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殿的门口,叶熙宁一身红衣劲装,英姿飒爽。
她一面朗声说着,一面大步流星地朝着大殿之内走来,仿佛归来的王者。
她这铿锵有力的三个字,在这危机危急的时刻将在场的所有人震慑住,又让众人觉得等来了一个扭转乾坤的救星,令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她。
叶熙宁走至裴衍身侧,与他相视一眼,轻松地笑道:“幸不辱命,完成任务又平安归来。”
裴衍无奈地朝她看了看,示意自己正受制于人,只能笑笑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能力。”
看见叶熙宁突然出现在这殿堂之上,陆澈的眉头微微一挑。
叶熙宁又与裴衍默契地相视一笑,环视周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人群,道:“众位不要听信他的连篇谎言!”
她的手直指站在她前方的端穆王爷,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道:“当年争夺储君之位时,你就已经通敌叛国!勾结朝廷重臣,意图谋反!只是当年康王挡在了你的前面,替你背下了全部罪名。你根本没有资格坐上这个皇位!这一切不过是你的阴谋!”
叶熙宁的这一番话,令端穆王爷面上伪装的痛苦渐渐淡去,那平静的面色之下仿佛有什么正举着利爪,欲将眼前忽然出现的女子撕碎。他看着她横眉冷对,眼神坚毅地看着自己道:“当年是你联合离楚外敌,引发云州之战,唆使康王谋逆才导致那一场叛乱!就连这一次云州大乱,也是王爷你的手笔!”
叶熙宁所说的话,令玄武殿中的众人震惊万分。连皇帝的面色都变了变,看向这位忽然出现将局面打破的陌生女子。
端穆王爷冷笑了几声后道:“你是什么人?如果我说的话都是假的,那谁又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
他沉着地应对着这个意外,丝毫没有将叶熙宁她放在眼里:“仅凭你这一面之词,就以为能扭转乾坤?即便你所说的是真相,那又如何!自古以来便是成王败寇!所有反抗我的人,今日都要死在这里!”
大殿之上的人,原本脸上因叶熙宁的出现而显露的期望之色,因为端穆王爷的这一席话,又瞬间黯然。
叶熙宁没有理会他的话,学着他的模样冷笑一声,道:“今日我出现在此处,为的可不是证明究竟是谁在撒谎。不过王爷你有一句话说得的不错,成王败寇。只是尚未走到最后一步,谁又知道赢的会是谁呢?”
“哼,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端穆王爷不屑地冷哼一声,“那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能耐!”
“在王爷想要看我的能耐之前,我给在场所有人还原一下事情的真相。”叶熙宁面色一凛,扫视着玄武殿中所有的人,道,“原本你想拉拢宁国侯府,却不想被宁国侯拒绝,是以多年来你都在暗处默默培植端穆王府的势力。可你没想到在利用平西王铲除宁国侯府之后,你以为会成为你的傀儡的平西王逐渐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并且越来越大之后,渐渐不受你的掌控,所以宁愿损失一整个平西王府,你都要将他拉下马!”
端穆王爷双手掩在广袖之下,静静地听着叶熙宁的话,她所说的话将他内心的虚伪一层层地撕开,可他竟觉得有些解脱,反而笑了笑看着她道:“这番推测听起来似乎是很合理。”
叶熙宁没有理会他的冷嘲,道:“平西王虽已逃脱,但他不知道幕后主使之人竟然是你,所以一直将矛头对向与他不和的陆澈与裴衍,甚至在潜逃之后,还想着回来报仇,将陆澈重伤!可他至死都没想到,他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自己的同谋手上。”
叶熙宁的话,让整个玄武殿中的人震惊不已,而这其中最不敢相信自己所听的人,是陆澈。
陆澈的脸色愈越发苍白,目光始终落在那方与端穆王爷对峙的女子身上。她的每一言,仿佛都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头,令他的心如坠深渊。
叶熙宁继续说道:“解决完平西王之后,你勾结外敌,承诺以整个云州郡为交换,好让你在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云州战局上之时,联合各地藩镇势力,举兵造反。可是你没想到的是,在你天衣无缝的计划里,出现了裴清懿这个意外,定远王竟会为了她,而放弃整个云州郡!”
