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南带领的离楚军攻城之势凶猛无比,若非此时已无后顾之忧,裴衍实难想象若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依旧坚守着不肯投降奉上飞狐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天际已露白,瑰丽的红正慢慢地吞噬着黑暗,光芒在人间渐渐重现。
叶熙宁赶到之时,裴衍正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弓箭手们射杀敌军。叶熙宁的面色冰冷似霜雪,在与裴衍的目光对上之时,才有了些许温和。
裴衍见她归来,立即欣喜地上前抓着她的肩膀,见她身上沾着斑斑血迹,他上下看了又看,确认没有任何伤口,才又问道:“没受伤吧?”
叶熙宁微笑,摇了摇头。
本站在一旁的裴清懿看到叶熙宁前来,亦是惊喜地跑了过来,道:“师父姐姐,你终于来了。”
因军情紧急,叶熙宁朝她一点头后,跨步向上前望向城楼下的情况,也不再顾忌其他,开口问道:“敌军在这里有多少人马,能预估吗?”
裴衍随着她的问题,也迅速进入作战状态,凝重地摇了摇头,沉声道:“天色太暗,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有三十万大军驻守在城外一带。”
离楚号称百万雄师,即便只出动了一部分,便已叫他们颇感棘手。
想到此番敌军领军的将领是楚照南,叶熙宁不由得想起当年的束原之战,种种艰辛仍旧历历在目。依照她对楚照南的了解,他既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绝非只安排了三十万大军在此,他必定力求速战速决,是以灵桑城中必然还驻守着不少离楚的人马。
裴清懿陡然听见叶熙宁开口说话,诧异地张大了嘴,瞪着眼瞧着他们交谈。
她始终反应不过来,她的师父姐姐不是哑巴吗?怎么突然间会说话了?为什么看她二哥的样子,一点都不奇怪?他们两个一向不太合拍,怎么突然间觉得他们之间默契十足,似乎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一个个问题,让裴清懿消化不过来。
“除了各个守城据点的兵马,召集其他人马,开城门!回击!”叶熙宁当下做出决断,冷静地道。
“当真要这么做?万一敌军全力压制,我们最多调遣十万人马,几乎是以卵击石。”裴衍惊讶地看着她。
叶熙宁缓缓一笑,道:“天一亮,他绝不会让你在城内待着,届时城门必破,唯有反攻击退,方能守住飞狐城。”
“可是现在城内的人手根本不够,怎么抗敌?”裴衍急急地道。
她对上裴衍的目光,坚定地道:“成大事者,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怎么行?最多再有两个时辰,李豫白的人马便可解决飞狐城东侧的离楚军,别忘了他手上的,可是三十万大军,只要能撑住这两个时辰,飞狐城便可安然无恙。”
“你确信?”裴衍犹疑地看着她问道。
叶熙宁沉着地捡起一旁地上的羽箭,一面在地上画着简略的地图,一面语速极快地为他分析着此刻飞狐城的局势。
她清亮的声音充斥在裴衍耳边:“城中的百姓,虽以姜靖国的子民居多,却不乏诸多离楚的重要商旅,这些商旅大多是离楚财力雄厚的商客。若是当真两军久持不下,或者这些人的性命被我方当作人质要挟,纵使楚照南不受胁迫,这些商客在离楚的家眷也必定向朝廷施压,到时候离楚朝内一片混乱,楚照南的北伐之计谋也必定受阻。”
听到叶熙宁如此说,裴衍眼中亮了亮,接着她的话道:“我明白了!”
他笑道:“四年前的束原之战,楚照南败北而归,如今在朝中举步维艰。听闻离楚皇帝身染重病,却将他打发来此地北伐,楚照南如此不择手段地想要拿下云州,不过是想要尽快班师回朝。而如今飞狐城一战,若不能速战速决,他会失去多年以来在朝中苦心经营的威望。为了云州一郡而失去民心,绝非一个正处于皇权斗争中的皇子所期望看到的。”
叶熙宁见裴衍领会了她的意思,清浅一笑,道:“是,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计划就这样被破坏。所以,此战不胜,楚照南必定会转移目标,再次将大军撤回灵桑城。”
听过叶熙宁的分析之后,裴衍虽处于她对战局以及楚照南的了解程度的震惊当中,可正是这一份震惊更让他确信,她的判断不会有误。
两人随即做了新的部署和应对之策,将城内的百姓往西夜城疏导,以免城破之时伤及无辜。
在天亮之前,叶熙宁与裴衍稍作整顿,召集城中的六万将士,以及留守于西夜城中的部分兵力,重整旗鼓,聚集于城门后,只待裴衍一声号令,大开城门,便可攻向城外的敌军。
叶熙宁重新回到城楼之上,点足从城楼上飞身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除城门口的障碍。随着裴衍一声令下,城门大开,身后数万大军齐声呐喊着,朝着城外的敌军奋勇冲杀而去。
一瞬间,云州军士气万分高涨,喊声震天,响彻云霄。
裴衍和叶熙宁带领着身后的士兵们奋力杀敌,迎来了第一场与楚照南正面交锋的战役。
两军在飞狐城城门处厮杀,云州军虽无离楚军勇猛,但在叶熙宁的指挥下,不见颓势。这使得军中士气大涨,越战越勇。
交战已过一个时辰,敌方阵营中忽然冲出一匹白马,马上之人神态威严,仿佛将一切掌握在手中,傲视群雄,唯我独尊。
他起手提剑,直往裴衍的方向冲去。
当他出现之时,原本身后源源不断地想要往前冲的离楚军忽然静默下来,渐渐地连两军正在交战的士兵们,也停下了手中砍杀的动作,屏息望着那一人犹如从神殿中行来的人物,带着与生俱来的威慑力。
“小心!”叶熙宁见情形惊险,自己已来不及上前,紧张万分地惊呼一声,提醒裴衍。
裴衍听到叶熙宁紧张的声音,与此同时感受到身后怒马飞驰的气势,立即旋身正对,迅速反应,手中的长枪往前一挡,足下一点,运气向后退去。
叶熙宁的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千钧一发之时,只听当的一声响,裴衍以全力挡开那力道极为凶猛的一剑,安稳地定下身姿,迎风而立。
叶熙宁见他无碍,才松了一口气。
裴衍望着马上之人,只见他周身透着沉冷的气势,剑刃之上沾着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有种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
裴衍长枪横握,银白的盔甲之上血迹斑驳,盯着前方之人,唇畔微微一提,朗声问道:“阁下就是鼎鼎大名的定远王楚照南?”
