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携叶熙宁至端穆王府之时,端穆王爷正与前丞相张首正下棋。下人本要前去通报,却被裴衍拦了下来,道:“等王爷和张老下完棋再说也不迟,千万别打扰了他们的雅兴。”
张老乃棋痴,如今已七十有八,为官五十余年,历经四朝,直至景泰十年方以年迈体衰,无法再替圣上分忧为由告老辞官。
圣上念他劳苦功高,又是先帝极为倚重的重臣,一切用度俸禄,仍以丞相之礼待之。
当年圣上刚登基皇位不稳,也全靠张老一言“臣既为臣,当以天子为尊,岂可做那乱臣贼子”让朝中心存异心之人纷纷归顺,使得圣上对其深有感激之心,如今见到张老,仍以“老丞相”尊之。
景泰十年,宁国侯府一案发生之际,张老因身体有恙,正于老家休养,得知消息后痛心疾首,立即赶回朝中。
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玄武殿中指着龙椅之上的皇帝,破口斥责其行事不计后果,动摇朝廷根本,离楚多年来对我朝虎视眈眈,皇帝竟然将忠臣名将悉数铲除,实乃昏君所为。
皇帝竟也垂首如黄口小儿,任凭张老怒斥。
张老喟然离去之时,三声痛呼“国之将倾,天将亡我大姜矣”,令皇帝敢怒而不敢言,至此君臣之间终是存了罅隙。
皇帝毕竟是皇帝,虽尊重这位四朝元老,可此事终究也是极度驳了皇帝的面子,有损皇帝威仪。所有人都以为,这君臣之间再无缓和的可能,然而在陆澈入主丞相之位时,张老的举动却令众臣颇为诧异。
他力排众议,支持皇帝的决断,赞陆澈“行事果决,明经擢秀,定能光朝振野”。
在旁人看来圣上、张老与陆澈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从此倒有些雾里看花了,甚至传闻陆澈为讨好张老,常常陪他下棋,以便借他的名望稳固自己的地位。
这几年陆澈虽手段杀伐,令人闻之心生畏惧,却也着实肃清了朝政,将国力提升不少。
裴衍正与叶熙宁在客厅中喝茶等着,叶熙宁忽然想到裴清懿曾和她提及端穆王爷的独女姜青璇从小便喜欢裴衍,又想起裴衍小时候的事情,眼角眉梢便浮起笑意来。
“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心?”裴衍瞧着她含笑的样子问道。
她打手语道:“今日嘉柔郡主不在府上?你来了也不出来见见你。”
裴衍眼中忽然亮了亮,笑意渐深,道:“是有些时日不见我那郡主妹妹了。”
叶熙宁本想取笑他,可裴衍的回答着实让她有些失望。
她的笑意顿了顿,落在裴衍眼里却是另外一种意味。他正欲开口再刺激刺激她,那方的珠帘被掀起,只听得一声“裴衍哥哥”,一名一身水绿衣衫的少女便已翩然而至。
叶熙宁朝着嘉柔郡主看去,只见她容颜虽称不上绝色,却也是明眸善睐,肤若凝脂。她看着裴衍的目光盈盈的,道:“裴衍哥哥是来寻我父王的?”
裴衍笑着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嘴唇微启,道:“聪明!”
嘉柔郡主见他夸赞自己,展颜一笑,正欲拉着他坐下,瞧见旁边还站了一位容色清丽的女子。
叶熙宁见她的目光看向自己,便拱手行了个礼。
裴衍瞧着她,向嘉柔郡主解释道:“她不会说话,郡主别见怪。”
甫一听裴衍的话,嘉柔郡主的神情有些吃惊,未曾想到眼前这位长得如此标致的姑娘,竟是个不会说话的,她眼里多了些心疼,说道:“怎么会见怪呢,都坐下吧。”
几人坐下之后,叶熙宁只十分安静地坐在一旁,拼命让眼前两人忽略自己的存在。只是这裴衍故意总看向她,惹得嘉柔郡主亦频频看向她,让她好一阵尴尬,而她面上的神色越是别扭,裴衍却笑得越是开心。
那方正下着棋的端穆王爷看着对面合着眼的张老,轻唤了几声:“老丞相?老丞相?”
见张老没回答,他心知张老这是因年岁已高,几局棋下来已不堪劳累,撑着胳膊便靠在案几之上打起盹儿来。
端穆王爷忙悄悄起了身,命下人过来将棋局撤下,扶着张老在榻上躺了下来,又取了薄毯来,替他盖上。
待一切收拾妥当,府上的下人才告知他裴衍裴二少已在客厅等候多时,他立即匆匆前往客厅相见。
得知裴衍二人的来由之后,端穆王爷面色肃了肃,眉心亦微微一挑,吩咐嘉柔郡主先行下去。
待女儿离开后,他才略一沉吟道:“裴少为何突然问及此事?”
叶熙宁站在裴衍身侧,听端穆王爷相问,不由得将眼神投向裴衍,只见他坦然地笑了一下,回以二字:“好奇。”
端穆王爷不想他竟答得如此随意,微怔之后才说道:“当年宁家也如同裴氏,显赫至极,只是凡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宁家之事,裴少还是不要好奇为好。”
那半是相劝,半是警告的言语,对裴衍来说似乎并不起作用,他道:“裴某本以为王爷对宁家之事尤为关心,只是不承想当年举万言书叩请陛下的那一人,如今连旧事都不敢重提了吗?”
