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国公府。
谢闫枳颇为苦恼地坐在裴衍面前,一面陪着他下棋,一面唉声叹气,而裴衍就像没注意到他发愁的样子似的,催促他:“怎么磨磨蹭蹭的?赶紧下。”
近来裴衍暗地里在查探宁国侯府一案的事情,谢闫枳不是不知道,如今因为平西王一案,意外之下倒将此案又重新摆到了明面上,使得圣上开了金口要重审旧案。
原以为他今日来,裴衍会说些什么,可人坐在这里,裴衍反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谢闫枳终是不耐烦地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中,直言道:“我说你,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
裴衍诧异地看着他,无辜地回道:“今日你来不是找我下棋的?”
“下棋我还用找你?”谢闫枳不由得翻了一个大白眼,没好气地道,“谁不知道丞相大人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国手,他这几日可是天天在大理寺,我用得着顶着大太阳,眼巴巴地跑来这里找你下棋?是我脑子进水了,还是你脑子进水了?”
听到谢闫枳这话,裴衍也将棋子放回盒中,朝着一旁的下人使了使眼色,命人将棋盘撤下,只剩他们二人在屋内。
“皇帝姐夫既然要重审,那你就重审,这有什么难办的?”裴衍瞥了他一眼,抬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后又道,“最难办的,难道不是皇帝姐夫不开这个口吗?”
谢闫枳又叹了一口气,道:“你难道不清楚陆澈那个脾气?我是没法将他的嘴撬开。要不然你去试试?”
裴衍一愣,笑道:“原先我就在想,若是你们两个交锋,究竟谁胜谁负?。看来我高估了你的能力。”
谢闫枳一副无语的模样,朝他拱了拱手道:“我可多谢你的抬举了,这事儿是你闹出来的,你可得想办法给我解决了。皇上虽然停了丞相的职权,可一没削了他的官职,二没将他关押,当年朝史宬都没能查到的事情,他要是打死了不开口说实话,我大理寺捧着这烫手山芋,只能朝你这裴国公府送来了。”
裴衍慢慢地笑道:“谢大人这是在担心,将来丞相大人重掌大权,会报复你?”
“也不全然是。”谢闫枳沉了脸色,若有所思。
自宁国侯府一案之后,他虽表面上与往日无异,却愈越发谨小慎微起来。
此案疑点重重,宁帅向来对朝廷忠心,若是想谋反,能坐上这个皇位的人,就该是当年的康王,岂用镇守边关近二十载?
如此浅显的道理,皇帝怎么会看不透?
而结果却是宁国侯府被满门抄斩,宁家军一夕之间土崩瓦解,端穆王爷被朝廷放逐,整个靖阳城也几乎血流成河。
裴衍了然地笑了笑,看着窗外起了风,天忽然阴沉了下来,像是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不知为何,我有种感觉,这事情远远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他难得地敛了笑意,蹙了蹙眉,沉声道。
谢闫枳也随着他这一言,有些担忧地道:“怕的就是这个,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为,他们连敌人是谁,都不曾分清。
是平西王?是陆澈?还是那一群蒙面人背后,存在着另一个主谋?
而这个主谋,似乎对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裴衍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深远:“那就等。”
“等?”谢闫枳疑惑地看着他。
“对,等。”裴衍起身走到窗边,长风引得他的衣衫猎猎,他回首看向谢闫枳,“风起得久了,岂会不下一星半点的雨,就停了?”
靖阳城内,到处贴满了画有平西王头像的通缉令。
正当朝廷全力追查躲藏着的平西王时,他却自己出现了。
那日穆东亭驾着马车正朝丞相府的方向行去,忽然对面冲出一个骑着马的蒙面人。
他抬手就将手中的大刀劈向马车,惊慌之下穆东亭大喊一声:“大人小心!快趴下!”便机敏地侧身躲开那一刀,在闪躲的过程中,不慎从马车之上跌了下去。
陆澈听到马车外的动静以及穆东亭的喊声,忙应声弯腰。
电光石火之间,那马车棚的上半截竟然被削了去!
穆东亭跌下马车之后见马受惊疯狂地顺着大街往前奔去,而那杀手一击未中,顷刻间便勒住缰绳,立即掉转方向追着马车而去。
陆澈左臂撑在马车上,伏着的身子直起,朝后看去,只见那杀手越追越近。而穆东亭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奋力地往前追赶着。
陆澈森冷的目光朝前面狂奔的马看去,心中计算着自己若是从马车上跳下去,能有多大的把握躲开后面杀手的袭击。
他正踌躇之间,前方却有一人骑马朝着这个方向而来,马背上的紫衣少女忽见前方有人正拿着刀追赶一辆被劈毁了的马车,心中热血顿起,光天化日之下……哦不,夜黑风高之时,竟让她碰上这等事情,岂不是老天要她伸张正义,保护弱者?
裴清懿面上兴奋,扬鞭一挥,双腿夹紧马肚子,朝着马车方向而奔去。
穆东亭陡见前方来人,立即兴奋地道:“裴三小姐!救我家相爷!”
裴清懿听见他的声音,面上绽开笑容,如四月间纷飞的桃花,扬声迅速道:“放心吧,有我在陆大人不会有事的!”
转瞬间,她便凌空飞起,轻盈的身子在马背上一点足,伸手一拉腰间的清凝剑,旋身空翻,朝着那杀手刺去。那动作看似轻盈无力,却极具爆发力,那杀手提刀格挡,竟被她以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击得身躯向后倒去。
他心中一惊,未曾想到这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内力!