叶熙宁的话,令整个玄武殿中安静得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端穆王爷不想叶熙宁竟会查到如此多的消息,可无论真相到底如何,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局面。他的眼神中带着狠色,道:“你知道了又如何?你既然来了,那就和他们一起去死吧!”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叶熙宁清冷的面庞之上绽出笑容,“其实我早就来了,目的就是让你自己彻底将你的阴谋彻底暴露。”
“可凭你一己之力又能如何!”端穆王爷几乎是咆哮着道。
“凭我一己之力当然不能如何了。”叶熙宁冷笑道,“可如果凭借城外两百万大军之力,你说我能如何?”
“你说什么?!”端穆王面色一惊,不敢难以置信,可是瞬间片刻之后又平复下来,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那些藩王怎么会听你的驱使!”
“他们自然不会乖乖听我驱使。”她跨步走近几步,朝裴衍看去。
裴衍朝她会意一笑,瞬间从押着他的两名侍卫手中挣脱,走至叶熙宁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接着她的话道:“可若是他们的家眷受到威胁,自然会有人放弃和你一同造反。”
“早在十几日之前,我就收到定远王的密信,将你与他多年来的交易悉数相告,作为阿懿出嫁的一份大礼。”裴衍自信地笑道,“王爷,你一定不会想到,在你私通各地藩王率军出发的同时,阿宁和裴国公府的七大暗卫已经带着人,将各藩王的家眷控制住。他们之所以会依你所言来到靖阳城,不过是我们的将计就计!”
“怎么可能!”端穆王爷犹不敢相信,“定远王早与我有约,即便放弃云州也绝不插手我大姜之事!等我登基之后,自会送南疆三郡作为他的新婚贺礼!”
叶熙宁冷哼一声,故意激怒他道:“王爷你苦心经营那么多年,竟还会相信此等哄骗之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端穆王爷瞬间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向后踉跄了一步,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内闪过狠意,朝着四周的弓箭手们命令道:“你们!给我放箭!杀了他们!都给我杀了!”
“啊!”裴衍忽然一拍脑袋,仿佛现在才想起这回事,颇为为难地开口道,“不好意思,还有一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了。”
他笑着上前几步,朝着李豫白问道:“怎么样,方才那一拳疼不疼?”
李豫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咝了一声,舌头舔着脸颊处,捂着脸道:“不是说假装吗?居然打这么狠,脸都肿了,等事情一结束,看我不揍回来!”
兄弟两个说笑着,众人才恍然明白,这不过是一招反间计,李豫白假意投诚,令端穆王爷放松戒备,以为整个御林军都已叛变。
当他以为他已经掌控整个局势之后,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露出他的真面目。
一瞬间端穆王爷便明白了所有一切,不想自己竟如此一败涂地,面色惨淡,再也按捺不住,暴怒地叫道:“你们!你们!你们可恶!”
他看着李豫白与裴衍,心知自己大势已去,不过是强弩之末,却仍是万分不甘,发疯似的喊道:“如果不是楚照南出尔反尔,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你们不可能打倒我!不可能打倒我!”
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嘉柔郡主竟然趁所有人都未注意之时,一把抽出了李豫白的佩剑,在众人始料未及之下,将皇帝劫持挟持!
嘉柔郡主拿着剑架在皇帝的脖子上,以皇帝的性命威胁道:“放了我父王!否则我杀了他!”
“嘉柔!”
“嘉柔郡主!”
裴衍和叶熙宁同时惊呼。
裴衍焦急地劝说道:“嘉柔,放下剑,千万不要做傻事。”
嘉柔郡主含泪看着裴衍,无措地道:“对不起裴衍,我不想我父王死,我自小就没了娘,是父王独自一人带我长大,我不想他也离开我。他是做了很多错事,可是他却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她哽咽地看着端穆王爷,继续道:“他疼我爱我,将他所能给我的都给了我。我相信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我只求你们留他一条性命,圈禁也好,流放也罢,我只想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
她恳求地看着裴衍,又看向被她挟持的皇帝。
“嘉柔,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死罪?”裴衍生怕她真的会做出让她后悔的事情来,动之以情道,“快放了皇上!”
“哈哈哈哈哈!”端穆王爷突然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不愧是本王的好女儿!乖女儿,父王怕是活不成了,可是你杀了他就能替父王报仇!”
“父王!别说了,你求求皇叔,求求皇叔饶了你!”嘉柔郡主哭着道,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丧心病狂之人,是向来对她疼爱有加的父王,是万人敬仰的贤王。
端穆王爷怒道:“如果你不杀了他,他会杀了我们的!”
