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他带出院门,循着一条小路缓缓而行,漫漫旷野万籁寂静,一盏孤灯摇晃,似春夜静谧吹响的竹笛,绵柔而悠长,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她没有躲避,与他同行,待行到小路尽头,他眸光落在一处,她随他目光望去,入眸处却只有一桩老树根,参差的断口处已是腐朽,历经一场春雨,四周青草盘桓。
“那是……”
“当日我同她说过,如果她还活着,天涯海角我也会寻到她,如果她死了,这株桃花树下,当是我的坟冢。”
她没有问当年的桃花树,为何如今会是这般模样,三年里,到底发生过多少的事情,如今,她又不愿知晓了。她到底不是一个坦然的人,却又是一个多疑的人,便只当那是故事。她不愿做故事里的人,只想还保持着片刻的清明,便仿似看着旁人,在爱恨里浮沉,以为如此,便可安然抽身……
“她也说过会等我三年的,三年不归,便只能在死前见她一面,如今三年已过,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早已不记得我……我不愿迫你,若你记得一切,便该明了我此时的心境……你该知道,我从来没有将你当作别人。”
待听到这一句,她心中一震,他果真,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这便由不得她不信,这一切的故事,是她跟面前这个男子之间弥足珍贵的记忆。
“清风……”她低低唤他,却对他眸中因这一个名字而闪烁的喜悦视而不见,伸手触到他心口,手心传来的清晰沉稳的跳动,却只换来她唇角的凉薄笑意,
“你知不知道,她这里,已经死了……她……早已是没有心的了……她的血,如今是冰凉的,她的心,也是冰凉的,再也无法如你的心这样跳动,她为了她的自由,已经死了。”
夜里的风还是有几分凉意,却仍不及她的话而让他心冷,他听她继续慢慢说着,好似说着别人的事,
“秦言救过我,用自己的命为我解了月七的毒,我便欠了他的情,皇帝有晦朔,那是唯一可以救秦言的东西,只要我答应他去杀了漠国的皇帝,他便会救秦言。但我身上种着魂引,身不死,魂不灭,只要还有一口气,暗宫都找得到我,而幽禅,饮下之后,无声无息,无感无知,如同死人,从此爱恨离,相思尽,只要我成了死人,魂引便灭了,如此,我只需还这一段情,从此之后,便得真正地自由。”
她回眸,眸中一片沉寂,无波无澜,
“你如今所思所想的,该是从前活生生的她,不该是今日这般模样的我,你说的故事,不是我现今想要的,我只等明天杀掉那个人,便也真正解脱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我既已忘怀,你也不必再纠缠。”
她既已忘了他,再让他日日面对她,又该是何等的折磨呢,况且,种下幽禅的人,早已不知如何去爱了……
他暗自苦笑,道,
“你这无疑是作茧自缚,你明明知道,幽禅能敌岁月,却不敌刀剑,你杀不了那个人的。”
她决绝道,
“以命而博,这便是我要付出的代价。你既已找到了我,便是实现了你的诺言,如今这般,你便当她已经死了,你离了她,还有很多女子为你倾心,你不该只为她停留?”
他终究再说不出一句,便只能如恳求一般挽留,
“当真要走吗?就不能为我留下?”
她抬眸,问道,
“你宁愿被缚住躯体,还是灵魂?留在这里,我是自由的,可我终究欠他一条性命,欠皇帝一个承诺,你若真识她,便也该知晓我的选择。”
这是他早已料到的答案,那些失去了的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永远的脱离了她的记忆,此时的她,依旧是最早以前那个只信自己的她,她从来不会将自己轻易地交给任何人,即便是他让她相信了她就是她,她依旧如此固执而决绝。
他心中难以抑制的绝望失落,喃喃道,
“是他出现的太早,还是我出现的太晚,才让你我,总是这样错过……是不是,若是你欠了我的情,也会这样执着?”