裴清懿手下用力,清凝剑的剑身瞬间被注入真气,原本压着杀手大刀的剑身蜷曲着,此刻因真气而充满了力量,从上而下以压倒性的优势对抗着杀手。
浮云掠过明月,空无行人的大街之上,充满着杀气。待月辉再次显露之时,裴清懿飞身朝后退去,稳稳地落在马车之上。
她利索地抓着陆澈,从马车之上飞身而下:“陆大人躲好了,这人就交给我了!”
说话间那杀手也已飞身下马,朝着他们的方向追来。
月色下,少女青丝飘动,半挑黛眉,眉眼一弯,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挑开以蛮力劈来的一刀。几招过后,裴清懿似已看穿那人身手不过平平,空有一身蛮力只会乱劈乱砍,心下便起了戏弄之意。
她身形似灵蛇游动,手上清凝剑清光乍现,流泻出如同月色般的光华,她声音清脆,在夜空之下犹如夜莺一般:“今日就拿你来试试师父姐姐新教我的一套剑法。”
那人大喝一声,以惊人的力量向裴清懿袭来,速度极快,幸好她机灵地往后一弯腰,抓住了这一瞬间旋身至他身后。
刀光剑影之间,她催动内力,脚步随剑而动,围着那人嗖嗖嗖地舞动手中的剑。
那杀手几乎看不清眼前这行动迅速的人,几圈之后,只见裴清懿立在他眼前三尺开外,笑盈盈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只觉身上一凉,上身的衣服竟然被削成一片片的布条落下。
“哦!原来是你这个丑八怪!”裴清懿手指上挑着一块黑布,扬手一脸嫌弃地看着手上的黑布条,扔在了地上。
“死丫头,找死!”那人正是被通缉的平西王曹正韬!
此时他恼羞成怒,正要再次出招,裴清懿冲他扮了个鬼脸,说道:“真是不知羞耻,大晚上的不穿衣服在街上溜达。”
平西王一听她如此羞辱自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提刀就要冲上来,只见裴清懿又戏谑地道:“哎哎哎!你想好了啊!你再上来,我削的可就不是你的衣服了,别忘了你现在没衣服可以让我削了,要削……”她顿了一下,眸中厉色乍现,“就只能是你的皮了!”
平西王被裴清懿彻底激怒,眼中杀气狠厉,不由分说地再次攻击。
裴清懿以灵动的身法一一从容应对着他强势的招式,平西王竟占不得分毫便宜。几十招过后,突然从四面蹿出四名与平西王一样身着黑衣的蒙面人,分明就是上次在丞相府门口将他劫走的那一伙人!
陆澈的目光一沉,身旁的穆东亭已然哭丧着脸,脱口而出:“坏了!不会又是来杀您的人吧?”
对付一个平西王,裴清懿原本信心十足,可未曾想到他还有援手。她分神将目光投向陆澈和穆东亭,手中的清凝剑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如若只是她自己一人,她尚可保证能全身而退,而他们二人面对这一群杀手,却无自保能力,想到此她不由得面色一沉。
平西王见她分神,朝四周看去,看到来了援手,面上大喜,手中的招式一顿,不怀好意地淫笑道:“臭丫头,看来要被扒光衣服的可是你了!”
裴清懿面色凝重,见那四名黑衣人朝他们的方向而来,当下不再犹疑,伸手放在唇边,撮口而吹。三声口哨声,时长时短,她朝着立在她对面排开的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宵小之辈,也敢在这靖阳城中行凶!”
说完,她朝着穆东亭和陆澈道:“你们两个躲好了。”
穆东亭立即机敏地拉着陆澈躲在一旁,看着她认真应对起五人的围攻。
那些黑衣人互相配合,招式密不透风,几招过后,裴清懿已抵挡得有些吃力。可仅仅如此,便已叫陆澈和穆东亭暗暗吃惊。
“没想到这平日里只知道闯祸的裴三小姐,竟有这样的身手!”穆东亭惊讶地感叹道,同时也带着隐忧地看着她,“只是看样子她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陆澈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担忧,目光浅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穆东亭奇怪地看着他道:“大人您就不担心吗?要是裴三小姐有个万一……”
在穆东亭说话之际,陆澈听到夜空之下似有其他动静,看向四周的目光变得深远,启唇道:“没有万一,裴府的八大暗卫出动,没有人能逃得了。”
他的话音刚落,果见一批潜伏在黑夜之中的暗卫,瞬间一同出现在屋檐之上,长身而立。
裴清懿见八大暗卫已到,眸目光一盛,唇畔含笑道:“以多欺少谁不会!”
她的笑容难得地淡漠,看着与她敌对的五人,朝着屋檐上的暗卫们命令道:“让他们见识见识你们八大暗卫的厉害,可别给我丢人了!”
夜色之下,长风猎猎,其中一名暗卫轻佻地吹了个口哨,道:“小姐请放心,敢欺负到我裴府头上的人,我等一定会让他后悔生而为人的。”
立在他身旁的追鹞扑哧一笑,道:“无绝,别没开打就把人吓着了。”
那四名黑衣人见情势陡变,互相传递着眼神,当下有一领头之人道:“撤!”
“想逃?”八大暗卫中,有一名肩上扛着一柄巨大的长刀之人沉声道,“那可得问问我手中的大刀了!”
说话间他大喝一声,执起长刀,从屋檐上飞身而下,朝着那几名杀手而攻去。
其余人见同伴已经先行一步,立即尾随,围攻而上。
穆东亭见情况转危为安,大松一口气,朝着裴清懿叹道:“裴三小姐,既然附近有你们裴国公府上的暗卫,为什么才让他们出来?”