皇帝听着他们的对话,神色镇定,丝毫没有因为与他的脖子上近在咫尺的剑而有所担忧,道:“嘉柔,朕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你至善至孝,只要你放下手中的剑,朕会赦免你的罪,不予追究。”
“别听信他的谎话!”端穆王爷诱导着嘉柔郡主,道,“乖女儿,你慢慢带着他到父王这边来!来,乖,听父王的话!”
嘉柔郡主含泪痛苦地摇了摇头,手中提着的剑离皇帝的脖子又近了些,道:“对不起啊父王,我不能这么做!”她又哭着对皇帝说道,“对不起,皇叔,嘉柔求你您下一道圣旨,放过我父王的性命,否则……否则嘉柔只能……只能……”
“好。”未等嘉柔郡主说完,皇帝忽然截断了她的话,“朕答应你,放过你父王的性命。”
嘉柔郡主闻言,一阵欣喜,松了松手中的剑,转忧为喜:“当真?!”
“朕金口玉言,说的话就是圣旨,岂能有假?”皇帝平静地道,似乎一点都不恼怒于她竟以自己的性命做要挟,“嘉柔,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朕知道你下不了这个手,你所说的话都是为了你父王,朕不会追究。朕也答应你,不会要了你父王的性命。”
她听到皇帝当着满朝文武许下的承诺,渐渐放下了手中的剑,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眼神眷恋地看了一眼裴衍,又看了看端穆王爷,忽然扬起手中的剑,决然地刺向自己的腹部。
“青璇!”
“嘉柔!”
“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嘉柔郡主痛苦地喘息着,嘴角有鲜血溢了出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大片殷红的血迹将白色的衣裙染得触目惊心。她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在渐渐流失,无力地往下倒去。
就连皇帝亦是惊得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住她,却被裴衍抢上前抱在了怀里。
端穆王爷欲上前看她,可一动便被身后的侍卫控制住。
叶熙宁震惊地快步走到她身边,欲伸手封住她的穴道,止住她不断涌出的血,却被嘉柔抬手挡住。
叶熙宁又反手抓住郡主的手,果决地替她封住穴道,急道:“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有人……所有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随着不断失血,嘉柔郡主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谁都不能例外……我……我已经求得了皇上格外的恩赐,保我……保我父王一命,我不能再奢求皇上免我的死罪。”
皇帝看着躺在地上满面痛苦的皇侄女,眼中满是痛惜地道:“嘉柔,朕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从小心地善良,朕知道你下不了手的,朕知道你不会害朕的。”
嘉柔郡主勉力地笑着,道:“我知道……咳咳喀喀……皇叔金口一开,必不会欺骗嘉柔。”她把目光移到端穆王爷身上,“我只希望,用自己的性命……告……告诉父王,千万不要再辜负皇叔的恩泽,不要……不要再……再……做……”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青璇!”端穆王爷痛苦地惊喝一声,奋力挣脱了押着他的侍卫,冲到女儿面前,将她从裴衍的怀中抢了过来,拼命地摇着,痛心地喊着,“青璇你醒一醒!青璇!父王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做错事了,青璇,你醒过来,父王的乖女儿……青璇……”
他疯狂地喊着,企图用这些忏悔的话语唤醒怀中已经逝去生命的女儿。可任他怎么呼喊,昔日那个贴心温和的女儿再也没有回应他。
当他不得不接受嘉柔已经死去的事实时,忽然转头盯着叶熙宁和裴衍道:“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
叶熙宁看着如此神态的端穆王爷,虽尚未从嘉柔郡主的死中缓过神来,却十分痛恶他此时此刻仍旧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到他人身上的行为,怒道:“害死她的不是我们,是你自己!”
叶熙宁红着眼盯着他,道:“当年你栽赃陷害宁国侯府,致使宁国侯府被满门抄斩,你可曾想过,你所犯下的所有罪恶,最终由你的女儿替你偿还了!”
跪在地上的端穆王爷悲痛的神色忽然一顿,盯着她,缓缓地放下了嘉柔郡主的尸身,站了起来,道:“我说怎么忽然好端端的地出现一个与宁朝歌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身边还带着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哑巴护卫。”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继续说道,“而这个哑巴竟然突然间又会说话了!原因就是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哑巴!你是在装哑!”
