈地上前一步抓住皇后的手道:“姐姐,我求求你了,你帮我向皇上求情,皇上向来敬重你,如今你又身怀龙子,若是你开口求他,皇上一定会答应的。”
裴皇后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狠心将手从她掌心抽离。
裴清懿几乎要哭出来,只听裴皇后道:“阿懿,从前你的任性与小脾气大家都宠着放纵着,如今这件事情却万万不能再让你恣意妄为了。你若再这样胡闹,李豫白的性命便堪忧了。”
裴清懿脸色一白,急急地问道:“豫白怎么了?”
裴皇后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道:“皇上知道你是因他不愿出使和亲,已命人将他关押起来,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做吧。”
裴清懿蓦然听到这个消息,惊得脸色又苍白了几分,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长姐,一面向后踉跄了几步,一面颤声道:“你们……你们竟然为了逼迫我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这一瞬,裴清懿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悲且又可笑,想到李豫白如今的处境是被自己所连累,她的眼泪哗哗落下,心中委实难以相信,自己至亲至信之人,最终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逼她答应和亲。
她原以为回到姜靖国,所有人都会帮她,却未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她只觉心头冰凉,难以抑制心酸和不甘,想努力维持表面的镇定,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懿?”裴皇后心惊于她的反应,欲上前扶她。
裴清懿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忙向后又退了几步,像只受了惊的小鹿,警惕而又防备地看着她道:“别碰我!”
宝玺听到屋内的动静,生怕两人起争端,又想着皇后有孕在身,唯恐伤及龙胎,担心之下便顾不上皇后未曾召唤,推开了屋门疾步进来看一看。
她几步上前,扶住裴皇后,见她并未有什么异样,仍旧不放心地唤了一声:“娘娘?”
裴皇后双手冰凉,只见幼妹眼中微有泪光,已是到了伤心处。她深吸一口气,唯有坚定冷硬地道:“你好好想一下,和亲之事已是定局,你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危害到你身边的人,届时后悔……可就晚了。”
她握了握宝玺的手,道:“我们走。”
裴清懿看着长姐离去的身影,感受着这四周的安静与空旷,这自幼起便熟悉的太央宫与亲人,此时却叫她觉得分外孤寂与陌生。
裴衍此时已被诸事弄得焦头烂额,李豫白因裴清懿和亲之事被关押,令他始料未及。他开始觉得自己想扭转的局面,或许付出再多的努力,最终裴清懿也会因为李豫白的安危而选择妥协。
他太清楚裴清懿的性子了,若是强求,她大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若是问题转嫁于李豫白身上,情况就会大有不同。
正当他为此事焦灼之时,大理寺却于靖阳城郊外前朝古墓中发现大量藏于古墓之中的珠宝钱财,怀疑这批巨大的财富正是平西王所留下的宝藏。
这日皇帝设宴宴请定远王,朝臣百官皆在,正商定和亲事宜,谁知裴清懿忽然闯入殿中,令皇帝皇后大为意外。
裴皇后立即起身,被宝玺搀扶着上前,生怕裴清懿胡闹。
她严厉地扫向裴清懿身后的宫人道:“公主前来,为何不先禀报?”
身后的宫人跪了一地,裴清懿微微昂首,语中带有讽刺地道:“皇后娘娘都说了,我是大姜的嘉懿公主,既是公主,本公主想做什么,还需征得他们的同意?”
她的目光越过裴皇后,投向那方悠然坐在宾客坐席之上的楚照南,道:“今日皇上与皇后娘娘宴请我未来夫君,又怎么能少了我呢?”
裴皇后未料她是如此反应,伸手上前想要劝阻,却被她闪躲了开去,径直走向御前,微微行了一礼道:“参见皇兄,皇兄吉祥。”
她的称谓已随着她的身份改口,皇帝神色一动,抬手道:“皇妹无须多礼,入座吧。”
裴皇后的一颗心尚提着,回了座位之上,眼中带有忧色,朝着身侧的皇帝看去。皇帝不动声色地朝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静观其变。
裴清懿命人将她的席位设于定远王边上后入座,原本因这一小小风波而停下交谈的各位大臣,又重新投入交谈之中。
楚照南侧首朝裴清懿看去,只见她拿起面前的酒杯,朝着皇帝一拱手道:“清懿敬皇上一杯,愿我大姜江山永固,永享太平。”
裴皇后一怔,看到皇帝亦拿起手中的酒杯,目光扫视群臣,道:“好!愿我大姜江山永固,永享太平!”
席下众臣纷纷举杯附和:“愿我大姜江山永固,永享太平!”
楚照南微微噙着笑意,看着席间众人饮下手中的酒,亦是抿了一口酒,静静地看着裴清懿的举动。
他清楚她的个性,既然闯到御前,必有举动,哪会是来共享两国联姻喜悦的。
裴清懿忽然又起身,朝帝后一拜道:“皇上,清懿即将远嫁,但心中有一心愿未了,不知皇上能否答应臣妹?”
皇帝的眼眸微微一收敛,道:“哦?皇妹有何心愿?”
“请皇上放了李豫白,清懿自会老老实实前往离楚和亲。”她言辞铿锵,掷地有声,让原本一直挂着笑容的大臣们大惊失色,纷纷将目光投向她身侧的楚照南。
裴皇后的脸色亦因为她这一句话而惊得煞白。裴清懿此言,无疑是在要挟皇帝,如若皇帝动怒,后果不堪设想,非但放不了李豫白,就连裴氏一族都会遭殃。她惊愕震惊之余,语气里已带了一分呵斥,道:“阿懿!休要胡闹!”
裴皇后平日里端庄温和的面容上,眉头紧蹙,放置在双腿上的手掌握紧,已是在克制颤抖。令她未曾想到的是,身侧的皇帝伸过手来,覆上她紧握的双拳,轻轻一握,似在安慰她,让她担忧的心思渐渐放松下来。
她眼神温柔地看向皇帝,与他相视一笑,心中已然安定许多。
皇帝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告诉她,他对裴清懿并无责怪之意。
皇帝的眼神回到裴清懿身上,脸色微微一沉,冷声道:“阿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谁准许你提这样的要求?”