她笑了笑,并未多言,或许再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徒增伤怀。
暮春残雨伤杏花,他们都是一夜未眠,天光尚未初现,马蹄已踏过青草地,践碎了带着露珠的细花。一路走来,皆是无言,待哪家的鸡鸣声啼破了天光,再走便已至官道,他取下酒囊与白瓷杯斟满,眸中是不舍万千,轻言道,
“这一杯酒,便做送别吧。”
她未置一言,看他一眼,伸手接过,一饮而尽,白瓷杯碰地而碎的那一刹,到底也是多了几分江湖豪情,他凝眸看她半晌,却并未有多少言语,临去时,她再看他一眼,该是晨起的雾气氤氲了眉眼,她恍然以为,他眸中透出的,是诀别。她忽的笑了,道,
“你同她的故事,还没有跟我讲完,如果我回来,你还会再说给我听吗?”
他愣了愣,唇角绽开一抹笑,轻轻点头道,
“会的。”
虽是这寒雨里,却莫名的让她暖心,待她要上马离去,却不妨他忽然上前一步,顷刻将她拥在怀中,她错愕,却并未将他推开,任凭他如诀别一般的似要将她融进骨血,耳畔是他暖暖的呼吸,和着低沉的嗓音,
“不要再忘了我……”
他说的话她却并未听得太清,那杯酒此时绵长的香甜和着辛辣撞着胸口,脑袋忽然也昏昏沉沉,她半睁着迷醉的眼眸,想要推开他的怀抱看清这个人,眸光中他的影子似乎越来越远,又慢慢走近,却是烟雨三月里的好韶光,一袭青碧长衫的男子,撑着烟雨三月绘就的油纸伞,跌跌撞撞,细风吹携而来的淡淡酒香,真像是迷人沉醉的烂漫桃花,开的绚丽,终归是在一场烟雨里谢尽年华,归至荼蘼。
她敲着脑袋迷蒙清醒,窗外的天光告诉她已将至黄昏,她恍然惊坐起,屋外春雨寂寂,却再不见那一人身影,惊惶地奔至屋外,见人便问他的踪迹,路人见她如此皆是诧异,纷纷摇头,半晌方有人告之,
“公子今天一早便已出村,也没说去哪里,只交代说姑娘近日劳累,需要休息,让我们不要打扰姑娘,姑娘也不知晓公子去处?”
她蓦地呆愣在地,周围嘈杂的过往似都已远去,她忽然清晰地记起晨间他对她长久的注视,漆黑的眼眸就着她脑中迷蒙醉人的香甜,似漩涡一般让她沉沦,她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其实很舍不得他,有过那么一刻,她其实很想跟他说,她想留下,留下来陪他,所以,她才会掩饰一般的执起手中杯盏,一饮而尽,断了念想,她想说,当时她没有推开他,最希望在耳边听到的,是“留下”,而此时,她的脑中只余那一双眼眸,还有他沉声而道,
“不要再忘了我……”
她那久未跳动的心,此时却忽然像是被什么狠狠揪着,宛如窒息,她不得不大口大口的呼吸,迎面而来的村民牵着的马匹被她一把抢过,她从未如此惊慌失措,疯了一般的奔出村外。
这是漠北广袤无垠的天地,在此之前,她是想过多少次如今日这般驰骋,然而,此时她才发现,即便是曾经日盼夜梦的自由,这一刻,她所期盼的,不过是阴沉暮霭中,她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影,能够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笑着对她说话,说什么都好。
夜色弥漫,裹挟着暮春时节依旧带着寒意的丝丝冷雨,旷野之上只有那一骑狂奔,胯下的马匹早已累的嘴角泛起白沫,她似不觉得疲累,依旧挥鞭如电,漆黑的瞳仁如常的冷凝,却只有她自己心中知晓,这漫漫长夜意味着什么,若是这一夜终了,她又要背负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