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陆澈忍着身上的痛,看着李微吟低头替自己仔细地换药、包扎伤口,看着她低垂的脸庞,心中微微一动。
他抬了抬未曾受伤的右手,想要触碰那张几乎与宁朝歌一模一样的脸,却被忽然惊觉而讶异地看向他的李微吟瞧得怔了怔,停下了手。
李微吟看着陆澈眼中忽然而来的柔情,心中像是有一方陷落了。
可她又清楚地意识到,许是因为身上的虚弱,以及方才旧事重提,让他忍不住将她误认成阿宁。如此一想,她心中竟莫名有些酸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陆澈的手停在她的面颊旁,两人对视片刻后,他终是移开了眼,那手垂下的时候,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面颊,令两人皆是微微一怔。
这尴尬的气氛弄得两人都不太自在,李微吟只能笑了笑,继续将他的伤口包扎好,道了声:“好了,我去唤温姑娘过来照顾你,我先回裴府了。”
陆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由着她扶着自己躺下后,便合眸休息。
李微吟从陆澈的房中退出,便让守在门外的下人去告知温韶筝前来照看陆澈,自己则先行一步去寻叶熙宁。
得知当年宁家一事的原委之后,叶熙宁、李微吟、裴衍三人在回裴府的路上,却意外地显得有些沉默。
原本错综复杂的案情背后,藏着如此曲折的缘由,虽心中早有准备,却仍旧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此刻面容沉静的叶熙宁,心中却因另外一件事情久久不能释怀。
方才她因陆澈所说之事心中难受,却被裴衍一闹,多少令心情得到些舒缓。可裴衍无意间的一句话,令她不得不在意起来。
她的敏锐放在亲近的人身上,总会因着这一层关系,迷了她的双眼。
当年她瞧不出陆澈的挣扎,也察觉不到他与自己相处时细微的变化,如今面对李微吟亦如是。
叶熙宁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怔怔地盯着一处发着呆。她心中想着,若不是裴衍提醒,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到李微吟对陆澈的感情。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冷清的眉目间带着黯然,因为想着事情,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捻着,微白的手指被她捻得发红却不自知。
李微吟因有些疲惫,闭眼靠着未曾注意到叶熙宁的变化。
裴衍将这一切尽数看在眼里,从前不会流露出任何纠结与犹豫的她,此刻却像是遇到了从未遇见过的难题,令他心中渐生疑窦。
几人回到裴府,刚下马车,府上的下人便告知裴衍:“二少爷,宫里的宝玺姑娘来了。”
裴衍挑了挑眉,吩咐道:“知道了,就说我马上过去。”
那人应了一声“是”,便匆匆退下。
裴衍又见府邸门口停着两辆马车,略一沉思,没来由地朝着叶熙宁看去,问道:“你说,长姐寻我是为何事?”
叶熙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回答。
裴衍也没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答案,随即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便跨步朝府内走去。
裴衍跟着宝玺来到太央宫时,皇后正拿着剪子修剪刚移栽入盆的几株芍药。裴衍一入内,便闻到香味,沁人心脾。
见那几株白芍开得正盛,他奇道:“早过了芍药的花期,没想到长姐这里的芍药开得如此娇艳。”
见裴衍来了,裴皇后便收了剪子放在一旁,净了净手擦干,随后走到桌子旁拾起桌子上的青玉扳指套在拇指上。
宝玺便命宫人将修剪好的芍药盆栽挪出去,屏退了一旁伺候的人。
裴皇后见裴衍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睨了他一眼,道:“在皇上面前也未曾见你这般守规矩,怎么到本宫这儿反倒端起来了?”
裴衍听长姐这般说,立即笑了笑道:“皇帝姐夫宠爱长姐,自是对我宽容些,不与我计较,可我若在长姐面前惹了不高兴,皇帝姐夫怕是饶我不得。”
裴皇后目光温婉沉静,听着他巧舌如簧,既恭维了皇上,又在她这里讨了巧,微微笑着道:“坐吧。”
“唉。”裴衍依言坐了下来。
裴皇后将青烟色的轻纱衣袖微微一撩,面上云淡风轻地笑着,看着眼前含笑与她对坐着的裴衍。他依旧是懒懒散散,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的模样,让她再熟悉不过。
虽然旁人都道裴衍行为乖张,太过不拘礼数,可她向来知道他做事是极有分寸的,是以这些年来从未对他有什么管束,就连皇上也听之任之。
“身上的伤可好了?”裴皇后瞧着他问道。
“早就好了,”裴衍抬了抬受伤的胳膊,“长姐不必挂心。”
裴皇后点了点头,又道:“本宫这些日子在后宫待着,也听闻了不少朝廷的事情。”
“哦?”裴衍目光一转,果真一副好奇的样子,神色颇感兴趣地问道,“长姐是听闻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裴皇后道:“几个月前,陆相前往商州城时带回了一个人,本宫曾有过几面之缘。”
裴衍目色深深,唇畔含笑,道:“长姐说的可是李微吟李姑娘?”
她看裴衍神色并无异常,语气微微一缓,道:“确实是她。”
裴衍一副了然的神色道:“一早我便知晓李姑娘替长姐诊脉的事情,长姐每月回裴国公府,却让府上上下都瞒着我此事,每每挑我和阿懿不在的时候,是防着我插手宁家的事情?”
裴皇后有一瞬的讶异,未曾想到裴衍竟会如此坦白。
“长姐这副表情是做什么?”裴衍一笑,眼神炯炯,继续道,“长姐做这件事情,哪是怕我知道,不过是欲盖弥彰,以此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
裴皇后的眼眸亮了亮,如同夜色中的耀眼星辰,见他毫不留情地点破自己所想,笑了笑道:“阿衍这是在告诉长姐,别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她刻意将自称改了,流露出几分对弟弟的疼爱与无奈来。
裴衍挑眉,未接她的话,道:“想来当初陆相前往商州城的时候,皇帝姐夫就交代过陆相去翠薇山请静慈法师来靖阳一趟。只是不想中间出了些变故,这位李姑娘与当年宁国侯府的小将军宁朝歌长得颇为相似,医术又深得静慈法师真传,陆相便顺水推舟,将李姑娘带回了靖阳城,顺便查一查李姑娘的来历。长姐,我说的可对?”
“阿衍对此事了如指掌。”裴皇后眼眸微闪,极温柔地笑了笑。
裴衍虚虚拱了拱手,谦虚道:“哪及得上长姐,虽是久居深宫,对我的事情却是事无巨细一概知情。”
话说到此处,裴皇后也不再迂回,直接道:“可长姐还有一事,放不下心。”
裴衍见她终于说到正题上,打开折扇轻轻扇着,笑道:“长姐是担心李姑娘的事情?”
