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前,陆澈又差了穆东亭让叶熙宁去书房找他,只交代了她几句行事小心之类的话。
叶熙宁看着眼前这个人的面容,他穿着天青色的衣衫,身形瘦削,薄唇微启。明明是关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冷漠疏离。
仿佛所有重要的事情,在他这里,最后都成了超脱的淡然。
想到此,她不由得想,只有这样冷漠的人,才能在双手沾满鲜血后,装得一副清高的姿态吧?
她走出陆澈的书房,抬头望向高悬的明月,整个丞相府笼罩在夜色之下,只听得几声蛙鸣虫叫。愣神片刻后,她一跃飞上屋脊,迅速离开丞相府,朝着崇安大街的方向而去。
不消多时,她已行至平西王府一侧的屋顶之上,匍匐着身子观察王府之内的动静。
这个她曾经熟悉的地方,不过几年时间,已然物是人非。
此刻平西王府灯火通明,府内到处有巡视的侍卫,门口与白日无异,有重兵把守。整个王府之内,唯有一处不着灯火,她的视线朝着黑暗中最高的黑暗中的楼阁处看去。
那原本是一处藏书阁,宁国侯府虽是将门世家,却偏偏有全姜靖国藏书典籍最全的私人藏书楼——文溯阁。
她原本想径直往平西王府后院而去,脑中却想到当初她藏身密道之内,无助地在黑暗中等待,就像在等待死亡向她靠近,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银绞丝,决定往文溯阁的方向而去。她动作娴熟地避开府内所有放哨侍卫的视线,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她还熟悉这王府的布局了。
她朝着离文溯阁最近的楼角之处行去,按动手腕之上的银绞丝,机关一动箭头便缠上文溯阁围廊的梁柱,借着银绞丝之力,轻松便潜入到文溯阁之上。她又从身上取出一根早已备好的软铁丝,几下便撬开了门上的锁,潜入文溯阁之内。
刚一入楼阁之内,一股陈旧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叶熙宁忍不住呛了几声。文溯阁内常年无人打扫,到处结满了蜘蛛网,借着窗户纸透入的微弱月光,她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情况,文溯阁里的藏书早已不见踪影,只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她朝着楼梯盘旋而下,每走一步,脚下便带起一阵灰尘,直至底层,又顺着空空如也的书架走到第三个架子边,挪开书架的位置,寻到第二块地板,用匕首撬开,底下便是一条暗道。
因为灰尘的积累,地板撬动时扬起一阵灰,她蹙了蹙眉头,身子向后微倾三分,伸手挥了挥眼前的灰尘,才潜入暗道之内。
三年前,姜靖国百万雄师,独宁国侯府便掌权七十万大军,宁家的门生从文到武遍布朝野,权倾一时。只是没想到,如此地位却被扣以谋反罪名。皇帝大摆鸿门宴,将宁盛泽击杀于御前。
见叶熙宁潜入平西王府之内,黑夜之中,裴衍与裴氏的暗卫守在平西王府之外,他悄声道:“你们守在王府外,我亲自去探探王府内的情况。若是没有什么紧急情况,不必现身。”
他身后站着四名女子,是裴府的八大暗卫之四,分别是以白绫为武器的掠影,手执双刀的破月,善用暗器的拂衣,以及轻功极佳善用剑、弩的追鹞。
甫听裴衍要亲自潜入王府之内,破月上前一步阻拦道:“少主不可以身犯险,若是不放心那位姑娘,让我等去便可。”
其他几位亦是劝阻道:“少主让我们去便可。”
裴衍的目光落在她们脸上,不由得笑道:“区区一个平西王府能奈我何?你们这么小瞧我?”
几人一愣,连忙摇头否认。
“那便听我的话,你们几人这几日天天盯着平西王府的动静,已经够辛苦的了。”裴衍留下这句话,便飞身而去。
掠影瞧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神色镇静。她们这位少主,平日里待人性情虽极为温和,却是说一不二之人。他既已做了决定,便也容不得她们再反对。几人便分散开来而去,守在平西王府四周。
叶熙宁从暗道之中上来,推开尘封已久的暗门,暗门之后是如今平西王府书房之内。她转动墙上的机关,柜子随着机关的转动缓缓挪开,灰尘簌簌而下。她屏息挥了挥眼前的灰尘,将火折子熄灭收好,上前一步身体向外一探,只见四周安静,没有什么异常。
她从暗道之内出来,几步开外摆放着一张书桌。她走上前蹲至书桌旁,伸手摸向主桌之下,敲了敲,听见沉闷的咚咚声,确定这张桌子并无挪动迹象,那机关仍旧在桌子底下,。她起身轻轻用力将那张桌子推开几分,掰开地上的暗格,暗格之内是身后暗道的机关,她伸手转动机关,身后的柜子复又关上,挡住了那条暗道。
叶熙宁将地板重新盖上,把书桌归至原处,才观察起书房里的环境。里面陈设极少,平西王虽至靖阳已有多日,但看起来甚少使用这间书房。
叶熙宁也不做久留,将书房的门打开几分,平西王府之内不比端穆王府,有侍卫把守巡逻,她观察了一阵子,掐着两列巡逻侍卫交换的空隙,闪身而出。
她轻车熟路地一路向西,极为轻巧地避开巡查的侍卫。
那方裴衍飞檐而上,在平西王府的屋顶之上观察着府内的动静,行至中央时,只见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充斥耳内。
他俯身在屋顶之上向下看去,只见亭台之内霓纱幔帐,有一名身形粗壮的汉子正蒙着眼睛与两名女子嬉戏玩闹,皆是衣衫不整。
“美人儿!你们在哪儿呢?”那男子声音洪亮,满面色欲。
能在这里如此宣淫的,除了平西王曹正韬还会有谁?