裴清懿满不在乎地将目光投向他,面容之上浮现出一抹骄傲之色,说道:“区区一个平西王,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你们这不都安然无恙吗?要不是又来了几个人,我担心你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他们会去对付你们,我才不会动用我裴氏一族的暗卫。再说了,我裴氏的暗卫只有裴氏之人才有资格被保护。”
她眉眼弯弯,笑着道:“如果不是我有危险,他们才不会出手呢。”
穆东亭咋舌,吃惊地咽了一口口水,看着她道:“你的意思是,刚才要是你打得过他们,而又有人来杀我们,你又救不了我们,你们府上的暗卫就算看见了也会袖手旁观?”
裴清懿见他这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俏皮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嗯了一声,沉重地道:“是的,真是聪明!不过就算那样的事情发生了,像我这样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人,也不会看着你们两个死的,至少在你们还能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我会赶来救你们的!”
在八大暗卫的围攻之下,平西王一行人已见败势。
平西王为保自己的性命,竟将身侧的一名同伙推向敌方,以求得喘息之机。
他本想逃脱,转身之时却见那方裴清懿正与陆澈等人说笑,料想自己即便此刻能脱身,也定被追杀,心中一狠,出刀朝着裴清懿刺去。
陆澈眼角的余光隐约看见刀光一闪, 已来不及做出任何提醒,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将裴清懿推开,挡在她的身前。
在众人始料未及的情况之下,只听得陆澈闷哼一声,那刀便穿透了陆澈的肩胛骨。
平西王大喝一声,将刀拔出,一片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陆澈的肩头。平西王眼中杀意极盛,心道不如就此解决了陆澈,提刀欲再次攻击。
刹那间清凝剑出鞘,平西王只见眼前剑光一闪,耳旁一阵剑啸声,他的脖子便有一阵细微的刺痛,瞬间喷出了鲜血。
他惊恐地松开了手中的刀,捂着自己的脖子,狰狞地看着裴清懿,长大大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神情痛苦而扭曲,缓缓地倒了下去。
穆东亭惊呼出声,忙将陆澈扶住:“大人!”
那方八大暗卫不料有此变故,亦是惊异于向来天真烂漫的三小姐裴清懿,竟会动下了杀手,亲手取了平西王的性命。
见陆澈身受重伤,却而且是为救自己,裴清懿心中愧疚,那双明净的眼里添了几分深沉,朝着尚与其余人缠斗在一处的暗卫们,平缓而不带情绪地下令道:“投降可活,不降者,死!”
他们得到命令后,齐声道了声“是”,不再迟疑地改变了先前的作战方式,出招时招招狠厉相逼,直取对方要害。
陆澈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大半个后背已被鲜血染红,裴清懿当机立断,上前将陆澈的穴道封住,阻止他失血过多,又朝着穆东亭沉声道:“这儿离裴府近,赶紧将陆大人送到裴府,叫李姐姐医治。”
穆东亭已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呆住,听见裴清懿的话,整个人一凛,立即回过神来,背起陆澈便朝着裴府狂奔。
李微吟与叶熙宁得知这个消息时,穆东亭已经背着陆澈冲进了裴府。
那时连穆东亭身上的衣衫都已经被鲜血染透,李微吟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抖着声音道:“东亭,快把他背进去!”
裴清懿则立即前去吩咐府中的下人准备热水,沉着地命人将一些止血的药材等备足,以备不时之需。
李微吟与叶熙宁一路跟在穆东亭的身后,只觉得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暗红,李微吟瞬间觉得有一股泪意冲上眼眶,她不知道自己抓着叶熙宁的手有多用力,将眼眶里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穆东亭将陆澈放置在床上,那涌出的鲜血几乎将陆澈的整个肩膀染透了。
李微吟松开叶熙宁的手,强自镇定地走到床边,穆东亭红着眼看着她,带着哭腔道:“李姑娘,这回你真的要救救我们家大人,千万不能让他出事!”
李微吟看着神色痛苦的陆澈,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可依旧丰神俊秀。
他的眼神疏冷而平静,勉力说了一声:“东亭,回府上将我的换洗衣物拿来,穿着这身回去会吓着韶筝的。”
他不过是想支开穆东亭,好让他不用这么担心,已经顾不上其他。
身上的疼痛,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撕裂一般。
在他昏迷过去前,只看见眼前穆东亭的身影晃了晃,最终夺门而出。
而叶熙宁在听到他这一句话时,神色变了变。
李微吟未曾注意到她的神色,立即道:“阿宁,快把我的药箱拿过来。”话音落下,却不见有所动静,才抬眼朝她看去。
叶熙宁呆滞地看着躺在床上昏死过去的人,面色一片苍白。
李微吟愣怔了一瞬间,提醒道:“阿宁!将我的药箱拿来!”
叶熙宁方才回过神来,拿了药箱过来,让她替陆澈止血处理伤口。
陆澈受伤的消息,不多时便已传遍裴国公府。
裴衍刚听裴清懿说了陆澈因何缘故受了伤的事情,裴清懿前脚刚走,八大暗卫便回来复命,因那些杀手负隅顽抗,只能除之,且已通报刑部处理此案。
几人退出之时,掠影却慢了一步,留了下来。
裴衍抬眼朝眼前沉冷却又神情温和的女子看去,问道:“怎么了?还有事?”
掠影想到方才裴清懿异于平常的行为,却又觉那或许是三小姐长大了,随即心念一转,笑了笑,看着他仍旧挂着绷带的胳膊,问道:“没有,只是想问问,少主的伤还未好吗?”
