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乌云蔽月,西夜城城楼之上有重兵把守。借着黑夜的掩护,叶熙宁等人潜行至城楼之下,她观察着城楼上的情况,示意众人等候命令,由她先行一步。
在得到她的指示后,八大暗卫立即点头,等候她登上城楼后的下一步指示。
面前内敛沉静的女子,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统帅之势,在如此情况之下,安排得当。他们看着她动作熟练,触动束在手腕上的软钢丝,选中极佳的位置,借着软钢丝之力飞上了城楼的西北角。
浩瀚如海的星空中,被乌云遮蔽的月光似乎成了叶熙宁绝佳的助力,令周围的西夜军无法轻易发现她的行踪。她迅速地将城楼这一角上的几名守军点了穴后,放下绳索,让众人顺着绳索攀援而上。
一行人从城楼之上悄悄而下,避开了所有巡防士兵的耳目,在安静漆黑的夜色中,成功进入西夜城内。
除追鹞外的其余人等,按照之前叶熙宁分配的任务,各自分头行动进行查探。待确定所有粮草物资,以及水源地点之后,隐匿在附近,等待她的命令。
而叶熙宁则与追鹞一起,前往城内与飞狐城交界的琼桑山上。
琼桑山上通往飞狐城的暗河出口,是一池温泉。那温泉隐藏在山坳间,若非有意寻找,实难发现。她带着追鹞,一同潜入温泉底下,寻找暗河的方向。
追鹞随着叶熙宁潜入水底之后,方才知道原来这温泉之下别有洞天,窄小的出口之下越潜行越宽阔。若非知道暗河通往的方向以及闭气功夫好,实难坚持到最后,找到连通飞狐城的暗河。
她紧紧跟着叶熙宁潜水,奋力朝着暗河方向行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叶熙宁看见暗河的出口方向,立即朝着那方游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气。她双手使劲地捋干了淌在面庞上的水,转头紧盯着水面的动静。
片刻后不见追鹞跟上,叶熙宁又再次潜入水中,看到她已呛了水,叶熙宁心下一沉奋力地游向她抓住她的胳膊,拖着她拼命朝岸上游去。
哗的一阵巨大的水声后,叶熙宁拖着追鹞走向岸边,此处仍旧在地底,四处黑暗,两人在水中大步地走着,因水的阻力发出巨大的水花声。
追鹞不断地咳嗽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只见身旁的叶熙宁将做了防水处理的密封竹筒取出,倒出火折子来。
刚从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回来的追鹞,原本发紫的唇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将目光投向身边正将火折子放在一旁石头上的女子,只见她正挽绾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挤着水。
待她整理完毕,回首时正迎上追鹞带着好奇和探究看着她的眼神。
叶熙宁朝她笑了笑,心中明白追鹞想问什么。如此隐蔽之地,她怎么会知道?
她随父镇守边疆十余年,这十余年间她渐渐成长为一代女将,却也将整个云州郡玩了个遍。她想,整个姜靖国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熟悉这云州的每一寸土地。
叶熙宁又笑了笑,在一旁的地上捡了一块尖石头,画了一张简略的地图,在一旁写道:“顺着这条暗河往上而去,便可抵达飞狐城中。”
经过方才惊险的一事,追鹞虽惊魂未定,却能极为迅速地投入到接下来的事情中,她点了点头道:“请姑娘放心,我们一定将姑娘正想方设法解困飞狐城一事告知裴少爷。”
叶熙宁一点头,抬脚将地上的痕迹抹去,将一旁的火折子捡了起来交到追鹞的手中,眼神中充满信任与嘱托。
追鹞拿着她递过来的火折子,心中情绪暗涌,看着叶熙宁毫无不迟疑地跃入河水之中,消失在她眼前。她看着渐渐平息的水面,转身沿着湿重的暗河走去。
不知道为何,她虽然觉得叶熙宁身上有太多的秘密,自己却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她举着火折子看着前方的路,不断地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水珠。
因劫后余生,身体尚未全然恢复,她脚下有些虚浮,行走缓慢。
叶熙宁重新回到琼桑山上后,迅速地挤干衣服上的水。
原本夜间的山上温度就低,在离开温泉之后,那一身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身上,再有凉风一吹,冻得她动作有些僵硬。
为了不被山下的守卫发现,她不能点火,便坐下以内力驱散身上的寒气,将衣衫焐干。
待衣服干了之后,叶熙宁片刻也不耽误,回到西夜城内。
她仔细观察着城中守军的防卫,察觉到这西夜城中的守军并非她想象中的散漫和不成规矩。她心中暗暗想着,这几年杨煜宁被调遣至西夜城做守将,已将令城中守军训练有素。
她心里存着这样的想法的同时,另一个念头不由得悄然爬上心头。莫非杨煜宁与楚照南的合作,是蓄谋已久?!