楚照南注视着裴衍,忽然纵声而笑,四野之下回响着他的笑声,笑罢他才道:“姜靖国唯有一人能入本王之眼,如今此人已死,没有他人能敌本王。”
他的眼神骤然一冷,道:“这飞狐城,十日之内,本王必将取之!”
楚照南此言一出,离楚军中忽然爆发出激昂的高喊之声,声声不绝,振聋发聩。
“西夜城已重新归顺朝廷,阁下原本屠城之计怕是要落空,此时说这话未免太过狂妄。”裴衍又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丝毫未被楚照南的气势所影响,让叶熙宁暗暗定下心来。
“哦?西夜城?”楚照南像是努力回想了一下,才做恍然之状道,“本王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只不过原本本王就没把西夜城的投靠当作计划中的一部分,看来要失望的是你。”
裴衍眼神注视着他,眼前之人自负、狂妄且浑身充满杀气。
裴衍毫无惧色,说道:“那就要看阁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笑意慵懒,而下一刻握在手中的长枪掉转,沾着血迹的枪头光芒微闪,他纵身跃起,身形极为迅速,那闪烁着微光的枪头犹如阴雨天中的一道闪电,朝着楚照南直刺而去。
随着他的动作,四周厮杀之声忽然爆发,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想将对面的人斩杀殆尽。
四处都是血肉横飞,手起刀落便是哀鸣之声、刀剑的当当之声、弓弦的射杀之声、战鼓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耳膜。
楚照南抬剑轻松挡开裴衍的一击,冷哼一声道:“你就这点本事?”
裴衍不怒反笑:“对付你,足矣。”
说话间,他抬手将正欲斩向他的一名离楚士兵一枪刺杀,瞬间挑起那人手中的剑,提起内力将它一拨,飞剑刹那间插入楚照南所骑之马的脖子中,贯穿而入。
楚照南反应极为迅速,点足而起,抬剑朝着裴衍旋身而去,两人的交战真正开始。
叶熙宁见裴衍面对楚照南霸道的攻势应付自如,当下放下心来,毫无顾忌地投入厮杀中,为他扫除障碍。
离楚的雄师铁骑,向来训练有素,而经过四年的时间,显然实力更进一步。她面色沉冷,身体里的杀性突然爆发。
在她眼里,此刻眼前不断向她围攻而来的敌军,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之人一般任她宰割。渐渐地她原本一身鲜红的战衣,被敌军的血染成了深褐色。
叶熙宁虽不断变换着攻打的位置,却始终游走于裴衍周围。她所到之处,便是杀出一片空间,几乎以一人之力抵挡着千军,替他扫清身后所有的障碍。
久而久之,裴衍后方周围躺着的离楚敌军,竟像是一堵由尸体堆砌而成的圆弧形屏障。
叶熙宁杀死一个,便将尸身一脚踢向尸堆之上。
她像是不知疲倦似的,将一拨儿又一拨儿围攻上来的敌军斩杀。她身体里的力量像是不会枯竭似的,周身散发出强大的杀气,她的眼神如刀锋般锐利。
被围成一圈的尸墙,更像是对离楚军最大的嘲讽与震慑,渐渐让面对她的离楚敌军军心动摇,不敢靠近她。
楚照南面向着叶熙宁那方,原本不甚在意,却渐渐因为那一堆尸墙所带来的冲击力,不由得在对付裴衍之时,向她投去审视的目光。
与其说她在为裴衍扫清后方的障碍,倒不如说斩杀离楚的血性男儿在她眼中,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这般极具挑衅与不屑的行为,似乎在无声地用行动反驳方才他那狂妄之言。
她的行为,告诉所有人:姜靖国,并非没有能人!