皇帝忽然神色一凛,狐疑地看向叶熙宁。
端穆王爷继续说道:“你装哑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身份,你怕你一开口就暴露了你的身份,宁!朝!歌!”
他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满是惊异的神色。
这半日之内,如此多的转折,让他们一时间难以消化。
“什么?这怎么可能?”
“就是,当年宁朝歌被斩首可是好多人都看见的!”
“要说静慈法师那位弟子是宁朝歌,我还能相信,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对啊对啊,她肯定不是宁朝歌。”
“或许这是真的,你们难道忘记了当年宁朝歌被斩首的时候,她的脸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吗?”
“对!我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当年萧常绎劫狱,引发天牢火灾,宁朝歌在大火中被毁了容貌,死的时候根本就分辨不出来到底是谁!”
……
朝臣们的议论声,令皇帝疑心更甚。
端穆王阴笑着看向陆澈:“看来深得皇帝信任的丞相大人,在欺君罔上!当年你根本就没有杀了宁朝歌!那个被毁了容的人,不过是宁朝歌的替身!”
方才叶熙宁进殿之时,陆澈一瞬间便听出了这个声音。他从难以置信到迫使自己相信,一直跟在李微吟身边的那个哑女叶熙宁,就是昔日的宁朝歌。此时被端穆王爷揭开她的身份秘密,他神色镇定淡然,让众人不禁怀疑他是真的早已知晓叶熙宁就是宁朝歌一事。
所有人都等着陆澈的反驳,可他面对端穆王爷的指控,竟然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了他所说的一切。
叶熙宁却忽然冷笑一声,讥讽道:“我宁家满门被杀,没有陆相的推动,又何至于被王爷你的奸计所谋害?”
“哈哈!果然!”端穆王爷心中得意于自己的猜测被证实,“我是乱臣贼子,那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叶熙宁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坦然地抬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下了那一张几乎与她的脸贴合得完美无缺的人皮面具。
陆澈原本平静的神色,骤然如风云变幻。当那一张隐藏在人皮面具之下的脸,暴露在众人眼前之时,所有人几乎都惊呆了。
“你……你果真是宁朝歌?!”皇帝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
此时大殿之中静得仿佛连掉落一根针都显得突兀。
“是!”叶熙宁微抬下颌,将手中的人皮面具一松,以她原本的样子一回身,朝着在场所有的人看去,“我就是当年被诛杀的宁氏反贼——宁朝歌!”
“当年我侥幸逃出生天,为的就是这一天,为我宁氏满门申冤,洗清我宁国侯府被天下人所误解的屈辱!”她两道凌厉的目光扫向端穆王爷和陆澈,怒道,“当年陆澈将我父帅以谋反罪名告发,致使我宁国侯府上下一百三十余口人,死于莫须有的罪名!陆相可有话说!?”
她的话句句如刀,步步相逼,让陆澈面色惨淡。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以这样的场景再次相见。
皇帝狐疑地看向陆澈,只见他神色冷寂,上前几步,朝着皇帝一拜道:“臣……无话可说!”
叶熙宁没想到陆澈竟无一句辩驳,可心中却如同压着一股怒气,不得发泄,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无话可说!”
她欲上前与他理论,却被裴衍拦住。他抓着她的手臂,摇了摇头,继而朝着陆澈道:“陆相就不说说当年你这么做的原因吗?”
面对宁朝歌的质问,陆澈自始至终闭口不言,好似无论此时何种罪名加之于身,他都不打算有辩驳之言。
可他越是如此,叶熙宁心中越是愤怒。
裴衍见此情况,朝着皇帝一拱手,道:“当年宁将军身旁有一位副将,也姓陆,不知道皇上是否还有印象?”
陆澈听裴衍如此一问,神色微微一变,但仍旧保持着静默。
此时倒是皇帝开口缓缓地道:“朕倒是有印象,当年宁……”当他说道到宁盛泽时,话语停顿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宁将军身边有位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叫陆文渊。”
叶熙宁看见微垂着眼睑的陆澈颤动了一下睫毛,她凝声道:“陆文渊,就是陆澈陆丞相之父。”
叶熙宁口中的话,连皇帝都不禁动容,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陆文渊之死与宁盛泽大有干系,他未曾想到,陆澈竟是陆文渊之子。
“当年我父帅与陆文渊一同镇守云州,陆文渊却因冒进致使与他一同出征的十万大军溃败,损失惨重,被我父帅以军法处死。”叶熙宁眼眶湿润,眼睛一直看着陆澈,双唇颤抖地道,“陆澈,你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伪造谋反罪证,假借温韶筝之手将书信藏于我宁国侯府中,诬陷我父帅不忠不义!”