端穆王爷不置可否地缓缓一笑,面上略有无奈之色:“宁家之事牵涉甚广,裴二少既与此事无关,又何必再提?旧事重提,不过是多连累一些当年与宁家有关之人。”
端穆王爷的话让叶熙宁内心深处的伤疤和沉痛像是被重新揭开了一般,一瞬间侵袭而来的疼痛传遍全身,让她呼吸都有些发颤。
端穆王爷叹了一口气,坐到座椅之上,取了茶盏抿了一口,又道:“这件事情逆了龙鳞,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要铲除宁国侯府,收归兵权。”
裴衍面上笑意依旧,目光却变得深沉,道:“王爷的意思是,这是皇上授意为之?”
端穆王爷叹了一口气,道:“本王劝你们还是不要再查当年之事了。”
“那王爷呢?”裴衍笑意未明地看向端穆王爷,“王爷想置身事外,可是那日晚上王爷府中来的不速之客,却令王爷这些日子以来对此事耿耿于怀,又是为何呢?”
端穆王爷又是一怔,眼前这少年郎笑意明朗,眼神温和干净,却透着洞察世事的精明。那日之后,端穆王府的护卫便在靖阳城内搜寻那人,只是始终再无那人踪迹。
若非那日来人留下的飞镖与字条证明她曾出现在端穆王府之内,就好似此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裴衍身为御林军统领,城中必然布满了他的眼线,靖阳城内发生的一举一动,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更何况,裴国公府的八大暗卫实力不容小觑。
可是端穆王爷怎么也不会想到,那让他费尽心思找寻的不速之客,今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
端穆王爷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三年多过去了,宁家之事终究还是逃不过去。”
正如裴衍所猜测的,他们从大理寺卷宗之上查到的陆文渊,正是陆澈之父。
当年陆文渊与宁盛泽情同手足,两人相识于江湖,面对当时风雨如晦的朝政,难抑心中凌云之志,相谈甚欢,将对方引为知己,更是结为异姓兄弟。
陆文渊出生乡野,空有一身才华与武功,几番尝试报效朝廷,却屡遭小人排挤,早已对大姜朝廷失去信心。
宁盛泽却是将门虎子,一出生便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此番游历江湖,不过是一时兴起,却不想结交了如此好友,为了不让陆文渊心生偏见,便对他隐瞒了真实身份。
在宁盛泽的劝说之下,陆文渊终于放下对朝廷的成见,愿意与宁盛泽一同投身军中,两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凭着宁盛泽的骁勇善战与陆文渊的智谋,两人很快便在军中崭露头角。
当宁盛泽与陆文渊一起被封为领军大将军之时,宁家才得知,那一宝贝独子竟然独自闯荡江湖之后投身入军,从小小的兵士做起,不过一年时间便表现如此出色,甚是欢喜。
宁家派了人,前往军中请宁盛泽回家,陆文渊方知道自己这位生死之交的兄弟,竟然是宁国侯府的少公子。
然而,军中之人在得知宁盛泽的身份后,对其礼遇倍加,令陆文渊心中不是滋味。陆文渊更是以为宁盛泽是故意欺瞒,不把他当兄弟,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芥蒂。
神爵十二年,朝局动荡,风雨飘摇。
先帝年迈体衰,疾病缠身,外有战事不熄,内有皇子门阀斗争之乱,急于定下储君之位,以稳人心。
宁盛泽与当初的四皇子康王关系颇好,原本宁国侯府就是将门世家,加之他现在在军中的威望不小。所有的皇子,除了母系一族的支持,最大的倚仗便是军中的势力,若是能寻得军中将士支持,天下莫不归心。康王满心以为宁盛泽会支持他力争皇位,他便能如虎添翼。
然而宁盛泽却当面拒绝了康王,坦言不欲参与皇位之争,无论将来谁坐上这皇位,他都将做好为人臣子的本分。若是康王当了皇帝,他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若其他皇子坐上了这皇位,他也必将守卫边疆,效忠皇上。
康王一气之下,便与宁盛泽断了往来。
可是陆文渊为了与宁盛泽暗中较劲,主动与康王结交。
在无字关一役当中,陆文渊身为副将,本应听从宁盛泽的号令,突袭敌军,却在战事当中擅自违抗军令,改变行军方向,导致原本的布局全盘失利,被敌军大破。
十万大军惨败而归,仅剩两万余人保得性命。
那时候云州与离楚交界处的荥水河畔,都被血水染成了红河。
宁盛泽一气之下,将陆文渊绑下,陆文渊却抵死不认错。
宁盛泽支开了营帐内外的守卫,希望与陆文渊好好相谈,哪知两人在帐中大吵一架。宁盛泽怒极之下便下了军令,斥责陆文渊违抗军命,导致七万多男儿无辜战死沙场,处以斩首之刑。
此事虽是陆文渊犯错在先,可这斩首之刑也过于严重了,在当时军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宁盛泽也因此背上了害怕陆文渊军功胜过自己,想要排除异己的指责。
而陆文渊家中当时尚有一妻,已经怀有身孕,为保护这唯一的血脉,连夜逃离云州,从此杳无音信。
“这么说,当初陆澈来靖阳城,是早有预谋,为其父报仇?”裴衍的声音传入叶熙宁的耳朵里,让她心神俱震。
她的父帅杀了他的父亲,而他又毁了整个宁国侯府。
她与陆澈之间的缘分,不过是一场孽缘。
若陆澈当真是为报仇而来,那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一手策划当中,让人心中难免觉得不寒而栗。