她这样的举动,在无形中鼓舞了大姜的士兵。随着叶熙宁的调度,他们越杀气势越高昂,即便已经接近力竭,仍是在每一声战鼓响起之时,提刀砍下,竟渐有反攻之势。
裴衍似乎察觉到楚照南的分心,在抵抗他直刺的一剑时,横枪格挡,电光石火之间,两人持着兵器全力向对方压制着。两个僵持的人,手上的武器皆因被注入内力而犹如千钧之重,几乎就要脱手。
从一开始高手之间的较量,到现在全凭武力拼杀,两人皆已微微喘息。
裴衍心中亦被叶熙宁的行为所震撼,然后这种震撼之下,便是全然的信任与安宁,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千军万马,不是以命相搏。
他尤为骄傲与嘲讽地道:“阁下或许要为今日所说的话后悔了!”
她曾对他说“你的后路,由我来守”,诚不欺他。
裴衍微一后退,跃开数步,银枪如游龙一般收回手中。
楚照南被他强大的内力生生逼退几步,定在原地。他深沉如渊的眼眸眯了起来,似乎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对手,缓而沉地回道:“这一战,才刚刚开始。”
“你是一个好对手。”他又道。
裴衍长声而笑,将手中的银枪一立,道:“我早说了,对付你足矣。”
叶熙宁朝着裴衍投去赞许的目光,她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裴衍这种气死人的功夫让她如此身心愉悦。
飞狐城一役,两军僵持大半个月,仍旧未能分出胜负。
然云州已收复西夜军,虽未大破离楚,但飞狐城得以解困,暂缓了云州紧急情势。
消息传至靖阳城时,举朝振奋。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懒散随性,什么都不会的纨绔子弟裴衍,竟有如此能耐,居然有本事在四下围困之时,解决西夜城叛变困境。
至此云州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果如叶熙宁所料,楚照南一战不成,因飞狐城牵涉两国重要商旅贸易的特殊性,遭受离楚朝中压力,放弃攻打飞狐城之计。
驻扎在飞狐城外的几十万大军,即刻退至灵桑城,不日便从灵桑城撤离。
离楚军沉寂月余之后,大举进往云州郡东部的琥珀川一带。
琥珀川地势险峻,崇山环绕,又有流域覆盖,而流域大多呈琥珀色,由此得名。
沿河流一带,两岸峰高雪深,景色分外壮丽。而离楚大军所埋伏的地点,两侧因冰川常年侵蚀而形成险峻峡谷——巨鹿峡谷,成了贯穿琥珀川南北的唯一通道。
巨鹿峡谷的北端有一平原地带,名为北鹿原。由北鹿原分为两条道路,一条通往峡谷之上的天穹岩,另一条则通往进入云州郡腹地的要塞嘉榆县。
整个地域由上往下看,仿佛一只躺在琥珀川的巨鹿,那峡谷就是鹿颈,而通往嘉榆县和天穹岩的两条道路为鹿的两角,整个巨鹿峡谷因此而得名。
原本此处易守难攻,然而姜靖国国处九泱之北,冬季较长,可耕地少,农业资源匮乏,与离楚的常年交战使得国库几近亏空,举国兵力也日渐衰微。而离楚地产丰富,兵强马壮,以迅雷之势便将驻扎在巨鹿峡谷一带的云州军逼退至嘉榆县。一旦离楚军攻占嘉榆县,便可由巨鹿峡谷一带长驱直入,进入云州郡腹地,后果不堪设想。
裴衍在军报呈上之时,当即令杨煜宁西夜军继续镇守着飞狐城一带的安危,他则挥师往东,支援嘉榆县,以嘉榆县为据点,在北鹿原一带与离楚军交战。
时节已入冬季,万物萧条。
因离楚军率先占据巨鹿峡谷一带的地势优势,云州军奋力攻打半月有余,折损了近一半的兵力,才以惨烈之势将盘踞在北鹿原的离楚军逼退至巨鹿峡谷之中。
裴衍与大军驻扎在北鹿原,叶熙宁则率一部分精锐兵力前往天穹岩。
天穹岩的整个地势,似跪拜在巨鹿峡谷之上双手掌心朝上向天祈祷的巨人。叶熙宁命人结绳,一个个沿着天穹岩的峭壁从上往下而去,落在巨鹿峡谷的东山之上,以巨石阵出其不意地将原本驻扎在峡谷之中的离楚军驱逐,从而将巨鹿峡谷一带收复。
离楚军不得不将兵力撤回,退至巨鹿峡谷南端的南鹿原。
从飞狐城一役,至此番峡谷一战,云州军接连两胜,令军心大振。恰在此时,中宫又传出皇后身怀龙种的消息,令连日来被军情所烦忧的皇帝龙心大悦,更因此大赦天下,将除犯死罪以外的犯人尽数赦免。
皇后有孕一事传至飞狐城之时,裴衍正与叶熙宁商议着下一步的计划。
听闻此消息时,裴衍甚为高兴,毫不掩饰内心的欣喜,直道:“长姐终于得偿所愿,真是可喜可贺。”
他当即传了家书回靖阳城,在家书的末尾又添了一句,待小外甥出生之时,他这做舅舅的,定将这锦绣江山的安稳作为贺礼。
叶熙宁瞧见他信上所写,抬手就将手中的毛笔飞向裴衍,道:“仗还没打就夸下海口,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的安危吧。”
“阿宁如此关心我的安危,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裴衍一面说着,一面从容地抬手将飞来的毛笔握住,但是没考虑到笔头上的墨水因为他截住了笔杆一下溅上了他的脸颊。
当他感受到脸上星星点点的冰凉墨水时,叶熙宁看到他俊俏的脸上此刻一脸黑麻子,忍俊不禁。她笑容潋滟,黑瞳如琉璃,正落落大方地笑看着他。
裴衍心中一动,将手中的笔放下,抬手便去抹自己一脸的墨水。
她哎了一声要阻止他,正欲开口让他去清洗,裴衍已然抹得满面满手尽是墨水,望去只见他一双含笑的眸子正看着她,甚为滑稽。
叶熙宁笑得不可抑制,下一刻却被突如其来覆在她脸上的手狠狠揉了揉,一股浓烈的墨水味在她鼻腔里蔓延开来。
裴衍收回手时,看见眼前原本肤色白皙的女子此刻一张黑脸,加之一副吃惊愣神的模样,亦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抖着手指着她一张花猫似的脸道:“看你还得意!”