陆澈怔怔地看向她,嗓音干涩艰难地道:“所有谋逆书信,皆是从宁国侯府所得,绝无虚假!”
她眼中的眼泪终于滴落下来,那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回忆,随着陆澈这一言,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让她怒不可遏:“你敢说你从未做过亏心之事?”
她的双眼通红,与陆澈对视着。
陆澈的脸上亦满是痛苦之色,静默片刻后道:“我这一生,唯亏欠一人,此生难以偿还。”
叶熙宁顿时愕然,那一瞬间回忆起的往事,像是千刀万刃在她五脏六腑之上乱割乱砍,仿佛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绞烂了,痛得她连质问都发不出来。
陆澈的目光变得沉痛,看向皇帝,仍是坚持道:“然当年宁国侯府一案,臣绝无虚言!如有违事实,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叶熙宁的愤怒几乎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决绝不允许眼前这个人,再说一句污蔑她宁国侯府的话!她上前几步甩手啪的一声打在了陆澈的脸上,阻止他再说下去。她心底的恨因为他这一句话而被彻底地激发出来,她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朝着他的脸打去。
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叶熙宁激动的举动,而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陆相——陆澈,像是一个呆滞的木偶般定定地站在原地,任由她这般发泄着,纵使脸颊已被打得红肿也未曾退让和还手。
裴衍无法看着叶熙宁如此失控的样子,他心疼她所遭受的所有不平和冤屈,忍不住上前将宁朝歌往后一拉,揽入自己的怀里,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说道:“够了阿宁!够了!”
他听到叶熙宁哽咽的声音,她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口,从哭声压抑的哭声到放声痛哭。
而陆澈惨白而又红肿的脸上,那一双黑色的眸子,空洞无比。
“如果这几巴掌,能让你心里的痛苦减少一点,我心甘情愿。不管你信与不信,你我相识之初,我并不知晓我父亲与你宁家之事。”陆澈的声音低沉沙哑,与平时清越的声音迥异,仿佛透着无比的痛苦和压抑。他望着靠在裴衍怀中的女子,一双眼深深地凝视着她。
曾经,他确实很想替他的父亲报仇。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唯一动心的女子,其父竟然与自己有着杀父之仇。
他恨,恨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可为了她,他也甘愿独自承受这一切,放下上一代的恩怨。而当温韶筝无意间将宁盛泽与康王往来的书信交给他时,当他得知他所放弃报复的人,是一个背叛兄弟、阴险狠辣、意图谋反叛国的小人之时,他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
当年他虽为官不久,但向来执法严峻,不畏权贵。当看到那些谋反书信的时候,仇恨不断地折磨着他,最终让他决意揭穿宁盛泽的虚伪面具,驱使着他将所有罪证呈至御前。他甚至狠心地亲手将她从宁国侯府的密道之中抓捕。可是在她临刑之前,他又后悔了。他舍不得她死,也不能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在自己手中。
他故意前往大牢之中,刺激她,想要激起她的求生的欲望,凭着她的本事,他有心放她走的话,她怎会逃不出这天牢?
可是那时的宁朝歌仿佛是一心求死。在他得知萧常绎想要劫狱一事时,又故意放了他和他的女儿萧碧芸进死牢,希望能为她留下一线生机。
萧常绎没有让他失望,他的女儿纵火毁容,以宁朝歌的身份替她赴死。
这一切都是在他煞费苦心的纵容之下发生的。
为了她,他又多背负了害死两条性命的罪孽,只因为想以此激起她心中的恨。
他想,恨他至少她能活下去。
所以由始至终,他都知道,宁朝歌没有死。
所以当初在商州城中遇见李微吟的时候,他看见李微吟的第一眼时也将李微吟错认成宁朝歌,才会如此耿耿于怀。
陆澈看着裴衍怀中的女子,心痛如绞:“由始至终,我从未利用过你来陷害宁国侯府。”他咬着牙,缓缓地,慢而艰难无比地说着,“当年你我订下婚约,我……我从无半点虚情假意。那几封谋逆的书信,也确实是你父帅所有。”
“我母亲从未向我提及过我父亲之事,从我出生开始,我就不知道我父亲是谁,”陆澈慢慢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直到你我订下婚约之后不久,有一次我与你一道回宁国侯府,无意间听闻你父帅与端穆王爷的谈话,我才知道我父亲是谁。当时我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曾向王爷再次求证,才知道我陆家与宁家,原来有此渊源。”
他惨淡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却极尽讽刺:“没想到这渊源却是如此孽缘!”