裴衍撇了撇嘴,边摇头边轻叹一口气,早就听闻这平西王贪杯好色,今日一见果如传闻所言,绝无虚假。
“将军,我在这儿呢!”一名女子手中扬着丝巾朝着平西王面上拂去,声线音极为引诱勾人,裴衍听得不由得咝的一声捋了捋自己的胳膊,只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平西王一把向前扑去,却只抓到了那女子透如薄纱的外衣,那女子灵活的腰身一闪,外衣已被脱了去,身上只剩一件红色兜肚。他抓着手中的衣衫闻了闻,一股香气入鼻:“好香啊!”急忙伸手将手里的衣服扔了去。
只听另外一名女子又道:“将军来抓我呀,我在你后面呢!”
平西王却甚为满足,淫笑道:“抓住谁,今晚上谁就留下来陪本将军!”
那两名女子姿色倒是尚可,只是浓妆红唇太过庸俗,再看这平西王体壮腰圆,看得裴衍一阵恶寒,不由得啧啧了两声,评价道:“真是够重口味的!”
裴衍不再多留,心想这厮在这里和他的美人们玩闹,正好方便他和叶熙宁行事,便悄悄离去。
叶熙宁径直朝着卧房处行去,平西王住的必是最大的那间,她避开所有耳目,悄悄潜入。
裴衍正行到内院之处,看见身着一身夜行衣的叶熙宁进入一间房,不由得一笑。他刚想跟上,眼见一队侍卫经过,避了避方才上前。
叶熙宁进入房间之后,发现屋内的陈设已然面目全非,她心中一黯,这原本是她爹娘的卧房。她心中难受,当初宁国侯府一案震惊朝野,宁家倒台之时,为了防止朝中宁家旧部势力包藏祸心,皇帝下命,让陆澈彻查所有与宁家有关的官员,一共牵连一百余人。
整个宁家军从此土崩瓦解,就连一直驻守云州郡的云州三十六将,也因宁家一案无一幸免,皆遭责难。而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凡是与宁家有关的,或被斩杀,或被流放。念及此处,她的心就像是被刀绞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不再想更多的事情,才渐渐将心绪平复。
叶熙宁刚想翻查房间之内的东西,看看有什么线索,便察觉门外有一道身影,她慌忙躲在帷幔之后。她在暗处悄悄看着门口,见一人闪入门内,行为鬼祟。她原本提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既是与她一样偷偷潜入之人,至少不是敌人。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却忽然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那人进屋之后也不动作,反而四处观察着什么。
他走至房间中央,沉默片刻后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出来吧,是我。”
叶熙宁不由得一怔,那声音分明是裴衍无疑!她当下便从帷幔之后走了出来。
裴衍见她现身,眼中一亮,上前便将她的面罩扯了下来,抖着面罩道:“整天戴着这破玩意儿有什么用!”他又退开一步看了眼叶熙宁,见还是上次那一身夜行衣的打扮,道,“真丑!”
叶熙宁面色尴尬,没好气地伸手将裴衍手中的面罩夺了回来,放入怀中,打着手语问道:“你跟踪我?”
裴衍见她又打手语,满面不屑,伸手拂开她的双手,低声道:“好好说话,打什么手语。”
叶熙宁见他伸过手来,忙将双手分开垂在两边,生怕他碰到自己似的避开他的动作。裴衍撩了个空,讪讪地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忽然走近一步,含笑道,“更何况你说话的声音甚为悦耳,我怪想念的。”
叶熙宁听他言辞轻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神色满是警告,让他离她远点。她自己也向后又退了两步保持距离,紧抿着唇,打手语问道:“你来做什么?”
“帮你!”裴衍倒是毫不在意她的刻意的疏离,负手而立,映着月光与灯火的光芒,他悠闲自在的眉目间含着笑意,慢悠悠地问道,“此刻平西王正在和他的美人们喝酒嬉闹,你确定要浪费如此好的机会,追究我为何会在此处?”