“什么事情笑得这么开心?”李豫白远远便听见营帐里面的笑声,掀起帘子进帐,抬眼便看见两张黑不溜秋的脸,顿时吓了一跳倒退一步,惊恐地道,“哇!你们做什么呢!裴衍你不是最爱干净吗?还有熙宁你不是最讨厌他动手动脚的吗?居然任由他在你脸上胡作非为!”
连叶熙宁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改变。
她正了正脸色,口中却像说着“今天天气不错”的样子,道:“换成你肯定不行,我去洗脸。”
在李豫白的错愕之下,叶熙宁已然飞快地走了出去。
“会说话和不会说话的区别,有这么大吗?”李豫白自言自语地问道,又一边不解地看着叶熙宁离去的方向,一边朝着裴衍走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一脸黑墨的裴衍,张开手臂夸张地比了很大的距离,肯定地道:“真的有这么大!”
说完后,李豫白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对此深感痛心,一脸嫌色地看着裴衍,撇嘴道:“自从熙宁姑娘会说话之后,我怎么觉得她越来越像你了?真是近墨者黑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李豫白这话虽是取笑,却让裴衍极为受用。
他听着这话,面上笑得让李豫白有些毛骨悚然,李豫白警觉地看着他,警告道:“喂!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丑,笑起来就更恐怖了?”
裴衍拿眼横他,一提袍也往外走去,道:“豫白,这你就不懂了,阿懿那丫头只知道胡作非为,不懂什么叫情调,我家阿宁就不一样了。”
他话里有几分傲色,李豫白岂会听不出来,可更多的是肉麻。
李豫白翻了个白眼,不服气地冲着裴衍的背影喊道:“ 行,你们有情调,情调就是互相往对方的脸上擦墨水,抹黑对方是吗?”
裴衍人已掀帘离去,外面传来他的声音:“替我把家书寄了。”
见两人都离开营帐,李豫白笑了笑,眼神瞥到裴衍那封摊在桌上的家书,替他折叠好装进信封。他刚想拿着信往外走,派人将信送走,就有士兵上前来报:“将军,离楚敌军进犯,请速速调兵!”
李豫白微微一怔,将手中的书信啪的一声放回桌上,立即果断地大步从营帐内往外走,问道:“敌军有多少兵力?”
“应是离楚的先锋队,并未全力主攻,尚未得知来了多少人马。”跟在他身后的士兵立即回复。
李豫白脚步一顿,身后的士兵差点撞上他。
飞狐城一役战胜,实属有侥幸的成分。如今在琥珀川一带,云州军已经折损了一半兵力,若是此时离楚军大举进犯,即便重新占据峡谷的地理优势,也未必抵挡得住离楚军的强烈攻势。
李豫白沉吟片刻,才问道:“可有派人通知裴帅?”
“还未曾。”
李豫白闻言,边抬步继续疾走,边道:“你赶紧去通知裴帅,对了,将熙宁姑娘也叫上,去大营商量退敌之策!”