裴衍听她这么问,释然一笑,懒懒地抬了抬胳膊,朝她道:“好了,不过是诓一诓阿宁,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因为愧疚对我和颜悦色?”说完连他自己都笑了。
不想他堂堂裴国公府的二少爷,、御林军统领,、皇后娘娘的亲弟,竟沦落到为讨一人关心,需要用苦肉计的地步。
掠影一愣,笑如温玉,道:“少主对熙宁姑娘如此上心,有朝一日她一定会接受的。”
一向自信的裴衍,听到掠影的这句话时,眼内却难得地闪过一丝落寞,道:“阿宁不是一般的女子,若是为她受伤会得她眷顾,我把命给她都成。可是我若真把命给她了,也许她就不稀罕了。”
掠影又是一怔,忽然感觉心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缓缓流动着。
她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的男子,旁人不知,可她知道,平日里活在嬉笑之下的少主,心中怀着一颗凌云之心。她之所以如此忠于裴氏一族,不只是因为裴氏给了她一个栖身立命之所,更是因为这个将她从火坑里救出的人。
那年她被亲人卖给人贩子,流落青楼,遭人毒打,是少主的出现,让她从在绝望又暗无天日的人生中,看到了活着的一丝希望。
他将她带出青楼时问她:“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再也不用受人欺辱,你愿意去吗?”
她说:“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即使是让我杀人,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一定会替你办到。”
她记得那时裴衍面上的笑容,像是一道光,将她的整颗心都照亮了。
他笑着反问道:“我长得如此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看着像杀手头头吗?”
掠影笑了笑道:“少主当局者迷,熙宁姑娘若是知道你诓她,以后定不会再信你了。少主不如见好就收,免得节外生枝。”
裴衍听着掠影的话,想到叶熙宁如果得知真相,知道他与李微吟联手骗了她,不知道该有多生气。
他敛去面上惆怅的神色,朝掠影笑道:“你们几个人里,就属你最聪明、仔细。”
白衣轻扬的女子温婉地笑了笑,转身跨门而出。
屋子里不断有人将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李微吟好不容易将陆澈的血止住,又替他清理了伤口。
叶熙宁几乎是屏息看着李微吟救治陆澈,又听李微吟吩咐道:“阿宁,将他的上衣脱了,伤口粘黏着衣服不好。”
平日里镇定冷静的女子,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止不住地颤了颤。
因陆澈的整个肩胛骨伤得极重,叶熙宁只能将他身上的衣服用剪子剪开,当她将那一件被血染得乌黑的灰色衣衫脱下时,才发觉自己的手竟然一直在发抖。
李微吟看见叶熙宁脸色有些苍白,眼波里流露出隐晦的无助和慌张。
李微吟她将叶熙宁眼底的情绪,看得清楚。
无论这几年里,眼前沉默寡言的女子,表现出多少冷漠,终究在这生死关头,隐瞒不住自己的一颗真心。
李微吟的手指微微握紧,在看出叶熙宁对陆澈余情未了之时,心中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她只知道叶熙宁做事比一般的男子更为干净利落,如今却显得犹豫不决。而这一场复仇里,她自己始终未曾尽心,也无法体会到叶熙宁的恨和挣扎。
她想象不出他们之间那近两载时光的相处,给了叶熙宁多少美好的回忆,才让叶熙宁即便隔着血海深仇,依旧不忍面对他的生死。
穆东亭回到丞相府时,满身褐色的血,甚为狼狈,吓得府上的人以为他受了什么重伤。温韶筝得知的时候,穆东亭正替陆澈收拾着衣物,在她得知他身上的血是来自陆澈时,几乎要昏厥,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裴国公府。
待他们一起赶至裴国公府时,李微吟正与叶熙宁准备以钢针固定陆澈被击碎的骨头,再替他缝合伤口。此时除了叶熙宁,所有人都被关在了屋外。
等待的时间,极其难熬。好几次温韶筝忍不住要冲进屋去,都被穆东亭拦住了,即便他也很是担忧,但还是劝说她道:“韶筝,李姑娘是静慈法师的徒弟,她若是救不了相爷,恐怕连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了。”
温韶筝心知李微吟医术了得,为了陆澈也只能在外等候着。
叶熙宁取了匕首,用烈酒消毒之后,看着陆澈的伤口,那伤口虽只有刀口大小,然平西王用刀之力极大,那一刀直穿肩胛骨,将陆澈肩膀的骨头悉数震碎。
饶是叶熙宁这般从前久经沙场的人,见到如此伤势,也不忍相看。
看着昏迷不醒的陆澈,她竟有种不忍下手的感觉。
李微吟似看出叶熙宁的心神不宁,沉静的眸目光看着她,郑重地道:“阿宁,若是你不动手,陆澈这一条手臂或许就这样废了。”
叶熙宁心神一震,陆澈这样高傲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手废了,不知会怎样?
见她神色犹疑,李微吟沉默地看着她,终究开口又唤了一声“阿宁”,提醒她动手。
叶熙宁蓦然一震,深深地看了李微吟一眼,心中的情绪难言。片刻的静默之后,她才将目光落至躺在床上的陆澈身上。
她握着手中的匕首缓缓靠向他的肩头,将他的肩头划开。因李微吟替陆澈上了麻沸散,此时陆澈未有什么反应,可肩头刚止住的鲜血,又瞬间喷涌而出,将叶熙宁她一双素白的手染得通红。
叶熙宁的呼吸一滞窒,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和手一样,颤了颤。她定了定心神,不让自己分心,将他肩头的皮肉割开,那肩头的骨头几乎断裂,看得她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几近两个时辰,叶熙宁才用钢针将陆澈肩头的骨头一一固定,那些被刀击碎的骨头嵌进了肉里,叶熙宁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要发抖,一点点将碎骨头矫正,处理干净。
若不是从前见惯了这种场面,她难保自己能坚持下去。待她将这些处理完毕之后,李微吟取了针线开始缝合伤口。
直到李微吟将陆澈的伤口缝合完毕,叶熙宁又替他缠上绷带包扎好伤口,才算完事。
冗长的时间,让陆澈身上的麻药渐渐失去效力。昏迷之中的陆澈,也因肩头这剧痛生生疼得醒了过来。
视线模糊间,他看到一人面容沉静似水,正坐在他身旁替他处理伤口。
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多年前一次去刑部大牢提审罪犯时,不慎被对他心怀怨怼的犯人划伤了手臂,宁朝歌一边忍不住责备他太不小心,一边又心疼地替他包扎伤口。
他看着她蹙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道:“有你给我包扎伤口,多受几次伤也愿意。”
宁朝歌一愣,抬眼朝他看去,只见向来清冷的少年,此刻唇畔含笑,眸光里绽着温色,她瞬间没了脾气。
她抿着唇,横了他一眼,道:“我倒不曾晓得,原来你这样会哄女孩子。”
陆澈绽粲然一笑,神色中尽是温润:“近墨者黑。”
他的笑别有意味,就这样静静地瞧着宁朝歌,待她反应过来他在取笑自己之时,她佯怒道:“既然跟着我都学坏了,我看陆侍郎以后要离我远些才好!”