端穆王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当年宁国侯府出事的时候,我曾派人去查过陆澈的身世,他并不知晓自己的父亲当年曾是朝中的将领。陆夫人在陆澈年幼之时便已病逝,至死都不曾相告他的身世,他应当并不知晓个中原委。”
叶熙宁低头站在裴衍身后,眼睛望着自己的脚,闻言眼神微闪。
裴衍一挑眉,脑中思绪飞转,眼中情绪未明,淡淡地道:“陆夫人未曾相告,不代表别人不会告诉他。”
叶熙宁的呼吸不由得一窒,双手紧紧握拳。
端穆王爷与裴衍方才的那一席话,几乎让她站立不住。
即便是陆澈亲自抓捕她时,她站在他的面前,倔强得不曾落下一滴眼泪,也咬紧了牙关不曾开口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她相信陆澈对她是怀着一颗和她一样的真心的。
皇命在身,他也许是迫不得已。
可当她听闻是陆澈亲手将所谓的谋反证据交给皇帝,请派御林军围剿宁国侯府,又听闻父帅惨死在宫中时,她才知道,他的狠心,远非自己所能想象。
当年事发突然,高傲的她即便面对这样的打击,也不曾低下头。如今却让她知道,其中有着这样的曲折。
她突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恨,该不该继续怨。
裴衍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的神色变化,起身拂了拂长袍,朝着端穆王爷一拱手道:“谢谢王爷今日解惑,裴某不再耽误王爷的时间,就先行离去了。”
他伸手拽着愣在原地的叶熙宁离开,走了几步才发觉她的不对劲,偏首看着她失神的样子,边走边疑惑地问道:“今日是怎么了?老发什么愣呢?”他笑了笑道,“不过这样挺好,连我拉你的手都不会挣开了。”
叶熙宁这才回过神来,忙甩开他的手,朝他翻了个白眼。
端穆王爷起身相送,看着裴衍与叶熙宁打打闹闹离去的背影,略有所思。他刚一回身,便见张首正拄着拐杖由随从扶着从里面出来。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下个棋居然睡着了。”张老的声音有些疲惫,已是风烛残年之态,见到前头离去的两人的身影,问道,“王爷这是有客?”
端穆王爷回道:“是裴国公家的二公子裴衍,您见过。”
张老寻思了一番,想起裴衍,笑道:“是他啊,我知道他,机灵得很。”
“张老您若是想下棋,下回差人告知本王一声,本王定亲自上您府上陪您下棋!”端穆王爷上前搀扶,笑道,“您年事已高,不便再如此奔波了!”
“唉,整天闷在府中,想出来走走,王爷一走就是三年多,这几年里甚少有人陪老头子我下棋咯!”张老叹息着,迈脚向外走去,“除了陆澈那小子,他倒是偶尔得空来陪老夫下上一两盘棋。”
他又似想起什么,停了脚步,侧首朝端穆王爷道:“陆澈那小子,这几年棋艺大进,连老夫都不是他的对手了,改天你们俩下一盘看看,是谁更厉害?”
端穆王爷呵呵一笑,谦逊道:“本王的棋艺不如张老您,若是陆丞相比您还厉害,那便堪称姜靖国的国手了,本王自然不如他。”
张老心情愉悦,笑着道:“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下棋的时候你让着我呢,哄老夫开心!”
端穆王爷只笑着扶张老上车,叮嘱随从照顾好张老之后,望着他的马车离去。他眼内的笑意敛去,望着广袤的天际,忽觉山雨欲来。
他蓦然回身,朝着暗处道:“通知下去,继续盯紧,如有异动,即刻向我汇报。”未及周围有所回应,他便起身回府。
那隐藏在暗处的侍卫得到口令,朝着端穆王爷的身影拱手一礼后,便悄然退下。
从端穆王府回到陆府之后,李微吟正在小憩,见叶熙宁回来时脸色不太好,便担忧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叶熙宁回身将房门关上,与她一道坐了下来,才将今日在端穆王府内听闻的一些事情,悉数说与李微吟听。
李微吟微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手,在她清冷的面容之上看出了毫不掩饰的内心挣扎与震撼。
面前坚忍清冷的女子,这几年来经历的颠沛、痛苦,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那一身的傲骨,都依靠着她对那一个人的怨愤磨炼而来。
如今却忽然叫她知道,宁家欠陆家的,也是一笔无法偿还的血海深仇。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她曾经所不知道的事实。
“阿吟,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是不是如同我现在憎恨他一样憎恨着我?”叶熙宁的声音微微发颤,眼里盈盈泛着泪光,却克制着不让它落下来。
李微吟的手依旧牵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语调轻缓柔和,抚平着她内心的痛苦和挣扎:“阿宁,只要我们愿意去追寻,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叶熙宁望着李微吟,唇舌之间有着微微的苦涩。
她的眼内微澜渐起,曾几何时,为宁家报仇这件事,成了她活下去的最大理由。
可当她知道陆澈之父的死,与父帅有关的那一刻,内心却有股说不出的愧疚。
叶熙宁惨淡地笑了笑,道:“我不相信父帅是个是非不分之人,我也不相信父帅会有谋反之心。阿吟,这中间定有什么误会。我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宁家一个清白。”
她起身,垂在两侧的手指慢慢收紧,清冷秀气的脸上,目光坚定而深远,抿唇道:“我宁家之人,绝不能背上这污名,遗臭万年!”