“是!属下这就去。”那士兵领命之后,连忙前去通知裴衍和叶熙宁。
裴衍和叶熙宁赶到之时,李豫白已经召集大军,几人商议之后决定由李豫白带领一支队伍为疑军,前往南鹿原支援,再假意败退引敌军入巨鹿峡谷,裴衍则亲率主力军守在峡谷一带与离楚军交战,叶熙宁和裴清懿前去嘉榆县防守,以防前方战局失利,嘉榆县沦陷。
几人商议好作战计划之后,李豫白立即带领队伍出发。
因楚照南疑心慎重,这一战,李豫白与离楚军纠缠数日,仍然在南鹿原一带的城镇之中僵持不下。
敌军多次偷袭之后又撤退,迟迟未曾大举进攻,令得李豫白渐渐失去耐心。
而在这几日之间,楚照南命人破坏这一带的水源,在源头下毒,致使李豫白所率领的人马逼不得已放弃了山下的城镇,又被截断后路,全军被离楚军逼得退居巨鹿峡谷的西山之上。
而在此之后,又遭到楚照南的大军包围,离楚军大举进攻西山,大破李豫白一方,令李豫白所带的三万云州军士卒四散,溃不成军。
得知前方局势,裴衍万分焦急,紧急之下,叶熙宁为其出谋,命士兵大肆擂鼓,奋力喊杀,而裴衍率主力军全力于南鹿原与离楚军交战,令楚照南怀疑后有伏兵,不敢再度逼近。
然而裴衍赶至南鹿原营救之时,李豫白已不幸被楚照南所擒。
云州开战以来,历经佯攻乌雍关以及飞狐城被困之后,姜靖国头一次遭受重创。裴衍不得已领兵撤回,退居北鹿原。
嘉榆县。
叶熙宁正在营中训练士兵,有人急匆匆地来报,南鹿原一役云州军遭受重创,李豫白被擒。她心中一沉,当下便要前往前方大营,与裴衍商量如何营救李豫白之事。
此时甫生却火急火燎地冲到她面前,喘着大气瞪着她,面色一片惨淡,道:“不好了,三小姐刚刚骑马离开了。”
叶熙宁面色骤然巨变,阴沉着脸,难得动怒斥责道:“你们一群人,连一个姑娘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甫生知道她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动怒,却是第一次看到她清冷的面上显露出焦急的神态,亦被她这怒气所震慑,几乎是咬着牙道:“我去找三小姐!”他拔腿便要跑去马厩的方向。
叶熙宁怒气未平,又被甫生这鲁莽的举动挑起心头的火气。她抬手便将手中的红缨枪一掷,那枪呼的一声风啸,枪头铮然插入离甫生脚下一指之距的地方,枪身因为这奋力一掷而来回振动,发出嗡嗡的回响声。
“现在去找有什么用!你能带她回来?”叶熙宁厉声道。
裴清懿做事向来冲动,今日必然比她先得知了李豫白被俘的消息,依照她的性子必定是独闯离楚大营,她必须赶在裴清懿闯下大祸之前阻止她。
甫生被这一枪震得浑身一颤,面色煞白地转身看向她。他头一次见叶熙宁发这么大的火,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一想到裴清懿的处境,只能嗫嚅着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叶熙宁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抬首望向天空。
天际的黑云压在头顶,似乎山雨欲来,她的眼神显得愈加沉郁。
想到此,她心中凛然,迁怒于甫生的怒气已然消去大半,谁也不会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况且除了自己,在此处根本没有人能看住裴清懿。
叶熙宁静默片刻,当下几步上前,一把将深入地面的长枪拔出,伸手将这杆枪递给甫生,冷声道:“带着它去西夜城,请杨将军暗中前来嘉榆县。”
甫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因着之前飞狐城一役,他对叶熙宁甚为崇敬,立即点头道:“我马上就去!”
待甫生离开后,叶熙宁立即命宋枭镇守此处,又令掠影立即前往大营将裴清懿之事转告裴衍,以及事关李豫白被抓一事让他少安毋躁,切忌轻举妄动,一定不能失了后方屏障,自己则立即动身去追裴清懿。
裴清懿一路上奋力扬鞭策马,赶往南鹿原一带离楚大营驻扎的地方。
当她惊闻李豫白被擒之时,几乎站立不住,二话不说便抢了前来报信士兵的马。她一双眼通红,极力忍着眼泪,告诉自己不要哭。
她的豫白,向来无所不能,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她。所以为了她,他也必定会好好活着。她不断告诉自己,李豫白一定不会有事。
“驾——”
“驾——”
“驾——”
……
她一声一声的策马声响彻幽深的峡谷。
头顶黑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像是已入夜,距离南鹿原前方的小镇愈来愈近。此时天上渐渐落下雨来,不消一会儿,雨势便愈来愈大。
阵阵马蹄声在滂沱的雨声中显得愈加响亮,沉闷地踏破积在地面上的水潭,发出的踏响声,犹如擂鼓之声,响彻耳边。
裴清懿身上的衣衫,已然被凉彻心扉的雨水浸湿,她娇小单薄的身形显得越发清瘦,却像不知寒冷似的,驾着马往前赶路。
她偶尔抬手抹去迷糊了眼睛的雨水,面色坚毅。
裴清懿单枪匹马奔赴离楚大军营前,敌方士兵率先发现了她,她欲开口叫阵,才发现自己已然被冻得四肢僵硬,想开口声音却哽在喉咙间。
“前方来者何人!”离楚军的守卫大声喝道。
裴清懿握紧双拳,指甲掐进掌心,传来的钝痛让她稍稍恢复了些知觉,她缓缓调整着内息抵御沁入体内的寒气,沉声道:“无名小卒,不配知道我是谁!叫楚照南出来见我!”
此时已有将领听人禀报,出营查看,听见裴清懿的话,怒道:“狂妄之徒,王爷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想不到堂堂离楚定远王,竟不敢见我一个小女子,说出去怕是要叫天下人耻笑!”裴清懿冷声嗤笑,故意激怒对方。
在暴雨的冲刷之下,裴清懿几乎睁不开眼,而她身下的马在大雨中似乎也显得焦灼不安,不断地来回踏着马蹄。
那人身材高大,已是四十有余的年纪,看见营外的小女子竟如此嚣张,瞋目叱道:“姜靖国是没有男人了吗?竟叫一女子前来叫阵!还不速速离去!”