听陆澈提及往事,端穆王爷却忽然笑了起来,他越笑越疯狂,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疯狂,一群人纷纷议论着,看着他有些癫狂的举动,直到他笑得有些力竭。
端穆王爷的目光看向陆澈,面上的笑意让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他缓缓开口道:“宁盛泽他根本就没有谋反!”
端穆王爷的话,令所有人色变。
叶熙宁也因这一声而心神俱震,她靠在裴衍怀中缓缓转头,震惊地看着端穆王爷,不敢相信地再次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费尽心思努力想为宁家洗清冤屈,陡然听见这一句足以证明宁家清白的话,令她浑身失去了力气,脚下一软几乎要瘫软倒下。
裴衍注意到怀中之人的变化,忙伸手稳住了她的身体,叶熙宁才站稳。
看见众人如此惊愕的神态,端穆王爷面上闪过报复性的痛快之色,又重复道:“宁盛泽他根本就没有谋反!从头到尾他都是被冤而死!陆澈,我要好好谢谢你,替我铲除了宁国侯府这个最强劲的对手,哈哈哈哈……”
陆澈身体里的血气被这话激得再也无法平静,咬着牙质问道:“你说什么?”
“你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当年的真相,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宁国侯府一案的真相了。”他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瘆得所有人发慌。
“你们所有人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哈哈哈哈哈!”端穆王忽然向着玄武殿外冲去,立即被侍卫给压制住,他不断回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女儿,如痴如狂地念着,“璇儿!我的璇儿!”又不断重复着,“你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陆澈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怒问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穆王爷只是疯癫地又哭又笑,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在皇帝的命令下被拖了下去。
端穆王爷的阴谋败露,玄武殿一事终得平息。
皇帝留下宁朝歌一人相谈,出殿之时,陆澈与裴衍一同候在玄武殿之外,只见她面色苍白地从大殿之中出来。
裴衍面色紧张地上前问道:“如何?”
叶熙宁勉力牵动着唇角道:“裴衍,如果这一辈子我都无法替宁家洗脱谋逆的罪名,我这一生都不会快乐。”
“你……皇上他……”裴衍小心翼翼地问道,怕自己的话戳了她的痛处,又焦急地叹了一声,掠过她的身体,跨步上前,嘴中说着,“不行,我去找皇帝姐夫说个清楚。”
叶熙宁忽然回身,拉住他的手拦住他的去路,道:“当年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将宁国侯府满门抄斩,若是如今替宁国侯府翻案,那就等同要他承认他曾经所犯下的错误,杀错忠臣。”
她神色悲然,看着裴衍着急担忧的神色,忽然笑容一绽,道:“可是今日之事,我立下功劳,解了靖阳城之困,皇上说,他会还宁家一个公道。”
裴衍一听神色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所说之事,一时间被她气笑了,心中却是难言的欢喜,道:“好啊!你现在都学会耍我了!”
叶熙宁忍不住笑了笑,见裴衍的目光忽然落到陆澈身上,她的眼神也随着他的目光,朝着陆澈看去。
陆澈正看着她。
“朝歌……”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叶熙宁的手连同心,微微一颤,原本抓着裴衍的手渐渐松了开来,快要松开时,却被他反手一握。她转过头,望着裴衍的面容,他未曾说什么,只是朝着她微微笑着,让她的心安定了许多。
叶熙宁的眼神落到陆澈身上,她看着这个自己曾经不顾一切爱过的男子,又经方才的变故,得以证明宁家的清白,此时面对陆澈,她内心仍旧做不到毫无波澜。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神色几乎冷漠地看着他,道:“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见陆澈欲言又止,她又冷冷地道:“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叫我的名字,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
陆澈面容惨淡,她的话仿佛冰凉的锥子一般刺痛着他。他的身体因她的话克制不住地发抖,喑哑着声音道:“是,我永远也……得不到你的原谅了。”
深冬里的靖阳城萧瑟寒冷,裴衍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与他十指交缠。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着的手,这是让她足以支撑下去的信念,温柔而有力量。
叶熙宁缓缓开口道:“对于天性凉薄之人,何需我的一腔热血给予同情?当年之事虽非全然是你的过错,可是你永远都是宁家的罪人,宁家一百三十几口人,和那些为宁家求情蒙冤而死的人,都是因为你的凉薄,失去了性命。”
她的脸上平静无波,可越是这样,就越像一把凌迟着他的刀:“陆澈,你想求得谅解,活着的人可以,但死了的人呢?你能求得他们的谅解吗?”