她被自己的这一猜想惊了一下。
叶熙宁孤身一人,七拐八弯地绕开巡视的守军,来到西夜城主将府邸之中。
以她的身手,轻易便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进入杨煜宁府中。不一会儿她便找到杨煜宁所在,似乎是他的卧房。
他房中的窗户未合上,叶熙宁悄悄隐在一旁,视线越过窗子,见他正靠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喝着酒。他脚边东倒西歪着几个空了的酒坛子,那桌子上还有几坛子未开封的酒,旁边赫然是一个断了的红缨枪枪头。
叶熙宁定睛一看,那枪头甚为眼熟,一回想才记起那是她曾经所用的一把兵器,只是在一次战役中,为救杨煜宁被山上敌军投下的大石击中,枪身折断。回想起这红缨枪枪头的来历,她心中猛然一惊。
看着视线中杨煜宁颓然消沉地一口又一口喝着酒,她从来没有想过,曾经那个刁钻机灵,、乐观好动的浑小子,喝一口酒就会脸红醉倒的少年,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而桌上的那一个红缨枪枪头,似乎也透露着他隐藏多年的心事。
待她消化完这个结论之后,回忆起当年的军中之事,方才觉得那个常常与她一起练兵的少年,对她的关照与依赖,从来不是因为他们年岁相仿而来的惺惺相惜。
而是他由始至终,对她都存着另一份别样的心思。
然而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很可能正是因为她宁氏满门向来所忠心的朝堂,却将整个宁国侯府和宁家军一举摧毁,他所实行的报复。
他欲为她报仇,却选择了这样一条出卖自己灵魂的路。
叶熙宁心中微微刺痛,略一沉思,开口道:“小宁子,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竟学会了喝酒。”
“谁!?”屋子里的人霍然起身。
他看向声源处,只见窗台之上坐着一人,背靠在着窗棂之上,一脚踏在窗台上,竟是一名身形窈窕的少女。
她的眉目清朗秀丽,他看着那眼神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细看脸上,搜遍记忆中所有见过的女子模样,却非他曾经相识之人。
他警觉地盯着窗台上的少女,眼神凛冽而警惕:“你是何人?竟敢闯我府上!”
叶熙宁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唇线微动:“不仅连酒都会喝了,说话的口气还变得这么老气横秋,倒是有一件事情还是没什么改变。”
她含笑从窗台上旋身轻轻跃下,落脚的时候却毫无声响,这让杨煜宁暗暗吃惊,来人的功夫竟如此之高。若不是她开口说话,他恐怕尚未察觉她的存在。
杨煜宁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又听到她略带嘲笑的话:“还是一样地蠢。”
他的神情极为微妙地变化着,若换作平时,何人敢跟他这样说话?
可眼前这女子的眼神如此熟悉,连声音都这样相似,说话的口气更是如出一辙,可是她的脸,明明是另一副模样。
眼看着叶熙宁一步步靠近自己,他心中虽觉危险,四肢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做不了任何反应。
她唇边展绽开轻柔的微笑,一步步走到他对面,与他相隔着一张桌子,伸手去取他放在桌上的红缨枪枪头。
他内心暗潮汹涌,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死死地盯着她手上拿着的物件,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他却始终不敢难以置信,他心里的那个人,早就死了,又怎么会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杨煜宁忽然自嘲地苦笑了几声,又跌回座椅上,自顾自地道:“我是喝酒喝浑了,你早就死了,早就死了……嗝……”
他打了一个嗝,又去拿桌上的酒坛子来,刚凑到唇边张嘴想喝,便听见那清冷的女子道:“那年被巨石砸断了的枪头,你什么时候瞒着我偷偷将它取了回来?”
杨煜宁的眼中瞬息万变,又听得她说:“小宁子,几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他的脑中霎时犹如晴空之中炸开霹雳闷雷,难以置信的眼神地看着叶熙宁的面庞,这世上唯有一人会喊他“小宁子”!
手中的酒坛子砰的一声落地,他克制不住颤抖着的身体,眼眶中已是一片殷红之色,氤氲着雾气,颤声道:“你别诳我……这天下我只信你一人,你莫要诳我!”
七尺男儿,竟不可抑制地朝着她哭出声来。
叶熙宁眼中亦是一热,只见他快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抬手想抚摸她的脸,却又在半空中顿住,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倒退了一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变得连他都认不出来了。
叶熙宁努力深吸一口气,面容平静而沉重地看着他,唇畔微微苦笑,转而神色变得凌厉责怪:“我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杨煜宁一惊,只是片刻便明白她所指,怒道:“你替天下替朝廷尽力守护着这山河,可皇帝是怎么对你们的!宁国侯府被满门抄斩!朝歌,你就不想报仇吗?”
“想,我每时每刻都想报仇!可是我要的不仅仅是报仇,我要宁家污名尽雪,我也要这天下太平安定。”她言辞铿锵,犹如银瓶乍破,又似刀剑相击。
见眼前男子的神色,似被什么惊醒一般,却又流露着痛苦,她内心微苦,终是不忍心地软声道:“小宁子,宁家的冤屈不能就这样白白承受了。我宁氏满门忠烈,绝不能背着这样的污名载入史册。你也是!我不允许任何一名宁家军,背着谋反叛逆的罪名!”
她的一席话,直直地击中杨煜宁的内心。
他眉峰一聚,面对她的指责,无力反驳。
两人眼神对峙,杨煜宁忽然颓然地笑了笑,看向她的眼神复杂而又受伤,问道:“朝歌,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从来都不来找我?既然不来找我,那今日你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
叶熙宁面色微微一变,又听他带着怀疑与试探,颤声问道:“你是来杀我的?”
“是!”她的眼神坚毅,“如果你仍旧执迷不悟,要与离楚勾结背叛大姜,背叛我们曾经的信念,那么我宁愿你死在我的手上!好过你将来下场凄惨,名声尽毁!”
若他当真有叛国之心,她绝不能留下这祸患。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面对这样的大是大非,她从军多年,从未有过半分犹豫。
叶熙宁的这一席话让杨煜宁心神俱震,也因她的质疑而被激得内心血气翻涌。
杨煜宁忽地笑了起来,片刻后又一掌拍向桌子,咬着牙怒目瞪着眼前之人,恨道:“执迷不悟?朝歌,我从不曾想过这些话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替你替宁帅替宁国侯府一百三十多口人还有萧将军以及那些受冤而死之人报仇!”