裴清懿不欲再多废话,撩起挂在马上的弓箭,拉弓绷弦,动作极快,箭矢瞬间穿过雨帘钉入那人脚边,惊得那人向后退了一大步。
“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话这么啰唆,还不叫楚照南出来见我!对付你们这种宵小之徒,岂用得着我大姜七尺热血男儿!”她高声讥讽,那一箭的举动,已然引起对面阵营士兵们的不满。
那人大怒,轻骑出阵,上前道:“无知女子,待我先会会你!”
“来者何人,留下姓名!本将不与无名之辈交手!”裴清懿策马上前,不输气势。
“哼!”那人见眼前女子不过十几岁的模样,不由得嗤之以鼻,道,“我乃离楚虎威将军崔成义,小娃娃,我看你还是回家找你娘去,回头莫要说我这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小姑娘!”
“废话这么多,先吃我一剑!”裴清懿已然抽出清凝剑,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率先出招挑衅,朝着崔成义攻去。
崔成义不料她竟然如此胆大,提枪格挡,却被她那一柄软剑,以极为不可思议的弧度,眨眼间袭向他的脸。
慌乱之下,他奋力向后一仰,清凝剑薄如蝉翼的剑身青芒闪烁,在大雨之下,剑身暗沉的光芒在他眼前一闪,他脸上一阵刺痛。待他反应过来之时立即骑马绕开,抬手一抹,手中已是一片血色。
崔成义被裴清懿这一举动激怒,睁大了眼眸恨恨地瞪着她,忍不住呸了一声。他未曾想到眼前这小女子竟还有些本事,倒是小瞧了她。而且此人出招极为刁钻,故意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叫他在身后众将士面前失了脸面。他当下大喝一声,横枪一扫,便朝着她扫去。
裴清懿身体柔韧,轻易就躲开了他这一枪,忽然闪身离开马背。
她飞起之时,身上带着的雨水突然溅开,水珠迸到崔成义脸上,他本能地一闭眼,那方的少女已然运足内力,朝他反攻而来。
那剑势凌厉,却又刚中带柔,一把柔软的剑身却处处透着锐利的剑气。
崔成义心头一惊。
清凝剑的剑身此时因被注入内力而通体泛着森冷的剑光,如狂澜般的气息直冲他而来,心念电转之间,他只能奋力抵挡她这一击。
大雨之下,看似实力悬殊的两人,局面却截然相反。
裴清懿的这一招直接将崔成义从马上逼得落到地上,他不承想这小女子,竟有这般本领。
因方才的轻敌造成此刻的困局,崔成义心中懊悔已然来不及。可他终究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几招应对下来,已渐渐扳回局势。
裴清懿目光冷凝,不知是哪里来的惊人爆发力,两人缠斗两百余回合,不见她落于下风。
泥水践踏纷飞,溅到她的脸上之后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干净。她肃然而认真的面容在雨水中,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她的一招一式,无论是攻是守,都几近完美。
惊天的雷电之下,少女目光中带着隐约的挑衅和轻蔑,霍然一跃而起至不可思议的高度,又冲天而下。这一招用尽了她全部的内力,像是殊死一搏。
崔成义未料她宁愿两败俱伤收场,也不甘打个平手,心下大骇,想要抵挡已然来不及。
那惊天动地的光芒直射而来,他惊恐之下败局已定,却在电光石火之间,有一道身影忽然袭来,力挽狂澜。
崔成义被一股巨大的内力拖住,将他从裴清懿的招数下救出。来人在救人之余,居然还能抵挡住裴清懿那全力的一击。
与此同时,谁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又出现一道身影,将那道身影反击的一招化解开去。他们甚至没有看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原本缠斗的两人,停下之时已然是四人两两对立。
“小徒顽劣,竟惹得堂堂定远王与虎威将军联手对付,不知该说是小徒荣幸,还是阁下仗势欺人?”来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微微低着脑袋,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可她一开口,裴清懿便惊诧又兴奋地上前两步叫道:“师父姐姐,你怎么来了?”