陆澈却抬起没有受伤的那条手臂,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笑道:“可我愿意。”他的声音清润柔软,满目的宠溺,让宁朝歌对他再也凶不起来。
而现在,他怎么好像又看见她蹙着眉头,生着气替他处理伤口?
“朝……朝歌……”
听见陆澈的呓语,叶熙宁几乎不敢相信,眼睛震惊地瞪大,猛然抬眼看向陆澈。
他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庞之上,因为疼痛而细细密密地渗着冷汗,那一双眼半闭半睁地眨着,像是要努力睁开却怎么也睁不开。
“朝歌……”陆澈又吃力地唤道,想要挣扎着起来,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想,是老天知道了他的悔意,所以又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了吗?可当他越想看清眼前之人,他的视线便越是模糊,直到漆黑一片,又昏睡过去。
而此时,李微吟也因耗神过度,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叶熙宁来不及深想方才陆澈为什么口中会喊着宁朝歌,忙扶着李微吟她,想带她出去休息。
李微吟有些苍白的面上勉力浮起一丝笑意,声音浅淡温软,安慰道:“他比我更需要你。”
叶熙宁蓦然一怔,有些讶异地看着李微吟的脸庞,她的容颜清冷,素白的单衣此刻将她整个人衬得愈加单薄。
叶熙宁咬着唇,眼中隐隐泛着泪,她的心的的确确因陆澈那声“朝歌”而久久不能平静。
这么多年,她恨着陆澈。她,不知问过自己多少回,他怎么忍心这么对自己?他的心,真就是铁石做的吗?
而刚刚他那一声“朝歌”,却切切实实地告诉她,他的心里并非全然没有她。
她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湖,又因为这一声呼唤,而起了涟漪。
李微吟见她沉吟良久,犹疑之下又开口道:“阿宁,当年宁家也欠着陆家一条人命……”
可她这一句话,却让叶熙宁将心中才生出的心软和迟疑压了下去。她的面容上又只剩下冷静与淡漠。
叶熙宁打手语道:“即便当年宁家真的对不起陆家,三年多以前宁国侯府全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性命,还有因宁家深受牵连的人,也远远超出了需要偿还他的。我宁家即便对他有所亏欠,也不该背负那样耻辱的罪名成为大姜的罪人。”
叶熙宁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微吟,如果他需要别人的照顾,也不该是你我,这里大有可以照顾他的人。”
李微吟见她目色深沉,孤寂的清冷之色浮上眉目。方才叶熙宁的这一番话,竟叫她心中隐隐抽痛,她不自觉地伸手握住叶熙宁的手,艰难地开口说道:“阿宁,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就算找到真相,也不能还宁家一个清白?”
叶熙宁浑身倏然一僵,看着李微吟的目光闪动,似乎穿透了茫茫时光,又看到了宁家被灭门时的惨状。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事情,那些她不想面对的事情,就这样赤裸裸地被李微吟摊在了她的面前。
她张了张嘴,双唇微微发颤,可此刻竟像是真的哑了一般,口中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和陆澈一样,对当年的事情讳莫如深,只是她以为自己是为逃避痛苦,而他是不想承认那些他曾犯下的罪孽,以及不想听到她的名字。
可方才他在昏迷中叫出的名字,仿佛将他平日里的平静与沉默击碎。
那些看似已然过去的岁月,在他内心深处,从未得到解脱和释然。
如果怨怼和憎恨能让受过伤害的人更容易找到活下去的理由,那么叶熙宁和陆澈,都未例外。
李微吟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说道:“当年宁国侯府一案虽是陆澈举报,却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将宁家铲除,其中的深意难道你从未曾想过吗?”
李微吟凝眸看着叶熙宁,见她垂着眼睑沉默,又道:“宁国侯府权倾朝野早已被皇上所忌惮,当年皇位之争宁家虽未与皇上敌对却也没有支持他,皇上登基十余年各地藩镇势力动荡尚未平定,内政虽有张丞相替他一心操持,维系和稳定各方势力,然而自当年皇上登基以来的十余年时间里,大姜与离楚战乱不断,唯有宁家可堪重任。内忧外患,唯有攘外才能安内,这就是皇上的聪明之处。宁家一旦平定离楚之乱,皇上就会迫不及待地将宁家除掉!”
叶熙宁被她这一席话震得心中疼痛,牙关紧咬。
李微吟所说的,她岂会不懂?