叶熙宁怔怔地看着他暴怒的神色,心中骇然,不知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
杨煜宁自嘲地笑着,道:“若说执迷不悟,或许是吧。”
“你就是我的执迷不悟。”他心道。
可他唯有苦涩地看着她,难以将这话说出口。
“大错特错!”她急道,“你要为宁氏平反,靠的绝不是这样谋反叛逆的手段!即便你成功了又如何?等到离楚大军灭了大姜,朝廷改朝换代,你以为楚照南会替一个昔日与他为敌的敌军将领洗清冤屈吗?退一万步讲,大姜都不复存在了,我宁氏能不能平反又有何意义?”
叶熙宁神色沉痛,见杨煜宁面色震撼,似有动容,她将手中的红缨枪枪头指向自己,伸手抓住他的手迫使他握住那断了的枪身,逼迫似的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道:“若是你仍旧一意孤行,那就杀了我!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便会不遗余力地守护大姜的天下,朝廷对我宁氏不仁,我却不能对天下不义。你也莫要拿着为我宁氏雪恨的名义,行这叛国谋逆之事!我宁氏一族,承担不起!”
她是劝,是逼,也是赌。
她的铮铮言辞,让他的脸色骤变。
面对宁朝歌的指摘,杨煜宁深深觉得这几年来在西夜城中,极力地收服这一群更像痞子的兵,将他们训练得与正规军一样,甚至与虎谋皮,成了一个笑话。
他隐藏实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宁氏雪恨。
所以在离楚大军再次攻打之时,他见时机已然成熟,便暗中与楚照南取得联系,以云州的布防图为交换取得楚照南的信任,条件是待离楚取得天下之时,留皇帝一条狗命,待他亲自为宁朝歌,、为宁氏复仇。
然而此刻他手上冰冷的红缨枪枪头,好似滚烫的烙铁,让他握不住。
他猛然一抽手,锋利的枪刃一动,便将叶熙宁的掌心划破了一道口子。
叶熙宁不防被伤,掌心的刺痛引得她蹙了蹙眉,发出咝的一声倒吸气声。
杨煜宁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弄伤了她,忙靠近一步,懊恼地夺了她手中的枪头,泄愤似的扔了出去,那铁质枪头磨着地面,发出铿然之声。
他心急地一把抓住叶熙宁的手看着她的掌心,殷红的鲜血已经从掌心滑向掌边,他愧疚地连声道:“朝歌,对不起对不起。”
听着这一声称呼和他满含歉意的声音,叶熙宁心头一颤,心顿时软了下来。方才指责他的言辞,虽确有其意,但也是多年未见对他心意的试探。
她不敢轻信任何人,即便是曾经的挚友,她亦不知道这几年间的变化是不是会令一个人彻底改变。
叶熙宁忽又想起陆澈来,心也跟着像是被刺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位神色毫不掩饰地透着真切关心的男子,她心中微微一酸,又欣慰地笑了起来。
她信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当年那个浑小子“小枪王”杨煜宁。
如果他仅仅是因为宁国侯府而做出这般错事,她的出现,必能将他从这一条路上拉回。
“小宁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她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小伤,从他手中抽回手,看着他的眼神道,“难道你就忍心亲手将曾经自己用生命去守护的百姓,推至万劫不复之地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很深很用力,那眼中闪烁的微光,仿佛是她心底对他寄予的所有希望。
杨煜宁倏然闭上了眼睛,大惊大喜之下,那些隐藏在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地方的痛,此刻正铆足了劲儿地在他胸腔里翻涌。
“朝歌,你知道吗?我初到这里之时,费了多少劲吃了多少苦头,才将整个西夜城的军队收编归整。我为的就是今天!我为的就是替宁帅报仇!替宁国侯府报仇!替我以为已经死去的你报仇!”
他的满心愤慨,无处发泄,却仍旧牵挂着她手上的伤口,不容置喙地将她拉到他的座位上,一把按住她让她坐好,道:“现在什么都别说了,我先帮你包扎伤口。”
叶熙宁看着他急忙转身取了绷带和剪刀来,替她将血水擦去之后消了毒包扎好。
她抿唇看着他低首头做这一切,心绪难言,又回想起曾经一起在云州镇守的日子,更是如鲠在喉。
那时候杨煜宁初出茅庐,在军中崭露头角,碰上性格霸道的宁朝歌,又是宁帅之女,所有人都自然对她忍让一些,他也是其中之一。
别人练兵,她习武,别人打仗,她看兵书,宁帅见女儿颇有为将风范,更是寻遍名师教她,对她悉心栽培。几年下来军中老将无一是她的对手,她甚至她对行军布阵也多有见解。因着与杨煜宁年岁相仿,又脾气相投,两人格外亲厚一些。
只是宁帅念她年纪尚小,又是女儿身,行军打仗多有不便,一直没有同意她随军上战场。
后来几次与离楚的交战中,杨煜宁偷偷帮着她藏在队中在战场上一同抗敌厮杀,直到后来那次在离楚的巨石阵中,她为了救杨煜宁,折了父帅给的那杆红缨枪,却也万幸将杨煜宁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至此才被宁帅发现了他们两人暗地里的所作所为,虽是生气,却也从此肯定了宁朝歌的能力,准许她从此之后随军出征。
宁朝歌被宁帅一路提携,不负众望,短短几年内,便扬名立万,成了姜靖国开国以来唯一的女将军。连带着一介小兵的杨煜宁,也大放异彩,成了军中人人艳羡的少年小将。
她一直称呼他为“小宁子”,即便杨煜宁极力反对,她依旧我行我素地这样叫着。
直到某次他翻了脸,宁朝歌拿着刚烤好的鸡去找他,见他大快朵颐,她说道:“鸡都吃完了,再生我的气就太没男子汉的气概了!不许再生我的气了啊!”
杨煜宁涨红着脸道:“我这一身男子汉气概都是让你给叫没的!”
她分外吃惊:“怎么就是让我给叫没的?”