叶熙宁微微一偏首,将背在身后的斗笠摘下罩在裴清懿头上,看着被雨淋得面色苍白的徒弟,伸手将她的斗笠戴好,抹去她脸上淌着的水,无奈地道:“若你出了事,我如何向你二哥交代?好好的一个妹妹交与我,我却将你弄丢了,他要向我讨人,我可赔不起。”
见裴清懿安然无恙,她放下心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未对她今日这番鲁莽的举动多加责备。说完她又立即将背上的蓑衣解下,一扬手迅速替她穿上,遮挡住雨水。
楚照南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两位女子,她们旁若无人地交谈着,似乎并未将方才一战当回事,也未曾觉得自己身处险境。而这穿着蓑衣而来的女子,武功高深莫测,他不想姜靖国竟还有如此高手,探究的目光不由得朝着叶熙宁看去。
“呸!怎么又来一小女娃,姜靖国的男人是死光……”
还未等崔成义说完,叶熙宁身形一动,抬手一扬,那雨水竟化作暗器般击向他,只听他一阵痛呼,双手捂着嘴,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露出的眉眼都挤到了一块儿。
崔成义捂着嘴的双手指缝间,渐渐有淡红色的液体渗出,痛得他眼泪都给生生逼了出来。
叶熙宁冷冷地看着他,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会闪了舌头。”
崔成义听见这话,刚又连连吃了亏,已是怒火中烧,刚想开口骂回去,见楚照南蹙着眉瞥向他,眼神冷得可怕,不由得噤了声。
此时离楚营帐中有士兵举着伞跑了出来,替楚照南挡雨,他身上的衣衫已然湿透。
崔成义心知楚照南的脾性,识趣地退下,朝着营中走去。走了几步,他松开捂着嘴的手一看,掌心之中全是血水,瞬间又被雨水冲刷了去,伸舌一舔,两颗门牙竟这么一舔就落到了口中!他看着自己吐在掌中的两颗门牙,不由得骂道:“臭娘儿们!”又疼得去捂嘴,骂骂咧咧地回了营中。
刚刚那惊险的一战,楚照南虽有十足的把握,却仍是将目光留在了叶熙宁身上。
那清冷的女子似乎丝毫不在意此刻的危险,一副轻轻巧巧之态,瞧着身材娇小的少女叮嘱道:“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那少女敛了锋芒的气息,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道:“我要救豫白。”
听闻此言,楚照南才知她们前来的目的,想必这姑娘与李豫白关系匪浅,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这少女身上时,倏然眯了眯眼。他原本静如死水般的心,微微起了涟漪,而那涟漪随着他盯着裴清懿的目光,掀起阵阵惊涛。
楚照南的心一寸寸收紧,这面色清冷苍白的少女,因被雨水淋湿,发丝黏在了双颊之上,整个人惨白得惊人。她盈盈的目光看着她的师父,分外委屈和忧心,却让他心情莫名烦躁。
即便是这样的狼狈之态,他仍然能看出她当年巧笑倩兮玲珑微笑的模样。
“不要怕,我会救你的。”
“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
“离楚人又怎样?是命,我就得救。”
“我今天救了你一命,来日若是有机会,你也还我大姜一条人命如何?”
……
他脑中不断盘旋着当年那个轻手轻脚替他包扎伤口,将他照顾周全的少女,心潮涌动。
裴清懿感受到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徘徊,侧首朝楚照南看去,神色不满,愤然道:“你就是楚照南?快把豫白还给我!”她的声音娇憨清越,带着一股少女的脾性。
楚照南微微沉了脸色,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不悦,连带着周身的气息也冷了下来。
站在他身后替他打着伞的侍卫,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他知道王爷向来沉冷,却甚少动怒,然而此刻这莫名的不悦,不知从何而来。
楚照南打量她一番,缓缓启唇道:“你是何人?”
“我是大姜裴国公府的三小姐,我姐姐可是大姜的皇后,上次飞狐城大败你的人,是我的二哥裴衍!”她微微昂着头,一脸傲色。
楚照南听她道来,微微挑了挑眉,心道原来当年救他的,竟是裴国公的小女儿。他苦寻这么多年,都未曾想到那个看似流落江湖的孤身女子,竟有这样的身世。
怪不得他这几年寻遍离楚,都不曾找到她的踪迹。
可看她的模样,她对他似乎早已毫无印象,非但如此,现在她心心念念的还是被他所擒的阶下之囚——李豫白。
“裴三小姐胆识过人。”楚照南唇畔微提,只是这笑意让裴清懿感受到莫名的危险。
裴清懿微微一退,将半边身子掩在叶熙宁身后,警惕地看着他道:“我胆识过不过人,与你何干?方才一战,若是没有你从中作梗,我早已取了那人性命。阵前败阵,还不速速交人!”
楚照南一双深沉如渊的眸子注视着她,目光微闪,蓦然笑道:“和你打的,又不是我。况且,他说了不算数,我说的,才算数。”
“你!”裴清懿气结,论无理取闹,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比得过她,可眼前这位离楚定远王,竟然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岂有此理!
“你到底要如何才能放人?”她气红了脸,这才让冻得面色苍白的脸看着有了一些血色。
楚照南面上竟然隐隐含笑,淡淡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一命换一命。”
裴清懿霎时一怔,不知为何,楚照南虽未言明,可他那迫人的眼神,让她有种他对自己有着莫大兴趣的压迫感,而这种意识让她不由得害怕。
她咬着唇看着对方,极力告诉自己不要畏惧,微抬下颌,问道:“怎么交换?”
她这一小小的动作,早已落入楚照南眼中。
他神色微妙地看着她道:“既然裴姑娘向我要人,那就……拿自己换吧。”
“那就……拿自己换吧。”裴清懿脑中一直回旋着这句话,她不知道楚照南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红晕渐渐从脸颊上浮现,她绞着手指,敢怒不敢言,身上也开始发烫,原本分外寒凉的雨水,此时竟让她觉得舒畅。
叶熙宁冷笑道:“人,我们是要定了,只不过换与不换,可不由你说了算。”
“哦?”楚照南将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这个武功高强的女子,不知为何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可是凭他过目不忘的本领,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位女子,然而从她这般从容不迫的神态来看,她对自己,似乎甚为了解。
她刚欲开口,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人影一晃,心下一惊忙伸手一揽,将裴清懿稳住,盯着她一看,见她面色潮红得有些异常,抬手一摸才发现烫得吓人,面色一沉道:“阿懿,你发烧了。”
裴清懿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嗯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叶熙宁当下抱住昏迷过去的裴清懿,偏首朝着楚照南道:“我们会再来,届时,我会让你不得不交人。”
说罢,她抱着裴清懿点足飞跃,一下便落在不远处的马背之上,轻叱一声“驾”,便穿雨而去。
站在楚照南身后的侍卫见状,忙问道:“王爷,要不要追?”