裴清懿一脸无畏之色,只是一双灵动的眸子之中已隐有泪水充盈,她刚欲开口,身侧之人忽然开口,声音洪亮:“这是本王的意思。”
满座皆惊,诧然地看向突然站出来说话的定远王。
裴清懿与李豫白素来关系匪浅,这李豫白又与裴衍同在御林军中供职,向来兄弟情义颇深,这些年来裴国公府对这位裴三小姐的婚事,也是听之任之,若非云州战事突起,指不定已然订下婚约,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
楚照南此话一出,就连裴清懿都骇然、惊诧地慢慢回首向他看去,她的眼内俱是惊疑。
在众人的注视下,楚照南坦然起身,上前一步与裴清懿站在一处,朝着座上的皇帝虚虚行了一礼,复道:“这是本王的意思,裴三小姐心中有牵挂,是本王的过失。本王与裴三小姐从前错过,本王对此深感遗憾,却也庆幸余生能与她相守。若是此举能让裴三小姐放下心中执念,本王何乐而不为?”
他说得坦坦荡荡,已然表明了自己丝毫不介意裴清懿心中另有所属。
这令所有人一时间都深感意外,连裴清懿都错愕地看着他。
楚照南唇角微微弯起,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伸手牵住了她的手。他感觉到手中的手一颤,想要退缩,便立即紧紧握住,不让她有半点机会逃脱。
楚照南含笑看向她,在众人眼里,他的目光中少有地带着一丝宠溺之色。唯有站在她身侧的裴清懿才听清了他低语的一句话:“如果你想李豫白活着,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裴清懿眼眶内的泪水滚动着,勉力笑着,眼前这城府极深的人笑容云淡风轻,却不自觉地给她一种压迫感。
楚照南就这样含笑静静地注视着她,任由她内心天翻地覆,却已然断定了她的选择。
裴清懿不明白他为何要帮自己,手已然抖成一片,只轻声回道:“不要以为你救了豫白,我就会领你的情。”
“这情你领不领,都得领。”他依旧浅浅地笑着,原本沉郁的面容此刻如沐春风,眉眼间尽是温柔之色。两人的轻语旁人未曾听见,倒成了一副和睦亲昵的互动之举。
裴清懿抿唇默然地看着他,令楚照南心中胜券在握。
他转首头声音洪亮,朝着皇帝再一次开口,道:“所以,还请皇上成全了三小姐这个心愿。”
上座的皇帝望着并立的两人,沉思着楚照南的用意,静默片刻后终于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就将李豫白放了吧。”
裴皇后终于舒了一口气,不管其中缘由为何,此事若能这样结束,便再好不过了。
裴清懿一声未吭,只木然地随着楚照南的动作坐了回去。直到大宴结束众人退尽,两人一同朝外走去之时,她才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照南清浅一笑,道:“方才在殿内本王已经说明缘由了。”
裴清懿又是一怔,沉着脸道:“是你害他如此,我不会感激你。”
“我从未想要你感激我,”他逼近一步,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里,另一只手扣在她的腰间,力气大得令她挣不脱,“我想要的是你,还有你的心。”
少女清秀的脸庞因他这番举动和言语,涨红起来。她恨恨地看着他,叱道:“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她的面色因怒气而如同染上了胭脂般绯红,怒斥之色在他眼里亦化作了娇嗔。
楚照南低首靠近她的耳畔:“这只是一份小小的礼,我手中还有一份大礼,就看你要不要了。”
裴清懿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楚照南忽然放开了她,理了理衣衫,长身而立。他,一双深邃的眼眸看向她,道:“据我所知,裴三小姐的兄长此时正为宁国侯府一案以及平西王一案头疼不已。”
“那又如何?此事朝中之人皆知。”裴清懿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楚照南面上的笑意暗含深意,看了她许久才道:“等你我大婚之日,我会送上一份最好的聘礼。”说罢,他拂袖转身,跨步缓缓离去。
裴清懿看着他白色大氅之下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的疑虑却更深。
楚照南知道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本朝都不曾查明之事?重重疑云渐渐压在她的心头。
这个看似肆意而无忧的少女,再与自由无关。
正月初六,皇帝命陆澈与定远王签订议和条约。
正月初八,裴氏一族的三小姐裴清懿正式受封为嘉懿公主,不日将以公主之名前往离楚和亲,大婚之日便定在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正月初十,离楚大军正式从云州退往离楚北境,并退离两国国界五十里以外,以示诚意。
所有诏书一下,诸事已成定局。
然而此时,令所有人意外的却是,皇帝在早朝之后,忽然提及陆澈的婚事,欲将尚在闺中的景安长公主指婚于他。原本陆澈可以三言两语推托此事,岂料他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庭拂了皇帝的面子,坦言自己已有心仪之人。
皇帝再问,得到的回复竟是他欲娶李微吟为妻,皇帝虽未表态,却已起猜忌之心,只一句“陆爱卿是念旧之人”,便已叫众人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这念的“旧”是谁,即便不说,也再清楚不过。
裴衍从宫中回府之时,叶熙宁正在军营之中替他练兵,见裴衍前来,便叮嘱了将士们继续,与他一道进了屋子。
“今日早朝结束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或许你有兴趣知道。”裴衍与叶熙宁一道坐在生着暖炉的小桌旁,眼神望着她的脸庞。
叶熙宁也不相问,只向他投去疑问的眼神。
裴衍取了正煮着的茶水倒了两杯,抬眼与她对视道:“皇上要给陆澈赐婚。”
叶熙宁刚拿起茶盏的手蓦然一抖,泼了些滚烫的茶水出来,不由得咝了一声立即放下茶杯。
她刚欲拭去手背上的茶水,被烫着的手已被裴衍抓了过去,只见他干脆地拿自己的衣袖吸去了她手上的茶水,蹙着眉头不悦地道:“就算你心里介意,也用不着在我面前这么失态,故意刺激我吧!”
