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都有一种酒,叫梦离,入口清淡,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恰如梦中之事,虚幻缥缈,抓也抓不住。虽是清淡,后劲却十足,不知不觉间便饮下一大壶,酒劲上来,脑中一片空白,如此之后便能睡一个好觉。
可惜的是,她却是一个无梦之人。
自她在一片桃花林醒来,已然忘却了一切,身边有一柄剑,一只白玉瓶,还有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停在她手边,腿上绑着一卷纸,圆睁着血红的双眼瞅着她。
剑是一柄好剑,三尺青峰透着寒凉,吹毛可断。白玉瓶亦是上好的暖玉,入手温润,轻轻打开,一股香气盈鼻,只有一枚白玉般的药丸,拆开那卷纸,寥寥数笔,
“杀沈敬”,没有名字与落款。
沈敬?
杀手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个杀的人……
璃都首富沈家大公子,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可以为了青楼的花魁一掷千金,从不皱一下眉头。前几日便与某位公子大打出手,会有人杀他,不奇怪,于她而言,理由毫不相干。
杀人的技巧犹如与生俱来,毫不费力的将手中的剑刺进他的胸膛,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床帐,来不及呼出的惊叫,淹没在浓浓的血腥味中。抽剑而出,没有一丝触动与停留,踏着轻盈的步子跃上房顶,月色正好,执起腰间梦离,猛灌一口,踏月而去。
此时,她才相信,她是真的杀手,手起剑落,毫不留情!
杀了沈敬的月末,她从梦离中醒来,身边的乌鸦依旧睁着血红的双眼瞅着她,像极了那夜沈敬圆睁着的充血的不肯闭上的双眼,同样的白玉瓶,并上一叠银票。
尚不知晓是何人,那些逝去的过往淡水如烟,即便该是被湮没的过去,终归还是留下几丝不甘,一个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可以是任何人,她也曾想过要寻自己的名字的。
然而,人最怕的,便是习惯。三年可以习惯很多事,亦不像是习惯,倒更像是一点一滴拾起往昔早已习惯的东西。
三年,无论她在哪里,做什么,该给她的东西总会如期而至,除了那只乌鸦,她没有见过一个与她相关的人,除了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和一日日多出的冰冷的尸体,她无从查起。
处处寻求未果,便也习惯了没有名字的日子,这般,也好。从此相伴的,便是那手中剑,腰中酒,还有一条一条多出的叫做怨魂的东西。
璃都为着尚书的死闹得满城风雨之时,她已烫好了一壶梦离,悠闲地枕在树梢,那乌鸦准时的送来下一个名字。
引魂鸦,乃为魂引牵绊,魂引,乃引路之殇,只需一滴,就此一生。
若非人死如灯灭,魂引绵延香不息。
这是那个操纵着她的人,种在她身上的永远逃不掉的枷锁,只要她还活着,那引魂鸦总会循着那一丝常人无法感知的香气,让她纵使天涯海角亦无处躲藏。
她抬手挥走了它,拆开了那一卷纸,上好的宣纸犹自有着清雅的墨香,飘逸的墨迹却只有两个字,“秦言”。
秦言,秦子叶,连云丞相,少年得志,才华横溢,胸怀天下,负经天纬地治国之才。
文瑞二十七年夏,任晋州刺史,晋州大旱,上表帝王,开仓赈灾,开挖河道,通晋水与曲水,一改晋州贫瘠之状;