叶熙宁略一思忖,无奈地转身,继续走到旁边那一整排的柜子边开始翻查东西。
裴衍见她不再赶自己走,识相地走向门边,推开一条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叶熙宁见身后如此安静,忍不住侧首向后看去,见裴衍站立在门口替她放哨,心中微微一怔,随即加快手上的速度。
裴衍一边盯着外面,一边催促她:“你快点,这里可是曹正韬的卧房,这老色鬼要是回到房间,发现自己屋子里藏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别怪我到时候救不了你啊!”
叶熙宁心中刚有些感动,被他的话激得唇角略微抽动了一下,拿起手边厚厚的一册书向裴衍砸去。
裴衍轻松就将叶熙宁飞过来的书接住,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书,低声却清晰地说:“我要是没接住,引来外面巡逻的侍卫,你更危险了!”
“闭上你的嘴!别妨碍我!”她憋着一口气,差点忍不住要开口骂他,还是忍了忍,压低声音道,说完她回身继续翻查。
裴衍掩上门,轻声走至她身后。叶熙宁听见脚步声,便让开一步,裴衍又向她挪了一步,她又让一步,裴衍又跟一步,几次之后她便有些薄怒,回首头瞪着他。裴衍装作无辜,伸手越过熙宁的肩头将书册放回架子上。
叶熙宁见他突然向前一倾,连忙紧张地转回头,身子向眼前的架子上靠去,几乎是贴着,尽量避免与裴衍的接触。
如此一来,她倒像是被圈在了裴衍与书柜之间。两人离得极近,叶熙宁甚至能感觉到,只要她微微一动,她的后背便能碰上裴衍的胸。
她蹙了蹙眉,不满地道:“好了没?”
裴衍见她极为不自然的反应,忽然心生戏弄,低首在叶熙宁耳边轻声道:“你干吗这么紧张?”
他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显得低沉而喑哑,声带微震导致声音酥酥痒痒地从她耳畔传来,瞬间传遍她的全身。
叶熙宁那平静已久的心湖,像被投了一粒小小的石头,却惊起一层层的涟漪。她身体僵硬地靠在柜子上,好一会儿才用胳膊肘向后狠狠一顶,裴衍吃痛,捂着胸口退开一步,见她转身,一副他活该的神色。
“下手这么狠。”他屈着身体,一副忍痛的样子。
叶熙宁见他如此痛苦,想到方才自己确实用了狠劲,心中有些愧疚,咬了咬唇道:“谁让你这么耍流氓。”
裴衍的目光停留在叶熙宁清丽的面容上,她白皙的肤色在黑暗之中泛着绯红,仿佛成了这黑暗中绚烂的光芒。
裴衍本只想戏弄一二,却不想自己也因这一举动,心中犹如密林忽然起风,簌簌不止。
他刚欲开口,便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男女声音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不好,曹正韬来了。”裴衍神色一凛,脑中回想了一下方才进屋之时房中的陈设,一把抓住叶熙宁的胳膊,揽住她的腰身,滑入那张大床底下。
两人刚躲入床底,那扇微微开了一道缝的门便被一脚踢开。
叶熙宁从床底下看去,能看到那一对纠缠不清的男女的腿,两人走到房间中央时,那女子娇柔地轻呼一声:“呀!门还开着呢!”随即推开平西王往门口走去,将门关上。
那平西王早已急不可耐,直呼:“美人!美人!”待搂住那女子时,两人便迫不及待地往床上一滚。
随着头顶上的床砰的一声,叶熙宁满目震惊地瞪着裴衍。两人还未反应过来,便瞧见床上飞下来的衣衫,那一件艳红的兜肚正好落在两人头边。叶熙宁内心又是被猛然一击,惊得瞪圆了眼睛,目光一转,见裴衍也睁大了眼睛。
两人对视着,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有些茫然。
叶熙宁一想到接下去来要面对的事情,只觉得头大如斗。
裴衍微不可闻地在她耳边轻笑道:“虽然躺在床底下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受,不过人家温香软玉,我也美人在怀,倒也不吃亏。”
方才情急之下两人躲入床底,叶熙宁亦未太过在意两人的处境,此时方才发现裴衍揽着自己的腰身,两人的身体极为贴近,姿势暧昧,此番又听裴衍如此说,她忙将裴衍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又小心翼翼地向后挪了几分。
“裴衍你臭不要脸!”叶熙宁气极,忍不住开口低声骂道。
“再骂一句听听。”他愈越发笑得深,十足欠揍地又凑近了些,几乎与她贴面,“真好听,就再骂一句听听。”
叶熙宁控制着想要揍他的心,只推开他狠狠瞪了他一眼,艰难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打手语道:“你是无赖吗?”她从前任性又蛮横,却谨守“光明磊落”四字,面对裴衍的无耻,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然而此时她又听着床上两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和床的摇晃,她恍然意识到隔着这一张床板之上的两人正在做什么。待她反应过来,脸上蓦然涨红,别扭地转过脸去。
裴衍先是尴尬,可见她如此反应,忽然很想笑,凑到她耳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哎呀,没想到我裴衍今生还能有跟你在人家床底下听活春宫的际遇,辛苦是辛苦了点,可居然觉得挺乐的。”
叶熙宁看向他,忽然笑了笑,那眼里的光竟让裴衍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便听得她轻柔地说道:“裴衍你的脸既然不要了,那我糟蹋一下也无妨是不?”