裴衍这话里一股酸味,可手上的动作却极轻柔,又替她轻轻吹着手,看着烫红了一片的手分外心疼。
叶熙宁心中一软,道:“皇上怎么忽然提及此事?”
裴衍抬眸看了她一眼,道:“景安长公主爱慕陆相多年,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面上的神色活脱脱就是在指责她红颜祸水,酸溜溜地说道:“早些时候还有宁朝歌挡在前头,现在宁国侯府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陆澈也一直未曾娶妻,景安长公主是皇上这些妹妹里唯一一个还未曾出嫁的。她与陆澈同岁,过了这个年,就二十有五了,全靖阳城再找不出比她年纪还大的尚未出阁的女子了,皇上就想成全了他们。”
裴衍话里有话,叶熙宁岂能听不出来?可如今她却没工夫理会裴衍这醋坛子,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缓缓抽回了手,轻声道:“原来是景安长公主啊……”
裴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不过事情峰回路转,陆澈非但推辞了皇上的赐婚,还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已有心仪之人。”
他望着叶熙宁的眼神别有意味,让她略微有些奇怪。
他接着道:“那个人,便是李微吟李姑娘。”
叶熙宁惊得一下站了起来。看到她反应如此激动激烈,裴衍心中又有些吃醋了,跟着起了身追问道:“你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他?”
叶熙宁略微一怔,见裴衍满是憋气的神态,心知他是误会了,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乱吃什么飞醋,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裴衍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欣喜道:“你当真不在意了?”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道:“不管是从前的宁朝歌还是如今的叶熙宁,从不轻易许诺,可我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尽我所能去完成。”她微微一笑,柔声说道,“裴衍,这一生错付一次就足够了,我既决意与你一起,今后便不会再改变主意。我不是三心二意之人,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除非你变了心,可若有那日……”
“没有那一日,绝不会有那一日。”裴衍急急地打断她的话,听她这么说,心中喜不自胜,道,“这是我盼了多年才等到的,阿宁,我裴衍绝不会负你。”
“倘若有一天,你心里不再这么喜欢我了呢?”叶熙宁听着他的话,偏首笑着问道。
他头一次听她这么问,心中的欢喜难抑,又道:“我认定了的人,说什么也不会放手,除非天地尽倾,此生不换。”
裴衍这一声承诺,令叶熙宁眼圈忽然泛红,眼眶里也随之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裴衍看着她的神态,微微一怔,然后又释然地舒展双眉,上前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谢驸马爷已经全面着手替宁国侯府翻案一事,等此事一结束,你我便成亲可好?”
这回轮到叶熙宁怔了怔,瞧着他诚恳的模样,她忍不住点了点头,应承了他的要求,道:“好。”
裴衍心中高兴,只见她清秀干净的容颜,此时微微泛着红色,像是染了胭脂一般,变得娇俏起来,她这副模样引得他心口微微一烫。
他才微微一低头,叶熙宁便知他要做什么,忙抬手挡在唇前,往后退了一步警告道:“裴衍,这是大白天!”
他觉着好笑,反问道:“那又如何?”
他一面说着,一面逼近一步。
她又退了一步,道:“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
“谁这么不识好歹,坏我好事,我便打得他以后再也不敢迈进这间屋子。”他又逼近一步,笑得肆无忌惮。
“况且我是亲我自己的媳妇儿,别人管得着吗?”他欺身上前。
待她退无可退之时,便是他得手之机。
陆澈虽未主动提及婚事,消息却很快传遍了整个靖阳城。靖阳城的人茶余饭后最爱谈论这些小道消息,这几日朝中知晓此事的大臣们回到家中,自然免不了与家中女眷提及此事,一来二去,这事便迅速传开了。
有人替景安长公主扼腕,她恋慕陆相多年不肯出嫁,拒绝了所有王公贵族的亲事,就为了等陆相有朝一日能点头,谁知半路竟冒出个与宁朝歌长得一模一样的李微吟来,多年恋慕无果不说,如今还成了靖阳城的笑柄。
温韶筝惊闻此事时,正在商行采购府中所需用品。她失魂落魄地丢下一众人,不顾府中下人的呼喊,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朔风呼啸,吹得她心头寒意彻骨。
她又哭又笑地走着,街上的人看着她发疯似的样子,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可她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她心中有太多的苦,又毫无立场去质问他。
这些年陆澈不说,她不问,可她知道他对她从来都是刻意保持着距离。他不忍伤她的心,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可以让她渐渐死心。
她以为,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和坚持,终有一日,陆澈会看到她的好,陆澈会不忍心让她再如此等待下去,蹉跎岁月。
“陆澈,你放不下她,你心里终究还是只有她。”
“可笑,可笑至极!”
“李微吟,赢的那个人始终不是你,我们都输给了宁朝歌。”
“陆澈,当年亲手对付她的人是你,我以为给你时间你就能忘记,为什么?为什么?”
温韶筝心中不断地问着,不断地怨恨着,这股恨意浇得她心头的狠意遏制不住地生了出来。她忽然停下脚步,收敛了神情,喃喃道:“不行,我不能让她嫁给陆澈,我等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输给那个贱人!”
她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抹去,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迅速行去。
嘉懿公主出嫁一事已成定局,纵使裴衍再怎么想改变,已然无济于事。
皇帝早已下旨,等嘉懿公主成亲之日,李豫白便可释放。
叶熙宁在听闻陆澈与李微吟之事后,去过一趟陆府。在李微吟处得知陆澈并未向她提及过此事,叶熙宁心下气愤,欲前去寻陆澈问个究竟,却被李微吟拦了下来。
“他既然当着满朝文武这么说了,却从未亲自向你说起此事,为何你不向他问个究竟?”叶熙宁忍着心中的不满,蹙眉问道。
李微吟笑得柔和,被叶熙宁扶着回了榻上,因方才着急阻拦,她面色有些涨红未退,道:“阿宁,此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叶熙宁盛怒的目光未减,却仍因李微吟而压制着心中的怒气,道:“如果他不想娶你,就不该来招惹你!”