宁盛泽一生光明磊落,宁国侯府世代为姜靖国鞠躬尽瘁,效忠皇室,最后竟然落下一个谋反的罪名,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李微吟看着她眼内的神色,心中微微有所牵动,问道:“阿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熙宁朝她看去,以眼神问她是什么问题。
李微吟张了张嘴,却又良久未曾开口,最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便止了话语。
可她的脑海里,却一直想着叶熙宁方才那一句:“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是不是如同我现在憎恨他一样憎恨着我?”
这让李微吟知道,即便是在这样惨绝的深仇之下,在她查明真相之前,她的内心深处对他还抱着一丝半点的期望。
连叶熙宁自己都不知道,她对陆澈还抱着期望。
这个意识,让李微吟的心微微发凉。
叶熙宁与裴衍才查得一些眉目,裴衍便被叫去搜捕城东那一片密林,看看有什么线索留下。
一连几日,将城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些什么。
叶熙宁便得了空,在丞相府上陪着李微吟。
此时时节已入夏日,天气开始变得有些闷热。春困刚过去,可这时节似乎比那时候更难熬一些。可是比起这些日子朝堂之上的风雨如晦,又显得悠闲自在得多。
李微吟有些无趣地看着眼前的院落,身子懒得提不起半分劲来。
“这些日子裴二少和陆相忙倒是应当,怎么连裴三小姐都跟着许久不来丞相府了?”李微吟的眼神飘向远方,思绪放空。
叶熙宁笑笑,将手中剥了皮的枇杷递给她,眼神像是在问:你想她了?
李微吟叹了一声道:“我还真有些想她了,这里的人独独裴三小姐最是性情中人,身份尊贵却无半点门第之见。她性子虽有些骄纵,但也纯善至极。”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又在想,阿宁从前是不是也是这般?
叶熙宁刚想回应她,温韶筝便又拿了些糕点和水果来,见她们正聊着,道:“方才像是听见李姑娘在说裴三小姐?”
李微吟点了点头道:“是啊,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倒有些想她了。”
温韶筝将东西放下后,与她们坐在一起。因上次那一场误会,温韶筝反倒与她们更亲近了些,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几人已经熟稔许多。
“那还不容易,我马上差人去裴府,若说李姑娘和熙宁姑娘想她了,裴三小姐不知该有多高兴呢,定会愿意跟着来。”温韶筝笑道。
李微吟闻言,朝叶熙宁看去,面上似有些嗔怪地道:“她来也是找阿宁的,到时候必定缠着阿宁学功夫,我反倒更无聊了。”
温韶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取笑她道:“李姑娘这是怕裴三小姐抢了你家熙宁姑娘?”
“谁说不是呢?”李微吟顺着她的话说道。
几人谈笑着,气氛颇为愉快。
过了小半日时光,温韶筝看着李微吟,忍不住问道:“我之前听东亭说,李姑娘是昭云观静慈法师的弟子,医术很是了得,怎么会……”她顿了话语,眼神始终在李微吟的面上停留,似是不敢再问下去。
“我先天体弱多病,”李微吟浅浅笑着道,“若不是师父妙医圣手,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听李微吟如是说,温韶筝又问:“李姑娘自小便是在静慈法师门下长大的?”
“是啊,若非自小拜在师父门下,与师父修道习医,怎能幸存至今。”李微吟心中想着,这些事情怕是她早已从穆东亭那儿知晓,如今不过是心中尚存着些疑惑,想亲自证实一番。
温韶筝神色松了松,像是放宽了心一般,伸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禁笑道:“那日第一次见李姑娘时,误将你当作……当作宁朝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微吟,“你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那日贸然将你带出府,原本是想带你上街看看,终日闷在府中也甚是无聊,只是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如今我这心中还是愧疚得很。”
李微吟听她所言,掩唇笑了笑:“自从与陆相相识以来,好像一直有人将我当作宁朝歌。那不过是一次意外,温姑娘莫要再将此事挂在心上。不过若非宁朝歌已故,我倒真想看看,这世间竟有一人,与我如此相像。”
温韶筝端详着李微吟的面庞,道:“只不过啊,你和宁朝歌真的不一样。初看见相貌如此神似,难免将你们误认为是同一人,再仔细看看,又觉得不是。”
李微吟好奇:“哦?哪里不一样?”