杨煜宁憋着一口气瞪着她,半晌才道:“你知不知道别人私底下都叫我宁公公!你这称呼就像叫宫里的公公!”
她又是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鹅黄的烛火之下,叶熙宁看着曾经与她争一口气都会涨红了脸的少年,经历风霜磨炼后,增添了老成与稳重。
他替她收拾好伤口,又抬首去看她,语气艰难地问道:“这几年,你去了哪里?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这几年里他唯一的信念便是报仇,可是当他以为这一切即将实现的时候,她却换了一副面孔,活生生地站在了这里,站在这里指责他的残忍,指责他的不仁不义。
两人对视着,叶熙宁闭了闭眼,轻笑了一声,而这笑声里毫无愉悦,只有浓重的无奈和沉重。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那些事情我一点都不想回忆。”
那些事情于她来说,是能吞噬灵魂一般的痛苦。
他紧紧拧着的眉宇间,泛着极为深沉的痛,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神色克制冷静地和他说着话,他半晌才颤着手又惊又惧地想要去触碰她的脸,却在靠近之时收拢了掌心,将手收回,苦涩而艰难地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见他问起,叶熙宁也不再隐瞒,蓦然一笑道:“还记得宁国侯府没了之后,整个大姜下了两个月的雨,随后梓阳县暴爆发了一场瘟疫吗?”
杨煜宁点了点头道:“有所耳闻,所以当年传闻甚嚣,说是宁国侯府冤情甚重,这是老天给的惩罚,报复在了这一群宁国侯府极力守护却在他们有难时辱骂他们的愚钝百姓身上。”
她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那年的反常让她相信了,她甚至责问老天既然有眼,为何如此对待宁家!
“那时候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结果在路经梓阳县的时候也染上了瘟疫。因为一时间无法找到对症的方法,而疫情传染太快,官府四处抓捕得了瘟疫的人,活活将他们烧死。幸好我逃了出去,是昭云观的静慈法师救了我。”
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苦笑道:“我的脸因为瘟疫溃烂得不成样子,只能刮去腐肉重新生肌,如果不是幸得静慈法师相救,我早就死了。”
叶熙宁刻意对他隐瞒了些实情,没说她的脸治好了,可是她要报仇却不能再以从前的面目示人:“既然所有人都以为宁朝歌死了,那我就不该再以宁朝歌的样子出现在旁人眼前,或许这就是天意。”
杨煜宁的脸色变了变,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他忍不住去想她独自承受这一切的痛苦时,心里究竟要有多坚忍,才能支撑着她活下去。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不知道你活着,如果我知道你活着我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他喟然一叹。
他一直在为之努力,而她竟想撇开他,若不是今日这一局面,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眼前?
叶熙宁微微一昂首,长长的眼睫在灯火下扇了扇,冷静得让他心底发凉地道:“告诉你又如何,只不过这世上又多一个像我一般行尸走肉的人。”
那年张扬明媚,、神采飞扬的少女,蜕变成如今这幽幽烛火之下,克制而又沉静的女子。
杨煜宁心中微微一跳,却又忍不住想,是了,这些年里,连他都已经变了,又怎么能要求一个遭逢巨变的少女,仍旧保持着原来的纯真和善良?
叶熙宁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他的目光,问道:“我只问你,你是降是战?”
杨煜宁只觉从头到脚都有些发凉,如同这深夜下的西夜城,静得可怕,冷得彻骨。
“你说我是降是战?”他的语气已含怒意,忽然生分而又嘲讽地看着她,“如果今日我不答,你是不是当真会杀了我?”
叶熙宁心绪复杂,极力平缓着呼吸,面色沉静如水,如同幽蓝的湖水,深而凉。
“我不会杀那个曾经和我并肩作战的小宁子。”她语气淡然,忽又转为铿锵,“但是我会杀了那个叛国谋反的西夜城守将杨煜宁!”
明知道她的选择,但听到她亲口回答,他心中还是被震得酸楚,他后退一步,颓然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又伤又怒道:“好……好……”
叶熙宁见他如此模样,心内也是涌出难以克制的伤感,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她不敢,她不敢拿裴衍的性命做赌注,她不敢冒一点点的风险。
她早知杨煜宁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可若他当真选择投靠离楚,即便起初是为了替宁家雪恨,可如今又怎能保证他没有真的改变?
杨煜宁极力地平缓着自己的情绪,眼神扫过桌上的酒坛子,随手抓了过一坛开了封,昂首将酒灌入喉中。
此刻唯有这烈酒入喉,才能解他五内俱焚般的难受。
叶熙宁看着他大口喝酒,又见他将酒坛子重重扔在地上,惊起一声脆响。
“我本就是为你留在此处,为你叛国为你谋反!如今为你投降又如何!”他大笑道,却觉心中无比畅快,“从今夜此时此刻起,我将这西夜城,拱手赠予你,是降是战,悉听尊便!”