裴皇后点头道:“前些日子听闻李姑娘搬到了裴国公府,阿懿又拜了她身边的护卫为师,我虽不反对你们与她们相交,只是虽然陆相回靖阳城之前就已查明李姑娘确与宁国侯府无关,可皇上仍旧命陆相将其带回靖阳城,连静慈法师都无力阻拦,我想你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裴衍应了一声,道:“皇帝姐夫左右不过因为李姑娘的长相,仍对其存着三分疑虑,又不想再多生事端,索性将其扣押在靖阳城,以防万一。”
见裴衍对此心如明镜,裴皇后也松了一口气,只是话锋一转,忽然道:“前些日子听闻李姑娘搬去了裴府,朝中许多大臣都有意将家中待嫁的女儿许配于你,可这些年来你多番借口推托,如今倒是对这个李姑娘颇为不同。”
裴衍一愣,失笑道:“长姐怕是误会了。”
“哦?”裴皇后眉梢染上笑意,原本端秀的脸上笑意舒展,显得越发恬静温和,“那三年前你回靖阳城时,为何查宁国侯府一事?”
正伸手斟茶的裴衍手略略一顿,不动声色地将那盏茶斟完后递给她,含笑道:“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长姐。”
裴皇后接了茶盏,嗅着茶叶的清香,道:“你自小散漫惯了,忽然回到靖阳常住,皇上留你担任御林军统领一职你便答应了。旁人还以为你收了心性,我却知道其中必有缘由。只是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曾问过你,你和当年的宁小将军,似乎也不曾相识,最近皇上让你查平西王私造兵器一案,你又借着这件事情,联手谢驸马爷将宁国侯府的事情给翻了出来,如今我倒是不得不问一句,你为何对宁家一事如此上心?”
裴皇后十四岁时便与当年的齐王姜綦湛订下婚约,十六岁嫁为齐王妃。裴氏一族乃姜靖国最有名望的世族,几十代绵延至今,虽已渐渐退离朝政,可裴氏之中仍有不少族女嫁与皇室宗亲,与皇家关系匪浅。
裴皇后自嫁与皇帝以来,十余年来同心同德,执掌后宫也备受称赞。皇帝对她向来信任有加,朝中之事在她面前也不多加避讳。她虽是听着,却从来知分寸,不妄议朝政,即便是皇帝相问之时,也只得一句“臣妾只懂得如何管理后宫,皇上就莫要难为臣妾了”。且自她被立为皇后之后,裴国公便主动退离朝政,以避外戚干政擅权之嫌。
她方才如是问道,也是将皇帝的疑虑问了出来。
裴衍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道:“长姐这是替皇帝姐夫问的吧?生生憋了这么两年,如今才问,倒让我不胜惶恐。”
看他虽如此说,面上却无半分惶恐之意,裴皇后忍不住剜了他一眼,道:“你到底与宁家有何渊源?”
宁朝歌自幼便与其父宁盛泽在军中长大,宁盛泽身居姜靖国第一将领一职,常年驻扎边外,反倒是回靖阳的日子甚少。而裴衍自少年时期便游学在外,生性洒脱,虽有裴氏做倚仗,长姐又是当朝皇后,仕途之路堪称光明坦途,然而他却不喜朝堂之事,也甚少回靖阳。
面对长姐的相问,裴衍黑亮的眼眸内,似有风云涌起,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在城墙之上看到的那一道身影。
他无法想象向来心高气傲之人,一夕之间遭逢巨变,被自己最亲信之人出卖以至于家门蒙难,连自己的性命也葬送于此,该是怎样难以平息的怒火和痛。
“我与宁小将军,不曾相识。”裴衍迎上裴皇后的目光,清声回道,“只是远远地见过一面,那日似乎是宁小将军被封镇南宣威将军之时,小妹一向崇拜这样的巾帼女子,长姐是知道的。”
裴皇后细细听着裴衍的回答,虽然他并未告知缘由,却也足以叫她放心,她只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回应道:“那你这几年驻留靖阳,又是为何?你与旁人不便言说,却连我也要瞒着吗?”
不知为何,裴衍此时忽然想起叶熙宁嫌弃的神色,但即便如此,他心中也甚是欢喜,笑道:“长姐大可放心,我与宁家之事并无牵扯,且我已有心上人了,那人也绝非李姑娘。”
他笑容浅淡,又肃容道:“我裴衍的一举一动,牵涉着整个裴国公府的安危,裴氏一族也将随我裴国公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我冒得起这个险,我也不会将裴氏架在火上烤,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见他说起此番言论时,神色难得严肃,裴皇后的心再次定了下来,道:“你心中既有此想法,我也就放心了,但愿你不忘今日这番话,也不要叫我失望,叫皇上失望,更不要叫整个裴氏失望。”
“自是不会忘记的。”裴衍回道。
见曾经少年心性的弟弟,如今已长成智谋双全的白衣郎,原本他满心山水逍遥之志,如今似乎也已习惯了在靖阳的日子,已有凌云气势崭露头角,尤其是近些日子的一番作为,让她察觉到裴衍身上细微的变化,裴皇后不由得舒展笑容。
姐弟二人又说了一些其他事情,裴衍才从太央宫中回来。
此后半个月间,皇帝将全国的兵权尽数收归,又将原平西王派系的军中势力迅速分化,重新委任分配各地驻军将领,即日起便各司其职,按调度赴任。
只是委任书刚下,各处将领还未及前往各自要赴任的军中,云州便传来八百里加急信件,离楚起兵攻打云州。
皇帝立即召见群臣,商讨此事。
此番离楚领兵的将领,正是五年前大举进犯云州的离楚四皇子楚照南。此人心机深沉,骁勇善战,当年若非宁朝歌率领云州三十六将突袭,令楚照南身陷险境,随后又遭离楚朝内党派斗争追杀,以至于下落不明,难回离楚,云州之事也不会那么快解决。
消息一经传出,朝堂之内乱成了一锅粥。然而朝中又刚逢如此军事调动,难出大将抵抗离楚大军,朝中大臣面对这样的局面,头疼不已,一时间竟谁也不能抉择让谁担任此次南征大将之责。
皇帝不得不下诏书,令驻扎在云州一带的大军死守云州郡,另调度二十万大军立即增援云州郡。只是如今军中无大将,剩下的一些将领谁也不服谁,满朝文武聚在玄武殿中,竟推选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
裴衍受不住这闹哄哄的场面,心想左右这事儿也落不到自己身上来,便悄悄退出了大殿。殿外笔直地站立着守卫,他刚欲转身离开,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旁边通道上有人行来。他的目光转过去,原来是裴皇后带着宝玺还有两名端着吃食的宫女正朝这边走来。
裴衍等了一会儿,待裴皇后走到大殿门口后,行礼请安。裴皇后吩咐了宝玺先将东西带进去给皇上,才对着裴衍道:“你怎么出来了?商量完了?”
裴衍摇了摇头,说道:“几十个人关在玄武殿里都一天一夜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裴皇后心知自己这弟弟的心性,见他面有疲惫之色,只剜了他一眼,也没有多加责备,道:“如今陆相身负重伤未曾恢复,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你何时能为皇上分忧一二?”