李微吟抓住了她的手,笑得无力,摇了摇头道:“阿宁,或许你不信,他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你。我离他越近,就越清楚他心里的人是谁,我不过是他拿来搪塞景安长公主的借口而已,况且他可从未向人说过,他心仪的那个人是我。”
心中虽明白,可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李微吟却清晰地感觉到心忍不住有些难过,可正因为如此,她时时刻刻警醒着自己。
叶熙宁眉峰紧蹙,显然极为厌恶听见这种话:“他心里如何想的唯有他自己知道,当年我没有看清,如今更看不清,我只希望他不会再来伤害你。他越是这样暧昧不清,对你的伤害才越大。阿吟,你跟我去裴府住吧,现在就走!”
见叶熙宁拉着她便要往外走,李微吟急忙阻拦道:“阿宁!”
“你舍不得他?”叶熙宁警觉地反问道,见李微吟神色难言,又肯定地道,“你舍不得他!你真的对他动了心!”
李微吟笑得苦涩,从那时候陆澈将她从京兆衙门带回时,她便知道自己逃不开了。面对叶熙宁的责问,她从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却无法再否认。
她颤声道:“阿宁,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着走完多少时间,能在这有限的余生中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我已经很欢喜了,只是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
眼前的女子痛苦而又苍白的神色,如同秋风扫过后的百花,开始枯败凋零。
瞧着李微吟瘦削的身体,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叶熙宁心头一惊,将她扶到一边坐着。
她想起曾经痛苦的岁月里,这个身体羸弱的女子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心与信任。
那个时候,李微吟时时刻刻待在她的身边,在她惊慌无助的时候,用瘦弱的肩膀轻轻揽着她,抚着她的后背,陪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充满梦魇的夜晚。
她安静得就像一道影子,始终静静地陪伴在叶熙宁身边。
“你没有对不起我,”叶熙宁她轻声道,“宁朝歌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李微吟微微一怔,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仿佛只有这样用力地抱着她,自己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隐约又压抑的哽咽声。
外面风雪又起,叶熙宁听着李微吟平缓的呼吸声,才发现她已经睡了过去,便将她放在榻上,取了被子替她盖上。
叶熙宁细细替她将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好,低声道:“好好睡吧,等这风雪过去,或许有另一番天地。”
“如果他能给你你想要的幸福,我希望他不会辜负你。”她轻声道。
裴清懿大婚那天,刮了几天风雪的老天,终于放晴。
她穿着火红的婚服,于玄武殿中拜别皇帝皇后。定远王的迎亲车驾,正于玄武殿外候着。今日一去,她恐无再回靖阳城之日。
当她决然地踏过大殿的门口,眼前的山河她从小看到大,从未像此刻这样叫她觉得她需要为了这如画江山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她平静地走至御道前,背后一众大臣屏息侧首望着她。
她的眼,就看着御道之下的人,掩藏在婚服之下的手紧紧握拳。
看着李豫白已被释放,她心中多少还是放心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缓步往下走去。如今她能做的,不过是“舍弃”二字。
她明明不舍得,可却不得不舍。
几步之后,她忽然驻足回身,遥遥望着正互相执手站在金殿之上的皇帝和皇后,他们是她的姐夫和姐姐,却要将她送去离楚。
“我要嫁豫白。”第一声,平静轻柔,像是最受宠的小妹妹对长姐倾诉她心中欢喜的、最想嫁的那人是谁。
她的任性和自由,从此都将不再。像是为了发泄这最后的怨怼和内心的不平一般,这一声虽不大,却令满朝文武骇然失色。
不承想有如此狂放大胆的女子,在出嫁之日还这般言之凿凿要嫁与他人。
裴皇后脚下微微一晃,似要摔倒,身侧的皇帝忙伸手稳住她。
“我要嫁豫白!”第二声,坚决坚定,她在告诉这满朝文武官员,她一个女子心中最期盼的愿望,即便如今被迫和亲,她亦不曾有所改变。
“我、要、嫁、豫、白!”这第三声,她向着这一方天地道,决绝而痛苦。
她就是要告知天下,她心中所爱是谁。
裴清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走过李豫白身侧时,顿足转头看他。
她绽起笑容,两人之间只差一个转身,她的脚步朝着他的方向动了动,像从前那样笑着,踮起脚尖伸过左手捂住他的双眼,轻声道:“别看我,豫白,永远别看我离开的背影。”
她的右手郑重地放置在他的胸口,轻柔的动作却像有千斤重般压在他的心上,她道:“无论从今以后我会成为谁,我都不会忘记曾经跟在你身后那个小丫头,心里有多欢喜能和你在一起。”
“你能再叫一回我的名字吗?”
裴清懿久久未能听见李豫白的回应,心中的难过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叫她不能呼吸。
她笑得凄切,哽咽道:“从小到大我要什么有什么,爹疼娘爱哥哥宠,我姐姐是皇后我姐夫是皇帝,裴氏并不需要用我的婚姻来交换更稳固的地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你一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可是偏偏最后我要嫁的人,不是你。”
裴清懿终是麻木地退开一步,极尽全力地弯了弯唇角,积蓄的泪水却因为这个笑容从眼眶里滚落。她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又笑着点头:“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这就足够了。豫白,无论我嫁给谁,你都要记得,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来日到了黄泉,你可一定要记得将我带回来。”
她轻声叮嘱着,温缓的声音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剑,在他心上刻着。直至多年以后,他调往云州驻守,仍旧清楚地记得她出嫁时的模样,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和哀伤。
这个女子一生的骄纵和自由,在这一场政治婚姻中败落。
至此姜靖国与离楚国联姻,享太平盛世。
而天下之人很快就会遗忘,那是一个女子用她一生的幸福所换。
第十八章 落子无悔几多悲
因靖阳城郊外古墓宝藏一事,谢闫枳追踪线索,命人逐个排查附近曾出现的可疑人物。
可是每当他们稍有线索之时,所要找的人不是搬走就是失踪,那隐藏在身后的黑手,总是快他们一步,将线索切断。
“越是如此,我越觉得我们离真相不远了。平西王背后确实有人,当年宁国侯府之事,并非平西王所谋害,而是隐匿在这背后之人。”说到此处,谢闫枳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仿佛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这人的掌握之中。
裴衍双眉一动,话却不着边际,忽然问道:“古墓那批宝藏听说价值不菲,足以抵上几个国库的数额,户部近来忙坏了吧?”