他还没体会出那话中的意味,叶熙宁敏捷地翻身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袭向那张俊俏的脸蛋儿,对着脸颊的肉狠狠一捏。
裴衍痛得眼泪瞬然间从眼角滑落,想叫一声又怕惊动了床上的人,只得忍着痛,瞧着此时正得意地看着他的女子。他眼里控诉着她下手太狠,又见此时她几乎伏在他身上,他心想,没道理光他吃亏啊!
下一刻,他便一只手环过她的腰身将她扣住,一只手拉下她的右手用力握住,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
“没想到你这么热情,主动投怀送抱。”裴衍一说话,牵动脸部便疼得咝的一声。
叶熙宁原本心中一股怒气,见裴衍疼得龇牙咧嘴,她忍不住笑意,轻声斥道:“活该!”
裴衍从平西王府回来,哼着曲子步子轻快,即使他堂堂裴家的二公子,御林军统领,当朝皇后的亲弟弟,刚憋屈地在人家床底下窝了一晚上听了一场活春宫,也无碍于他此刻愉悦的心情。
李豫白满脸疑惑地瞧着平日里打死也不会开口唱曲儿的人,今日哼着不成调的音律进来,入眼便是他脸颊上大块的瘀青:“嘿哟,这是怎么了?被人打的?自己个儿摔的?”
裴衍笑嘻嘻地道:“被人捏的。”
李豫白大为诧异:“谁那么大肥胆儿,敢在你脸上动手?”
裴衍蹙了蹙眉,十分不乐意他的说辞,又想到叶熙宁那反应,与她平日里冷冰冰的模样对比起来煞是可爱,美滋滋地纠正道:“什么叫谁敢?那是我让的。”说完又强调,“那是我让她捏的。”
他一副无比受用的样子,摸了摸受伤的脸,脑中尚回旋着她那句话:“裴衍你的脸既然不要了,那我糟蹋一下也无妨是不?”
他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叶熙宁这般有趣的女子了。
而这个意识,又令他心中微微一怔,想起深深藏在心底的那一抹身影。
他当初错过了一个人,如今又遇上了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子。
或许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的,而她,是上天刻意带到他身边的。
叶熙宁回到丞相府,寻遍几处李微吟常去的地方都不见她的踪影。
府中的下人们见她心急如焚的样子,既不懂手语,也不认识字,而陆澈与穆东亭去了早朝尚未归来。直到常帮助温韶筝打点府上事务的小游看见,几番比划画之下,才明白她是在问李微吟的去向。
小游立马道:“李姑娘今日一早,便和温姑娘一起去街上了,熙宁姑娘不必担心。”
叶熙宁的神色方才松缓下来,又听他道:“温姑娘见您近日时常外出,怕李姑娘一个人在府上没人陪着无聊,今日恰好要上街去采办一些府上需要的用品,就顺便邀李姑娘一同前去了。”
她听小游如此说,心中想到李微吟,微微有些愧疚,朝着小游感激地点了点头,便放心回了屋子里。
一夜未眠,刚刚又因此事过于紧张,回到房中,她已觉得乏累,便和衣躺在了一旁的榻上,等着李微吟回来。
可她醒来之时,却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的。她警觉地听着这异常的喧闹声,心中顿时一个激灵,从榻上起身,拉开了门便快步朝外走去。
入眼便是陆澈神色沉冷地抱着捂着胸口的李微吟,疾步朝这方走来,而温韶筝满面惊慌,啜泣着跟在陆澈身边,像是被吓坏了。
叶熙宁尚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陆澈已将李微吟抱进屋内放在床上。李微吟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忽见她这副模样,叶熙宁耳畔嗡嗡作响,耳边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不太分明,她几乎是抖着手慌乱地从李微吟常吃的药中找出了师父炼制的碧心丹给李微吟服下。
叶熙宁喂她服下药后,用枕头支着,轻轻地将她的头向后仰着,一只手抚着她的胸口,让她急促的呼吸渐渐缓下来。
穆东亭一路急匆匆地引着背着药箱的大夫往内走,口中急道:“宋太医,您再快些,李姑娘这症状来得急,您快些走。”
宋太医被一路催着疾走,一进屋见陆澈在内,就要行礼,被陆澈拦了下来,道:“不必多礼,您先看一下这位姑娘。”
宋太医忙点了点头,将药箱放在床边,刚欲上前看一看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见李微吟的样子,心中骇然。他惊诧地回头朝陆澈看看,又看看躺着的姑娘,颤声问道:“陆大人,这可是宁小将军?”