“有这么多人呢,哪用得上我啊。”裴衍笑了笑,不在意地道,“再说了,皇帝姐夫这么英明,总会想出好的对策,兵部尚书韦孟坚已经前往云州监军了,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什么事情。”
“这么说韦大人已经出发了?”裴皇后问道。
裴衍点头:“昨天夜里的事情,韦大人几年前与宁盛泽一道在云州与楚照南交过手,现今朝中除了韦大人,怕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说完他便打了个哈欠道,“不行了,我得赶紧回府好好歇一歇去。”
裴衍朝裴皇后行了礼告退,不紧不缓地朝着宫门口走去。
宝玺领着侍女出来时,恰见裴皇后正看着裴衍离去的方向,此时宫城上的朝霞刚刚升起,天色初开,景色瑰丽。
她走到裴皇后身后,向她禀告了皇帝龙体安好,又道方才端进去的银耳羹皇上用了半碗,见皇后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她便问道:“娘娘是在担忧裴少将军?”
裴皇后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阿衍虽负凌云之才,可倘若志不在此,谁也强求不了他。”她转身由宝玺扶着,又问,“那女子的身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少将军的心上人原来是李姑娘身边那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宝玺回道,“就是三小姐前些日子拜的那个师父。”
“那个哑女?”裴皇后一怔,想了想裴衍的性子,忽然又觉得并不奇怪,便释然地笑着摇了摇头道,“阿衍行事让人捉摸不透,连看上的女子也与旁人不同。”
裴衍从宫中回至裴国公府,才下马便有人上前拦了他的去路。
“裴将军,我家王爷有请。”那人一拱手朝着裴衍行礼。
裴衍朝他看去,来人正是端穆王爷的随从,贺春来。裴衍略一思量,云州刚传来消息,他便被传唤进了宫。此番才从宫内出来,端穆王爷便吩咐了人在裴府候着他,想必与云州之事有关。他随即点了点头,道了声“请”,便翻身上马,与贺春来一同前去王府。
等裴衍赶至端穆王府时,已是天光大亮,只是秋风萧瑟,有些凉意。
他跳下马,将马交给迎上来的王府下人,一路被贺春来引去王府的花厅。
见到端穆王爷时,他正煮着花茶,见裴衍前来,含笑朝他点了点头,抬手请他进来。
这花厅之中堆砌了几块假山石,假山处有一***,摆了水车。尽管昨夜一夜不曾安眠,裴衍依旧是一身清贵的模样,虽面有倦怠之色,但闻到花厅之中百花的香味,顿觉神清气朗。
他提袍坐下后,问道:“王爷着急寻我,可与云州之事有关?”
端穆王爷点首头,眸目光深沉:“正是,听闻皇上还未做决定。”
“王爷请我来,可是心中已有属意的人选?”裴衍看着他,心中闪过数种想法。
端穆王爷昔年与宁国侯府结交甚厚,只是也因此获罪,已无参政之权,此番请他自己来,想必是已经有一番对策。果不其然,他见端穆王爷点了点头。
端穆王爷徐徐起身,踱步走到花厅门口,裴衍的目光随着端穆王爷的身形移动,只见他转过身来,直视裴衍的眼睛,用极慢又慎重的语速道:“是你,裴少将军。”
裴衍对端穆王爷此言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起了身与端穆王爷平视,心中的疑云使他的眉头拧成一团:“王爷何出此言?”
裴衍虽自负才华,却心知面对楚照南那样的人物,光凭智谋是远远不够的。如若不然,这满朝文武,单论智谋陆澈便可担此大任,大理寺卿谢闫枳也是个十分通透的人物,兵部尚书韦孟坚也不输这二人。只是监管军方不比其他,不但需要有足够的智谋,最重要的是有对军方的震慑力,来调派这群人物。
“皇上为何对此大为头疼,裴少将军可曾想过?”
裴衍走近几步,看着端穆王爷含笑的神色,心中一动,点了点头道:“谁若是成了此次云州的主将,日后必成军方首要人物,成为皇上在军方的心腹。”
端穆王爷温厚的眼神此时犹如崇山压来,直逼裴衍:“所以这个人,必须是皇上全心信任之人,可这人又不能太有野心。论身份,裴少将军不但是御林军统领,更是皇后娘娘的亲弟,背后有整个裴氏一族支撑。;论智谋,这些年裴少将军虽一副浪荡潇洒的模样,但是皇上岂是庸君,不识你身负凌云之才?然而最得圣心的却是裴少将军从无醉心朝政之意。这些年又因在外游历,习得一身好武艺,岂不是最佳人选?”
裴衍皱起两道俊秀的眉毛,如此说来,自己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爷的意思是,要裴某自荐担任此次南征主将之职?”
“然也。”端穆王爷终是朗声笑道。
当日一早,裴衍离开了玄武殿,却去而复返。他走时并无多少人留意,回来之时,却将那一帮子又困又愁的朝臣给惊了一番。
“什么?裴少将军要领兵前往云州?”
听到裴衍主动请缨南征云州的话,玄武殿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朝臣们对此事议论纷纷。坐在龙椅之上的人,却像是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裴将军虽有才谋,然毫无经验,怎能担此重任?不行不行!”
这是说得好听的。
“就是,不要说对抗楚照南那样的人物了,裴将军要是前往云州,恐怕首先要想办法解决的不是如何对付离楚大军,而是怎么让我军将领服他。”
这是不屑一顾的。
“让他前往云州,怕是离楚大军打到靖阳城了,裴少将军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这是说得难听的。
……
穆东亭憋着笑,又万分同情地将这件事转述给陆澈听,说道:“裴二少这是自取其辱吗?这不像他能干的事情啊。”
陆澈虽有些暗暗吃惊,却也没有太大的意外。这些日子经过李微吟的悉心照料,他的身体稍有好转,已能下床走动。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实在有些难受,他便让穆东亭准备了一把躺椅放在院子的树下躺着。
因云州的事情突发,一早他便命穆东亭去打听此事,好做想对策。此番听穆东亭如此说,他摇了摇头道:“他这行为,正合了皇上的心意。”
“什么?”穆东亭大大吃了一惊,见陆澈伸手欲拿一旁茶几上的水杯,忙取了给他递过去,又问,“相爷为何这么说?”
陆澈喝过茶后,将杯子一放,道:“裴衍此人,城府极深却从未表现出来,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皇上几次三番留他在朝中办事,他却偏偏挑了御林军统领一职,又奇奇怪怪地提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要求。这几年裴衍虽任职御林军统领,实则甚少参与朝政事务,不过空挂了一虚职,御林军的实权却是李豫白掌控着。”
陆澈他沉了沉心思,又接着道:“就算今日裴二少不提出来,到最后皇上也会让他去的。”
“皇上既然心中早有决断,又为何不直接让裴二少领兵出征,还召集了大臣们在玄武殿等了一天一夜?”穆东亭将心中的疑惑问出。
陆澈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侧首看了一眼身边的穆东亭,道:“皇上虽已收归兵权,却导致军方势力涣散,唯有裴衍是他信得过的人。可裴衍此人强留不得,皇上必须等到他自己主动请缨南征。”
穆东亭这才恍若懂了,道:“难怪,难怪皇上连李副将都派去协助裴二少了。”
陆澈忽闻此言,心头竟微微一跳,有种说不出的隐忧之感:“圣旨下了?”
