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昌邑而出潼关,便是连云与漠国交界,连绵数里的皆是茫茫戈壁,再之后越过黑水河,便是漠国。
她不曾去过漠国,此时走到这里,没来由的心中却多了一份期待,隐约之中似有人曾说过,沙漠之中也有绿洲,那是茫茫戈壁中最动人的希望。
不期然的,她又会想起那个不时入梦的男子,
“来年春分,燕子归时,携手驰骋天涯……”
抬手拉了拉马缰,夕阳余晖,孑影孤马,何谈携手?
一路行来,偶尔零星片言入耳,不过北境漠国多少人马,连云又是何人出战,自然,她复又听到了那个名字——连云的丞相,秦言秦子叶,年轻的肱骨,政事不爽,战事不怠。
若真是他,她已没有多少时间,能赶在他命陨之前,杀了那个人。
不错,她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潜入漠国王庭,杀漠国王,两国交战,这真是最好的退敌之策!
而她,恰恰是连云最好的杀手,更加之秦言,此举,她只可胜,不可败。
世间控人之最,唯情而已,于她,这情,却是人情。
西风犹自料峭,春寒里还是颇有些冻人,长风卷着些破布碎片,风沙漫里,倒显得这小镇街道更是寥落。因着战事将起,这边城小镇的人,能逃的都已逃尽,余下的皆是些老弱,睁着枯瘦的眼,默默瞅着这眼前唯一骑马而过的路人,偶尔奔跑而过的孩童,皆是惊恐着一双眸子打量着她,似是深怕又是抢东西的难民流寇。
天近黄昏竟下起雨来,凄寒风雨里一人一马,不紧不慢,似要将这长街走尽。
一袭黑巾纱帽,既阻了冷风寒雨,也将她的面目遮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扫过这萧瑟街道,倒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胯下老马嘶鸣一声,烦躁的踢蹬着步子,竟是不再往前,她提缰纵马,暗喝一声,老马嘶鸣之声更甚。
凄清冷落的长街,昏暗中没有一丝火光,安静的宛若一座死城,只有风雨婉转留下的淡痕,汇成一点一滴,滴滴答答,终归还是合成了好听的音符,敲开了静谧的长夜之门。
她下得马来,终归还是老马,少了厮杀奋争,抵不得半点风雨,眼下却只能仰仗它,弃之不得,便只得寻个地方过夜。
好在这萧瑟之地若是寻个空屋子还是容易,陡一进门,便敏锐的发现门后闪躲的身影。手中寒芒半闪,她冷声道,
“出来!”
等得半刻,却只听悉悉索索的声响,并不见人,不由暗自运气,那枚银针须臾之间便要激射而出,却从门后闪出个半大孩子,面黄肌瘦,破布裹身,冻得鼻头通红,直打哆嗦。
收了银针,她径自转身,欲牵马而去,身后却忽然扑通一声,其声凄然,
“姐姐,求你好心,我已几天没有吃饭了……”
她凝眉半刻,转身从身后马匹裢褡里掏出干粮,倾身递给他,他便眉开眼笑的伸手来接,骨瘦如柴的手藏污纳垢,顷刻之间竟已至她面门,指尖微动的半点寒芒,定格在双眸寸前,却再近不得半寸,他漆黑的眸瞳不可思议般睁大,终渐涣散,再吐不出半句,便栽倒在地,喉头星芒微闪。
刀剑裹挟着寒冰似的冷雨,直向身后袭来,她就地一闪,挥袍间哐当一声关上了木门,顷刻间四周只余黑暗,暗夜中她的眸光闪烁,宛若最危险的猎物。
细碎的脚步声已将这屋子围了,出不去,别人也轻易不敢进来,混杂着风雨的浅浅的呼吸声,还是细弱的传了过来,暗夜视物,听声辨位,宛若她生存的本能。
悄然间她已明了敌我,游刃有余间寒芒若流星,屋外便只听见呜咽倒地之声,摔落墙头之声,呼喝呻吟之声,不过半刻,外面复又安宁,她再等半刻,拉开了木门,七零八落的皆是尸体,混杂着剧毒腐蚀的腥臭,她冷眼而看,牵马而去,脚步却凝在长街尽头。