陆澈心知宋太医也将李微吟误认,忙道:“老太医先救人要紧,一会儿再与您解释。”
宋太医郑重地点了点头,忙替李微吟诊治。
宋太医看过之后,面色极为凝重,叹了口气向外走了几步道:“这姑娘患有极为严重的先天心悸之症啊,早已药石无灵,能活到今日已实属不易,怎么能让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
陆澈不想宋太医竟将话说得如此严重,心下一沉,下意识地便朝着躺在床上的李微吟看去。
叶熙宁在听到这话时,像是被击垮了似的,原本紧绷着的身躯缓缓低下。她蓦然回首,转头看向陆澈的刹那,泪水夺眶而出。
她的愤恨与憎恶,在回到这个地方之后,从未这样浓烈过。
她咬着牙,暗暗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她却不觉得疼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她心上的痛,减去一两分。
他是她的仇人,手上沾着宁家一百三十多口人的性命,还有许多因此无辜枉死和深受牵连的人。
他在她的面前,她若是想杀他,易如反掌!
此时,温韶筝哽咽着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今日没有带李姑娘出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要怪就怪我吧,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泪水涟涟,哭得手足无措,将自责满满地写在了面脸上。
穆东亭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看叶熙宁又看看温韶筝,无奈地安慰道:“韶筝,你别这么自责了,谁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的话音刚落下,叶熙宁运气提步,还未等众人看清,只觉屋内忽然被带起一阵风,她已经出现在温韶筝的面前,抓着她的手腕狠狠地盯着她,一副责问是什么情况的神色。
她的速度快得惊人,温韶筝只觉一道影子一闪,随即劲风迎面而来,下一秒叶熙宁的脸已然逼近至眼前。
屋内瞬间一片死寂的安静。
方才这一幕令温韶筝的身子不安地发着抖,连唇都在发颤。
她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像是要将她杀了。
陆澈大惊,上前一步欲拉开叶熙宁。而她面无表情,眼里只剩下森冷的光,挥手一拂,浑厚的内力让陆澈的动作被压制,生生向后踉跄了一步。
“熙……熙宁姑娘……”穆东亭被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宋太医亦是惊诧地看着他们几人,口中喃喃道:“这……这……”
片刻僵持后,叶熙宁冷漠地将温韶筝一推,只见她一个趔趄,朝后跌去,撞上一旁的凳子,摔倒在地。
“叶熙宁!”陆澈的声音中明显地带着怒气。
穆东亭忙去扶了温韶筝起来,只见她咬着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又不敢哭出声,强忍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见这情景,知道若是还不带着温韶筝离开,怕更是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便直接带着她离开了这间屋子。
等出了这间屋子,温韶筝一下哭了出来,抓着穆东亭的胳膊道:“东亭……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么多人会将她当成朝歌,我不知道……”
穆东亭也着实被方才叶熙宁的态度样子吓到了,只是不断地安抚温韶筝。
屋内叶熙宁的脸色铁青,与陆澈怒目对视着。
宋太医不知该去还是该留,正犹疑间,只见叶熙宁走到一边取了纸笔,写完之后将那纸交与他。宋太医一看,竟是一张药方,且是他都开不出来的极妙的一张药方。
他面色一喜,舒展了眉眼,心道怪不得这位姑娘能安然活到如今,原是有高人相救。他刚欲问这药方出自何人之手,又见他们二人僵持着,只颤颤巍巍地道了声:“这药方极秒,丞相大人吩咐府上的下人即刻去抓了药给这位姑娘煎药即可。”
陆澈沉着脸色喊了一声“东亭”,命他亲自去抓药,又将宋太医送走。
屋内除了尚在昏迷之中的李微吟外,只余下陆澈和叶熙宁二人。
陆澈一袭如水般的青衫立在那方,面色沉冷,一双深黑的眸子里目光透着凉意,抿唇注视着叶熙宁她。
她知道,陆澈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态时,心中定是生气了。
她也明明知道方才的所作所为会惹怒他,却愈越发想要这么干。
她面色沉冷,目色沉沉,望着他瘦削的身形,屋内安静得甚至能感受到他极力平缓呼吸的声音。
“今日之事,韶筝虽有过错,也并非有意为之,待李姑娘醒来,本官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他皱着眉头,语气比平日里更加疏冷了几分。
叶熙宁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会不会给她们一个交代。
“在事情没有真相大白之前,熙宁姑娘就对我府上的人动手,是不是有些过了?”陆澈的神情冷漠冰凉。
先退一寸,再进一尺。
她心里清楚而明白地知道,他忍下的事情,必会讨个说法回来。
然而,她不是他眼前所看到的叶熙宁,也非曾经那个天真的宁朝歌。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叶熙宁心头薄怒,听了他的这话,哧的地一笑,打手语回道:“在事情没有真相大白之前,陆丞相就先护起短来了,是不是早了些?”