他这一番言辞,让她心头潮涌,竟不知该如何以对。
身前的影子突然罩了下来,杨煜宁身上的酒气亦是不容拒绝地侵袭而来,如同他现在霸道而逼人的样子。
杨煜宁的神色变了又变,有心酸,又有苦涩,最后只是无奈地道:“朝歌,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是因为只有英雄才能引得世人关注,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更容易陷在这欲望里沉浮,不能得救。”
叶熙宁的脑中突然一空,像是海水退潮后的岸,像是千鸟飞过后的空山,像是明月之下群星遮蔽的夜色,明明是空是静,却让她心头奔涌如沸沸腾,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燃烧。
她怔怔地面对着眼前的男子,因为紧张而不可抑制地指尖微微发颤。
他虽未直白地言明,可这一席豪情柔意排山倒海般冲击着她的心。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心里竟然一瞬间便想到了正在飞狐城中与她相距不远的裴衍,下意识地便想避开杨煜宁炽热的眸目光。
她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她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她落荒而逃。
在她拉开门想要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的人道:“朝歌,我在这儿等你。”
等你的命令,和你的心意。这是他未说出口的话。
他上前几步,走到她身后,拉过她的手,将一样沉重的东西塞入她的手中:“从此以后,唯你是从。”
寒夜将叶熙宁的头脑冲得清醒了,可接下来却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让她长久以来第一次有了些茫然。
一夕之间与故人重逢,又得知他始终未变而心生的欣喜,以及面对他忽然交付出来的心意的沉重,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她甚至不敢看他给自己的东西,那东西一到她手中,她便知道是什么——西夜城的兵符。
她朝着如同深渊一般的天空长叹一口气,使劲摇了摇头,投入黑暗的夜色之中,继续完成她未完成的任务。
她很快寻到藏在附近水源处的拂衣,命她即刻出城,将西夜城的情况传递给李豫白,告知他一切顺利,随后又召集了其余的裴氏暗卫,拿着杨煜宁给的兵符,直取大道而至飞狐城。
想着裴衍此刻定然已经得到消息,并做着下一步的计划,她越靠近飞狐城,心头越是焦急,夜色里疾行的速度愈越发迅速。
深夜,飞狐城。
裴衍自从见到追鹞得知城外的消息之后,又得知叶熙宁此刻正在西夜城中,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
他喜欢的女子正为他而奔波,他又有何资格轻言失败?
他展开了云州郡的地图,以及飞狐城一带的地形图,烛光之下略带倦色的面容认真而又仔细地查看着飞狐城一带的军事布防,想着该以怎样的对策来配合叶熙宁的计划。
若是叶熙宁成功将西夜城的势力瓦解,届时纵然有余兵反抗,待李豫白攻入城内,他也无后顾之忧。若是她不成功……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着,目光深沉,心思游转。
若是她不成功,到时候必是一场恶战,他必须尽早做好应对之策。
他正在沉思间,忽然有衣衫翻飞的声音轻轻传来,门外似有窈窕的身影行来。
裴衍眼中一亮,心中欣喜,叶熙宁此时抵达飞狐城,必有好消息带来。
他在屋内看见门外之人抬手欲推门而入,忙阻止她的动作:“等等!”
叶熙宁刚欲推门的手顿了顿,只听得裴衍朗声道:“千里迢迢,夜奔而来,怎好再劳你亲自动手?”
他的话语中含着七分笑意,如同春日里芬芳的桃李林。
叶熙宁听着这久违的声音,心中竟有些许情绪波动,眼神柔和地看着隔着门框的身影。
门内的那道身影抬手拉开门,门轴随着他的动作吱呀一声转动,门外之人,在风霜中穿行,那浓浓的倦色下,眼角眉梢带着的微末笑意,让他心疼又欣喜。
裴衍忙伸手拽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屋内关上门。
他的眸目光亮如星辰,激动地看着她道:“为了我你都甘愿冒这生死之险了。”
裴衍握着她冰冷如霜雪的手,又是一阵心疼,克制不住地将她揽入怀里,道:“最舍不得你吃苦的人是我,可让你吃这么大苦的又是我,阿宁,我是不是罪该万死?”
叶熙宁有些哭笑不得,裴衍像八爪鱼似的紧紧抱着她,嘴上又说着这么不着调的话,却反倒让她心中安定下来,她忍不住道:“裴衍,你命里是不是欠揍?”
他才不管她说的是什么,说的又是对是错。
他想,只要是她说的,那便是对的吧。
谁让他将她捧在了心尖尖上,不肯放了呢?
裴衍唇上笑意深深,声音如春风拂面,酥酥痒痒的,说道:“是,我的阿宁,说什么都是。”
“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了,呜……”
一瞬间,四片唇相碰,惊得她的身子颤了颤。
尚未说完的尾音被他含入唇齿之间,这陡然而来的触碰仿佛能摄人心魄,让她心旌摇曳,似春水被激起了涟漪,缓缓漾开。
任凭她武功盖世,在这样的情状下,也只能束手就擒。
直到两人愈来愈重的喘息声再也无法被忽视的时候,叶熙宁才犹如被惊醒般,慌不迭地挣了开去,向后大大地退了一步。
她抬着手臂抵在裴衍胸口,阻止他的靠近,脸上红潮未褪。
叶熙宁暗暗咬牙,这该死的裴衍,居然敢调戏她!那原本抵在他胸口的右手,一翻便拽住了他的领口。
裴衍猝不及防被她勒得脖子生疼,还没等开口求饶,又见她面上浮起危险的笑,抬起手便拧住他的耳朵。
裴衍吃痛,一边被她拽着,一边喊:“疼疼疼疼疼!”
叶熙宁拉着他往桌子旁的地图前一带,松手将他推开几分,气道:“裴衍,我也是你能随便轻薄的吗?”
裴衍龇牙咧嘴地捂着耳朵,抗议道:“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我哪里随便了!我这么认真地轻薄你!”
叶熙宁嘴角一抽,扶额道:“裴衍,你给我闭嘴!”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并以此为荣之人?
裴衍不怀好意地看看自己凌乱的领口,又看看她。叶熙宁这才发现他在笑什么,脸上又是一烫,将手撑在地图上一转,正色道:“这仗你还打不打了?”
裴衍尝到甜头,自然她说什么都应,道:“打!自然要打。”
叶熙宁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对着地图,一指西夜城和西夜城周围一带的方向道:“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杨煜宁已经归顺,如此一来,我们只需要守住灵桑城的进攻便可……”
裴衍嗯了一声,她忽然感觉到背后一暖又一重,他已然从身后抱住她,将下巴支在她的肩头上,双臂环着她的腰身让她动弹不得。
叶熙宁见他如此不着调,抬起胳膊肘就往后击去,道:“喂,你有没有认真在听?”
