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便愣在那里,却不是因为她的问题,而是几日里来,他第一次听她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清清淡淡,就连口中入口即溶的翡翠糕,顷刻间也失了味道。半晌之后,他才对着她清淡的眸子,想着她的问题,自己,当她是谁?想当她是谁?又该当她是谁?
“故人。”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她便笑了,却不是她惯有的冷淡的笑意,亦不是她还是杀手之时,唇角无谓的笑。他一时间猜不透,却隐隐觉得,那抹微笑刺痛了他的眼,他想说些什么,却无能为力。
“你说我们是故人,可你待我,不似故人。”
他没有追问,似陷入沉思。他们之间,已隔了太多,既是她不愿记起的从前,亦是他不愿她知晓的过去。
一时无话,她执起一杯茶,骨瓷白玉一抹碧色,像极了他眸中,从未退却的温柔。
“你可知他们是如何寻到我的?”她突然开口问道,“你就不奇怪为何你将我的行踪藏得这般好,他们却还是知道?”
他的眸光,却从未从她脸上移开,见她问起,轻摇了摇头,她笑笑,开口淡然道,
“你可知世上有一种东西,叫魂引,魂不灭,香不殒,只要他们放出引魂鸦,任我去到天涯海角,不过是他们眼中的笑话。”
她满意的看着他眼中沉寂的震惊和痛惜,却开始笑得淡然,拢了拢狐裘,看似淡然,倏忽紧握的手指,关节泛白。
“你可知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月七?”淡淡的吐出这一句话,眉间却是轻而易见的痛楚。
月七,种在她体内的食心之蛊。一月之内不服下解药,一月之后受食心之痛足足七日,如入修罗地狱。
月七无药可解,续命之药亦是毒药,等到心口爬满蛊虫,便是身亡之时。
第一次食心之蛊发作,犹自不甘心的她,服下白玉瓶中的药丸,知道了要活着!
三年,多少人命丧她手,她已记不清了。她的腰间,总是挂着一壶梦离,淡而无味,后劲十足,思绪迷茫茫一片,唯有如此,才能稍微抵制月七发作之时的寒毒,还有那一寸寸宛若凌迟的痛楚。隔天却会在引魂鸦的注视之下醒来,一夜梦离,换来的不过是唇角的苦笑。
三年,她唯独不是自己。
他手中的白玉杯,和着茶水一同落下,碧绿的茶水浸湿了他月牙白的衣摆,丝线绣的墨竹被浸湿,蜿蜒而下。
她看着他的慌乱无主,虽是痛苦,唇角却挂着半抹轻笑,她是一个心狠的人!饶是一个良善的人,三年的杀手生涯,一切足矣!
杀手,性格中总会有一些偏执,一种叫做不能信任的东西,在他们的血管里蔓延。
她想知晓,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若是知晓,留他一条命的人,他苦心相救的一个人,他欲相守相护的一个人,却从没有选择相信过他,宁愿自己踏入死路,就此决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偏执的孤注一掷,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
他顾不得翻倒的精致的点心,扶起她,额角沁出汗滴,眉间却是透心的冰凉,脸色苍白的快融进狐裘,只有唇上那一抹嫣红,格外的刺眼。
她已不知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她只知晓,她想要同这三年,不一样的日子,哪怕只有瞬间,亦已无憾。所以,她选择了他。
“你说……我早晚都会死的……他们……怎么就不……能多等……两三天呢?”
“别说话了!”他拥着她,看着她紧皱在一起的眉头,额角青筋突起,他心疼的为她拭去唇角的猩红。
他的心从未跳的这般快,风雪亭外的青石小路,他一直紧紧抱住她,却觉得,此生,他恐怕再也留不住她了。
他一路上在她耳边说话,三年来一直想说的话,一遍一遍的叫着她的名字,哪怕,他记着那个名字三年,亦恨了那个名字三年!
他想说,她对他,岂止是故人那般简单,她对他,又岂止是当她什么人那样简单!
他想说,他们之间的爱恨,不管她愿不愿听,想不想听,一切的一切,他都愿意让她知晓,爱也好,恨也罢!
她却听不见了,紧闭的双眸,便是一如从前的清淡冷凝,他亦宁愿看到,如今,却看不见了。
他说,“我会护着你!”