穆东亭听他问话,忙点头嗯了一声,道:“下了,这御林军正、副统领都被派去云州出征,这要是谁趁着这个机会逼宫谋反,皇宫岂不是如同瓮中之鳖,轻而易举便可攻下?幸好如今朝内太平,那最有可能谋反的平西王已经死了,要不然这靖阳城没有可靠的人守着,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穆东亭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无意的一席话,却让陆澈目光沉如千钧,眼内黑沉沉的,如暴风卷起。
穆东亭回身时见陆澈脸色不太好,忙关心地问道:“相爷,您是不是肩膀又疼了?要不要叫李姑娘过来看一看?”
陆澈怔了一会儿,又被穆东亭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道:“不用,替我将工部和户部的几位大人请过来,你扶我起来去书房。”
穆东亭看到他已自己按住椅子要起身,忙上前帮忙,又是担心又有些埋怨地道:“大人您就好好休息着吧,您忘了之前皇上已停了您的丞相职权?虽然平西王一事已经过去,可如今对恢复您的职权一事,连一道口谕都没有,您又何必这会子去蹚浑水呢!”
陆澈被他扶着起了身,因着移动,肩上的伤又疼了起来,只蹙着眉头忍着,问道:“大军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便走,说是先让裴大人领几千精兵先行,其余大军随后赶去云州。”穆东亭回道。
陆澈心里一沉,忧心道:“明日便走,粮草之事尚未安排,云州战事一触即发,必有难民涌拥向商州城,届时商州城也会受到牵连。”
穆东亭一听,忍不住不满地道:“大人您就不能好好养伤,等好了再说?真到了那个时候,您自己不插手这件事,皇上也会来问,没来问就是还没到那个时候,您瞎操心什么呢!再说了,朝中那么多大臣,就不会替皇上分忧?”
穆东亭所言虽然不无道理,陆澈却还是放心不下,轻声呵斥道:“这岂是你能妄议的?叫你去做就去做。”
被陆澈训斥,穆东亭虽心中仍有不愿,却也了解他的心性,心知自己劝说不了什么,情绪低落地道:“知道了,等送您到书房,我立即就去。”
叶熙宁陪着李微吟来到丞相府之时,恰巧碰上穆东亭急匆匆地想要出门。
穆东亭见李微吟前来,神色亮了亮,高兴地与她打招呼,道:“李姑娘,你来啦!”
李微吟见他方才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现在又高兴起来,以为陆澈的伤有什么变化,急急地问道:“陆澈出事了?”
还未等穆东亭回答,她便着急地提了裙摆,跨过门口想要朝里走去。
“不是!”穆东亭拦住她道,“不是我们家大人有事,有事的是裴大人。”
“什么?”李微吟霍然回首,震惊地看着穆东亭。
叶熙宁听到这话时,也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有些不敢难以置信。
穆东亭见她们神色惊讶,忙又解释道:“不不,裴大人身体无恙,都怪我说话不清不楚的。事情是这样的……”
云州之事,叶熙宁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不清楚具体情况,昨日裴衍被传召入宫之后,便没再回裴国公府。现在听穆东亭将事情陈述一番,她不由得暗暗心惊。
当年她与楚照南几次三番交手,楚照南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她再清楚不过。
离楚向来视自己为九泱正统,自天下四分之后,几百年来离楚一直妄图效仿洛琴之时,一统天下,定下边疆开拓之计谋。若不是当年离楚朝内党派斗争厉害,楚照南腹背受敌,下落不明,难保如今云州是何种局势。
她不敢再想下去,而心思却已飞向那遥远的战场,想象此刻云州的紧张战况,又想到裴衍此番挂帅出征,心底克制不住地涌起一股恐惧和寒冷之意。
李微吟察觉到叶熙宁的神色变化,刚欲相问,只见她窈窕的身形一动,有些急切地上前抓住穆东亭的手,在他掌心写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什么时候出发?”
穆东亭被叶熙宁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咽了一口口水,睁大眼睛怔怔地回道:“明天一早。”
他的话音刚落,叶熙宁连李微吟都顾不上了,头也不回地疾步向外走去。
李微吟转身追了几步,问道:“阿宁,你上哪儿去?”
叶熙宁却没有工夫与她多作解释,朝她看了一眼,便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叶熙宁行到途中,忽然下起雨来。她快马前行,所幸路程不远,不消多时便回到裴府。
见她淋着雨行色匆匆地赶回,府上的下人被她这浑身湿淋淋的样子惊着了,忙打了伞上去迎接。
叶熙宁像没有瞧见那人似的,一下马便朝着府内跑去。
方才从宫里回来的裴衍,站在前厅的廊下看着这突然下起来的滂沱大雨,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他正想往里走去,外面却传来声音:“姑娘您慢点儿,伞!伞!”
他回首,只见雨帘中一抹淡红色的身影正朝这边跑来,身后跟着的下人打着伞追着,不一会儿那红衣女子便冲到了廊下,一身衣衫和长发均已被雨打湿。
裴衍还未看清来人的模样,人影已经来到他身前。等看到是叶熙宁,他面色不悦,有些气恼地一把将她拉着跨过门槛进到屋子里。
叶熙宁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在听到他要出征的消息时,便下意识地想要尽快见到他。她脸上全是水珠,黏在额上和面颊上的几缕发丝,显得她此时的模样分外狼狈。
裴衍见她满面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可人却笑着,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她道:“淋雨就这么开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身上掏了掏却没找到帕子,索性扯了衣袖朝她脸上胡乱擦拭了一番。
叶熙宁摇了摇头,虽然夏日里淋湿了不是太凉,可穿着湿透了的衣服,极为不好受。她捋了捋两条手臂上的衣衫,哗啦啦挤下一摊水,这才走向旁边的柱子,用湿着的手指在上面写了“出征”二字。
裴衍一下明白过来,她定是在丞相府上听闻这个消息,才火急火燎地冒雨前来。他心中抑制不住地欣喜,却又心疼她被雨淋湿,半是揶揄半是责备地道:“原来你也会关心我?可下雨就不知道躲一躲?”
看着裴衍灼热的目光,她心头微微一热,展开手指刚欲打手语与他交流,手腕却被扣住。
裴衍抿唇笑着,朝她摇了摇头,道:“都淋成这样了,小心伤风,先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
他二话不说便拽着她往里边走,一旁的丫头见裴衍与叶熙宁往屋里走,忙福了福身在后面跟着,机敏地道:“方才见姑娘淋着雨回来,已经吩咐准备了热水和换洗衣裳。”
裴衍拉着叶熙宁,脚下走得极快,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丫头这才道了声“是”离开了。
裴国公府内廊院错落,叶熙宁住的厢房地方是位于府中后院内最近的厢房,平时一路闲逛欣赏风景从未觉得远,此时却让裴衍觉得这路远得让他心里有些焦躁。
叶熙宁的手被他拽在手中,却毫无温度,冰凉至极。雨势极大,听着这满院的雨声,随着裴衍走在这长长的廊道之上,她方才的着急此刻竟然安宁下来。
待走到厢房门口,裴衍一把推开房门。房内的空间极大,进门处是一个小厅,摆着一张红檀木的圆桌。左手边的屋子隔着帘子,是卧房,右手处的屋子则摆了一张小塌榻,原本中央空着,此时放着装满了热水的木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套崭新的红色衣衫。
他的眼神轻柔地落到叶熙宁清朗秀婉的面庞上,抬手一指道:“快去吧。”
叶熙宁点了点头,走到木桶旁边,那氤氲着的水汽温热暖和,让她不由得放下紧绷着的神经,转身将一旁的屏风拉上,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衫,正滴着水,脚下的地已经湿了一片。
她扯下外衫,往屏风上挂去,听见房门被关,而脚步声却依旧在屋里,不由得脸色一变。
她拉开屏风,果见裴衍立在门口处。她当下抬手一运内力,才被她挂上屏风的衣衫落到手中,朝裴衍扔去,正砸中他的脸。
裴衍气急败坏地扯下砸在自己头上的衣衫,道:“恩将仇报!恩将仇报!”