谢闫枳了解裴衍的个性,倒是没有多少反应,只应了声“是”。
刑部尚书林慎思却是被他这一语给惊到了,两颊的肌肉忍不住抽了抽。
“你们准备怎么处理这批钱财?”裴衍忽又问道。
“怎么?”谢闫枳问道。
裴衍只是极为平常地提醒他:“你说如果它有主人,那这主人肯定比我们想找他更急于拿回这一笔钱财吧?”
谢闫枳一拍脑袋道:“我真是糊涂了,最近急于破案,却忽略了这件事情!小衍啊小衍,还是你聪明!”
听着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林慎思的脸色却不大好,若有所思地来回踱了几步,面上神色凝重。谢闫枳狐疑地看着他,问道:“林大人这是怎么了?”
林慎思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道:“你们不觉得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在太过于平静了吗?”
谢闫枳愣怔的眼神地看看他,又看看裴衍,忽然觉得林慎思方才说的这一句话,让他原本有了底气的心,像是被砸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似的,深得可怕,静得可怕。
裴衍渐渐凝住目光,朝他们问道:“户部那边准备何时将这批财宝转移至国库?”
“充入国库之前户部之人清点数额便要花上十日左右。”谢闫枳答道。
“裴大人是担心对方会趁着户部转移这笔财宝之时下手?”林慎思深深地看了裴衍一眼,问道。
裴衍点了点头,反问:“如果换作是你们,这时候是不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谢闫枳凝眉,裴衍向来聪慧剔透,经他这么一提点,他方才意识到自己最近所做之事全都走向了一个误区。他眯了眯眼,道:“小衍说得的有道理,如此说来,其实之前我派去查访之事有些过于冒失了,反倒让对方警惕了。”
“非也,”林慎思忽然松了一口气,语气轻松地含笑道,“在本官看来,这反而会稳住对方。如果我们什么举动都不采取,才会叫那人疑心。隐藏了这么多年,任何反常的举动,都会让他忌惮。”
裴衍亦向林慎思投去赞赏的目光,肯定道:“林大人说得的是,谢兄照常派人查访,让对方放松警惕,其余事情,就交给我跟林大人来处理吧。”
几人开始商榷下一步的行动。
正月尚未过完,户部清点完所有靖阳城郊外古墓中的财宝后,运往国库的途中,御林军突遭偷袭。
裴衍和叶熙宁赶到案发现场时,大夫正替李豫白包扎手臂上的刀伤。只见四处就地休息的御林军弟兄们多多少少受了一些伤,所幸的是没有人有性命之忧。
“看起来这帮人只是想劫财,并不想与官兵以命相搏。”叶熙宁扫视一眼后道,“这做法倒是有些像江湖人的手法,掩人耳目,必有猫腻。”
裴衍点了点头道:“林大人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在这批官银上动了手脚,追鹞和拂衣已经行动,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他们再次将目光再次投向李豫白时,李豫白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只见他动作十分不便地抬着手,将手往衣袖里套。
裴衍上前几步,道:“我来吧。”
李豫白笑了一下,道:“你平时不总觉得我们在军营里待着不干净吗?怎么现在居然主动替我穿衣服?”
两人说话间,裴衍已经帮他将衣袖穿上,听到这话蹙着眉头一脸嫌弃地道:“自己系上。”
李豫白见他这副样子,觉得这才是裴衍,摇了摇头笑着将衣服系上。
裴衍又问道:“你怎么会受伤的?不应该啊。”
“呵,不小心呗。”李豫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解下腰间的酒壶来想要喝酒,被裴衍一把夺下,又扔回了他身上。
“都受伤了就少喝几口。”
“你什么时候连这事儿也管了?”
“阿懿不在我就得管着你!”
裴衍这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愣了愣。
叶熙宁见他们忽然提及裴清懿,心中也是一阵唏嘘难过,道:“没事就好。”她朝裴衍看了看道,“接下来怎么做?”
裴衍抬手拍了拍李豫白没有受伤那方的肩头,无言地安慰着他,长叹一口气道:“接下来准备去挨骂。”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明劫朝廷官银,还在京畿重地来去自如,皇帝听闻此消息后,震怒之下,将所有涉案人员关押,一一审讯排查。
半月之后,案件毫无进展,皇帝愈越发不满,盛怒之下命大理寺和刑部一干人务必在十日之内查清此案,否则革职查办。谢闫枳和林慎思因此遭受了巨大的压力。,而其中的原因,却是此案所牵涉出来的隐藏着的巨大阴谋。
因宝藏被劫一案,朝中风声鹤唳,靖阳城中亦是加强了守卫,实行宵禁。
然而此时,又传来各地藩镇势力异动的消息,才解决云州大患,内乱又起。皇帝立即派遣朝中使臣前往各地藩镇安抚,却未料所派去的官员,无一回朝。
那日在玄武殿上,裴衍与谢闫枳一同提议,请端穆王爷出面前往各地藩镇游说。端穆王爷贤名在外,又是皇室宗亲,藩王此次起兵发难本就师出无名,倘若再对深得民心的端穆王爷下手,即便夺下江山也必将失去民心,因此不敢轻易对端穆王爷下手。
皇帝听后,无奈之下准了裴衍的提议,并命其亲自前往端穆王府。
可是令裴衍与谢闫枳没有想到的却是,他们刚到端穆王府,就被王府的下人拦了下来。当裴衍言明来意后,王府的下人仍是拒绝通报。他们正气恼,见到王府的老管家出来,裴衍立即道:“老管家,我与谢大人有要事想见王爷,还请老管家禀报通传一声。”
老管家无奈地看了一眼裴衍和谢闫枳,朝着两人行了礼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裴大人,、谢大人,不好意思,我家王爷身体抱恙,闭门不见客,两位还是请回吧!”
