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足这座王城,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回来过了?或许面前这个,只是巍峨宫墙包裹的权利,被铁锈和血腥一点一点铸就的王座,它从来都不是家,自他母妃死后,自他被驱逐出漠国,永世不得回返,他早已不将此处当作家。
而真正有家的地方,也只是那个有她的地方。
三年前他侥幸不死,得鬼医留其性命,为避开秦言耳目,委身做了她试药的药人,却再不见她,他曾问鬼医为何救她,她只道,
“沉梦是第一次用在你们身上,我不过是想看看究竟是蛊毒厉害,还是所谓的情爱厉害!”
这同样也是一个满身情殇的人罢,不然怎会有一天只对着一个木匣子发呆,末了对他道,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女子此时便在丞相府,只是她永远的忘记了他,他问鬼医为何会告诉她这些,那个阴郁沉默的女子笑了笑,他恍然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柔情闪过,她道,
“我即刻也要离开了,你跟着我再无用处,不如去寻了她,只是沉梦却是无药可解的……”
她却不曾告诉他,沉梦的解药,便是他死,而她体内种下的幽禅,永世沾不得情爱!
他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宫墙,他生在这座宫墙,长在这座宫墙,她的母亲,死在这座宫墙,他也曾发誓,他再不回这座宫墙,然而,有关这座宫墙的记忆,他每走近一步,便好似在告诉他,他的恨,他的爱,还有那些人之于世的无奈,而这一切,都将在今夜终结。
他从来都以为父王定是不看重他的,他努力地习武练剑,识文断字,饶是他最终学识渊博,武艺超群,得到的却总是父王的摇头叹息,他想,父王终是不喜欢他的。
他犹记得他那桀骜的兄长问他,
“知道父王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尚年幼的他只是摇头,兄长便会提着他的领子告诉他,
“因为你有一个卑贱的母亲!”
他在母亲怀里,轻轻问母亲,
“王兄为何这样说母亲?”
他的母亲定是那江南温婉的女子,唇角一样温婉的笑容,会抚着他的头顶,说着那个他未曾见过的天地,山间开满桃花,河畔抽枝绿柳,也会说着那个失了美人团扇的娇俏小姐,一见檀郎误终身,也不过是一个抛却一切只为情郎的痴女子。
母亲终时,曾对他说,
“吾儿还是去连云吧,抛却这里的一切,这不是属于你的天下。”
这当然不是属于他的天下,他的父王,从未说过夸奖他的话,他的父王,对他从来都是摇头叹息,他的王兄,对这王位势在必得,他的王兄,尚在他年幼时便视他如仇人,他的母亲,这唯一的牵挂,如今也已断了情分。
“吾儿将我的骨灰带回连云吧,葬在绿柳拂水的清石小溪,母亲,终也还是不属于这漠国的……”
他拜别了他的父王,高台王座上的君王目光沉沉,许久未发一言,最后却只是摆手让他退下,他犹记得临行时,他的王兄那高傲而又讥诮的笑。提缰纵马,他在高耸的城墙之下回身而望,笑得肆意洒脱,既不是他的天下,又何必在意?
行到连云,诗画般的境地,却是同漠国不一样的天地,他在清石小溪旁葬了母亲,从此江南春雨时,烂漫桃花间,烟波翠柳里,自是不会负了他一身的文武,或许这山间一缕清风,才真是他的自在……
他遇见她时,正是江南三月好时节,她逃行至那处烟雨桃花里,弥漫绯红轻胜白雪,她才发觉,这最好的年华,她似乎从未享受过。头顶伴着细雨飘飞的花瓣,似要将她埋葬,她想着,她还尚未如这桃花一般灿烂,为何便要如这花瓣一般死去?
三月春雨酿就的桃花美酒,雾气熏染的绯红色里,他一眼就看见了她,醉眼朦胧里,鲜艳过春花的点点腥红,莫名的让他心疼。
有些人,只需要一眼,便是一生,他们之间没有兜兜转转,一切似乎都是注定。
越是知道她的过去,她便越是让他心疼,他身上延续着母亲温婉的性子,却也不失他父王的豪情烂漫,他如他母亲,遇见这个人,便倾尽一生,他想带她看天下的最美,哪怕她是一个满身罪孽的人。
他心疼她,为她担忧,却从不肯将这份担忧让她经历,他的过去,便就此掩在过去的风沙中,倒也是好事……
父王驾崩,兄长继位,这于他是顺理成章,只是思及父王,却最后只是忆起一声冗长的叹息,他便觉得人世可笑,只是他从未想过兄长防他会如此,以先帝驾崩未曾近身侍奉,是为大不孝为由,降罪于他,此生不得再入漠国。
这消息传来之时,恰好她也失了踪影,这时他才恍然,比起她,其他的事当真不是那么重要了,若是她也离他而去,他只怕此生都是天地苍茫,孤影孑立。
若不是那封信,他已带着她在漠国牧马放羊,如风一般自由了……
给他写信的是忠于父王的大臣,他说,父王的死另有蹊跷,他说,父王对他的叹息并非如他所想,言辞恳切的希望他回漠国。
他思量半晌,终于还是决定一人而去,他已被他的王兄驱逐,此去定然不会顺畅,他不能让她为他再染上杀孽。
他得了她三年的承诺,却也明了她的话,她既是一个爱恨分明的女子,若是自己负了她,她又怎会善罢甘休?
忠臣终归是忠臣,他的王兄从来桀骜,登临王位更是不可一世,臣下们已预见到他那不可能实现的野心,定然是会将王国推向覆灭,却谁也不敢开口。直言而谏的忠臣被贬为下臣,愤而离朝,临别时高呼三声“王者不仁,国之将倾!”
郁郁不得志之时他却惊然发现王的秘密,只因醉酒的王美人在怀,不可一世之时吐言,
“我即为王,天下皆备于我!”
“这王位已是我的,你为何不信我可以拓土开疆?”
“你看,我既可以夺了这个位子,我也定然可以夺了那天下!”
这话恰好被父王近侍听去,连忙告诉了那位忠臣,这一来,便牵扯出许多事来,而这许多事,便又与他相关了,忠臣们意图废了王,拥他为新王。
他听了好笑,道,
“你们有何证据说明是王兄暗害了父王,单凭那一句酒后醉言?”
忠臣直言,
“先王驾崩之时只得他一人进出,就连太妃娘娘也不得近身侍候,先王遗诏也只他一人看了,从不肯假手他人,况且,先王一直健硕,却突然驾崩,臣下总以为此事蹊跷!”
他笑笑,暗道此一行颇有些小题大做了,竟也会信了这些臣下的话,饶是他还是那个二太子,也定然不会去争什么,况且,他如今也只是一介庶人,若说最开始尚有不甘,那江南氤氲的烟雨,也早已淡了那一身的愤懑。虽是做此想,却还是斟酌道,
“此事兹事体大,稍有不慎便动国之根本,王兄大兴土木,攻占别国,却也是想成就大业。况且,父王只得我与王兄二人,父王自小是不喜欢我的,能继位者也唯有王兄而已,王兄向来桀骜,恐有些急功近利,大人也该多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