陆澈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身体因为她的话而微微颤着。他看见她的唇齿动着,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声音。
“宁朝歌已经死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你这样的人,本就和 ‘被原谅’三个字,毫无干系。”
陆澈站在原地,看着叶熙宁转身与裴衍离去的背影,寒风吹得他刺骨地痛。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与她初识那年的盛夏,在他的小院之中与她耳鬓厮磨的场景。
那时他执着书卷躺在院中大树底下的椅子上,身姿清瘦如青竹。日光洒落在大地上,透过树荫照得他满身斑驳的光辉。离他不远处有一口古井,身着红衣的女子趴在井边朝里瞧着,许久都没有动静。
他清俊的脸庞微微侧首,深黑的眼眸将目光投向井边的女子,微眯着眼,打量着她,好一会儿才道:“瞧着井能瞧出花来?”
宁朝歌双臂叠在井沿之上,下巴支在手背上,眼神也不移动,摇了摇头道:“井里没花,可井里有瓜啊……”
“……”陆澈有些无言以对,堂堂宁国侯府的大小姐,竟像一个贪嘴的孩童一样盯着井里的瓜,他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阿澈,什么时候能捞上来?”她又盯着那瓜问道。
“……才放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哦……”宁朝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可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来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阿澈,可以了吗?”
陆澈翻了一页书,摇了摇头。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阿澈,可以了吗?”
陆澈叹了口气,早知道如此,方才回来的时候就不买这个瓜了。他缓缓放下拿着书册的左手,右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宁朝歌立即撑着手臂,起身走到他身边,弯腰倾身,笑靥如花。那随意绑在身后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从她背上滑落,发梢扫过陆澈的面颊,仿佛心口被轻轻挠了一下。
她又黑又亮的眸里透着探究的询问,看向躺在椅子上的陆澈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陆澈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安静的时候,秀丽的面庞像是带着特别的艳丽和柔光,张扬又青涩,搅得他的心湖微微起着涟漪。
他低声道:“再下来些。”
那声音像是有魔力般,让她听话地又弯了弯身子。
嗯……这个高度刚刚好,陆澈笑了笑。他,微微抬起头,手掌覆上她的后脑拉向自己,那一刻从唇上传来的异样感觉,像是春日里的繁草肆意生长,随着他轻柔的吻,那草就好像变成了身旁的这棵大树一般,在她的生命里扎根生长。
她的身子就好像失去了力气似的软软的,朝着他的身子靠去。
此刻她就犹如一只蜷缩在他怀中的小猫,他的手从她的身后环到她的腰间,那原本握着的书册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地上。
宁朝歌双颊绯红,腼腆而又渴望着这种奇妙的感觉。
陆澈轻轻啃着她的唇,甘甜柔软。直到他克制地将头靠回椅子上,看着怀中目光盈盈,面带羞怯的人,那愉悦的感觉仿佛从心底渗出来,令他贪恋。
忆起往事,陆澈五内俱焚,自嘲地笑了笑。
这些回忆曾令他讳莫如深,却也支撑着他走过了这些年。他后悔的是他一心想要护着的人,因他而痛苦不堪。所以他宁愿宁朝歌永远都不知道,当年她能逃出生天,是因为他的不舍得。
即便没有萧常绎劫狱一事,他也早已悔不当初,他会想尽办法救她出狱。
那时他心底还存着一线希望,只要她还能原谅他,哪怕是亡命天涯,他也会不顾一切,和她一起走。可如今他彻彻底底地明白,这一点点的希望都不会有。
端穆王爷的证词,令他心如死灰。
他亲手错害了一百三十多口无辜的性命,成了他与她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