文瑞三十年,渝州洪流泛滥,亲赴渝州,分流蓄水,变水患为水利,渝州百姓跪地不起,直呼再世青天;
延熙三年,整顿吏治,清点国库,一举拆穿淮安王谋反之举,护皇权,表衷心。
延熙七年,漠国来犯,铁蹄踏碎西北边境沉梦,丞相请旨西征,一袭金衣铠甲,犹如战神刑天再世,号令三军,无敢不从。不过半年,带回了漠国的清涟公主,还有世代交好的盟书。
临朝十余载,辅佐君王莫不是鞠躬尽瘁,事无巨细皆是无可挑剔,盛世清明,连云国声名愈盛,丞相功不可没,当朝天子极为倚重,恩宠有加。
耳听得茶馆说书人口若悬河,手边青花点缀的白瓷杯泛着热气,翠绿的两片叶子不多不少,轻啜一口,上好的碧螺春清香淡雅,她微皱了皱眉,喝惯了梦离的人,实在不该附庸风雅,到底还是咽不下去那一丝苦涩。掷下一枚碎银,踩着说书人的“千古一人”,迎着门外满城飞雪,消融在浓浓夜色。
千古一人,不过又是一缕幽魂罢!冷冽的寒风挟着一声幽叹。
杀人无需理由,于她而言,俨然也成了习惯,习惯到没有知觉。
丞相府与丞相的名号相去甚远,甚至及不上尚书府一半的富丽堂皇。昏暗的宫灯照着门楣几丝凄凉,火花一点抖落在风雪中明灭,院内的老梅树枝桠枯瘦,淹没在漆黑夜色中,却带着几丝傲骨的风雅。寒冬腊月里,雪积了厚厚的一层,她挥了挥袖子,袍袖间雪花翻飞,掩去了行过的痕迹。
夜半子时,她推开他的房门,裹挟着几粒起舞飞旋的雪花,一同融进了那盏执起的明灯,幽黄的点亮了沉寂的暗夜。他的唇角逸着笑容,清清淡淡,如同饮下的那口碧螺春,清清淡淡,微微地泛着苦涩。她不该饮下那一口碧螺春,便不会在看到那个清浅的笑容之时,心中没来由的泛起一丝苦涩。
杀手就该干脆地手起刀落,如同一把没有感情的剑,如此便不会强求些什么,所需的,不过是活下去的一线生机。她迟了一瞬,
“你来了……”他一手执明灯,一手小心的护着,漆黑的眸子映出两簇灯花,眼中似有一闪而过的喜悦,却终究化作这一声叹息般的呢喃。
指尖轻叩的淬毒的银针,因着这盏明灯,终还是被她收进了袖口。
“早知晓不会过了今晚,来的是你,我竟从未想过,也不敢奢望。”
她没有做声,许是她的眼神带着几丝疑惑,他轻笑一声,却旋身向书案走去,轻松惬意的好似从未在意房中多出的这一个人,宫灯放好在案前,坐定,一双带笑的眸子望着她。
“你迟了半刻……”
今夜风雪阻路,她不过在城头多行了半刻,心中稍稍惊了一下,好奇之心却随之而来,但她知晓她不能开口问的。
“前月你杀韩尚书,却是半刻不差。”
唇角勾起一抹笑,犹如暗夜之中绽开的红梅,虽是馨香美艳,却也是妖冶嗜心,开口,是寒凉犹如冬雪,
“从没有见过如你这般计较之人,不过让你多活了半刻。”
难得他还是如此气定神闲的这般说话,
“丞相大人该是谢我,怎么还怪我?”
他不说话,一双眸子藏在灯花后面,灼灼的盯着她看,唇角忽的逸出一道轻笑,
“若非你说这话,我怎会相信真的是你!”
他从书案之后起身,点漆似的黑眸却没有离开她半分,她的眸中却多了半分的疑惑,长身玉立,不过一个闪身,他已在自己一步之遥,
“你笑起来更美!”
三尺青峰出鞘,恰恰抵在他喉间半分,他眸中却反常的一丝惊恐皆无,错愕之色没有半分。反倒是笑的越发的淡然,亦如半盏清茗,越发的淡然清逸。
“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她冷冷开口,却在开口之际后悔,杀手从来不该问出这句的,问出这句,她便知道,他今夜不会死了。
他亦知晓一般,唇角依旧是淡然的笑容,
“临死之前,若有姑娘做个知音,便是不幸之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