“神态举止,无一相像。”温韶筝摇了摇头,定下结论,“宁朝歌不比李姑娘,李姑娘温婉如水,说话轻言细语,这是她万万做不到的。”
听到此话,李微吟不禁看了看身旁的叶熙宁,叶熙宁颇有尴尬之色,幸好李微吟的眼神只扫了她一眼,便又看向温韶筝。
她像是对此极有兴趣,与温韶筝攀谈起来。
叶熙宁只觉得这烦闷的夏日,让她的内心也随之躁动起来。
温韶筝与李微吟说起初见宁朝歌时的情景,那方陆澈正往这处走来,刚走至围廊的转角处,便听见她们的谈话声,却因温韶筝说的事情,一时恍惚,被带起了回忆。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听着温韶筝的话。
那时陆澈来靖阳参加科举考试,高中状元,后入刑部任刑部侍郎一职。而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却惊了本朝第一女将的马,更是不依不饶地要治这位宁国侯府刁蛮的女将军的罪。
不想宁朝歌却对这位陆侍郎起了兴致,他愈是想要治她的罪,她愈是想看看他着急又治不了她的吃瘪模样。
只是一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皇帝目前最赏识的才子,一位又是战功赫赫的镇南宣威将军,连刑部尚书魏良毓都不敢多言半句,犯难之下只得推托着朝陆澈说道:“陆大人啊,宁将军的事情,我看还是找皇上最妥当,她官居一品,本官也不敢轻易将她得罪了啊!”
哪知陆澈竟耿直地真将此事捅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亦被这位新科状元弄得哭笑不得,直懊悔将他安排去了刑部。
只是不承想,向来嚣张跋扈的宁朝歌却一反常态,睨着陆澈,与皇帝说:“皇上,本将军认了这罚,只是怎么受罚、受什么刑罚,只能由我自己来定。”
陆澈连日来见惯了这位本朝第一女将稀奇古怪的想法,听到她与皇帝谈条件,竟然一边说愿意受罚,一边又要求受罚条件要她自己来定,这受罚与不受罚又有何区别?
他神情镇定不变,跨步上前拱手欲进言,却被皇帝扬了扬手挡了回来。
“如此甚好!甚好!”皇帝见宁朝歌好不容易退让,龙颜甚悦,显然已经为这小事情不堪其扰,只想快快了结才好,忙朝陆澈使了使眼色,道,“宁将军既然愿意受罚,陆爱卿又何乐而不为?”
陆澈无法,皇帝金口已开,他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宁国侯府手握朝中大半兵权,是皇帝极为倚重的朝中世族,他又有何能力与之抗衡?
只是不知这宁朝歌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当日从宫中出来,陆澈因此事心中甚是郁闷,一路无言。
宁朝歌倒也安静,跟着他一路来了刑部,笑着与他道:“本将军常年在军营中,熟知军中军纪,却不知我姜靖国的刑罚还有不准在街上骑快马的。陆侍郎不如念与我听听我大姜的刑法典律,好让我尽快学习熟知。”
她与陆澈站得极近,笑吟吟地看着他。
陆澈面对忽然靠近的这张明媚娇柔的脸,不知怎的,心中一跳,慌忙退开一步应道:“嗯。”
等他反应过来方才宁朝歌说了什么时,为时已晚,自己那一声“嗯”早已应了出去。他心中想着,怎么忽然乱了心神,做事颠三倒四起来?念刑罚给她听,这是她在受罚还是自己在受罚?
他轻微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取了刑法典籍来,一本本念与她听。
此后不久,陆澈便将温韶筝接至靖阳城。
那时陆澈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只是租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落住了下来。陆澈带着温韶筝来到住处,看着安静的院落门口,温韶筝兴奋地问道:“这就是我们家?”
陆澈笑着点了点头,推开门,拉着温韶筝的手欲走进去,道:“走,进去看看,以后这就是我们两个的家了。”
他的话音未落,耳边已响起一阵鞭子凌空挥起的声音。那银丝软鞭直直地打在陆澈脚边,温韶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子吓得惊叫起来,忙抱着陆澈的胳膊躲在他身后。
陆澈不看也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面上薄怒,朝着宁朝歌看去。
他刚欲对其责备,却看见红衣少女收回鞭子,神态倨傲地看着他们。她握着鞭子的手指着他身后的女子,抬着下颌道:“你是谁?”
“我……”温韶筝被宁朝歌的强势压得说不出话来,又紧张地朝着陆澈身后躲了躲。
陆澈忙侧过身来安抚地护着温韶筝,蹙着眉头极为不悦,心道这宁朝歌嚣张跋扈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改不了。
宁朝歌见陆澈与温韶筝举止如此亲昵,心中的不满又增了几分,瞪圆了眼睛盯着陆澈,固执地问道:“她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带她来你家,又让她住下?陆澈,你给我说清楚!”
温韶筝从未见过如此刁蛮的姑娘,却因为她方才一连串的问话,觉得她与陆澈之间定有什么。她心中充满疑惑,这女子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和陆澈又是什么关系?看她的模样定是官家小姐。
心中的疑问越多,温韶筝越是不安,越是不安她越是往陆澈怀里躲去,甚至不敢去看宁朝歌。
可她暗暗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对面的女子,她和陆澈之间的关系甚为亲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宁朝歌见她这副模样,果然心中越发生气,上前伸手欲将他们分开,陆澈却以为她要动手,急忙扬声斥道:“闹够了没有!”