陆澈似乎没有意料到平日里性情寡淡的叶熙宁,竟也有这般锋芒毕露的时候。
“从商州城第一次相见之时,姑娘似乎就对我存着些敌意,我当日只当是差点冲撞了李姑娘,可这些时日里的相处,令我不得不怀疑姑娘对我这份敌意究竟是为何。”他的一双眼睛定定地瞧着叶熙宁,眼波微微流转,想要从她细微的神态变化里,看出些什么。
“阿宁……”李微吟的声音虚弱无力,正在半睡半醒之间,似乎听见耳畔有人在说话,却不是她的阿宁。
叶熙宁蓦然听见李微吟的声音,本充满怒色的面容瞬间转为欣喜,忙走回她的床边。
李微吟仍在昏睡之中,眉头蹙着,一直说呓语喊她的名字,睡得极不安稳。她的额头上冒着细细的冷汗,唇色苍白干涸,双手紧紧抓着被子。
叶熙宁忙替她擦去了额上的汗,又倒了水喂她喝下,伸手覆上她用力抓着被子的手,轻轻安抚着她。好一会儿,才见李微吟她渐渐地缓下神色来,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双手也松开了抓着的被子,叶熙宁便替她掖了掖被角,微微舒了一口气。
这世上,她就这一个亲人了,若是李微吟也出了事,她不敢想象当自己再一次一无所有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想到此,叶熙宁不由得眼眶一红,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不至于落下泪来。
陆澈静静地瞧着这一幕,终是悄声转身出门。
李微吟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她刚一睁眼,便看见伏在她床边睡着的叶熙宁,她心中一酸,想要伸手去摸她的头,又怕惊醒了她,眼内泛起雾气来。
昨日她随着温韶筝出门,等一切需要的用品采办完之后,温韶筝吩咐了人直接将东西送往丞相府上结账,两人便准备上街买一些胭脂水粉用。
可是两人一到琉璃街上,她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人群里的议论和指指点点越来越盛。等她欲拉着温韶筝走的时候,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喊着“这不是宁家的余孽吗?她居然还活着!快将她抓起来交给官府”,随后场面一片混乱,她已来不及脱身。
温韶筝一直抓着她想冲出人群,可终究还是被挤散了。
温韶筝被挤在人群外,神态焦急,说立刻回府上喊人来救她。
温韶筝走后,她便被一群人押着去了京兆衙门。那京兆尹王贤礼确实见过宁朝歌,识得她的模样,这时也是大惊失色。按理说,这事情涉及当年宁国侯府余孽一案,这案子虽然是由陆澈主审,终究还是在刑部的管辖范围之内,理应请求刑部介入,并与大理寺共同调查此案。
可那王贤礼犹豫再三,想着堂下之人若当真是昔日的朝廷要犯,头一个牵涉之人便是丞相,而丞相一旦有什么差池,可能会动摇国之根本。他一想到当年宁国侯府一案,几乎让整个靖阳城血流成河,心下便决定先派人前去丞相府通知陆澈,没有遣人告知刑部。
陆澈来的时候,她已经因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勉力支撑到最后,只听得陆澈一句:“她不是宁朝歌,是我府上的客人,王大人若是质疑什么,改日你我上一趟大理寺。”她便昏了过去。
她最后一眼,她看见的是陆澈向来冷淡疏离的神色一惊,冲过来将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神志却清醒地知道,是他抱着自己喝退了围在京兆衙门外的人,将自己抱出了那里。
她竟觉得那一刻,从未如此安心过。
叶熙宁坐在李微吟的床头,靠在床上睡了过去,只是睡得极不安稳。她梦见李微吟站在一片白光之处远远地看着她,和她说道:“阿宁,以后我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要好好地活着,连带将我未能过完的一生,好好地过。”
她惊慌地朝着李微吟奔去,大悲大恸之下,她猛然惊醒过来,伏在床边尚未从梦里的悲戚中回过神来,只就听得耳畔有声音道:“阿宁,你又做噩梦了?”
叶熙宁乍听到李微吟已经苏醒,面上的哀色立即敛去,欣喜地抬头朝她看去,抓着她的手开口道:“你醒了?你没事了?”
李微吟见她神态紧张,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守了我一夜,让你担心了。”
见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叶熙宁立即起身想扶她起来,不料心急之下忘记自己伏在床边睡了一夜,腿被压得麻了,一个趔趄便摔了一下。
李微吟着急地侧身去看她,又是责怪又是心疼,说道:“怎么这样莽莽撞撞的,摔疼没有?”
