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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女儿 §引子

云姑是个不言不语、生性腼腆的女人。嫁到杨村的第二天,大清早儿就换上旧衣衫,拿把小薅锄儿,走出婆家门,跟大伙一起出工干活来了。虽然昨天不少人参加了她的婚礼,但她还是不认识乡亲们,更叫不出姓名,加上心里害羞,就一路上低着眉毛、抿着嘴儿走。越怕见人,人们越要瞧她。小伙子们宁肯绕点远,也凑到她的身前身后跟着走。云姑最害怕昨晚闹房的那帮“小叔子”了,唉呀呀,硬逼着她挨个儿给点烟卷儿,可是划着了火柴,他们又左右拨浪脑袋,不肯抽!现在云姑偷眼一看,又快被他们围住了,就一溜风似地钻到了女社员们中间。谁知耳边又传来了女人们的俏皮话儿,也听不出来是谁说的:

“瞧这小媳妇儿,扭扭的,走起道来水上漂!”

“模样儿倒挺俊,就是脖子有点毛病吧?怎么抬不起头来呢!”

“别嚼舌根啦,赶明儿你要嫁到了外村,兴许一个月都不敢出工哩!”

“这媳妇是个有志气的,知道柱儿为结婚预支了队上五百块钱,小两口儿大概是在枕头边上合计好啦,多出工、多挣分儿,赶紧把债还上。你们还笑话人家个啥呢!”

听到末了这句话,云姑真想点点头,因为人家猜透了她的心哪!昨儿夜里,闹房的人们走净了以后,柱儿还不肯睡觉,摸弄着她手掌上的茧子说:“瞧这双手,也是从小干活磨炼过的!”她把手缩了回去。柱儿又抚摸着她的双肩问道:“能挑多少斤?”她抿着嘴儿笑,不答腔。柱儿伸出右手,跷起大拇指和小拇指,比了个“六”,用眼睛盯着问,她看了摇摇头;柱儿一喜,赶紧跷起大拇指和二拇指,比了个“八”,用满怀期望的眼光盯问,她的嘴角往下一撇,又摇摇头;柱儿大喜,伸出两个巴掌、十个指头,几乎嚷了起来:“能挑一百斤?!”她这才眯眯眼睛、点点头。柱儿使劲把她搂在怀里,低声呼叫着:“云姑,你真是我的好伙计!凭咱俩这两副肩膀、四只手,今年就能还上这五百块钱的债,没问题!”云姑又使劲点点头,这才细声细气地说了过门以来的第一句话:“我明儿个一早就出工。”这时已经鸡叫了,云姑推着柱儿上炕去睡一会儿,一边帮着他解衣裳,一边说:“瞧,褂子都磨破了……在我‘九九回亲’以前,一定给你缝身新裤褂、新鞋帽。……不知道你们杨村还兴不兴?反正我娘家柳村,还时兴这套老规矩儿:新媳妇‘九九回亲’以后,必得姑爷亲自来接,你这新姑爷还必须穿戴上我亲手缝的新裤、新褂、新鞋、新帽,柳村的乡亲们不但要相姑爷,还要品评我的针线活哩!”柱儿攥着她的手:“咱杨村也兴这一套,真没辙,穷讲究呗!……只是要辛苦你啦,白天出工,晚上还要做针线活儿!”云姑推他一把,恳切地说:“这是我的本分。咱们多受点累,把债还上,再多积攒下一点儿……”

云姑想着昨儿夜里的这些话儿,没留神又走到小伙子们中间来了。突然,几位闹房最凶的“小叔子”,张臂将她拦住,又打哈哈儿了:

“新嫂子啊,给我们唱个歌儿,跳个舞吧!”

“不唱可不行!新媳妇儿新三天,本该躲在家里伺候婆婆,谁叫你今儿个就出工哩?唱吧,不唱不准你过去!”