裴衍不想竟得到这样的回复,不依不饶地道:“王爷既然身体有恙,不如在下跑一趟陆相府,将李姑娘接到王府,替王爷诊治一二?”
老管家却仍是摆摆手道:“不必了,已召太医瞧过了,就不麻烦裴大人了。”他叹了口气又道,“两位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朝廷的事情。我家王爷说了,没有皇上亲下的手谕诏书,他绝不会再涉朝政。”
当年因宁国侯府一案,端穆王爷被夺去参政之权,今日在大殿之上皇帝虽默许了他们的提议,却未曾言明归还端穆王爷参政之权一事。
裴衍本欲再说些什么,但听到老管家如此说,心中已然明了端穆王爷心中所想,随即不再耽搁,果断地与谢闫枳果断地告辞离开。
马车之上,谢闫枳不由得讪讪一笑,看着裴衍道:“虽然我早已料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可没想到竟连大门都进不去。”
裴衍面对谢闫枳的苦中作乐,只道:“阿宁和裴氏暗卫已经出发两日,想必不日便能各自达到目的。”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刑部那边接连发生这么大的案子,自从魏良毓被贬去黔岭做了知县,林大人的日子可不太好过。”谢闫枳的话停了停,又道,“小衍,这网要再不收,恐怕我和林大人一样,要顶不住这压力了。”
裴衍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他几乎已经感受到这满城风雨欲来,靖阳城里隐藏最深的一头饿狼,将不再甘愿蛰伏于黑夜之中。
劫银案尚未侦破,朝廷又接到紧急军报,各地藩王已携军队前往靖阳城,这无疑是谋反之举!
当皇帝收到军报之后,立即下诏书,命裴衍以最快的速度调集兵马,平定内乱,解靖阳城之困。
令朝廷始料未及的是,几日之内,兵部忽然无法联系上所有镇守在外的将军,能为皇室所调动的兵马,除了三十万御林军,便只有远在云州受杨煜宁所管辖的八十万云州军。
各地藩王所领的军队,已然逼向皇城!无兵可调,这无疑令皇城陷入巨大的危机之中。皇帝立即召集众大臣商议对策。
近日来一贯称病的端穆王爷,却无诏进宫面圣,令皇帝大为不悦。看着殿中之人,皇帝心中甚是厌烦,道:“朕听闻王爷近日来身体有恙,闭门不出,今日有何要事无诏进宫?”
这位被当世之人称为“贤王”的端穆王爷,并未在意皇帝刻意的刁难,只娓娓回道:“近日朝中诸事,令皇上不堪其扰,臣弟病中听闻此事,甚为忧心,今日听闻皇上急召百官进宫商议此事,臣弟特进宫面圣。”
龙椅之上的人却并未领情,蓦然冷笑一声,已是面沉似水,道:“王爷似乎忘记了,朕在四年前已罢黜你参与朝政之权,今日你无诏进宫,是想违抗圣旨不成?”
在场的官员心头均是一震,无一人敢言。
然而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皇帝,端穆王神色竟无一点退缩之意,安然道:“臣弟不过是想替君分忧而已。”
他这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可言辞之间大有顶撞之意。这让满朝文武惊呆一片,纷纷难以置信地偷偷抬眼向着站立在群臣面之前的人看去。这端穆王爷向来以温和贤德闻名,今日的举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皇帝心中已经大为不悦,抬手不耐烦地指着他道:“你!”
众朝臣本以为皇帝即将雷霆震怒,却不想他忽然止住了声音,缓缓放下了手臂,挥挥手道:“今日之事,不必你参与,既然你身体抱恙,赶紧回府休养吧!”
陆澈看向皇帝,只见他满面阴云,此时以退为进,请端穆王爷下朝,已是隐忍之态。
朝廷之上片刻静默后,端穆王爷却突然朗声笑道:“怎么,皇上还想像四年前一样,利用你至高无上的皇权,一道圣旨便将臣弟逐出玄武殿吗?”
那笑声虽明朗,却暗含一股讥讽的意味。
他此言一出,满殿文武俱是惊异。
连向来处变不惊的陆澈,都忍不住惊诧的神色,朝着端穆王爷看去。裴衍与谢闫枳更是难以置信地相视一眼,亦是将眼神落到端穆王爷身上,静观其变。
原本已是声色俱厉的皇帝,此时却意外地显得平静,仿佛是长久以来他所预料的事情成了事实,并无意外,而大殿之中却瞬间陷入了漫长而可怕的死寂。
“王爷……此话何意?”皇帝的声音变得阴郁。
“臣弟的意思,难道皇上还不明白?”端穆王微微抬起下颌,神态睥睨,毫无从前的温和之态,反显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阴冷。
看着下方不卑不亢站着的人,皇帝竭力维持自己的帝王风度,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气度,道:“满朝文武在此,朕不需要你替朕分忧。”
端穆王爷面色不改,话语里似带着逼迫的意味,坚持道:“可臣弟觉得皇上需要。”
皇帝此时已是怒不可遏,气得双手发抖,暴怒道:“你什么意思!竟敢抗旨不遵,是想造反吗?”
随着皇帝这声怒喝,整个玄武殿中一片沉寂。原本一些怀着好事好奇心态投去打量目光的朝臣,霎时全都收回了目光,纷纷低首。唯有陆澈、谢闫枳、林慎思三人依旧挺立着身姿,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端穆王爷神色镇定,与皇帝对视着,像是早已预见到了龙椅之上的人将勃然大怒,反而正中他下怀,心情显得异常舒畅。他的声音亮而沉,地道:“靖阳城外各地藩王集结两百万大军,都等着皇上的一道诏书呢!”