她的面容沉静而平缓,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清冷的目光淡淡一扫,惜字如金地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滚。”
裴衍知道,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她是绝不会开口的,他嘴角浮起一抹别有意味的笑意道:“阿宁,你这是害羞?”
叶熙宁心口一烫,瞪了他半晌,沉着的脸色忽然放缓,低眸一笑,抬手便开始解环在腰上的带子,可那一丝波澜未起的黑眸里却透着微凉的冷意。
裴衍不由得一抖,刚想提步开门出去,已是逃脱不及。那腰带一开,因着被雨水湿透而重了许多,随着她的手臂一震,顷刻间便化作软鞭,朝着裴衍击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叶熙宁就是一个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女子,道理不能解决的就用武力解决。他立即侧身躲开叶熙宁的袭击,却还不忘抱怨:“怎么不通知一声就开打!”
那化作软鞭的腰带随着叶熙宁的舞动,像灵蛇一般上下左右地窜动。
“亏我还担心你会伤风!”
“啊——”脑门上被击中。
“把我打伤了明日我就不能出征了,你这可是谋杀朝廷官员,是重罪!”
“噢——”左腰被击中。
“哎哟——”右腰被击中。
“疼疼疼!”腹部被击中。
她下手巧劲十足,打得人生疼却又不伤及他。裴衍捂着腰又捂着肚子,左躲右闪,举止十分滑稽可笑。
叶熙宁已然出够了气,手起手掌落,房门便被内力催动打开,而手中那腰带一甩,竟将裴衍捆住,再一用力,他已被扔出门。
那门口正对着的是一处观赏的鱼池,随着巨大的落水声,房门应声关上,她这才漫不经心地走回屏风旁,抬手将屏风拉上,缓缓解开身上湿透了的衣衫。
只听见外面人声渐响,府上的人已被这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她想象了一下此刻屋外的场景,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裴衍狼狈地从水池中飞身而上,只来得及抹了一把脸,家中的下人已然围了上来。
管家常叔不明情况,一见裴衍浑身湿透地站在雨中,忙不迭地上前替他打伞,着急地道:“二少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裴衍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眼神投向厢房,摆手敷衍地回道:“喂鱼,哪知道雨天路滑,一不小心就跌进鱼池了。”
听到外面他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半点也听不出生气的模样,叶熙宁无声地笑了起来。
又听常叔着急的声音:“大雨天的您喂什么鱼啊!这鱼每天都有人伺候,饿不死!您要是有什么事情,常叔我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您这吓啊!”
裴衍极为好脾气地不断点头肯定道:“是是是,下回我再也不这样了,常叔您放心,这事儿就别跟我娘说了,吩咐下去谁也不准到我娘跟前嚼舌头。”
“您这……唉!唉!二少爷您慢些走,雨天路滑着呢,别又摔着了!”
主仆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叶熙宁听着,却心生暖意。
叶熙宁沐浴更衣后,便有府中的下人过来撤去了屏风和沐浴的木桶,又将她湿透了的衣衫拿去清洗,甚至还为她取了火炉来,让她将头发烘干。
不一会儿便有丫头端了一碗姜汤过来,说道:“姑娘,这是二少交代了给您煮的姜汤,趁热喝了吧。”
叶熙宁她感激地朝她微微一笑,取过那一碗姜汤,尚有些烫手,便舀着瓷勺轻轻地吹着。还未等她喝完,便见裴衍已然换了一身玄色衣衫回来,衣襟之上藏有暗纹,宽袖之上纹绣着一片金色祥云,乍一眼看去,倒还多了几分深沉的气度。
那丫头见裴衍过来,忙福了福身子请安:“二少爷好。”
裴衍笑吟吟地点头,跨门而入,刚走到叶熙宁对面坐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叶熙宁眉头一蹙,见他似乎是着了凉,心下生出几分愧疚来。
裴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她一身红色衣衫与方才那一身不同,窄袖束腕,虽坐在那儿,却仍显飒爽英气。见她面色微妙的变化,看出她的心思,他目光含笑道:“阿宁这是愧疚了?心疼了?舍不得了?”
叶熙宁眼中原本的几分不忍,随着他这一声声的问,渐渐淡了下去,神色清冷地看着他,嘴唇无声而动:“滚。”
裴衍丝毫不在意,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伸过手来将她眼前的碗端走,那碗中还剩半碗她尚未喝完的姜汤。
她不太明白裴衍这举动是为何,只见他抬眼看向她,那唇边的笑意变得古怪:“不用担心,我喝点姜汤就没事了。”
在他端起碗凑近嘴边的那一瞬间,叶熙宁差点脱口而出要阻止他。
还是站在旁边那个小丫头忽然没憋住的笑意,惊醒了她,让她生生将阻止的话憋在了喉咙里,眼睁睁地看着裴衍将她喝剩的那半碗姜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二少爷要是还需要的话,奴婢再去盛一碗来。”小丫头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看看叶熙宁,又看看裴衍。
裴衍手一扬,将手中的碗递到那小丫头的面前,半是玩笑地道:“好啊,那你就用这碗,再替公子我端一碗姜汤来。”他言辞间,刻意加重了“就用这碗”四个字的语气,颇是暧昧。
那小丫头立即接了碗放在托盘上,机灵地福了福身子,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那丫头刚出门,叶熙宁便一脚踢向裴衍,小惩大诫,瞪着他打手语道:“不要脸。”
裴衍清俊的眉眼因着她的举动,染上些许笑意,只偏首问她:“这个时辰不是应该在丞相府上陪着李姑娘替陆澈医治吗?这么着急回来是为了我明日出征的事情?”
见他终于正经起来,叶熙宁点了点头,打手语道:“云州地形险峻,久经战火,这几年防守布兵经常变动,军中局势十分复杂,兵力已疲惫不堪。此次你前去云州,情势堪忧。”
原本宁家驻守云州十余年,宁家军在云州的势力足以震慑离楚不敢轻举妄动。宁朝歌一手建立的云州三十六将,各个骁勇善战,都是凭实力挣得的军功,即便没有宁家驻守,云州三十六将也足以保全云州之势。
可自宁国侯府一案之后,当她历经千辛万苦逃离靖阳城,身染重病之际,却听闻昔日并肩作战的好友皆被屠杀,三十六人,无一生还。一夕之间,宁国侯府的势力分崩离析,她才明白过来,这一场灭顶之灾,早在策划之中。
裴衍看着她向他传递的意思,那带着笑意的神色几乎没什么变化,手指指着她的心口,含笑道:“你担心我?”