云姑正感到难以应付,幸亏一位大婶及时赶过来吼了一声:“少罗嗦,快上工去!”才使云姑在一阵欢笑声中过了关。……

自此以后,云姑白天出工,夜里缝衣,舍不得休息一分钟。每天收工之后,柱儿去砍柴、挑水,她就忙着升火、做饭,还要伺候婆婆先吃。提起这位婆婆呀,倒要多说两句。她老人家多年以来常闹胃疼,身体十分瘦弱。一不能吃生冷,二不敢吃干粮,每顿儿只能喝半碗稀粥,最爱吃点软软的挂面条儿。可是村里哪有挂面哩?就算镇子上有,社员户这十年来也是家家手头上缺现钱呀,没法买!就连日常必用的大盐、火柴、针头线脑的,也是叫孩子捧两个鸡蛋去供销社换一点。这天,云姑小心翼翼地给婆婆端上来一碗萝卜丝儿菜粥,没拿羹匙,递给了一双筷子。柱儿他娘一乐,赶紧使筷子在碗里挑,挑了一会儿,又皱了眉说:“原来是萝卜丝儿啊,我还当是挂面条儿哩。”勉强喝了小半碗,把筷子往炕桌上“啪”地一撂,不言语了。

夜里,云姑跟柱儿窃窃私语:

“我不知道,婆最爱吃挂面。要不,就从娘家带过十斤挂面来啦!”

“唉,从前我月月给娘买两斤,可这半年,为了办咱俩的事儿,预支了队里的钱……”

“柱儿,你甭急,等我‘九九’回娘家就有法儿啦。我们柳村大队的副业办得好,自己有个挂面铺,本村社员可以用麦子换,甭花现钱。……我爹就常吃挂面,他自己有一只小钢精锅,专门煮挂面用的,年头久了,连锅底都烧漏啦。你说他该吃过多少挂面吧!”

“那你们就不给爹买一只新的钢精锅?”

“想买,还不是手头上缺现钱嘛!”

“云姑,我这次预支的五百块钱,没有全花光,还藏着两张十块的整票儿哩。我知道娘家亲戚接你‘九九回亲’的时候,要吃要喝,还必须带点礼物孝敬老丈人。那么正好,我就给你爹买一只新的钢精锅吧!亮堂堂的,老爷子准喜欢!”

“那他敢情开心罗!行,我‘九九回亲’以后,就给婆带回十斤挂面来,你娘也一定夸我孝顺,是个好媳妇!”

“对对,就这么办!”

这段枕边密谈,使得小两口儿心里热呼呼的。柱儿心想:只要把云姑“九九回亲”这一关对付过去,往后哇,家里的日子准能好过起来!他摸着媳妇滚圆的胳膊,“家里又添了一个好劳动力呀!”但这话没说出声。云姑也在想:“九九回亲”那天,是娘家来人接,他要看见了亮堂堂的新钢精锅,也会为我感到体面!回到娘家住满九天之后,柱儿就会骑上他那辆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穿戴上我亲手缝的新裤褂、新鞋帽,笑眯眯地到柳村来接我——让乡亲们从村口追着瞧到家门口吧,我的柱儿浓眉大眼,肩宽腰细,高高的个头儿,任人都得夸我云姑好福气!想到这儿,她搂住丈夫的脖子,往他脸上大胆地亲了一下。……