宁朝歌被他吓了一跳,顿了顿手,见陆澈当真生气了,瞬间没了方才的气焰,心有不甘地嗫嚅道:“谁……谁叫你们两个抱那么紧!”
陆澈却被她的话激得怔了怔,心口一烫,松开围着温韶筝的臂膀道:“韶筝是我妹妹。”
“妹妹?”宁朝歌诧异地看着他们,又变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意从唇角漾开,立马将手中的银丝软鞭别在腰间,已然没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
她上前一步,双手拉着温韶筝的手臂,与她挨近,目不转睛地盯着温韶筝看,笑吟吟地道:“你叫韶筝?真是好听的名字!原来他还有一个你这样标致的妹妹,差点叫我……”话说了一半,她才觉不妥,顿时停住。
温韶筝的嘴唇紧紧抿着,不同于宁朝歌的明媚,她的脸色因为宁朝歌的话一点点下沉,眼神无助地看着陆澈。
宁朝歌本欲再说些什么,陆澈见到温韶筝求助的眼神,已移身挡在温韶筝面前。
他不着痕迹地拂开宁朝歌的手,面向温韶筝,却是对宁朝歌道:“韶筝赶了很久的路才到靖阳城,已经很累了,都进屋坐吧。”
“啊对!光顾着说话了,”宁朝歌跟在他们身后一道进了屋子,见温韶筝将肩膀上的包裹取下,她快步上前将温韶筝手中的包裹一把取过来道,“给我吧。”
她转身看见正倒水的陆澈,道:“我说你怎么租这么一间院子,还另外收拾了一间屋子,原是给你这妹妹留的。对了,你们兄妹两个来靖阳城了,怎么不把爹娘一起接过来?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才好嘛!”
她这话却叫陆澈和温韶筝都沉默了,温韶筝见陆澈闷声不欲解释,心中忽然松了口气。看来陆澈从来不曾与她提过家中的事情,又想着以陆澈的性子,想来与这位姑娘不会有多亲近的,是以连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都不曾告诉她。
温韶筝细语道:“他们都已经过世了。”
宁朝歌倒吸一口气,伸手捂住嘴,暗暗后悔方才一时嘴快。见陆澈没有责怪,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讪讪地与温韶筝低声道:“我帮你把行李放了。”忙逃离了此处。
温韶筝与李微吟说着这些往事,唏嘘道:“因为陆澈的关系,她待我极好,我叫她宁小姐她都不乐意,一定要我叫她朝歌。她是个很好的人,也很聪明,可惜宁国侯府一门谋反叛逆,她也未能幸免于难。”
李微吟一直噙着笑意听她说着,见温韶筝如是感叹,又联想到那日她见到自己时的反应,心中略感怪异,说道:“宁将军定是性情中人,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温韶筝却顿了话语,良久才怅然地道:“是。”也不知这话是回答宁朝歌是性情中人一事,还是回答她们之间的感情好不好。
陆澈一直在围廊的转角处,听她们不再谈及那些往事,他又默然站立了片刻后,离开了此处。
他和宁朝歌之间,也曾有过单纯而美好的回忆。
如今回想起来,那竟是他入靖阳以后,唯一真正令他内心宁静的时光。
待温韶筝离去之后,李微吟朝着叶熙宁看去,忽然道:“这位温姑娘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叶熙宁不禁一愣,迎上李微吟的目光,从椅子上坐起身来,道:“从前我好像从未特别在意过她,甚至……”
叶熙宁欲言又止,话却被李微吟接了过去:“甚至到如今你才发觉,她对陆澈的情意。”
李微吟道出的话,让叶熙宁又是一怔。
在她的印象里,温韶筝从来都是一个脸上挂着微笑,待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姑娘,无论做什么给予的回应都是“好”。
三年不见,物是人非。
她此时才发现,如今这个能一人独自操持整个丞相府的女子,自信、明亮,将丞相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和从前那个略显自卑的少女,大相径庭。
此时日落西山,夕阳余晖如金,照着叶熙宁有些迷茫的面容。
她的心,如同那片吹过院子里满庭紫薇花的风,一片荒凉。
这几日天气难得凉爽舒适,叶熙宁每日都被裴清懿拉去御林军军营,温韶筝便邀了李微吟一起在院内纳凉。
因入了夏日,李微吟便让温韶筝准备了些艾叶、白芷、金银花、薄荷、丁香、石菖蒲、藿香、苏叶八味药,吩咐府上的下人将这些药材磨成了粉,准备缝制一些小香囊分给下人们随身携带,用以驱蚊。
两人只要一得闲,便一道缝制香囊。
看到温韶筝一针一线极为迅速,李微吟浅笑道:“温姑娘的手真巧,针脚又密又整齐。我家阿宁对女红可是一窍不通,她若是陪我,只能帮我将药材配好。”
温韶筝见李微吟夸赞自己,笑着道:“不过是熟能生巧,自小做惯了,陆澈平时的衣服也都是我亲手做的。”
“你对陆相可真好。”李微吟瞧着她的面庞,说道。
温韶筝不由得微微一怔,目光沉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去,黯然地道:“好有什么用。”
好如果有用的话,他就不会至今还对宁朝歌念念不忘,他就不会明知自己对他的心意,明知自己宁可孤独终老也不想嫁给其他人,却迟迟不肯娶自己,他就不会……就不会不顾自己的心情,将长得与宁朝歌如此相像的人安排在身边,日日相见。
温韶筝想得出神,心中像是被针细细密密地扎得千疮百孔,却只能自己承受着。
她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嫉妒,因为他不喜欢。
可是不管她做得有多好,陆澈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即便他们日日相见,他的眼里,仍旧没有她。
想到此,她的心一沉,不小心被针扎到了手指。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惊得啊的一声痛呼出声,忙放下手中的针线与香囊,目光落在手上,左手的食指已然沁出一滴血珠。
“怎么了?扎到手了?”李微吟听见她的痛呼,也忙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伸手想去拉她的手过来看。
岂料李微吟刚碰到她的手,温韶筝却如遭雷击,霍然甩开李微吟的手,激动而又迅速地道:“别碰我!”