他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原本屏息静默的朝臣们,被震惊得难掩心中的讶异之情,恐慌瞬间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面色上带着疑云。
端穆王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皇上近日来不是在查靖阳城郊外宝藏被劫一案吗?或许臣弟能为皇兄解惑。”
皇帝眉峰一聚,已察觉出他话中的意味来,咬着牙问道:“那是被你劫走的?”
端穆王爷藏在双袖之下的手缓缓垂下,方才进宫的路上天寒地冻,这大殿之中虽生着炭火,却仍未驱去他身上的寒气,听见皇帝的话,他忽然扬手指着龙椅上的人,情绪激动地道:“那原本就是我的东西,还有这皇位!我不过是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他此言一出,朝臣们脸上纷纷变色。安静的玄武殿中,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端穆王爷和皇帝两人眼神对峙着,皇帝已是濒临即将彻底暴怒。
见事态发展得如此不可控制,裴衍内心焦急地等待着。
谢闫枳微微侧过身来,在裴衍耳畔压低了声道:“熙宁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等得及她回来吗?”
未等裴衍回答,众人只见皇帝终于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地朝下走来,直到走至端穆王爷身前,强自稳住心神,与眼前之人对视着,咬牙问道:“你在威胁朕?”
“威胁?”端穆王冷笑一声,忽然抬起双臂振臂高呼,“成王败寇,谁得到了这天下,谁才有资格主宰这一切!”
看着皇帝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庞,和因震怒而发颤的身体,他满腔的得意:“你!如果够聪明就要学会面对现实!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端穆王爷转身朝着身后的朝臣们看去,高声道:“整个皇宫已经被我控制,你们今日若愿意归降于我,高官厚禄自当等着你们,否则你们都将命丧于此!”
众人犹自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充满戾气的人,竟会是誉满天下的“贤王”——端穆王爷!
端穆王爷的话语刚刚落下,玄武殿的大门忽然被打开,寒风一下灌入殿中,随之而来的是重兵闯入,将整个局面控制住。
朝臣百官面对如此情景,恐慌难当,有人大骂其狼子野心,阴险至极,也有人忧心于自己的性命,一时间陷入混乱的场面。
此时忽然遥遥传来号角擂鼓之声,那声音震天,传至玄武殿中。这声音令端穆王爷无比兴奋,整个人好似陷入了魔怔之中,惊喜地向众人炫耀道:“听!两百万大军已然兵临城下!只要我一声号令,即刻便可攻入靖阳城,直取皇宫!”
看着已经陷入疯狂的端穆王爷,皇帝眼中的寒意逼人,眼皮急速地跳动了一下,他狠狠地盯着端穆王他,几乎是咆哮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朕当初就不该那么仁慈留下你的性命!”
“晚了!”端穆王怒吼道,这一声震得众人心中一骇,“皇兄,如今想来,我还要感激你不该有的仁慈,你是想要这天下的臣民们认为你勤政爱民恩泽八方吗?那我就比你更加爱民如子!更加关心天下之事!今日这朝堂之上的事,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就算你不肯禅位,等你死了,在场愿意归降之人自当继续为国尽忠,不愿意归降之人,将会陪着你一起到黄泉路上!我会告知天下人你突发疾病而亡!”
当裴衍听见城外号角声吹响之时,与殿中所有人紧张的神态相反,他长舒了一口气,眼内有喜悦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侧首看向谢闫枳时,谢闫枳亦是神色欣喜地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后,皆是松了一口气。
谢闫枳轻声道:“终于来了。”
裴衍眼神明亮,朝他一点头后,忽然转身对上那方神色得意的端穆王爷,大喝道:“王爷!”
大殿之上的众人正为这急转而下的情势紧张万分,陡然听见有人出头与端穆王爷作对,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朝着裴衍投去探究和不安的眼神。
端穆王爷听见裴衍的声音,缓缓向他看去,轻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裴大统领啊!”
裴衍上前一步,神色肃然地道:“皇上正当盛年,身体健壮,此等大逆不道欺君犯上之言,怎可乱说!”
若换作平时这话从裴衍口中说出来,谢闫枳必定要嘲笑他一番。而此时面对如此险境,裴衍的话仿佛为在场的所有人镇定了心神。
端穆王爷仿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之后,缓缓地道:“裴衍,你我相交一场也算是知音,本王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你若归降于我,我担保裴氏一族将来一定拥有锦绣前程,否则……”他冷哼一声,拂衣转身,那衣袂飞扬之声如浪翻涌,霎时又将在场之人震慑住。
“否则,格、杀、勿、论!”端穆王爷眼内爆发出强烈的杀意。
裴衍冷静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王爷似乎忘了,靖阳城中还有三十万御林军待命,纵使你现在控制了玄武殿,可你别忘了你如今身在皇城之中,有的不过几千兵马,如何抵挡我御林军三十万大军?”
他直直地看着面色渐渐阴鸷的端穆王爷,继而道:“即便城外的两百万大军攻入靖阳城,王爷觉得是你有命等着大军攻破靖阳城活着登上皇位比较快,还是三十万御林军平定王爷所带的几千兵马重新掌握皇城更快?”
裴衍的话,令众人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
端穆王爷耐心地听着裴衍说完,神色非但没有慌乱,反是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当所有人都狐疑地看向他时,他的笑声越发得意,令在场之人越发不安起来。
他忽然疯狂地指着包围着玄武殿的弓箭手们,讥讽地问道:“裴衍,纵使你再有能耐,你能自保,可这在场之人,你能保几个?”他忽然话语一顿,“还有!你以为御林军还会听你的号令吗?”
端穆王爷的这一席话,令裴衍如坠冰窖,心里大起不祥之感。
“你什么意思?”裴衍冷冷地问道。
“你让李豫白防守这皇宫,可是你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整个玄武殿已经被包围,可是他人在哪里?”
裴衍的面色霎时灰白:“你把豫白怎么样了!”