叶熙宁微微一怔。她确实是担心裴衍,才这样着急地过来见他。
自来靖阳城的第一天开始起,似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出现在她身边。他像是知道她的身份,却又不戳穿她,借口帮她查宁国侯府的案子,却还要用威胁的方式。
方才在来的路上,她甚至想,他若是有了危险,自己便欠了一个人的恩情,这一世都要偿还不清了。所以即使此刻他仍旧三心二意顾左右而言他,她依旧郑重地点了点头。
裴衍眼中的光亮如星辰,缓缓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真有不可避免之险,惧又有何用?不过阿宁,你会担心我,我很开心。”
习惯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忽然将这样的重任揽在身上,他心里不是没有过矛盾。然而此刻他内心唯一的想法却是,他一定要守住那一座城池,一定不能失了云州。
他的内心,从来都不是如表面这样恣意放肆,只是那些偶尔冒出来的责任与担当,就已注定他不会是一介庸人。
叶熙宁见他此刻还有心情顾及儿女私情,心中不免有些气恼,连带着看他的神色都起了明显的意见,只得转移话题,认真地问道:“府上可有地图?”
裴衍摇头道:“没有,早些年家父向往山水,闲云野鹤,终年与家母游离在外。连裴清懿那丫头,都不是在靖阳城出生的。这两年我虽回了靖阳城任职御林军统领,可是你也知道这御林军多半是豫白替我看着,并不需要我做些什么。”
叶熙宁见裴衍如此大言不惭地说着本该羞愧难当的事情,不由得蹙了蹙眉,又打手语道:“这房中可有纸笔?”
裴衍这才起身,道:“要纸笔还不简单。”他朝着门外看去,吩咐正站在不远处的下人去取了纸笔来。
这时,方才的小丫头又端了一碗姜汤回来,见裴衍立在廊下,忙道:“二少爷着了凉,可别再往风里头站了。”
裴衍听着这话,回身朝叶熙宁看去,径直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盛着姜汤的碗,道:“你下去吧。”
裴衍将那碗姜汤端给叶熙宁,叶熙宁却又推给了他,示意他喝下。裴衍也不再推却,将姜汤尽数喝完,胃部暖意顿起。
不一会儿,下人便将纸笔送了过来,裴衍又吩咐道:“我和熙宁姑娘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谁也不要过来打扰。”说完又补了一句,“尤其是三小姐。”
待下人领了吩咐退下之后,裴衍才关了门道:“好了,你可以说话了,不用打手语了。”
叶熙宁见他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却是个十分心细之人,不由得道:“谢谢。”
裴衍一挑眉,将纸摊开,取了水倒在砚台之上,一边磨墨一边道:“不知为何,我更习惯你气急败坏骂我时候的样子。”
叶熙宁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又听他说道:“这世上能让我裴衍磨墨之人,你是第一个。”
他笑意温暖,揽着宽袖认真地磨着那一方砚台,眼神干净温和,似霞光,又似星辰。
屋外风雨交加,雨声不断拍打着屋檐,似乎也在昭示着云州的局势,山雨欲来。
叶熙宁一面起手画着云州的地形图,一面替裴衍讲解云州的地形、局势。
孙子曰:“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
地形对于每一场对战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居高临下,既能势如破竹,又易守难攻,可以占据绝对优势。临水防淹,临木防火,都是地形之要。关键时刻,若是能因地制宜,灵活考量地形因素,亦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叶熙宁说话的速度轻而快,言及之处必在地图之上标记,以不同记号做标识,用心而细致。
裴衍的耳畔一直回响着她的声音,清亮柔缓。她的神色认真而严肃,却意外地透着几分温柔缱绻。
站在桌边的两人,一人说,一人听,不知不觉竟将整个云州的地形图画了下来。
起初裴衍只当她熟悉云州地形,然而她所提及之处,无一不涉及行军布阵之事,他心中已然疑云四起。
待叶熙宁讲述完毕,心中方才略略安心,转首看向裴衍时,却见他犹疑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探究。她一瞬间有些发虚,拿握着毛笔的手也有些微发颤,问道:“怎……怎么了?”
裴衍眼神沉静,脸上是少有的严肃,看了她一会儿,抬手从她手里抽走毛笔搁在砚台上,唇角一勾,道:“墨水要滴下来了,可别废了你辛苦为我画的这一张军事要塞图。”
他在言及最后五个字时,咬字轻而缓,一字一顿,像是在刻意提醒着什么。
她对云州的地形,如数家珍,熟悉程度绝非一般人可比。
叶熙宁手上一片冰凉,有那么一瞬间,竟不知如何应对裴衍,只是突如其来地觉得冷汗涔涔而下,面容上透着紧张。
“阿宁的身手如此了得,却又刻意装作不会说话,而今我又发现你竟还有这方面的才能。”裴衍无声地笑了笑,拿起她方才画好的云州地形图扫了一眼,像是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神态中的几分不自在,话锋一转,看着手上的地图,赞叹道,“你画地图的本事这么好,等我回来必定向皇帝姐夫举荐,日后我大姜的地形图由你来画。”
叶熙宁睁大了眼看着他,勉强笑了笑,一握手才发现自己手心尽是冷汗,道:“我可没这本事。”
外面的雨依旧滂沱,似乎是越下越大了,偶有闪电照亮乌云密布的天空。
叶熙宁走了几步,将窗户打开,风一下吹进室内,拂在她脸上,有几分凉意。
她站在窗边,看着长空中有飞鸟在雨中横渡,往屋檐下飞去。
她望着天空,心略微有些激动起来,忍不住低声道:“裴衍,平安归来。”
她知这一仗有多凶险,所以才如此担心。她深深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便能想起从前征战沙场的岁月,恍如昨日。
远离了那些铁血刀口的生活,再去想象一场战争,才知竟是这样沉重的心情。
裴衍闻言,眼中有微光闪烁,偏首朝她看去,望着她的侧颜。那张清冷的面容上,仿佛有哀伤的神色。
叶熙宁一回首,便对上他的眼睛,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缓缓蔓延,呆呆地注视着对方。
裴衍胸口仿佛被一股灼热的血烫着,压抑着的情绪慢慢地从心口的血脉,传遍全身,以及每一根手指。
他双手一松,那张地图轻飘飘地落在桌上,他脚下已经迈开步子,忽然走到她跟前,伸手将她一揽,紧紧拥在怀中。
叶熙宁骤然被他抱住,尚在讶异与震惊之中,身体微微僵硬,原本下意识地蹙起的眉头,又在一瞬间舒展开来。
她本想推开他,却因心中的一点迟疑和恍惚,竟有些不舍得打扰这难得的美好。
叶熙宁睁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微微闪动着挣扎的情绪。她内心的波澜,已然悄悄漾开。
虽然裴衍平日里就举止轻佻,但不知为何,这一个拥抱却让她觉得不太一样,是以她在呆滞间,丝毫未意识自己慢慢抬起了双臂,渐渐收拢。
她的双手覆在裴衍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一定要小心。”