裴衍这次反应机敏,一下躲开,含着笑意道:“你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有认真记在脑子里,就差刻下来抄写背诵了。”
杨煜宁投降归顺的消息传至李豫白处,让他又惊又喜。
原本他早已做好了攻城的准备,没想到竟不费一兵一卒,便让西夜城投降。
此刻他方才明白裴衍为何会对叶熙宁她情有独钟,这个女子身上的秘密以及本事,足以让向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裴衍,为之倾倒。
当夜裴衍便按照与叶熙宁商讨的守城战略,命令裴府的八大暗卫,各自带领三千人马,守住各个可能被攻破的据点。
他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坚毅,整齐的行军之声在他耳边不断响着,他眼中沉郁,虽然没有说话,但叶熙宁还是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飞狐城原本是热闹的商旅聚集之地,此刻人人自危,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与不安。
西夜城之危已经解决,一旦开战,李豫白便会派兵从飞狐城两侧截断敌军,如此一来,原本被整个包围的飞狐城,两侧与后方的死路便成了生路,唯有飞狐城与灵桑城相通的南门是离楚军唯一的攻城之地。
叶熙宁立在不远处,看着裴衍的面容,跨步走近他身旁,道:“两军交战,切忌心浮气躁。”
裴衍的目光朝她看来,只见眼前的少女面色沉静,以极为平淡的神色看着大敌当前的局面,他心中隐隐生出钦佩之意。
此时天色尚有些朦胧的灰白,从他们商议完布防之事,过去不过一个小时,他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叶熙宁难得地莞尔一笑道:“睡不着,索性起来了。”
看着她眼内透着的疲倦之色,裴衍心有自责,眉眼间眼透出几分心疼来。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再说话。
对于叶熙宁的身份,裴衍心中早就存疑,只是一直不敢确定。
为了解飞狐城之困,她未曾好好歇息,赶了几天的路,到了之后又来回奔波,他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条件,竟然将杨煜宁说服,归顺朝廷,思来想去,唯有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
这种猜测在他心中滋生已久,如今因为她几乎毫不掩饰的种种行为,裴衍更加确定。只是宁家一案尚未昭雪,他想再等等。
等她有朝一日,亲自告诉他,她是谁。
裴衍尚在思索,叶熙宁微微偏首,朝他道:“裴衍,飞狐城就交给你了。”
“嗯?”裴衍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你不和我一起?”
她勾了勾唇角,原本清冷的面色因此柔和了几分,清秀的脸庞绽开一丝笑意,道:“我去西夜城,你的后路,由我来守。”
裴衍闻言一震,看着眼前柔和的女子,心潮微微涌动,清俊的眉眼间绽着笑意,含笑道:“你说你这么善解人意又体贴入微,我要怎么才能少喜欢你一些?”
裴衍想着,叶熙宁定要骂他一句“不要脸”,想着她那副又羞又恼的神态,他的心情莫名地舒爽起来。
叶熙宁却是狡黠地笑了笑,待敛了笑意之后微微仰首,抬着下颌道:“无论我是什么样子,对你来说都极具吸引力,不是吗?”
裴衍轻轻一扬眉,她此言一出,就好似代表着她的心意已定,那曾经无论何时都刻意与他保持着三分距离的女子,正朝着他笑得柔和,让他的心莫名地激荡起来。
叶熙宁看着他有些出神的模样,勒着马缰绳,留下一句话:“裴衍,等你凯旋,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说完便策马扬长而去。
他看到她的眉眼里清冷依旧,却多了几分温和灵动。
靖阳城内,满朝文武都时刻等待着云州的消息。
林慎思全力排查着所有有关平西王一案的事情,而谢闫枳却将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夺嫡之争翻了出来。
当年康王谋位失败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向来与他交好的宁国侯世子宁盛泽,始终拒绝参与党派之争,更是坦言“只忠朝廷而不择主”,导致康王失去军中支持,与离楚里应外合之际反被宁盛泽抓捕斩杀。
先帝膝下六子,齐王因得裴国公府的倾力支持,在夺嫡之争中胜出,然后当年除了端穆王爷以外的其余四王,均被派往封地,非诏不得入靖阳。
谢闫枳面对这一场旧案当中的纷争,只能感叹在皇权争霸夺当中,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康王当年若非求位心切,排除异己,甚至为了谋位与外朝勾结,以南疆三郡做交换获得离楚的支持,动摇国之根本,待先帝驾崩之后,何愁皇位不是他的?
而在这一场夺嫡之争中,向来处于弱势的当今圣上,却机缘巧合因娶了裴皇后而走上了皇权之路。当年的端穆王爷因受康王牵连失去争夺之力,却也因此意外得以留在靖阳。
而当年尚为世子的宁帅,也因此得以重用,先帝将全国大半兵权交与他。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他更是成为圣上的股肱之臣,镇守云州。
若说世事无常,倒不如说因果循环,自有它的定律。
若说宁国侯府这一场血案是被陷害,那么它的存在必定阻拦了一些人的路,才招致杀身之祸。而唯有谋朝篡位之事,才足以让人卧薪尝胆,苦心谋划蛰伏多年,一举将其歼灭!
谢闫枳不断地翻查着旧案,以盼能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揪出究竟是谁,藏在这罪恶的背后,主使着这一切!
得出此结论后,谢闫枳心中霍豁然开朗,可答案就摆在眼前,却隔着一扇门,缺了一把将它开启的钥匙。
他心急如焚,一时间又难以着手,叹道:“小衍啊小衍,这一次你若不活着回来,对得起我这番挖空心思地帮你查清这桩旧案吗?”
