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在他从前的小院暂住,便又去到那棵相见之时的桃花树,只是此时,却不是从前的心境,彼此无话,默然半晌,她忽然道,
“你有事同我说,对吗?”
她并不看他,径自将话说完,
“你要走,但是不能带我同去,对吗?”
“我……”
她打断他,道,“我看过你无意中掉在院中的书信,你不用在意我。”
他伸手拉住她,看着她的眸子,淡然,冷寂,像极了从前,他有一丝惊慌,有一丝害怕,轻声问道,
“那你,可愿等我?”
她笑,苍凉而肯定,道,
“我说过,我只会等你三年。”
“三年后,若你死了,我便为你报仇,记你一辈子,若你还活着,那我便杀了你!”
惯是威胁人的作风,他的心忽的放下,兀自笑道,
“既然都是要死的,那我宁愿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执手相望,他目光灼灼,言辞切切,
“等我回来,我想看这院里种满桃花,我想喝你亲手酿的桃花酿。”
他记得水光连天烟火莲灯初绽,盛世安好之时,他曾问过她,
“须臾静好岁月,百岁颠沛流离,若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她是如何回答的呢?
他摇头笑笑,
“若是你,你又如何抉择?”
他看向她,同是期许的眸光,却又会是何样的答案?
故事说到这里,他竟不再说了,眸光复杂的看着她,她亦回之以目光,又似问询,
“你还想听?”
他抚着肚子忽的开怀笑道,
“哈,说了这半天,这肚子也饿了。”伸手拿过吃食,边撕边道,“不知味道如何?”却先递与她道,“尝一尝?”
她伸手接过,慢慢吃起来,
他撕下一块塞进嘴中,叹道,
“若是有那桃花酿,便是绝配啊!”
她瞥他一眼,从腰间解下酒壶,递与他,
他拧开酒壶闻上一闻,笑道,
“梦离?想不到你还是喜欢这样清淡的酒!”
她并未多问,只是吃着口中食物,却颇有些不是滋味,思忖半晌,开口问道,
“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忽听她问道,他怔了怔,原本清亮的眸光,多了一分凄迷,抬头望着天边清冷月色,微眯了眯眼睛,回转头,低声道,
“自然是,回来了……”
说罢起身,道,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行了几步,却又顿住身形道,“无论你要去哪里,做什么,将伤养好再说。”便只余黑沉暮色里同样颜色的背影,看不出是萧索落寞,还是低沉伤怀。
“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笑笑,回头轻快道,
“横竖你现在敌不过我,况且,那西域金蚕丝,或许还会有用处。”
她瞥他一眼,却听他沉声道,
“莫要再这般折腾你的身子,你知不知道……”他顿了顿,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反说道,
“你安心休养,若要去漠国王庭,我知晓一条近道此去王庭,可省去半数路程。”
她冷凝,“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漠国王庭?”
他轻笑,暗道,你的事,我怎会不知?开口却是,
“这是往漠国王庭的方向,况且,现在漠国与连云战事一触即发,你却只身前往北境,想必,你是有任务在身吧。”
“你还知道什么?”
她的目光渐渐冷却,他知晓,如今,她还是那个毫无情感的阿九,心中涌起苦涩,唇边却扯出一股笑意,看来也是苍凉而落寞,
“我还知道,连云的丞相秦言,与你是故人,此番又于你有救命之恩,你这次去漠国,是为了他?”
她愣了愣,眸光半闪,冷言,
“这也与你无关!”
任谁都听得出来是回避,他忽的朗声问道,
“若是你还记得一切,你还会这样帮他吗?”
“你此话何意?”
他苍凉一笑,
“聪明若你,你不会不明白,他是利用你!”
她低垂了眼眸,看不清的神情,看不清的心情,他却不肯就此罢休,依旧问道,低沉缓慢地嗓音,却是说不出的落寞与悲凉,
“若你成功了,是否会回去找他?即便你,已忘却一切,也愿意同他重新来过?还是,你只在意你们的今后?”
她目色忽的冷冽了几分,那手中的长剑,三尺之外对着他的喉咙,冷声问道,
“你究竟是谁?为何对我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眸光黯淡,神色惨然,片刻方道,
“你信我罢,横竖我不会害你。”这竟似请求一般的低语,到底让她多存了几分疑惑,亦多了一份不忍,
“你走罢。”
“我的命是你救的。”
“你早已还了。”
他揶揄笑道,“可你听了我的故事?”
她反问,“那又如何?”
“故事还没有说完,我便不能走。”
她忽的想到故事里的两个人,她也曾开口问过,他,可曾回来?
故事的动情之处,便是旁观者清,知晓结局的人,更是个中酸楚,明知是个什么结局,却还是要极尽地渲染百般柔情,千般不舍,若是个好的,皆大欢喜,便只当是一个故事,可若结局是个不好的,虽是故事,到底还是唏嘘一场,惹人衷肠。
故事里的两个人,三寸之舌便可为之一生,是真是假,又有何在意?
然而,她却终归在意了,触动心神之处,那便是似曾相识的灯花融进眼眸,半旧红线的宿世牵连,鎏金河面的烟火莲灯,那虔心相许的须臾静好……
晓湿红深处的桃花树底,是否也会有半杯微冷的清茶,三月杨柳绘成的伞面,是否还是初见般绿意盎然,那个桃花树底的青衣男子,可还会颜笑浅浅,眸色深深,百花新酿,到底还是两个人喝,才更是意韵深深啊。
若是如此,这或许,也是自己的故事……饶是她面色平静,心中却早已涌起波澜,他说的这个故事,她该不该知晓,故事的结局?
“带路吧。”
她干脆的抛下一句,到底还是放不下。
不知前尘过往,便似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从前的她不敢碰触,须臾的生命又何必牵连那些未知的过去?如今她的日子还很长,或许,也值得拥有……
前路多是逼仄的小路,却与别处戈壁浅石不同,多是低矮的灌木丛开辟的羊肠小道,偶尔还会有挖开的干涸的沟渠,经过一道不窄的河床,稍显绿意,到底还是春天了。
一路上他皆将她护在怀中,开始她自是不同意,他便不再言语,只是伸手拂过她的穴道,心不甘情不愿地倚在他怀中,他专心赶路未曾说过一句话,耳边便是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她想了想自己心口的地方,终是扯出一抹苦笑,凉薄而凄婉……
再过了几片细密的林子,他将她轻放到地面,嗓音柔和道,
“便是这里了!”
她看他注视这片土地,长久之后的一声叹息,似满足,似欣慰,不由问道,
“你曾来过这里?”
他笑,温柔和煦,轻点头道,“是啊,和你一起。”
“我不是她!”她冷淡回道,
这一次,他没有沉默,却是执起她的手,依旧是言笑浅浅,
“我会让你承认的!”
他果真,是认识她的,她也果真,是故事里的那个她,这已是不用多言的事实,她不用猜测,便已知晓。
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径直拉着她走上一条小道,那力度,她挣不开,却莫名的觉得心安,那份心安,她不知那来自何处,就好似这么多天他与她朝夕相处,她却从未怀疑过他会对她不利,是秦言不曾给她,即便他们同她,都是故人,即便她同他们,再次相逢都是如此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