叶熙宁摇了摇头朝她看去,两人眼神相接,忽然都笑了起来。
此时仍是黎明之际,天色尚早,屋子里点的蜡烛燃了一夜,已经殆尽,只闻得一股烛火的味道。
她看着李微吟仍旧苍白的脸色,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叶熙宁揉了揉腿,待麻痹的感觉退去,起身将李微吟扶起来,替她垫好枕头让她靠着。
因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此时也不会有人过来,叶熙宁索性也不用手语与她交流了,直接问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好好的又犯病了?”
见她嘴唇干涸,叶熙宁又给她倒了水来。
李微吟知道她必会问起昨日的事情来,喝下她递过来的水后,便将昨日的意外说给她听。
叶熙宁听得心头一凉,没有想到竟会是因为这个,才害得李微吟病发,又想到昨日看见陆澈抱着昏迷的李微吟回来后发生的事情,她心中生出些愧疚来。
李微吟朝她莞尔一笑,声音温软道:“昨日之事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如此说来,是陆澈救了你,也并非温韶筝的责任,我昨日错怪了温韶筝,险些将她……”她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因何,顿了下没再说下去。
“你将她怎么了?你不会动手了吧?”李微吟一惊。
叶熙宁目眸光深邃,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微一点首头道:“不过被陆澈拦了下来,所幸也没伤到她,只是吓得不轻。”
想到陆澈为了维护温韶筝而与她针锋相对时的样子,叶熙宁心中犹如被刺了一针,眼内神一暗。
李微吟道:“阿宁,往后做事不可如此冲动。你我来这靖阳城,本就是为了查清当年宁国侯府一案的真相,千万别因为一些旁的事情,牵扯出些不必要的麻烦。今后若是有些什么事情,你也要忍着,别忘了,我们还住在这丞相府上。”
叶熙宁的心中,酸楚夹杂着疼意,仿佛整颗心被紧紧勒着,让她不得舒缓,只低声道:“我知道了,你身子虚弱,再睡一会儿吧,我去厨房替你煎药,等一会儿药好了,我便喊你起来。”
李微吟应了一声,道:“好,等会儿起来你我还需向陆澈和温姑娘道歉才是。”
叶熙宁一怔,声音微颤,带着沙哑道:“这原本就是他欠我的,阿吟,他欠我宁家一百三十多条人命,还有那些因我宁家而无辜枉死的人,他不配得到你我的歉意,他没有资格。”
她眼里一股湿热的气息流转,心也跟着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眼前看到的是尸横遍地的血腥和肃杀杀戮。
李微吟闻言,心中的情绪有些难以言表,她从未听叶熙宁主动提及陆澈的事情,如今听她提及旧事,心中的恨却是遮掩不住的恨意。
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叶熙宁的时候,叶熙宁身染重疾,脸上溃烂不堪,竟无一处完好的皮肤。她为叶熙宁医治之时,一寸寸地刮下叶熙宁面上坏死的肌肤,那样的切肤之痛下,叶熙宁痛得浑身抽搐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滴泪未掉。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叶熙宁那时候眼内死灰般绝望的神色与恨,让她看着就觉得无望。整整半年时间,她才将叶熙宁医治痊愈。可让她无比震惊的却是,叶熙宁竟与自己长着得一模一样的脸。而她也是那时候才从师父的口中知道,原来自己并非孤女。她是靖阳城宁国侯府的二小姐,与宁朝歌是双生的姐妹。
师父告诉她,她和宁朝歌出生在商州。那时候云州战事吃紧,她们的娘亲挂心她们的爹,便不顾自己身怀六甲,从靖阳城一路前往云州。
在途经商州之时,娘亲因一路奔波导致早产,她一出生,便被诊断为患有先天的心悸重症,而娘亲身体不支,产后血崩,幸得师父相救,保了一命下来。后来师父不忍她才出生,便随时可能夭亡,又得知她救的是当朝兵马大元帅宁盛泽的夫人,顾念宁家世代为将,镇守边疆,忠君爱国,自当义无反顾地全力相救,才将尚在襁褓中的她保了下来。
娘亲感恩师父救了她们母女的性命,可为了让她能平安长大,主动提出让师父收她为徒,留在师父身边。宁家也必定对此事守口如瓶,不会打扰她清修,师父才收了她为弟子。
那时候突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而自己救的姑娘非但是自己的孪生姐姐,竟也是从前她在茶楼听书时,说书人口中赫赫有名的本朝女将宁朝歌,她心中百般滋味。
世人不知,静慈法师除了医术了得之外,最擅长的便是易容术,而李微吟尽得真传,易容之术堪称出神入化,真假难辨。宁朝歌的脸好了之后,李微吟她便替她做了一副面具,改头换面,亦抛却了往日的姓名,重新开始。
此后半年的时光,对叶熙宁来说是地狱般的噩梦,身心剧痛之下她便不肯再开口说话。若不是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李微吟半夜都会被她在噩梦中的尖叫声惊醒,李微吟都以为她原本就是不会说话的。
比起身体上曾经经受的痛苦,亲眼看着所有的亲人惨死在眼前,才是痛彻心扉的回忆。她只能耐心地去安抚叶熙宁,疏导叶熙宁的情绪。叶熙宁不肯说话,她就去学了手语,一点点地教叶熙宁,与叶熙宁沟通。如此又过了一年光景,叶熙宁的情绪才渐渐恢复正常。
她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宁家和宁朝歌的事情,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从未亲耳听她讲起过什么,她也从来不问她。
遭逢巨变,亲眼见自己的家人一个个惨死,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叛,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李微吟陪着她一天天地走过来,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更遑论叶熙宁内心所遭受的折磨了。
李微吟伸手抚了抚叶熙宁的手,道:“阿宁,你可听过佛门关于 ‘放下’二字之说?”