裴衍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嗯了一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两人沉默地相拥了一会儿,天空惊雷乍起,才让两人分开,却在对视时,不自觉地感觉到对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异样紧张。
次日,靖阳城城楼。
叶熙宁站在城楼之上,望着远处大军从靖安门行入崇安大街。天阴沉沉的,飘着细雨,裴衍与李豫白领着两千精兵,在风雨中徐徐朝着城楼的方向行来。
天空中的云层灰蓝灰蓝的,镶着亮白的银边,好似海中拍打而来的巨浪。
叶熙宁望着军队从远处缓缓行来,在路过城楼之时,她与裴衍遥遥相望,从城内转到城楼之外,从她与他对视,到他频频回首,直至长长的队伍出了靖阳城。
她方才体会到,为一人送行,是何种心情。
裴衍率领的两千精兵,五日之后便抵达云州郡境内。
此后两月内,每日从云州传来两份加急件呈报给皇帝,云州的局势紧张,两军对峙,离楚屡屡进犯却像是在试探,并未大举进攻。这也使得裴衍有了喘息的机会,去整顿云州的军务。
而这两月间,谢闫枳因平西王一案涉及谋反,且多项证据指证平西王身后另有主使,而偏偏这最大的嫌疑人竟是皇帝的重臣丞相陆澈,而令他非常忙。
因着陆澈牵涉进此案,连着当年宁国侯府一案存在的疑点也一一被提及,原本想着缉捕了平西王后便能审问,看能否得到新的线索,却哪知又出了意外。
平西王之死,没有将此案彻底了结,却反而因此将一个个疑点牵扯出来,令原本生性洒脱的谢闫枳,都被压得心头郁结。
刑部尚书林慎思倒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刑部侍郎周处安在刑部供职多年,前刑部尚书魏良毓在办理此案时,多有他在旁协助审理。可平西王一案的卷宗递交上来,案卷之内却留有诸多模棱两可之处,而这几处竟皆与陆澈有关,却多对陆澈有失公正。
林慎思在拿到案卷之后,挑了好几个疑点出来,将周处安斥责了个灰头土脸。
周处安因此事受了林慎思的责骂,又被罚了一月的俸禄,才重新认真梳理了案件的所有疑点与发现。
亏得这位新任的刑部尚书,谢闫枳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指着一堆的卷宗,皱着两道眉毛苦笑道:“咱们这位丞相大人,不光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也是是非前的红人啊!林大人对陆相可有什么看法?”
谢闫枳话中有话,林慎思岂能不明白,只虚虚抱拳道:“下官不敢妄议丞相大人之事。”
谢闫枳看了林慎思一眼,舒展了眉峰,道:“林大人果然人如其名,做任何事情都是三思而后行。不过本官倒是有些好奇,当年丞相大人在刑部之时,周大人是给他小鞋穿了吗?还是陆相当年得罪过周大人?何以平日对陆相如此敬畏之态,却又在陆相落难之时落井下石?”
说完他又回想了一下陆澈的为人,他平日里虽沉默寡言,但心思缜密,手段铁腕,于当年宁国侯府一案之时,便可见一斑了,更遑论之后这几年与平西王在朝中对抗,以区区一介布衣官至丞相,毫无世族门阀之背景却在朝中越走越稳,历朝历代也只这一位布衣丞相了。
要说陆澈当年在刑部得罪过什么人,倒也不奇怪了。
陡然又被谢闫枳提及先前的事情,周处安只尴尬地笑着,道:“哪敢哪敢,只是下官看到皇上停了丞相的职权,以为各位大人是要抓丞相的错处,便在案子当中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下官现在想来也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若不是林大人提点,怕是下官还未曾意识到自己的错,还要多谢林大人才是!”
周处安找了个看起来搪塞得过去的理由,倒也没让林慎思和谢闫枳起疑,这朝中见风使舵的人多了去了,眼前有这么一个也不奇怪。
刚领了罚,周处安说起话来,也是处处奉承。这令谢闫枳有些想笑,看到正被奉承着的刑部尚书林慎思却是坦然,心下竟对他佩服起来,世上原有这般经得住浮夸的人。
不过经过周处安这么一提醒,他倒是又想起当年陆澈与宁朝歌是何等地羡煞旁人,刑部之中谁人不知?可是人若无情起来叫旁人看着都觉得不寒而栗。
如今因为平西王一事,反倒牵扯出当年宁国侯府一案存在的疑点,而这案子却恰是陆澈主审。若是主审此案的人犯了如此大的错误,错害宁国侯府满门,以至于当年靖阳城几乎血流成河,天下人将会如何想?
谢闫枳挑眉一笑,对于周处安的说辞、态度有些暧昧,一只手拍在林慎思的肩膀上压了压道:“林大人肩上的担子不小啊!”
林慎思又虚虚一笑道:“哪里哪里,这案子可是由大理寺主审,刑部不过是协办,下官身上的担子与大人身上的,可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谢闫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种头大的感觉:“唉,跟林大人这样的人共事,真是无趣,要是小衍在那该多好。”
他是真想念裴衍了,今日从云州传来的军报,说是楚照南已然在攻打乌雍关。他不知道裴衍究竟会如何,纵使他是天纵英才,然而对行军布阵却毫无经验。饶是当年军事才能惊采绝艳的宁朝歌,也与楚照南互相牵制了那么多年。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林慎思挑了挑眉头,有些诧异地看了看眼前这位大理寺卿,不知道他说的是这些案子,还是远在云州的裴衍。
不过眼下这案子,确实棘手得很。
云州的战事已开,陆澈的嫌疑尚未洗脱,本应闲在家中养伤,可丞相府已频频有官员出入拜访,多半是借着探望丞相病情的借口,来丞相府商议政事。
除去寻常六部呈报上来的政务,刑部侍郎周处安过来时,已是今日第六位前来丞相府上的人。穆东亭原本想要打发了去,对方却说是与陆相之案有关的事情,他才放了进来。
周处安见到陆澈之时,他正处理着公文,李微吟正懒懒散散地坐在一旁,支着脑袋看着穆东亭替她寻来的一些怪谈逸闻录打发时间。
周处安既是借着探病的由头来的,必是先客套了几句,问了陆澈的病情之后,见陆澈态度淡淡的,便想着开口向他透露一些刑部办案的细节与进度,借此来讨好陆澈。
前些日子在那案子上,他确实耍了些心眼,被林慎思挑了错之后,心中着实不安,生怕这位新上任的尚书大人在陆澈面前多说了几句,哪天皇帝恢复陆澈的丞相职权,自己便遭了殃。
“下官今日来,是有些事情想要禀报给大人听。”周处安态度谦卑,规规矩矩地站在那方道。
陆澈本看着公文,听他这么说,便抬起头来看他,淡淡地道:“周大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处安见屋子里还有一位姑娘低首看着书,面色为难地朝李微吟那方看去。
陆澈的眼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李微吟正顺手翻过一页书,面上有了些困意,掩唇打了个哈欠。
听到交谈着的两人忽然没了声音,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陆澈看去,见他正瞧着自己,不由得一愣,又朝站在一旁的周处安看去。
她这一看,却让周处安全身明显一震。
原本稳稳当当站着的人,身子晃了晃,面色极为发慌,不敢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惊慌地看看她,又看看陆澈,来回确认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瞧错之后,颤声问道:“这……这位是?”