李微吟几乎是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她,静静地道:“所以阿宁,就算你能找到真相,却未必能还宁家一个清白。即便如今皇上下令大理寺卿彻查宁国侯府一案,也不过是为查这些事情幕后的主谋是谁。届时一旦查清,也许还会有另一个名目安在宁家的头上,这就是皇权之下的悲凉。”
李微吟见叶熙宁眼眶中隐隐有泪,心中不忍,却依旧说道:“虽然这很残忍,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不想你一直生活在仇恨里。有些事情,如果可以放下,为什么不学着放下,非要追求一个真相?”
见叶熙宁双眸黯暗淡,面色凄清,李微吟叹了一口气:“这世间每天都会有很多真相被堙湮没在尘世间,你执念太深,苦的是你自己。阿宁,我不愿看到你这样。”
叶熙宁此时背着窗外射进来的光,那清秀的面容之上带着几分苦涩,想起那日在商州城又一次见到陆澈的时候,她赶回昭云观时静慈法师对她说的话:“不可执念太深,否则伤人伤己。”
可这话从李微吟嘴里说出来,却叫她心头的凉意,渐渐蔓延。
起先只是心理上的感觉,此刻就像是一道寒气,渐渐沁入她的肌肤之中,让她如何闪躲也无法逃脱这种冷意。
她慢慢沉下思绪,将平稳下心头起伏的情绪平稳,面色决绝,打手语道:“从宁家覆灭那一刻起,我所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只要真相一天没有揭开,我一天都不会放弃替宁家沉冤昭雪。”
李微吟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想将胸口那一团郁结的担忧撇去,她尽量地放宽神色道:“阿宁,在我有生之年,我最希望的便是看到你能快乐,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也许你会怪我自私,可是宁国侯府对我来说只是存在于我完全不知道的岁月里,而你不一样,你就这样真真实实地站在我面前。”
叶熙宁听着她的话,眼内的萧凉渐渐退去。
她原先只以为她们有着相同的血脉便有着相同的责任,如今她才发现,李微吟从未做过一天宁家的女儿,她却将李微吟拉入这个旋涡,要李微吟去承担与她毫无牵扯的责任。
她努力牵动唇角,朝李微吟笑了笑,情绪渐渐平和,以手语回应道:“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什么有生之年,我也不准你现在就做好随时要离开我的准备。”
李微吟见她这样说,紧绷的神经终于缓了下来,安慰似的顺着她的话说:“好,我以后不说了,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任何时候都不能以身犯险。如果达不到目的,那就放弃。”
叶熙宁郑重地点了点头。
叶熙宁回首呆呆地看着陆澈毫无血色的灰白面容,他不笑的时候,那清俊严峻的面容带着严峻,让人觉得分外内敛深沉。
从回到靖阳城,她从未有机会这样仔细地看他,比之从前她记忆中的那个温和俊秀的少年,此刻在她眼前的人,似乎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她想,从小到大,她所拥有的都是与生俱来的。
不用争不用抢,不用开口索要,她想要的都唾手可得。
可唯独陆澈,是她闹着缠着,死活不放手才拥有的。
从一开始他对她的冷淡,到后来的无可奈何,再到几乎宠溺的亲近,直至最后的冷情绝义,如今回想起来,竟像一场梦一样不真实。
一个人,怎么可能怀着一颗仇恨的心,对一个杀父仇人的女儿如此迁就宽容?
叶熙宁凝望着他的面容,心中微酸,明明从前如此亲近的两个人,却成了仇人。
她深深叹了口气,陆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看似清冷无情,从不主动与人亲近,可又似乎又长袖善舞,若非如此怎能博得自己全心的信任,若非如此他又何德何能平步青云官拜丞相,成为皇帝跟前的股肱之臣?
这一夜间,裴府上下灯火通明。李微吟打开房门时,见穆东亭与温韶筝还有裴清懿等人一直守在房门之外。
夜风袭来,深觉凉意。
穆东亭陡见房门终于开了, 立即抢上前一步问道:“怎么样李姑娘?”
他的眼神期许,希望李微吟能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温韶筝见她们出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李微吟刚欲开口,却被冲上来的温韶筝撞得嘭砰的一声顶在身旁的门上,胳膊吃痛,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叶熙宁忙将她扶起来,为温韶筝这举动而恼怒,面色不悦地看向温韶筝,欲上前教训,被李微吟拉住,朝着她摇头劝道:“阿宁,算了。”
穆东亭忧心陆澈的伤势,见李微吟神色平静,也知道陆澈定是性命无忧,而温韶筝近乎无礼的举动,让他颇为尴尬。
李微吟轻轻抚了抚被撞疼的胳膊,朝穆东亭看去,道:“陆大人虽然性命无碍,但是整个肩胛骨几乎都被击碎了,恐会……”
“恐会什么?”穆东亭见李微吟话有迟疑,急急地问道。
“恐会落下残疾之症。”
穆东亭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承受不住地踉跄了一下。连站在李微吟身侧的叶熙宁,脸色也变了变。
穆东亭红着眼睛看着李微吟,几乎是哀求地道:“李姑娘你医术高明,一定要救救我家大人,他还这么年轻,还未曾娶妻呢,怎么能废了一条胳膊?那他……那他今后该怎么办?”
在屋内的温韶筝听到他们在门口的对话,又看着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陆澈,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口中不断叫着他的名字。
她心疼陆澈,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竟又有些庆幸。
在她眼里,这个近乎完美的男人,和自己既亲近又疏离。他们日日待在一处,可她永远都看不透他的心思。
如今他若是当真落下残疾,她是不是又多了一个理由待在他身边,一辈子照顾他?