李微吟看着温韶筝的神色,见她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恍惚中。
温韶筝的右手紧紧地掐着左手的食指,身体像是控制不住地在微微发颤。
她指尖的血珠越冒越大,从手指上滑落,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李微吟被温韶筝的举动吓到,双目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忽然只见她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声音犹如黑暗里的鬼魅一般,越笑越瘆人。她的身体也因为这笑声,抖得越来越厉害。
李微吟忍着心中的惊骇,伸手去碰了碰温韶筝的肩头,声音微微发抖,问道:“温姑娘,你怎么了?”
温韶筝像是被她的触碰惊到,猛然站了起来。
她坐着的凳子也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大幅动作被带得应声倒地。
温韶筝面目狰狞地看着李微吟,脸上的笑狷狂阴森,看得李微吟毛骨悚然。
她口中还不断喃喃着一句话:“我要你们永世不得安生!永世不得安生!”
“哈哈哈哈!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温韶筝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怕。
她阴森的笑声,响彻整个丞相府。
府上的下人们听到动静,纷纷往院中跑来,恰见温韶筝像中了邪似的,扑向李微吟,抓着她的胳膊发狠地拖拽她,李微吟毫无招架之力。
温韶筝平日里说话温言细语的,此时怎么变成这般发狂之态?
震惊之余,已有人上前去阻止温韶筝的动作。
不知是谁惊慌地喊道:“快去请大人过来!快去!”
“我马上去!马上去!”
说罢有人慌慌张张地朝着书房的方向跑去。
此时温韶筝的双手一直用力地抓着李微吟的手臂,李微吟原本身体就虚弱,被温韶筝如此折腾,两只胳膊被她的手抓得生疼,恐慌之下,只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
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李微吟看着眼前有两个年轻力壮的下人拉着温韶筝,想将她与自己分开,却不知道温韶筝哪里来那么大劲,一下就将两人挣脱。
那两个下人费了极大的劲,一人抓着温韶筝的一只胳膊,又冲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的奴婢喊道:“赶紧上来抱住温姑娘啊!”
那婢女这才从惊吓中醒过神来,慌忙哦了一声,上前使尽全力抱着温韶筝拖着她的身子往后拉。
三人合力才将她与李微吟分开。
陆澈闻讯赶来之时,远远望着这方,恰见这一幕。
他心中震惊,连忙又加快几步。
穆东亭跟在陆澈身旁,见温韶筝发狂的样子,抢上前去冲到温韶筝面前,与几个下人合力将她制服。
穆东亭伸手抓着温韶筝的肩膀,急切地喊道:“韶筝!韶筝!你怎么了韶筝!”
温韶筝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狰狞地哈哈大笑,口中念念有词:“不得好死!我要你不得好死!”
陆澈面色深沉,声音一冷,当下吩咐穆东亭道:“打晕她!”
穆东亭乍听陆澈的吩咐,看着疯了似的温韶筝,一时间却难以下手,焦急地看着陆澈道:“大人,真打啊?”
“让你打晕她就打晕她,哪来这么多废话!”陆澈声音拔高,带着焦灼。
穆东亭看着眼前发狠的温韶筝,咬咬牙一狠心,往她后颈处就是一掌,将她打晕过去。
温韶筝双眼一闭,身体一下失去了力气,疲软地往地上倒去。穆东亭急忙将温韶筝稳住,一把将她横抱起,道:“相爷,我送韶筝回房!”
