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怔,眸中略过一丝犹疑,却没有开口,听他缓缓开口,却是比刀剑还利,比寒雪还冷的一字一句,似敲在她心上,
“你杀了一个人……而那个人,那是我父亲……你还记得吗?你杀了我父亲。”
她蓦地睁大了双眸,似站不稳一般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那个她曾毫不犹豫出手的人,年过半百,面容慈祥,此时万分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方争辩一般道,
“不,我……我没有杀死他!”可这辩解,混在风里,毫无用处,她清楚地听到他和着风雪传进耳膜的冷笑,清楚地听到他撕裂一般的怒吼,
“可这与杀了他,有什么两样?”
她明白,他们要他死,却不是立刻要他死,所以,那淬的剧毒,是致命的,但又不是立刻要人命的。而这一句,由他的口说出来,似利箭击在她胸口,她大口地喘息,却还是仿佛窒息一般,犹如绝望之人,连声音都带着颤抖,
“所以,你今日是来杀我的?”
“是。”他冷硬的说出这个字,却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他再说不出更多一个字,那只会暴露他的犹豫,他的不忍,和他对自己的不可原谅。
“为什么,你……可你明明说过,那些人,不是我愿意杀的,你也说过,会同我一同还债!”
“对,我是那样说过,可那是我父亲!你让我如何置身事外?你就没有想过,他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只是一个来寻找儿子的父亲!”
如今,他也终于可以如此冷静的说着这样的话,冰冷的如同这寒天里的冷雪,一字一句,如玉冰矶。她被冷的一哆嗦,心神也终于冷了下来,唇角便扯起几分讥诮,
“呵……原你也同他人一样,誓言许诺,终是做不得真的……原来你也是这般,只是他人的事便可说得这般轻松,若是落到自己身上,也说不得半个不字!”
他怔住了,他果真也是守不住诺言的人啊!
她回头看到那株桃花树,便突然狂笑不止,笑尽之后,掌中凝气,和着寒冰风雪一齐朝那老树击去,早已被风雪压弯枝桠的老树,顷刻之间便化作残枝断桠,破碎的决绝,
“你我在此相识,亦在此终结,此生已陌,若你要为你父亲报仇,我恭候大驾。”如此冰冷相负之言,他却尚未从她的一言一行之间回过神来,他们曾于此相识相知相爱相惜,他曾与他花树下浅笑相酌,他曾说,“这桃花树可是你我的媒人啊……”
他曾说,“我想看这院里种满桃花,我想喝你亲手酿的桃花酿……”
他如今倒也终于忆起来,她曾说过她是一个爱恨分明的女子,爱便是爱,爱的无悔,恨便是恨,再无留恋。
再抬首,他已瞧不见她的身影,雪地上空留下一串脚印,恰似他来时曾看见的,小心翼翼的并排留下一串,却终是被风雪掩盖,如今这孤单的一串,早已寻不到踪迹,他终于也躺倒在雪地上,如脱力一般……
他已近了王殿,殿里稍有些昏暗的灯火,窗上依稀可以看出被光线拉长的他兄长的影子,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想,世间之事总是难全,他已愧对了父皇,既然兄长无道,漠国在他手里也是民不聊生,天下虽是逐权者的棋盘,可百姓又何其无辜,若是弑了兄长,不为天下,只为百姓,也算有了交代,连云秦言虽是长于算计,工于心计,却也算是为天下之大计,更何况,他不愿她死,她既唯求自由,他便给她自由,再无牵绊,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她的记住,哪怕如今,他只是一个影子。
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店外的守卫,隔着殿内厚重的宫帘,看他在案头紧锁眉头,若非是因着连云的大军压进,危机王位,只怕他现在不知醉死在哪个温柔乡里。
他脚步轻盈,并没有惊扰他,直到行至他面前,开口叫了一声王兄,他才从案头抬起头,竟见是他,惊讶的倒退了两步,手中卷轴也掉落在地,那摊开的字迹俨然是降书,他低头看了看降书,又抬头惊恐的看了看他,嗫嚅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还是他先开口,道,
“王兄,今日我来,只是来问你,父王是如何死的?”
窗外不知何时雨竟已大了,猛然间一个霹雳响雷,平日里惯会端庄威严的帝王竟也会吓得哆嗦,再看他的兄弟,闪电透过窗花照的他脸色惨白,竟如幽魂鬼魅,惨叫一声,慌张朝外叫人,交了半晌,却只有嘈杂的雨声和着雷声一同袭来,掩盖了这欲求救的微弱。
他有些腿软的攀附在王座上,眼中的惊慌渐渐退却,再看他时,竟笑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无声的似嘲讽的笑,到最后竟大笑如癫狂,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并不急于拔剑,安静的等他笑完,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父王是怎样死的?”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却开始咆哮道,
“你为何回来,父王从来都不喜欢你,这个王座从来都是属于我的!父王是被你害死的,他是被你害死的!”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冷冽和杀伐,他开口,声音平静,道,
“王兄,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害死了父王,又不行王道,置漠国百姓于不顾,”他一步步逼近他,直到他再退无可退,才哆嗦着道,
“你……你要做漠国的罪人吗?”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我早已是罪人,我负了父王,负了漠国,亦曾负了她,今夜杀了你,我自会以死谢罪!”
宫灯明灭闪烁,在狂风乱雨雷声雨声中犹自挣扎,终于也还是熄灭了,这巍峨高耸的王殿终也融入了永夜,再照不出纯金镶就的王权宝座的金碧辉煌。
端坐在王座上的帝王,临死前最后一声哀嚎,终于也还是引来了守夜的卫队,宫灯凌乱中,那些举着刀戟蜂拥而至的军人们,看着倒坐在王座上衣襟染血的王,和他身旁那个黑衣黑发,手中长剑染血的男子,不知是愤是恨,亦或是喜是慰。然不管帝王品性如何,终归也还是他们的帝王,刀戟所向之处,那人却收了手中长剑,拾起了地上的降书,抬眸看着他们,道,
“连云的军队即刻将攻城,若有愿意战死,保住漠国最后一丝尊严的,便与我死守这座王殿,若有愿活命的,即刻便收拾东西,出宫逃命吧。”
他到底还是漠国的二皇子,既便是死,也是承载着家国的尊严,他可以带着那些视死如归的将士们作最后的拼搏,哪怕战至最后一丝力气,哪怕手中长剑剑刃已残,哪怕他的瞳仁中,最后看见的是那飞来却无力躲闪的羽箭,他想,人这一生,总有许多事情难全,即便是将死的时候,想得最多的却未必是那些未完成的遗憾,而是曾经拥有的那个俏丽的影子,那个时候,他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