夜幕已沉,飞狐城外的五十万离楚大军已大举压境,威逼裴衍交出飞狐城。
裴衍一身银白战甲风姿俊秀,站在城楼之上亲自安排着弓箭手们待命。
城外的敌军黑压压的一片,像是等待猎物已久的恶狼,正等待着时机一到,便全力扑上来。
与此同时,叶熙宁奔波于西夜城与驻扎在西夜城北侧的云州军军中。
是夜,李豫白率云州军攻打围困在飞狐城东侧的大军,而原本叛变的西夜军偷袭围困在飞狐城西侧的大军,两军兵分两路,与离楚敌军开始了正面交锋。
遥闻两军开战之声,驻扎在飞狐城外的离楚军,慢慢开始沸腾起来。
裴衍知道,叶熙宁的计划已然成功。他站在城楼之上,看着朝飞狐城方向压来的敌军,眼内俱是清寂与锋芒。
他所深爱的女子,为他护住了整个飞狐城后方的安危,接下来便是他与离楚决战之时。
离楚军攻势甚猛,城中十几万的民众本就处于惴惴不安之中,听闻周围传来的交战与厮杀声,开始惶恐不安,生怕敌军破城而入。
就在此时裴清懿身披战甲,骑马飞驰,从西夜城赶往飞狐城。
待她飞驰至飞狐城中时,城中的百姓已然焦躁不安,她大喝一声:“西夜军已归顺朝廷,云州军必护尔等安危!”
戎装少女高呼的这一声,犹如石破天惊天,在人群中轰然炸开。
被恐惧和不安所笼罩的人群,看着风尘中疾驰而来的少女,不过是寥寥一语,却让所有人的眼中看到了熠熠的希望。
骚动的声音渐渐平和下来,片刻之后,又爆发出惊人的欢呼声。
这个生活在安稳岁月里的少女,面对忽然爆发的欢呼声,心中亦是被这一激荡的场面所震惊。此刻站在这一片被战火所扰的城池,和眼前的这一群从未谋面的人庆贺,仿佛之前的煎熬都成了磨砺。
裴清懿被簇拥上来的人们从马背上抬下,一次又一次地抛至空中又回到他们的臂膀之上,她就这样一路被人群一步一步地从北城门簇拥至了南城门。
直到她被放下的那一刻,耳边还充斥着掌声,她抬首望着城楼之上那个身着银白盔甲的男子,他正回首与她对视。
裴清懿觉得,此时的裴衍像是被光芒包围着的神祇。
那是她至亲至爱的人,她的无法无天,她的天真纯善,都是这个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嬉笑打闹的兄长一面嫌弃一面纵容中宠溺出来的。
那一瞬间,她倏然有种想哭的感动。
她努力拨开人群,朝着城楼之上行去。
裴衍心绪难言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少女满面风尘,他伸手去抚摸幼妹的脸,为她拂去脸上的灰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想不到我们娇生惯养的裴三小姐,也有让我特别骄傲的时候。”
少女从他怀中退开,长发被风吹得飞扬,眸目光熠熠,昂首一脸傲色道:“我也想不到我那个被视作纨绔子弟的二哥,也有一天会挡在这万万人面前,为他们拼命。”
她笑着又道:“从今天开始,我大姜会出现第二个女将军,就是你妹妹我!”
裴衍灿烂地笑着,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道:“那就看我妹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仿佛一瞬间,他们都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是壮志豪情,什么是家国天下。
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的少女,像是忽然长大了。
此时叶熙宁与杨煜宁一同带着西夜军,将镇守在飞狐城西侧的离楚军压制,西夜军忽然违背盟约,与云州军一起突袭,导致离楚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烽火之中,叶熙宁如同在黑夜中绽放的昙花一般,引人注目。
那铿锵肃然的容色,在敌军之中穿行,从容不迫,所到之处无一是她的对手。
杨煜宁看着在猎猎烈烈火光中游走的少女,心潮澎湃。时隔四年,他以为她早已化作黄土白骨,不想还有机会与她一同出征。
在两军纷乱交战,几乎分不清敌我的情况下,叶熙宁依旧清醒如夜鹰,手中的长鞭势头凌厉,在火光剑花之中飞掠,已然率先冲进敌方主力军中,将原本敌军的阵形打得稀碎。
杨煜宁砍杀着人群中的敌人,一步步来到她的身边。两人相背而立,面对着各自眼前的敌人,默契地回首相视一笑。
在嘈杂的厮杀声中,她朗声道:“想不到一个浑小子,竟然把一群乌合之众操练得如此训练有素。”
杨煜宁闻言一笑,那笑容自信又张扬,道:“几年不见,你的功夫也愈越发精进了。”
两人处于敌军主力中央,四面对敌。
他们互相掩护,一个手起刀落,一个扬鞭挥舞,杀得痛快,有股抵挡千军之势。
不断奋勇冲上来的离楚士兵,几乎是一副不怕死的姿态,即使看着自己面前的同伴一个个不断倒下,仍然杀红了眼。
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有着一股坚忍定的信念,仿佛在不断激励着他们,只要杀了眼前的这两个人,就能立下军功。
杨煜宁微笑,手上抵挡的招式不停,听到身后鞭子的挥舞声凌厉而迅猛,轻笑道:“喂,他们很想杀了我们。”
叶熙宁眸目光清冷,如苍山岿然不动,又一鞭子缠住一人的脖子将他绞杀,紧接着旋身舞动鞭子。处在所有敌军目光聚焦的地方,她始终犹如神灵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将围攻上来的敌人轻松击退。
她的耳朵在势如巨浪般的喊杀声中,灵敏地捕捉到他的声音,冷笑一声道:“别这么霸道,既然做不到总要给他们想想的资格。”
自信到几乎自负,张扬却又不至嚣张。
这就是他们曾经的战神,姜靖国的第一女将——宁朝歌。
这方大破敌军,几乎将镇守在飞狐城西侧一带的四五万兵马屠杀殆尽,原本剩下的那些敌军见大势已去,只得四下逃散,西夜军无比振奋激昂。