陆澈点了点头,让开一步,让穆东亭先行。
下人们见此,纷纷让开道路。
陆澈这才朝着李微吟看去,方才情形混乱,他未曾注意到,李微吟正捂着心口,虚弱地喘着气撑在亭子的石桌之上,面色苍白无力。
他刚欲上前相问,李微吟只觉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便要摔倒在地。
陆澈一惊,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她揽入怀中。
李微吟神志有些不清,迷迷糊糊地看见眼前的人影,低唤了一声“陆澈”,便失去了力气。
陆澈立即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吩咐下人道:“去请宋太医和梁太医过来。”
“是。”旁边的下人赶紧应声,尚未从方才混乱的局面中反应过来。
陆澈一路疾步抱着李微吟向她的房间走去,围在这方的下人们忙让开了路。
李微吟只觉心口难受得很,眼前一片恍恍惚惚的光景,整个世界都像在旋转,如梦似幻。唯一叫她觉得真实的,是陆澈抱着她的有力臂膀。
她靠在陆澈的胸口,身上虚弱无力,手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仿佛这是她在这虚无缥缈的意识当中,能抓住的唯一的真实。
李微吟被陆澈抱着快速往住处而去,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因为抱着她急切地行走,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不知不觉间,她的神志陷入迷离,心口有种压迫的难受。
眼前光影恍惚,只瞧得见陆澈瘦削的面容在她眼前晃动。阳光投在他的面颊之上,他的面容微微发亮,显得风神如玉,清俊无俦。
陆澈将李微吟放在床上,起身时衣袖像是被什么挂了一下,这才发觉李微吟昏过去之前一直抓着他的袖子。
他俯身轻轻扯了扯衣袖,却没能成功扯开。无奈之下他伸手触及李微吟的手,想将她的手掰开,却被她毫无温度的手惊了下。
她虽已昏过去,抓着他衣袖的手却握得十分紧。
他看向她的面庞,只见她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双唇竟然微微发紫。
陆澈的心又是一沉,坐在床头将她抱在怀中,伸手去掐她的人中。他用了劲,李微吟终于吐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他学着上回叶熙宁的方法,用枕头垫着,让她的头向后仰着,扯得紧束在她胸前的衣衫松了松。
他一只手抚着她的胸口,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渐渐缓下来,那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手也松懈下来。
陆澈终于缓了口气,又翻了上次叶熙宁找的柜子,取了一样的瓶子倒了药丸给李微吟服下。
待见李微吟面色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可怕,他才松了口气,走至门口,大声喊道:“来人!”
下人听见陆澈的喊声,忙跑过来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去御林军军营找熙宁姑娘回来。”他神色肃然,始终蹙着眉头。
那下人连忙道了声“是”,便向外跑去,却又被陆澈喊住:“等一下,别告诉她方才的事情,就说我找她。”
下人又点了点头道了声“是”,问道:“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生怕陆澈又忘了事情。
陆澈挥了挥手,口气淡然:“快去快回。”
陆澈搬了凳子坐在李微吟的床头守着,担心她万一又喘不过气来。
他心想着平日里叶熙宁见了他便没好脸色,又想到上次,温韶筝害李微吟旧疾复发,她几乎要将温韶筝杀了的神色,心中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如今她要是知道李微吟当真是因为温韶筝,就在这府中发生了意外,非要与他们清算不可。
他又想着方才那一幕,温韶筝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力大无比。
而最叫他心惊的,却是她口中喊着的话。
想到此处,陆澈心中一沉,思绪又乱得很,竟有些静不下心来。
叶熙宁得到消息之后,便离开了御林军军营回到丞相府。
才入丞相府的门口,她便听见下人们的议论,心下一惊,冲向李微吟的住处。她心急地冲进房间之时,只见陆澈正与宋太医说着话,她顾不得其他,忙走到床边去看。
见李微吟闭着眼睛睡着了,面色惨白如雪,唇色发暗,她忙回身想去找碧心丹给她服下。
陆澈送走宋太医时,见叶熙宁正抖着手倒着药丸,毫无平日里的镇定。
他几步上前,将她手中的药瓶拿走,那一瞬间,叶熙宁怒目瞪向陆澈,眼内却全是泪和无助。
陆澈被这一汪泪和无助惊了心神。
这一双眼睛,为什么会让他有如此熟悉的感觉?他尚未及深思,见叶熙宁急得伸手要夺回那药瓶,忙道:“我已经给她服过了。”
叶熙宁听见陆澈的话,大松了一口气。她低着头一闭眼,大颗的眼泪瞬间滴落在地。
她又放松地笑了笑,抬手将眼周的湿润抹去,笑着看向昏迷不醒的李微吟。
她脸上露出的神态,让陆澈看着,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陆澈看了她良久,将手中的药瓶搁在一旁的柜子上,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将房门关上,抬步走向温韶筝的住处。
他到时,房内只穆东亭一人守着,他问道:“如何?”
穆东亭难得正了神色,蹙眉道:“太医也瞧不出什么原因,只开了安神的方子让韶筝服用。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韶筝的样子像中了邪似的,把府上的下人们都给吓到了。”
陆澈沉默地看着尚在昏睡中的温韶筝,神态有些焦灼担忧,听到穆东亭的话,方才已在心中生起的疑惑又浓了几分。
他的声音极为冷淡:“中邪?我陆澈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在府中休要让我再听见这样蛊惑人心的话!”
穆东亭心中五味杂陈,垂首道:“可是韶筝的反应真是太奇怪了,平时虽说不是柔柔弱弱的女子,却忽然力气大得需要几个人才能将她制服,还说什么不得好死,她要谁不得好死?”
陆澈回首警告地向他瞥去,穆东亭悚然一惊,他极为清楚陆澈的神色意味着什么,心知陆澈此刻是真生了气,忙道:“相爷,我……我不问就是了。”
而穆东亭方才的话,像是一根刺,扎在陆澈的心头,越想将它除去却扎得越深。良久,陆澈才缓缓地说道:“你看好韶筝,她醒了差人告诉我。”
穆东亭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李姑娘那边如何?”
陆澈一怔,没有回答他的话,跨步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