细雨夹着寒风,不大,却冻人,贴在身上黏黏糊糊,格外的不自在。她不知晓这个人在屋外站了多久,安安静静,恍若长在这里,如她一般的融进夜色的黑,如她一般的只有冷意的眸,如她一般的,没有呼吸,只等着她开门,只等着她与他相对,只等着她,拔剑对决。
“一万两。”
他阴测测的开口,像是刀片刮着利器般格外瘆人,听在耳中,犹如地府传来的声响。
她凝眸不动,细细打量,方开口道,
“你拿不到。”
他似笑了笑,粗粝的嗓音刮着她的耳膜,
“我可不信。”
寒光破雨,他顷刻间已至她身前,剑光映照在他脸上的却恍若是非人世的凄惶。
那是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饶是她看惯生死,陡然间看见这样一张脸,还是半分惊恐,已然失了先机,拔剑出鞘,仓促抵挡,半打半避,却不知他的武功路数极为诡异,几次三番有惊无险,却还是避不过那宛若长蛇一般吐着毒信的利刃。
利器入肉的声音,果真是格外的好听,剑身抽出带起的血花,融进雨里,渐渐散去,就连腥味,都被风吹散,她兀自笑笑,
“若是有着这样一张脸,要那一万两,又有何用?”
剑尖停在额间半寸,她抬首对上的却是他诧异的眼神,
“不可能,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怎么……?”
她看也不看肩膀汩汩而出的泛着青黑的污血,抚着自己的脖颈,
“若你还想要那一万两,可得再补上一剑,在这儿。”
他愣了愣,喉间发出嚯嚯的声响,似是笑的极开怀,连肩膀都剧烈的抖着,好一会才停住,似长叹一般喟叹,
“原来,你我是一样的人……是她么?”
她自然知晓他说的是谁,他收了剑,轻声喃喃,
“我以为,这世间,像我这般痴傻的人,不会再有,呵……今日却叫我遇见了,你,又是为何?”
她从地上站起,冷声屑道,
“你是为情,我却不是。”
“情……”
他似陷在长久的过去,惶然之间闪过的紫电惊雷,映照着那张本已破碎的脸,更多了几分狰狞,平白的让人心惧。这一声惊雷似是惊醒了他,他抖了抖手中长剑,目光凌厉狠毒,便要取她性命,她已身受重伤,避之不过,虽是活死人,不惧伤痛,却是敌不过刀剑,然眸中倒是没有多少惧意,却忽然忆起一事,开口道,
“她有话给你!”
凌厉的一剑生生止住了去势,她趁机说道,
“你不想知道吗?”
他执剑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抖,默然呆立许久,收剑而立,哑着嗓子道,
“我留你一条性命。”
她垂了垂眼眸,复又抬眸道,
“鬼医说了,若是遇见你,便同你说,她对你已无爱恨。”
他眸光抖了抖,问道,
“只有这一句吗?”
她点头,动了动唇,又问道,
“你可还想见她?她……”
她尚未说完,却被他喉间破碎的笑声打断,粗粝刺耳,大笑过罢,道,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转身便已行进凄寒风雨里,依稀一首五言和着风声雨声,似是当年那人在身侧,他清朗吟道,
“幽林辟芷兰,其香犹自若。若无好风与,何人共萧索?”
若无好风与,何人共萧索?唯余此句与风相送,此番却是阴沉的嗓音,倒也是说不出的伤情……
关于那个黑巾覆面的鬼医,世间传言多是无情狠毒,除却十二年前她与神医洛云苏的一段因缘际会,便是与这个男子了吧,人人叫他鬼面,却不知从前,那也是一个意气潇洒,玉树临风的公子。
这也是一个爱恨皆不得的人,她轻呼一口气,如今,也算是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