在萧瑟的寒风中,叶熙宁满身沾染着鲜血,面容上含着清冷的笑意,如同这寒风中的夜色一般,孤寂苍凉。
为防备离楚军再度侵犯,杨煜宁吩咐所有士兵就地休整,并安排人员救伤。
她看向同样显得狼狈不堪的杨煜宁,看到他正帮着一旁的士兵抬受伤的人,他的动作极为小心,并且叮嘱旁人手脚轻稳,她心底不由得动容。
四年的时光,他已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成长为稳重而又深得人心的一方将领。
这是他的成长,也让她明白了,他是以何种能耐,驯服了这一群不受管束的兵痞。
是仁心,与仁爱。
此时暮色中已然泛起微光,几个时辰的拼杀后,这些活着的士兵许多已经因为体力不支而瘫坐在地上。还有一支队伍正在人群中搜寻着受伤的士兵们,将他们抬去医治。
叶熙宁微微合了上眼眸,此处与飞狐城相距不远,四下的群山与眼眸之中的飞狐城,在辽阔的四野与天际之下,显得如此渺小。她听见了隐约的杀伐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心。
叶熙宁将手中的银丝软鞭重新收回腰间,突然跨步走向一旁的战马,飞身而上。
杨煜宁听见异响,敏锐地朝声源处看去,见她骑马欲走,忙几步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道:“打了一夜的仗,你还要去哪儿?”
叶熙宁一低首头,目眸光与他相视,又望向飞狐城的方向,唇角微微一提,淡然道:“飞狐城。”
那里还有一个她牵挂的人。
叶熙宁正欲策马离开,却被杨煜宁夺步上来,抢先拉住了马缰绳,阻了她的去路,只听他急道:“等等!”
她以为他要阻止自己,微微蹙了蹙眉,却见他吹了一个声口哨,抬首头绽着笑容,指着远方道:“朝歌,我为你准备了一样礼物,原本是想回去的时候送给你。”
神态睥睨的女子,看着眼前语气轻快的男子,只微微笑道:“哦?”
她正疑惑着,便瞧见远处飞驰来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不由得会心一笑道:“出征前不送给我,打完仗才送给我,这是什么道理?”
叶熙宁满面笑意地翻身从马上下来,绕过杨煜宁身旁,看着那一匹骏马由远及近,奔行至自己身前,这马长得极像她从前的那一匹乌夜。
叶熙宁心头微微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有些激动地伸手抚上马头。那马居然像是极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高傲地撇别开了头,嘴中发出突突的响声。
“哟!脾性还不小!”她有些诧异地看着马儿,抱起双臂来了兴致,回首瞥了一眼杨煜宁,眼内却满是惊喜。
看见叶熙宁这副神色,杨煜宁便知她极为中意他的这一份礼物。
他知道,她最爱的就是这样有脾性的马,就和她的脾气一样。
“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杨煜宁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以眼神示意她看看马的另一侧。
此刻叶熙宁的神情,就像是一个等待着惊喜的孩子,微微侧身朝着一旁看去。入眼便是鲜红的枪穗,那枪头绽着银光。
她面上一怔,随即便跨了一大步走上前,手中内力一运,随着她的手一扬,那杆红缨枪便从马上飞了出来,落在她的手中。
“你竟将它修好了!”叶熙宁面容上晕开了轻柔温和的笑。
杨煜宁眉尖一挑,几乎有些得意地道:“一鞭一枪一马,可是你上战场不会少的三样东西。怎么样?可还满意?”
叶熙宁难掩心中的激动,拿着手中的长枪爱不释手,看了又看,由衷地朝他感谢道:“小宁子,谢谢你。”
杨煜宁只是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久违的笑容,心想,如果她要的不过是拿回从前的一切,那么他将穷极一生,为她寻回那些失落的东西。
她的欢喜不过是因为这些东西对于她而言,赋予了太多的情感和回忆。
他此刻万分笃定,这个被他放在心中最重要位置的人,还是当年那个宁朝歌。虽然她的性格大有改变,甚至连容貌都和从前相去甚远,然而那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笑起来的时候,仍然是那么夺人心魄。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一个‘谢’字?”杨煜宁声音低缓,“只要是你喜欢的,曾经那些属于你的,、属于你宁家的,我都会为你讨来。”
叶熙宁神色微微一怔,敛了笑意。几年不见,从前只知道和她插科打诨的人,忽然时不时地将心中的心意表白,让她有些无措。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她握着手中的红缨枪,语气轻柔,心中涟漪微起,“在我以为只剩下我一人为宁家战斗的时候,你让我知道,还有一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为我做了这么多。”
当真面对她直白的感谢时,杨煜宁面上显露出几分羞赧,偏首头摸了摸身侧的马头,转而言他,道:“快走吧。”
叶熙宁当下一点头,迅速上马,将那一杆枪提在手中,接过他递过来的马缰绳,忽然郑重道:“小宁子,过去的宁朝歌已经死了。”
她看到他面色一怔,又道:“叶熙宁,‘熙熙攘攘’的‘熙’,‘宁静’的‘宁’,这是我现在的名字。”
他愣怔之下,还未及有什么反应,她已经夹了夹马肚子,“驾”一声策马远去。
看着她骑着马离去的背影,他原本蹙着的眉心渐渐平整下来。
他沉吟良久,唇齿间才念出陌生的名字:“叶熙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