李微吟见他这副神色,便知道又是一位将她错认的人。她那张娇柔的面庞上,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小女子李微吟,是翠薇山昭云观静慈法师门下弟子。”
得到的答案虽令周处安大松一口气,但他看着李微吟的神态仍旧复杂,尴尬地笑了笑道:“姑……姑娘着实与昔日的宁将军长相太过相似。”
说起来,周处安曾与陆澈同在刑部为官,为人有些圆滑世故,爱占些小便宜,私底下在刑部也捞了不少好处。只是当初陆澈初到刑部,却不喜刑部一干人等的为官之风,向来公事公办不容情理,为人清高自傲,与刑部其他官员显得格格不入。
周处安当时虽只是刑部司的一名主事,却因在刑部多年,几番明里暗里暗示陆澈要多与同僚来往,陆澈却当场驳了他的“好意”,是以素来就与他有些罅隙。
谁知这位看起来刚正不阿的少年侍郎,却在不久后与宁朝歌热络起来,经常在刑部出双入对,旁人都对陆澈礼让三分。
周处安心中不是滋味,自己怎么就没有碰上这样的好事,便到处说陆澈假借职务之便,又有几分小才气,长得也算是俊俏,不知耍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勾搭上了本朝第一女将,不顾闲言碎语,与宁朝歌旁若无人地出入刑部,有说有笑,暧昧不清,着实有伤风化。
只是这些话传到陆澈耳朵里时,又经人添油加醋,便有些不堪入耳了。
陆澈心想,他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宁朝歌身为女子,总是要顾忌及名声的。陆澈原本想找他理论,却没想到被宁朝歌抢了先。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我就是喜欢和他出双入对碍着你们的眼了?我就是喜欢他的才气就是喜欢他长得好看怎么了?你们说的这些都没错,不过我告诉你们,不是陆澈勾搭的我,而是本将军看上了他。你们要说,也只能说我宁朝歌厚颜无耻,追男人追到刑部来了。”
宁朝歌此言一出,刑部这一群比她年纪大上许多的老爷们儿,各个吓得噤若寒蝉,抖如筛糠。
他们表面是敬是怕,心中却道,这世上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可一想到这女子不是别人,而是杀敌无数,战功赫赫,年仅十八岁就已被封为镇南宣威将军的宁朝歌,心中就有些释然了。
看着眼前这一群人胆小怕事的模样,宁朝歌才消了几分气,扬着手中的银丝软鞭,恐吓似的警告道:“我告诉你们,这些不实谣言谁以后还敢乱传,我就把那个人拖到军营里去,按军法处置。我先打他个几十大板,再让他去当活靶子,哪天一不小心手抖了可能小命就没了。”
她一脸笑意,将手负在身后踱来踱去,看着他们都快被吓哭了,心中觉得甚是解气,叉着腰道:“本将军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在战场上杀过的人自己都数不过来了!看你们谁还敢污蔑陆澈,毁他清誉!”
“不敢不敢!下官以后再也不敢了!”
“对对,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宁将军饶命啊!”
“宁将军您放心,以后下官绝不敢再胡说八道了!”
……
对于自己为陆澈出头,教训了一下他们的效果,宁朝歌甚为满意,道:“我有另外一件事情吩咐,你们给我仔细听好了!”
“是是是,宁将军您说。”
“下官一定照办!”
“宁将军吩咐的事情,我们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
陆澈站在门口处看着这一切,想起初见时那鲜衣怒马的巾帼女将,与此刻如同娇艳怒放的红芍药般的女子截然不同。她或笑或嗔或怒,一举一动都像是踩在他心尖上似的,让他的心一点点开始深陷。
“从今天开始,你们要说我和陆澈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天作之合,、天造地设,、才子佳人……还有……还有什么啊……”宁朝歌简直快把自己一生所学都搜刮出来,用到了这上面来。
“金童玉女!”忽然有一人邀功似的说道。
“对对对!还有这个!”宁朝歌十分满意。
“珠联璧合!”又有一人不甘落后。
“啊!是是是!”宁朝歌又十分满意。
“鸳俦凤侣!”又有人抢着道。
宁朝歌又十分满意地拍了拍那人的肩头,含笑夸奖道:“不错不错,这个我喜欢!”
陆澈觉得,经过宁朝歌这一闹,自己与她之间的关系算是坐实了,就算他身上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她居然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是帮他澄清,还拿命要挟他们不准毁他清誉。他觉得自己很崩溃,他的清誉不是别人毁的,而是她亲手毁的她却不自知,这要他如何是好?
与她理论,她一定说:“啊?这样不好吗?那我再去解释清楚?”
又或者是:“陆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又或者是:“陆侍郎若是要我负责,朝歌只能以身相许,堵上那些人的嘴了。”
又或者是:“哎,我就是喜欢你呀,如果只能用我们两个已经不清不楚了这种方法让你妥协,我才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呢。”
他竟能一一想象她会回以什么样的话,以及说话时的神情与口气,好似那不远处神情欢愉的少女,正与自己说着这些话。他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是魔怔了,又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开。
可回去的路上,陆澈心中竟然觉得她有一些纯真可爱,完全不似传闻中曾经征战沙场,、杀敌无数的巾帼将领。他实难将这样性格迥异的少女与身边之人联系在一起,或许这女子比自己想象中要通透得多,而自己的担心更是显得多余。
从那一天以后,他在刑部的日子竟起了惊天变化。平日里走在一起都不会与他说一句话的同僚,见到他便像是老友一般熟稔地与他打招呼,不是夸他一句博学多才,就是夸一句宁将军眼光好,两人甚是登对。这倒让他着实感受了一番位高权重之人所说的话,比起他这样人微言轻之人的话来,差别有多大了。
李微吟的眼光,温和而有力量,与年少时的宁朝歌眼眸间如星辰般熠熠生辉的神采截然不同。
一向将情绪掩饰得极好的丞相,因忽然想起旧事,一瞬间眼内隐隐流露出些许柔软的情绪,如同幔纱般轻柔,在心里铺泻开来。
直至长风微微一吹,将案上的公文纸页吹起窸窣的声响,他方才回过神来,而那些情绪也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在他眼中出现过。
李微吟知是因为自己在此,他们不便相谈,便起了身与陆澈道:“我让东亭派人送我回裴国公府,你的身体刚有好转,处理公务不便太久,需有些分寸。”
陆澈听着她的叮嘱,嗯了一声,没有说旁的话。
李微吟的目光停在他身上,略略一顿,才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