裴清懿未曾想到因为自己的大意,让陆澈受了这么重的伤,面色愧疚地道:“都怪我,是我大意害得陆大人受了这么重的伤。”
穆东亭听见裴清懿的话,努力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红着眼道:“裴三小姐千万别这么说,若不是你,我家大人和我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了,还未多谢裴三小姐的救命之恩。”
说到激动处,穆东亭突然朝着她跪了下去,裴清懿一震,忙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道:“你若是想谢我,等李姐姐医好陆大人也不迟。”
穆东亭感激地看着她们,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哽咽着道:“我……我先去看看我家大人。”
第二日午时,陆澈突发高烧,李微吟一得知这个消息,便守在他的身边,生怕他有什么意外。
为了不打扰李微吟医治陆澈,温韶筝被穆东亭带回了丞相府,陆澈在裴府休养的院落也被封了起来,除了日常照看的下人们,严禁旁人出入打扰。
如此过了两日,陆澈的高烧总算退了下去,而李微吟已是耗尽心力,终于支撑不住病倒。
裴衍立即请了太医院几位医术上乘的太医过来,替李微吟与陆澈会诊。所幸李微吟不过是耗神过度累倒,休养几日便可。
陆澈被平西王重伤的消息,虽早已传遍朝野,可因他身在裴国公府,又由李微吟亲自医治,是以外界并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如今一看,便将令几位太医震惊。
在查看过陆澈的病情之后,他们亦是感叹李微吟医术高超,不愧为静慈法师的关门弟子。陆澈在她的照看下,情况已然稳定,性命无虞。
陆澈在高烧退后的当晚便醒了过来,虽尚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却已能吞下些许流食。他伤及筋骨,不宜立即回丞相府,便又在裴府上休养数日,才被接回了丞相府。
朝廷上,因着平西王的死,大理寺与刑部断了重要的线索。因涉及命案,案子又落回刑部头上,几日下来毫无进展。
皇帝怒斥刑部办事不利力,导致迟迟未能破案,且多发事端。
魏良毓每日战战兢兢,不过几日便受不了压力,一病不起。他便趁机递了折子,以年老多病为理由,恳请皇帝准他辞去刑部尚书一职,告老还乡。
可哪知道这折子一递,便逆了龙鳞,皇帝非但未允他的请求,还将他贬谪至连年闹灾的黔岭,任黔岭知县一职。
魏良毓离开靖阳那日,新任的刑部尚书林慎思便到职了。这林慎思倒是个办实事的人,临危受命之下接手此案,办得却是甚为仔细妥帖。旁人提及之时,赞其颇有陆相为官之风骨。
因皇上已下令彻查此案以及重审当年宁国侯府一案,又因近日来朝中对陆澈猜疑重重,待陆澈身体渐有好转之际,在林慎思的牵头之下,提议由裴衍相邀端穆王爷亲自上丞相府证实陆澈的身世,陆澈方才开了口,将自己的身世与当年宁国侯府一案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陆澈确为宁盛泽的结拜兄弟陆文渊之子,当年他与宁朝歌相识之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次在整理刑部案卷的时候,无意间发现陆文渊此人,他才想起来当年陆母在病重之时,曾提及此人的名字。
因着这一丝的好奇驱使,他查得陆文渊的卷宗,方才发现陆文渊的妻子便是自己的母亲覃月溶。那一瞬间得知自己与宁家之间有着杀父之仇时,震惊、愤怒、憎恨……所有意外之下得到的真相所带来的复杂情绪,曾令他万分痛苦和挣扎。
他想过报仇,却终究选择了放下。
他不忍让上一代的恩怨,毁了他和宁朝歌之间的缘分。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却是,因为宁朝歌拉着不识字的温韶筝,非要教她认字,让温韶筝无意间发现了藏于宁家书房中的那几封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书信。
而那书信上所写的真相,令陆澈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悲愤。
陆文渊之死,全因他发现了宁盛泽的阴谋,不愿与他同流合污,含冤而死。他的母亲覃月溶在得知丈夫被害之后,为保全陆家最后的血脉而连夜逃走,从此隐姓埋名。
他只知道母亲常常半夜落泪,却从不愿与他提及生父之事,却不想背后藏着这样一段血海深仇。
这是他第一次谈及当年的前因后果,虽只是冷漠的言语和简单的陈述,却再一次令他的心如同被一把利刃狠狠剜着。
这个昔日意气风发,姿容清绝的少年,如今却难以掩饰心中的黯然,瘦削的手掌紧紧握成拳,令他肩头的伤口崩裂,如同他看不见的内心一样鲜血淋漓。
陆澈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才令在场的所有人从这往事当中惊醒过来。
叶熙宁几乎没有力气站在那里,她曾经问过无数次原因,今日忽然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她的眼前。
她曾以为是陆澈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他曾为了她放下仇恨。
她曾以为是陆澈为了权势,陷害宁家,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父帅会通敌叛国。她宁家几百年世代为将,忠肝义胆,为大姜安危战死过多少先辈!父帅镇守边疆数十年,爱兵如子,向来公正严明,赏罚分明,备受军中将领和士兵的敬重,怎会是如此不堪小人!
她合眸低着头,藏在身后的双手攥得指节发白,却生生将眼内温热的液体逼了回去,只是沉默地站着,如同听着旁人的故事。
李微吟见陆澈身体不适,忙上前替他把脉。众人见陆澈身体疲惫,也已问得答案,便先行告辞,只留了裴衍等着李微吟与叶熙宁一道回府。
叶熙宁有些承受不住心中的压抑,抬头看了眼那方床上躺着的人,以及正为陆澈号脉的李微吟,终是默然地从房中退了出去。
裴衍见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便跟着她出去。
叶熙宁一路快步走到院中的亭中坐下,方觉得心中被压迫的感觉得以舒缓。明知裴衍一路跟着她,她却也无暇顾及。
裴衍站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她的眼神清澈且深郁,忽然道:“阿宁,你不高兴?”