她说,“刀剑可伤人,亦可护人。”
她一开始便知道是这个结局,她却始终没有将剑尖对着他。她只是想知道,这个说过会护着她的人,眼睁睁看着她的死,会怎样?他说他欠她的,又岂是这般容易还清的,她只是卑微的希望有人在乎她,会为她哪怕是一点点的心疼。
三年如行尸走肉,她早已厌倦,可是她却不愿就此死去。见过她的,都化作尸体,唯有他。既是一场豪赌,那便用她的一条命,换一时的活着,真正的活着。
他终于慌了,终于乱了,宫里来的御医束手无策,床上毫无血色的她,沉寂的冬日,冰冷的如同雪地里的梅花。
案头雕花的白玉镇纸毫无预兆被他掷下,碎成片片晶莹,他回头看见案头的宫灯,犹记得那日她同门外的风雪,一同撞进他的眼眸,三年未见的容颜,在那一刻,失而复得的喜悦,已经盖过了重逢的惊讶。
他在心里默念,这不是真的,可是她的剑,却是泛着寒光的。
他知晓她定然不会杀他,那一点灯花撞进她的眸光,并非是含着杀意的。
雕花窗柩下那把弦琴,可是她的啊,她怎么忘了呢?
可是她却记得慕流年,
当年谁执剑
满城飞花
双骑驰骋天涯
流年不复现
三更天宫中传来文书,他睁着血丝满布的双眸,却记挂着犹自床上躺着的她,思绪全无。更儿急急忙忙的奔来,气喘吁吁半个字还未说,他便扔下手中急件,匆匆离去,
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他紧紧拥着她,握不住的东西,总是想要抓的更紧。然而,抓住更多的,不过是绝望。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颊,轻声道,“我来了!”
她仿若没有发现他的绝望,自顾自说道,
“只有两天了……”
他慌忙握住她的手,却染上浓重的血腥,唇角逸出的殷红,他拿锦帕帮她小心拭去,
“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摇了摇头,笑了笑,
“即便是暗宫,也不过是续命而已,世上,没有月七的解药。”
她拧紧了眉,下唇被她咬破,他心疼的看着她,
“你从未打算告诉我,对吗?”
月七,月底便已发作,可是她却足足受了五日!
她怎可对自己这般绝情,对他,这般绝情!
“秦言,你说,遇见你,是幸,还是不幸呢?”她答非所问,双手捂住心口,额角冷汗淋淋,蜿蜒而下,锦帕已经脏了,伸出手去,眉间冷得过千年寒冰。月七发作之时,如同置身千年寒冰之上,此前尚有梦离,此时,他却无计可施,只能抱紧她,抱得更紧一点。
他却分明看到她眼中的一丝恨意。
她是该有恨的!
她累了,是真的累了,不过是想要一个栖身之所,抵得过这半生流离。
他说,“我们是故人,”
他说,“你累了!”
他身上的清香,是同梦离完全不同的味道啊。
他怀中的温暖,她莫名的觉得的熟悉。
他说那首曲子叫慕流年,宫商角徵羽,却仿佛是从她指尖流泻而出。
他送来的狐裘披风,更儿说天下少有,连宫中后妃都未必有那个福气。
白雪红梅的屏风上那青丝狐裘,神态慵懒,风姿卓然的女子,仿若是另一个自己。
每天的嘘寒问暖,软语温存,她以为自己只是需要一个栖身之所,过完这尘世的最后一段,该是不会心动,该是不会不舍。
他说,“你只该素手拨弦。”
他在自己耳边轻喃,“我说过会护着你!”
他含着一丝疼惜,“你终是不信我!”
她不是不信他,她只是,不用信了!
她默默问自己,只有这最后几日了,便这样放任自己,可以吗?
“你不该如此对我!”
明明是痛的快要昏厥,她的唇角却依旧挂着微笑,她已许久,没有如此笑过了啊。
“我不记得前事,你说我们是故人,我却依旧不愿忆起前事,你却从未怨我……我只有几日的命了……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就让我以为,从前和现在,你都是真的对我好,我不愿带着过去的爱恨死去……这样也好,欠你的,不欠你的,待我死后,你一并忘了吧!”她吐出这一句,剧痛却再也受不住,
“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不欠我,都不欠我,若你想知晓,等你好了,我一并说给你听,不要睡,好吗?”她笑笑,喷薄而出的血雾,将他面容湮没。
他手上是她的血,他任凭它蔓延,任凭它干涸,最终化为眸中掩饰不去的乌黑。
四周悄然宁静,连心痛,亦是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