“别急,你看——”他的手霍然朝着玄武殿的门口一指,只见被反军重重包围的大殿门口,忽然自觉地分开一条道。
那方有人步伐沉稳,背光而来,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之中。
那一声声的脚步声,令所有人的心一下一下地随之而紧张地跳动着。
当李豫白的脸出现在裴衍眼前时,裴衍几乎眼睛通红,即刻脚下一动冲到了李豫白面前,狠狠地将拳头击在了他的面颊之上。
这一拳未使内力,更像是发泄情绪,用了最大的蛮力。
李豫白未曾闪躲,生生挨了这一拳,整个人被打得连连倒退几步,被身后的侍卫扶住才不至于摔倒,那一瞬间血腥味瞬间充盈了他的感官。
裴衍几乎不能相信,他最好的兄弟,和他笑谈风云把酒当歌,和他出生入死并肩作战之人,他全心全意托付信任之人,竟然背叛了他!
他上前一步,狠狠一把拎住李豫白的衣襟,怒道:“为什么?为什么!”
“裴衍,你错就错在太过重情重义!太过相信所谓的兄弟义气!”端穆王爷如愿看见裴衍失控的模样,心中愈越发兴奋。
裴衍睁大着双眸死死地盯着李豫白,像是要把牙齿咬碎一样。
李豫白舔了舔充满血腥味的脸颊内侧,苦笑了一声,撇别开头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唾沫。他眼神发狠,抬手一擦唇角的血,一把将裴衍拎住他衣襟的双手甩开。
裴衍无力地被他推得向后退了几步,眼内满是震惊和失望,再一次不敢相信地问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豫白的眼神缓缓地从裴衍身上转移开,落到他身后不远处的皇帝身上,他抬手指着皇帝声音清晰而狠狠地道:“如果不是他!阿懿她就不用被迫嫁给楚照南!云州一战我们牺牲了多少兄弟才扭转整个局面!甫生为了救你连命都没了,掠影没了一条胳膊!而你,你也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李豫白的眼神里充满愤怒和沉痛,而他所说的这一切,仿佛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裴衍的身上。
裴衍垂在两侧的手一寸寸收紧,看着李豫白绝望而痛苦的神色,内心的酸楚溢满胸腔。
“裴衍!我走到这一步,都是他逼的!”李豫白几乎是咆哮着道。
“你浑蛋!”裴衍破口大骂,“如果阿懿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不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因为这里不但是她的国,还是她的家!你所痛恨的人是她的亲人!”
裴衍极其失望地看着李豫白他:“我相信如果阿懿在的话,她一定会阻止你这么做的,她也不希望看到你为了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害人害己!”
李豫白神色惨淡,看着裴衍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仿佛已然被他的话动摇了。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事情已成定局,投降吧。”李豫白忽然悲戚地笑了笑,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似的,“投降你还有命活,裴氏一族也不会因此遭受牵连。”
裴衍未曾想到自己一番推心置腹,竟换回他这样的答复,眼中升涌起惊人的怒意。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李豫白,他竟不知该如何劝他回头。
“哈哈哈哈!”身后响起端穆王的笑声,“裴衍,被自己的好兄弟出卖的滋味如何?”
裴衍深黑的眼内愈越发沉寂,只听端穆王爷又挖苦道:“一定很不好受吧?”
裴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渐渐缓缓闭上眼睛。
此刻再多的言语,都像是徒劳无功的挣扎,反而让原本握在手中的尊严,拱手让与他人,任其肆意地被踩在地上践踏侮辱。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从怀着一丝希望,到绝望,仿佛已然看到大局已定,任谁也无力回天。
皇帝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缓缓瘫坐在通往龙椅的阶梯上。
他低下头,心中想的是他该如何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他是委曲求全写下那一份传位诏书,去换取皇后和她腹中尚未出生的皇儿一条生路,从此苟活于世受人监视,战战兢兢等待着不知在哪一天被人不露痕迹地除掉,还是以死相搏,纵使他姜綦阳能命史官粉饰太平,此等谋逆之事终究瞒不过天下万民,让他落得个弑兄篡位的恶名。?
想到此,他心中万分不甘,作为大姜的皇帝,纵然是死,也不能做贪生怕死之徒!可倘若是前一种选择,他或许还能为皇后和皇儿争取一线生机,将来能逃出生天。而后一种选择,无疑是带着他们一同赴死。
正在他两难之际,众人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见有人焦急地喊着:“父王!父王!”
未等端穆王爷有所反应,已见嘉柔郡主闯入玄武殿中,身后跟着的侍卫们停在了门口。看着急急奔向自己的女儿,原本满是杀气的人,瞬间换了一副神色,慈爱地看着她问道:“青璇,你怎么来了?”
嘉柔郡主满面焦急地抓着端穆王爷的双臂,毫不在乎他方才关心的问话,只是急切地问道:“父王,他们说你要当皇帝,说你要谋反,女儿不信,所以女儿要亲自来问一问父王,你不会这么做的是不是?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昔日明朗单纯的少女,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焦虑,期许地看着他。
端穆王爷闻言,神色立即不悦,冷冷地将她推开,警觉地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事?”
“谁说的不重要,父王,你告诉女儿,这是不是真的?”嘉柔郡主期许地看着向来对她疼爱有加的父王,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
她如何都不能相信,一向贤德的父王,会做出这样弑君谋反的事来。
端穆王爷听见嘉柔郡主如此说,眉头蹙了蹙,立即向一旁走开一步,用眼神示意李豫白将嘉柔郡主带下去。
李豫白刚欲上前一步,裴衍便跨步上前挡在他身前,阻拦住他的去路,不让他动嘉柔郡主。周围的弓箭手们看见他们的举动立即拉开手中的弓,齐齐对向裴衍。
嘉柔郡主听见动静,诧异地看着周围的弓箭手们,神色紧张地看看裴衍,又看看端穆王爷,颤声道:“父……父王,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裴衍也因弓箭手们的动作而心中一惊,不敢再轻举妄动。
如今他要做的,只是等,等着事情的转机。
城外的反军已到,那么——叶熙宁也将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