叶熙宁抬眼看着她,未曾说话,她明白李微吟所指的事情。当初她得知陆澈要前往商州时,想要报仇,想要回靖阳城查明当年一事的真相,当时李微吟说的话她仍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阿宁,这世上只有你我姐妹二人了,你既已在昭云观过得很好,何必再去追查那些令你不开心的往事?可若你坚持,我也必会帮着你的。原本我以为我生了这么一副病殃殃病恹恹的身子,是老天爷让我遭了许多罪,可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是我永远都无法体会的。你也需明白,宁家不是只有你一人。”
她听李微吟轻声说着那个故事。
佛陀在世时,有一位名叫黑指的婆罗门来到佛前,运用神通,两手拿了两个花瓶,前来献佛。
佛对黑指婆罗门说:“放下!”婆罗门把他左手拿的那个花瓶放下。
佛陀又说:“放下!”婆罗门又把他右手拿的那个花瓶放下。
然而,佛陀还是对他说:“放下!”
这时黑指婆罗门说:“我已经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可以再放下了,请问现在你要我放下什么?”
佛陀说:“我并没有叫你放下你的花瓶,我要你放下的是你的六根、六尘和六识。当你把这些统统放下,再没有什么了,你将从生死桎梏中解脱出来。”
黑指婆罗门这才了解“放下”的道理。
李微吟说:“阿宁,我与你说这个故事,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希望你能活得开心一些,能从那些痛苦中解脱出来,而不是终日沉溺在悲伤里,它会毁了你的。”
叶熙宁心口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难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应了一声,说道:“你歇下吧,我去替你煎药。”便扶她躺下,离开了屋子。
她知道,人这一生,注定是要忘却一些东西的。可是有些事情的真相,也不应该就这样被掩埋在时间的尘埃里,让那些逝去的人永远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活着的人,总要为那些死去的人,平反一些他们已无能抗争的不公的事情,才不枉她替那么多人活在这世上。
叶熙宁走到厨房外时,见里面还亮着灯火,走近才发现温韶筝支着胳膊在炉子旁睡着了。那炉子上正隔水温着一碗煎好的药,炉内的炭火微亮。
温韶筝睡得沉,支着脑袋的胳膊便不由得一晃,这一晃便将她惊醒了。
温韶筝抬眼便看见叶熙宁悄无声息地站在身边,着实吓了一跳,忙起身问道:“熙……熙宁姑娘,你怎么来了?”
见她有些害怕自己,又明白她彻夜未眠守在厨房里温药,是为了李微吟醒来便能喝上,想到昨日自己对她的态度,叶熙宁心中有些内疚。
她歉然地朝温韶筝笑了笑,启唇无声地道:“谢谢。”
温韶筝一怔,看明白了她想说的话,神色欣喜,竟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不必谢不必谢。李姑娘可是醒了?”
叶熙宁点了点头,回应她的问题。
温韶筝松了一口气,忙伸手去探了探炉子上锅里的水温,被烫了一下立即收回了手,笑着道:“幸好这火还没灭,水还是热的,我这就把药拿出来,你拿去给李姑娘喝。我按照宋太医说的方法煎了药,不知道李姑娘什么时候会醒来,一早便煎好了药,一直守在厨房里温着怕药凉了。”
温韶筝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端了出来,放在盘子里递给她。
叶熙宁见她如此,怔怔地伸手接过,想着从前温韶筝便是这样细心的女孩子,自己是万万及不上她做事稳妥的,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些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温韶筝见她怔怔地端着盘子看着自己,问道:“你是为了昨天的事情,觉得抱歉吗?”
见叶熙宁点了点头,她松了一口气,摇手笑道:“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着急。若是因为我,李姑娘出了什么事情,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今她醒了就好,醒了我便也放心了。”
叶熙宁又牵动唇角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将端在手上的盘子提了提,告诉她自己这就把药拿回去了。
温韶筝神色欣然地道:“快去吧。”
见叶熙宁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温韶筝挂在面上的笑容突然收敛,眼内神色不甘,咬着唇,泫然欲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