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父母去领大哥的尸体,那是他第一次见人的尸体。
大哥的尸体已经扭曲变形,五官难以分辨,他难以想象这帮官兵用了多么残忍的手段来伤害他。
傅子义觉得恐惧,又觉得痛苦,想哭却又被恐惧遏制着咽喉,他躲在母亲背后,抱着母亲的大腿,露出一只眼睛,继续盯着大哥的尸体。
他的父母神情痛苦,从官兵手中接过一点抚恤金,甚至还道了谢。一个肮脏混乱的年代,一些人总是会误以为恶是应当的,是正确的,是合理的,因为他无力改变,无力改变的事情,人总是会把他想象成合理的部分,来麻痹自己。也总有人追求着权利,当然,他只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他们认为拥有了权利就不会再被他人欺凌。
虽然那时候傅子义还小,但是他还记得大哥的死因,因为,他们实在是好几天不算是吃过饭了,所以大哥才会铤而走险,去夺官兵的粮食。
那时,民不聊生,各种灾害频发,百姓之间相互争抢,甚至人吃人已经不算奇怪的事情。大哥的事情,成了一个*,人们突然意识到,或许对抗朝廷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只能饿死。
原本互相猜忌攻击的人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活着,而变得异常团结,他们暗中谋划,在次日午夜,攻占当地守军,抢夺粮食!
只是,有人铤而走险,却也有人“另辟奇径”,最终,有人偷偷检举了造反群众。在入夜时分,这个村庄的周围,迎来了浓重的马蹄的声音,村民们走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只看到远处一簇簇火把,一件件冰冷的盔甲。
士兵们将饥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围聚在一起,手持着菜刀棍棒。傅子义的母亲将几个孩子围起,悄声嘱咐他们找地方躲起来,一定要活下去。
傅子义还记得印象之中母亲的泪水,那种凄惨,绝望的眼神,恐怕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那幅画,像是雕刻在脑海之中一样,挥之不去。
他记不清楚,这种杀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嘈杂的呐喊厮杀的声音令他恐惧,他放声大哭。兵器从他身边划过,尸体在他身边躺下,兄弟姐妹早已经在混乱之中没有了踪迹。
傅子义从人群中瞧见一个穿着盔甲的人,虽然是个女流之辈,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却英姿飒爽,在这凄惨的环境中,依旧威风凛凛,她左突右冲,接连用长枪刺穿一个有一个人的胸膛,而他的父母,就是死在她的枪下!
当你亲眼看见亲人倒在你的面前,那种愤怒,会给你带来巨大的勇气!
傅子义冲了上去,但是勇气并不会带来实力,他拼命的敲打那女人的大腿,却都是无济于事的力气。
人群在不断的消失,倒在汩汩血泊,唯独他们俩像是被静止孤立的一般。
傅子义最终还是累了,轻声哭泣。她叹息一声,轻轻的抚摸傅子义的头发。
从旁走过来一个士兵,对她说:“王都统,叛逆之贼已经讨伐基本完毕!”
她点头。
士兵又说:“这是叛贼的后代,留着也是余孽,不如属下处置了吧!”
傅子义听到这句话,恐惧从心理弥漫起来,忍不住又大声哭泣。
这女子本名王铁英,她将傅子义从泥土之中抱起,轻轻的安慰他,转而摘下军帽,交给士兵,说:“替我回去告诉将军,王铁英从今日起,不在为大唐士兵。”
士兵有些迟疑,又不敢违拗,只好问:“如果将军问起都统为什么要离开大*队,我应该如何作答。”
“你只需要说,这是我为大唐做的最后一件错事。”
傅子义正好回忆到这里,转而听见时节用的声音。他转身看过去,时节用惺忪双眼,说:“师兄,我本想尿尿的,怎么看你还没有睡呢?”
傅子义笑着说:“我想了一些过往的事情。”
时节用跳下床,也走到窗户前,对傅子义说:“师兄在想什么事情?”
“在想我到师父那里之前的事情。”
“那师兄是怎么到师父那里去的。”
“是王婆带我去的,那时候,她还没有现在这么苍老。”
“王婆从小就认得你吗?”
“并不是,在一场混乱之中,她救了我。”
“她是你的恩人?”
“也是我的仇人。”傅子义惨笑。
时节用有些愕然。
傅子义继续说起那日之后的事情。
傅子义那时五岁,已经能够懂得人事。如果王铁英对他坏,也许傅子义并不会反抗什么,甚至会很恭顺,但是人性有些奇怪,王铁英对他不错,反而傅子义总是摆着脸色。
王铁英只是对他说:“你要乖乖的听我的话啊,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把你扔在大街上,你就会饿死,对不对?”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笑意,放佛一个慈祥的母亲。
她又说:“你如果想要替你的家人报仇,就要好好活着,将来,我这条命,你要拿走也就拿走吧。”
但是,傅子义狠不下心来,因为王婆实在对他如同生母一般。在他高烧不退的日子里,在他被邻居孩子合伙欺负的时候,她又像父亲,又像母亲的照顾着他。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但是仇恨又是凝聚在心中的。
时节用突然想起那日在客栈,想起师兄的落寞,师兄的怅然,他突然明白了师兄。
其实傅子义是个复杂的人物,矛盾的人物,他的生活,像是永远都不会明示他向某一处进发,总要设计的光怪陆离,难以取舍,永远都是那么的纠葛。
时节用说:“师兄,想不到,你的身世也是那么离奇。”
傅子义朗声大笑,说:“倘若可以,我倒想生来平凡,逍遥自在,做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是快活。”
时节用托着腮,像无尽的夜空望去,说:“如今天下这么乱,不论每个人想或者不想,都要跟着混乱起来。太平盛世其实是多么难得的东西。”
“人经历过苦难,方知平淡不易。只是,这世界终究不是百姓说了算,如果皇权不能行走在大道之上,堕落荒废,那人间就要遭受疾苦。”
“师兄,”时节用好奇的问,“那当今圣上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物呢?我听闻他是之前皇帝的弟弟。”
傅子义叹息,说:“当今圣上有意匡扶大唐,但是大唐气数已尽,虽然圣上有才德,但是恐怕已经难以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