叶熙宁怔住,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原本眉眼里的悲怆此刻尽数收敛,只是淡然而戒备地看着他。
裴衍朝她笑了笑,上前走近几步,忽然抬手伸向她的额间,想要抚平她蹙着的眉心。而他这一举动,却让眼前的人因这突然拉近的距离,僵硬地向后退了退。
叶熙宁忽然开口轻声道:“裴衍,这辈子我不会再喜欢谁了,如果你对我有什么别的心思,还是尽早收敛起来吧。”
裴衍看着她眼底的落寞,动作顿了顿,哑然失笑。他再粗心大意,都能感受到叶熙宁自从陆澈受伤之后,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讪讪地收回手,又问:“是因为……陆澈?”
她还未体会出他言辞间的意思,便听到他声音闷而颓然地道:“我好像妒忌了。”
叶熙宁的心微微一跳,她有些吃惊地看着裴衍,见到他十分失落的样子。
“阿宁,你是不是喜欢陆澈?”他的神色有些为难,却又忍不住急急地逼近一步问道,“方才你看着李姑娘和陆澈的眼神分外伤感,是因为你瞧出了李姑娘也心系陆澈,心中吃醋了?”
裴衍的这两个问题,令叶熙宁心神一震。
她惊诧于裴衍的心细如尘,也心惊于他说的后一句话,李微吟对陆澈有着非同寻常的情愫。
叶熙宁眼中的惊疑落在裴衍眼中,像是被看穿了心中所想后的慌乱。
裴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道:“你这样让我……让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自嘲地笑了笑道,“让我的心很不好受。”
他盯着眼前清秀素净的面容,有些不甘心地道:“为何我总是慢他一步?从前的宁朝歌是,如今的你也是。阿宁,我……”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叶熙宁的眼皮不由得一跳,像是受了惊似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无声地启唇警告他:“闭嘴!”
她怕他说出令她难以应对的话来,只能用这种方式勒令他不准说下去。方才他话中又提及宁朝歌,令她想起他曾经说过对宁朝歌一见倾心的话来,如今看来那日他并非玩笑之言,竟是真的。
想到此,叶熙宁心口不由得微微一烫,面色有些涨红。而她因尴尬而局促的表现,和显得有些慌乱的神色,落在裴衍眼里,却有了另外一番意味。
裴衍的眼睛亮了亮,问道:“你不会是不好意思,才这么凶地对我吧?”
叶熙宁的眼睛又吃惊地瞪圆,见她这副神色,裴衍越发觉得被自己说中了,联想到她平日里冷淡的样子,觉得她这样的举动十分可爱,他含笑问道:“还是我方才提了宁朝歌的名字让你不高兴了?”
叶熙宁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可裴衍好像并没打算住嘴的样子,反是为难地解释道:“是,我从前是对宁朝歌有过那么一丝丝的……好感。”
裴衍试探性地看着她的神色,见她像是已忍到极限,心中却越发兴奋,激动地道:“可是我发誓,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对她绝无半分想法了。”
他又一步步逼近,叶熙宁想伸手推开他,却已被他夹在他与她身后的柱子之间,一时间进退两难。
裴衍却丝毫未意识到危险,自作聪明地看着她,含着笑意道:“即便从前我和陆澈都曾倾心于宁朝歌,你也不用自卑。”
听到裴衍又提及他曾爱慕宁朝歌的事情,不知怎的叶熙宁心中甚为别扭,她从不曾记得自己从前与裴衍有任何交集,可他口口声声地说喜欢过自己,即便她现在顶着另外一张脸,也觉得颇为尴尬。
见叶熙宁紧紧抿着双唇,不知怎的,他的心微微一烫,便起了心思。
这起了心思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没控制住内心的躁动,忽然就低首覆了下去,将自己的双唇印在她的唇上。
柔软,酥麻,醇香。
只是轻柔触碰,叶熙宁却像是被雷劈中一般,瞬间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下一刻,裴衍忽然觉得腰间一阵剧痛,向后一退离开她的唇。叶熙宁拧着他腰上的一块肉,狠狠使着力。他几乎下意识地要尖叫,却被她迅速用另一只手捂住嘴。
裴衍内心一阵哀号,痛得眼睛一闭,眼角逼出了两行眼泪,无语凝噎。
叶熙宁见他这副惨相,心中才像是泄了愤,松开手一把将裴衍推开,狠狠抹了抹自己的唇。
可一想到方才裴衍忽然而来的轻薄之举,她心中极为羞恼,便上前又扯着裴衍的耳朵恶狠狠地盯着他,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示意他要是敢喊出声他就完了!
裴衍一脸苦色,忙轻声道:“轻点轻点!”
叶熙宁气冲冲地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拉到亭子边,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将他从亭子里踢下了台阶。
亏得裴衍身手好,足下运功,才免得自己摔个狗啃泥。他不慌不忙地掸去身上的灰尘,又捂着耳朵揉了揉,转身朝倨傲地看着他的女子感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凶悍的女子!”
叶熙宁眉头微微一蹙,裴衍便识相地闭了嘴,不敢再多嘴半句,生怕又招来她一顿报复之举。
不过想到方才亲到了心上人,裴衍心中甚是高兴,喜滋滋地回味着。他那陶醉的神态让叶熙宁感觉活像是又被亲了一下,当下凝了内力,将地上的石子击向裴衍,见他嗷的一声满脸痛色捂着头蹲下身,她心中才畅快了些。
直至多年以后,裴衍回想起叶熙宁第一次回绝他的心意时的样子,笑着告诉李豫白:“她说她这辈子断了情,可我偏从她的眼里,看出了爱恨,也失了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