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未曾去过的芷归居,终归还是来了一趟。院门篱笆绕着常青藤,点缀其间的小白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避过那些可怜的白花,推门而入,鼻尖嗅到各色草药夹杂的气味,穿过厅房,毫不意外的看到在后院侍弄花草,一身黑衣的女子。那女子全身黑衣包裹,只露出一双亦是漆黑的眸子,却没有看她一眼,正一下一下的清理着药圃里的杂草,清理完毕方擦了擦手上的泥渍,又去一旁理了理晒着的草药,冷冷问道,
“姑娘有何贵干?”
她一直站在药圃旁静候,面前这个女子,便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却又平生敬意的鬼医,此时却会安然偏居相府一隅,甚至轻易不出手救人的她,竟会救了她的命,此间种种,虽是凭她臆测,却不由得让她想起三年前她偶遇的一人,按了按怀中那人交予的木盒,或许,这便是那个人了,听她问话,便答道,
“来谢过前辈的救命之恩。”
她依旧未看她一眼,冷冷道,
“我救的虽是你的命,不过却是还别人的情,所以,你不必谢我!”
她并未打算就此离开,又道,
“既如此,晚辈亦有一事相问,为我易命的人,是谁?”
她转过身盯着她,漆黑的眸子冰冷似箭,她并不避开她的眸光,与她对视,她似乎笑了笑,眸光复又一丝饶有性味的问她,
“杀手不是最看重性命吗?你又何必管为你易命的是谁!有命活着便好,哪管是谁的命。”
说完又转身理着草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
“人活一世,不过是数十年的逍遥,又何必在意那些旁的人,什么情,什么债,到死的时候,什么都清了。”连带着清冷的双眸,也带出了一丝落寞,“若你只是道谢,便可以走了,若还有什么别的事,请恕我不能帮你。”语毕便进了屋子,伸手欲掩房门。
看她动作,她并不急于阻止,仍旧站在那处,提了些声音,问道,
“不知前辈师承?”
她关门的动作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回避,有些冷厉地问她,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据我所知,这世上,能解月七的,只有神医洛云苏,可他断然是不会这般救人的,况且,他已多年毫无音讯。而他唯一的弟子,亦在十年前失了踪迹,” 她盯着她的眸子,说的肯定,美目流转间,又问道,
“不知前辈,与洛前辈,可有些许渊源?”
她眸光闪了闪,渐渐飘忽不定,仿若是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却又在瞬间回过神来,再看她时,却依旧是冷冷的,
“姑娘说的人,我不认识,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她并没有离去,依旧淡笑,似是颇有些遗憾道,
“真是可惜啊……前辈既不是晚辈要寻得人,是晚辈有负洛前辈所托,寻不到他要寻得人,送不到他想送的东西,既然如此,那晚辈告退。”
她转身走了两步,并不意外的听到身后道,“且慢”
她转身,有一丝得意,听她有些急切地问道,
“是什么东西?”
她微微笑了笑,她既然问了,必定也是承认了她便是那个人,当下也不多言,只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黑木盒子,古朴的雕花似有许多年岁,该是经常被人摩挲,已是光滑的发亮,她却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悄然愣住,伸出去的手,触到盒子的冰凉,触电一般的有些颤抖,
“他……在哪里?”
“如你所见,这是他的遗物!”
她忽的笑了,隔着黑巾的笑声,模糊中夹着一丝凄凉,记忆中的人,连声音都已变得模糊,此时却又如此清晰,便是如此,爱不得,忘不掉,她依稀记得当初她决绝的离去时,他曾说,他会用一生来还债,如果他见到这个锦盒,那便是债已还清,人已归尘。
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他在哪里?”
她并没有答话,她迷茫的目光,转到她的脸上,看着她唇角那丝淡然的笑意,无奈,期许,怀恋,最后终归于沉寂,问她,
“你想要什么?”
她笑了笑,几丝笃定,几丝得意,
“前辈应该知晓!”
她愣了愣,半晌方道,
“沉梦没有解药。”原也是一个玲珑的女子,她既是鬼医,又怎会不知道她想要的,她又开口,竟也有几分嘲讽之意,道,
“若你想知晓前事,尽可以问秦言,可你不信秦言,因为你不知道他会告诉你多少,而这其中又有几分真假,更何况,即便你笃定这丞相府有许多人认识你,知晓你的过去,即便是我,你也不会开口问的,你相信的,唯有你自己。”
虽是黑纱掩面,她一双黑眸却是透骨寒凉,
“呵……你该知道,沉梦不是毒,是蛊。我只能告诉你,沉梦的解药,是一个人,至于这个人是谁,你既已前事尽忘,若是为你种上沉梦的人又不愿你知道,那他断然会斩断一切与此相关的因缘,你便永不可能知道了……这是一个死结!当初我制它,便是为此,若不忘,便为死!”
她心中震了震,她以为她已是这世间决绝之人,却不曾想,这世间,竟还会有一人爱恨远胜于她,洛云苏果真是没有说错的,她当真是鬼医,看尽人世,情消爱弥。
她平静道,“我早知晓沉梦是一个死结,所以,我求的是幽禅。”
“魂引?”她有些惊疑的问她,
她眸光坚定,答道,“不错!”
她眸光复又变得漆黑深沉,道,
“是他告诉你的,对吗?魂引依着你的血脉而活,若是你为死人,它自然也会死,可你也想活命,所以,你只能做活死人,不活不死,因而也得长生……呵呵……可叹世间人人皆想得长生,却不知长生的痛苦……我可以给你幽禅,给你长生,只是这样的长生,却是要你用命来换,虽为长生,却如同死人,你,可愿意?”
她立在当处,细细回想着她的话,如同死人,无感无知,无情无爱,她如今,不也正如一个死人吗?她开口,坚定而决绝,道,
“我愿!”
她忽然笑了,不过是对十余年的沧桑的无可奈何。
她亦笑了,不过是对茫茫余生的未知的执着。
其实,她不是愿长生,她只是愿用命来换一世乞求的无拘束。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那,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
她出门时,正好看见更儿,一脸犹疑的站在院外,听见响声见是她,便有几分欣喜,道,
“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好找!”一双手正要攀上篱笆,篱笆却在瞬间被弹开,她惊呼一声,慌忙缩了手,几朵灰白的小花从枝头段落跌在地上,花茎上乳白色的汁液沁出,瞬间焦黑了地上的杂草。这殷殷的常青藤,竟是化骨的毒药?
更儿惨白着一张脸,惊恐的眸子看着她,她站在房门前,淡然回道,
“我这便来。”
一身黑衣的女子,鬼魅一般从她身后出现,眸色淡然,
“曾有人问过我,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如今,我只问,这世间什么最难?”似是在问她,也似在问自己,到最后,却自己说道,
“欲死不难,欲求长生不难,最难求者,当为人心……”
她眸光动了动,却言道,
“浮玉山的芷归居,常青藤长得很好!”
她看她并未言语,道声多谢便离去,走出几丈她却忽然叫道,“等等……”
她回头,看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子独立在院门前,半人高的篱笆架,常青藤墨绿色的枝叶招摇,她是鬼医,顷刻间可控人生死,却不见刀光剑影,她有可以忘记一切的沉梦,却宁愿让过往的爱恨篆刻在心上,这是世间百味里最好的一味,化骨的毒药却不及人心的狠毒。
“前辈何事?”
此时的她目光不似初时冰冷,看她却似多了一分怜悯,对她说,
“忘却未必是最好的解药,若是日后,你遇见一个同你一样的人,便跟他说,我对他已无爱恨。”
她点头,若有所思,携着尚未回神的更儿,消失在医庐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