楚照南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心道:“下一次见面,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你离开了。”
暴雨渐渐平息,直到视线中那两道身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中消失不见,楚照南方沉默地转身回去。
裴衍接到叶熙宁命人传来的消息之后,一直在营中等候消息。一直到她带着昏迷不醒的裴清懿回来,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看着叶熙宁怀中靠着的人,裴衍立即将她抱了下来,叶熙宁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两人自从来到琥珀川之后,已有许久未曾见面,此时再见,不承想是这番光景。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着深深的眷恋,也夹杂着数日来的疲惫。一身战甲之下,他依旧丰神俊朗,看着叶熙宁的灼灼目光中有着一片温柔。
她身影窈窕,蓑衣斗笠,额前的碎发与面庞沾着雨水,原本就清冷的面色,此时看起来愈加苍白。
裴衍眼神里含着一丝歉意,若不是为他,这两个他至爱的女子,都不会如此奔波,她们本应待在闺阁之中与世无争,此时却在风雨中穿行。
可他连一句话都没有时间多说,立即将裴清懿抱进营帐中放在床榻上,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又想到她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这一病让他这做兄长的心疼不已,问道:“只是发烧,没什么大碍吧?”
叶熙宁点了点头,叫他放心了许多。
叶熙宁道:“幸亏及时赶到,才无大碍,只是淋了太久的雨,又紧绷着神经与崔成义一战,耗尽了力气,才发了高烧昏迷不醒。”
叶熙宁的解释,让裴衍放下心来。
他朝她感激地看了一眼,道:“阿宁,谢谢你。”
叶熙宁只是笑了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让开,轻声道:“去准备一桶生姜水让她沐浴驱寒,我先替她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了。”
裴衍立即起身让了位置,点头道:“好。需要我让军医过来看一下吗?”
叶熙宁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回来的路上我已为她输过真气,也把过她的脉,并无大碍。”她抬眼向他看去,催促道,“赶紧准备水去。”
裴衍长舒一口气,快步朝外走去,吩咐伙房立即准备生姜水,又亲自拉了屏风将营帐隔开,吩咐侍卫们将水桶抬来。等一切准备好,才将裴清懿放入浴桶之中。
裴衍一直在营帐外守着,直到叶熙宁处理完掀了帘子出来,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仍是蹙着眉,言语中不乏忧心,道:“这丫头做事总是这么冲动,醒过来要是又擅自跑去救豫白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叶熙宁看了他一眼,看他明明一副担忧的模样,却总是在嘴上与裴清懿过不去,低眸一笑道:“她有你这么好的兄长在,无论何时都会好运。”
裴衍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将注意力放到许久未见的女子身上。
他伸手覆上她冰凉的手,缓缓握紧,收在手心里,心疼道:“等她醒来看我不狠狠揍她一顿,害你也担惊受怕。”
叶熙宁眉若远山,含笑看着他,略有挑衅,道:“我的徒弟,你也敢动?”
那张沉静清雅的面容微微一笑,犹如盛雪之下独自傲开的寒梅,清冽而美艳。
裴衍与她靠得极近,清晰地看着眼前这一张带着温色的面容,他平静的眼底渐渐生出惊喜来。
他心口微微一烫,像是小虫爬过引得心头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令他心尖透出欢喜的感觉。她这短护得可真是太合他的心意了,于是他连连道:“不敢不敢。”
裴衍拉着她回到营帐中,看看昏睡中的裴清懿,又看看叶熙宁,忍不住摇头叹道:“这丫头姓嚣名张,敢情是名师出高徒啊!”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嘴角却是微扬着的,仿佛刚才看到不省人事的小妹而忧心紧张的那个人不是他。
叶熙宁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道:“有空想这些,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把李豫白救回来。”
她话音落下,心中却暗道:“是啊,我原本也姓嚣名张。”眼中便有些黯然。她对裴清懿格外照顾与喜欢,恰是因为她身上的张扬率真,活脱脱就是当年宁朝歌的脾性。
那些她曾经拥有又失去的东西,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看见,令她想尽最大的努力去守护那些如今在她看来难能可贵的美好。
自从裴清懿等人离开后,楚照南便独自待在营帐中不曾出来。他手中拿着一块帕子,上面绣着一朵染了淡淡血迹的青梅。那是当年他落难之时,被她救起时她留下的。
他一直带着,从未离过身。
与她相处的那十余日,是他毕生都不曾感受到的安心与快乐时光。之后他便被救走,那时她出去替他买吃的,两人未来得及告别,便匆匆分开,他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方才认出她来时,他又是惊诧又是欣喜,当年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如今已然亭亭玉立,出落得像清水芙蓉般美丽。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她现在的样子,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对立的身份再次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