转眼九九八十一天过去,柳村的娘家亲戚准时骑车来到了柱儿家。他一进院子,第一眼就看见了十几只正能下蛋的大草鸡;又见圈里的大花猪喂得毛光皮亮、屁股蛋子溜溜圆;院墙头上爬满了绿茵茵的瓜秧,坐了一串又一串的大窝瓜;院墙根下还支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见到这些,娘家亲戚已经喜上眉梢。他被柱儿两口子迎进屋之后,又一眼瞧见了摆在明处的缝纫机、小座钟,他的嘴可就乐得合不上啦!闲话少叙。这位娘家亲戚喝罢烧酒,吃饱了肉馅饺子之后,就要动身了。柱儿把那亮堂堂的新钢精锅已经用红麻绳儿拴在了亲戚的自行车车把上,又抱了一条小花褥子,叠成四层垫在车后的货架子上,就催云姑上车。此时云姑正在给婆婆鞠躬告别,还大着胆子许了愿:“等媳妇回来,准给您带来十斤挂面。我娘家柳村有个挂面铺,能用麦子换,不用花钱买。那挂面轧得又匀又细,煮得再软也不乱锅,比镇上买的还好吃哩!”婆婆听了也笑容满面,故意大声地说给满院子的乡亲们听:“我早就知道,云姑最孝顺!行啊,我就专等着你回来,尝尝你亲手煮的挂面条儿啦!你回到娘家,一准替我问候亲家母好!”说罢这些话儿,婆婆亲自把云姑送出院门,又故意大声地向那娘家亲戚笑着说:“从前九九回亲都是坐花轿,眼下不时兴啦,你骑车,她坐‘二等’,更快当。可你千万留神点儿,别摔着,别颠着,我这媳妇儿八成也该怀了喜啦!”说得瞧热闹的乡亲们哈哈大笑。云姑身穿一套花衣裳,心热脸更热,连脖子带耳朵全是绯红的,在柱儿的搀扶下,一抬腿坐在货架子上。就这样,在乡亲们一片欢笑声中,新娘子坐“二等”,被她娘家亲戚接回柳村去了。

回到娘家之后,云姑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亮堂堂的钢精锅双手捧给她爹。老爷子果然眉开眼笑,用手摩蹭了好一阵儿,不停嘴地夸着:“好女婿!果然孝顺!心窝里有他丈人老子啊!”听了这话儿,云姑的心里觉得甜丝丝的。傍晚儿,云姑往新钢精锅里舀了两瓢水,就要动手给爹煮挂面。谁知她爹赶紧把锅夺了过去,倒掉水,又用抹布把它擦干净,收进了板柜。这可是为啥呢?云姑不解地瞅着爹娘问:“这只锅,就是柱儿特意买给爹煮挂面使的呀!”她爹的嘴唇动动,没说出话来。她娘也只说了一句:“你爹他,不爱吃挂面啦。”晚饭后,云姑又急着拿口袋装麦子,要到挂面铺去换挂面。这时她爹才说了话:“咱队的挂面铺,关板两月多啦!”云姑这一急非同小可,立刻追问究竟。她爹愁眉苦脸地小声说:“唉,这不是,学……学‘那个’的工作队进村了嘛!搞运动,说是:不堵死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硬说咱队开的这个挂面铺哇,占劳力、抓现钱,是重副轻农,以副伤农!这么一批呀,连油坊、粉坊、荆编、养蜂……所有的副业一古脑儿地全关板啦。老支书至今还在停职检查哩。往后你就少提挂面这两字儿吧!唉……咱社员就是天生的窝头脑袋,吃窝窝头、就老咸菜,变不了修!”听了这些话,云姑愁得直抹眼泪。最后,当她爹知道了是女儿在婆家许过愿,要带十斤挂面回去孝敬婆婆的时候,老爷子又打开了板柜,双手哆嗦着取出那只亮堂堂的钢精锅,二话没说就走出了家门。

晚上,云姑一夜没合眼,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是个心眼很细、胆子很小的女人。她不敢再问问爹,把钢精锅拿出家去是干什么?但她也猜出了七成:多半是托赶大车的张大伯捎到镇子上去卖了,再用卖锅的钱买回十斤挂面来……娘家也是手头上没现钱哪。想到这儿,她的泪水已经浸湿了枕头。

三天以后,云姑她爹突然气病了,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喝,整天价揉着心口唉声叹气,有时候还跳下炕来捶桌子打板凳,可就是不说半句话。云姑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又不敢问问是啥原由。她怀里就象揣着个小兔子,也是成天价心跳。爹到底为啥生这么大的气哩?要是出嫁以前,她也就当面明问了。可是今天自己是嫁出去的闺女了,是回娘家作客的人了!……唉,连亲娘也生分了,不肯多说一句话。晚上,云姑可就更睡不着了,不停地胡思乱想:爹是跟别人吵架啦?那也不至于不说话呀!是嫌我不孝顺?还是嫌柱儿送的礼物不对头?哦,这只钢精锅是送的不对头哇,已经没处换挂面了,还送只煮挂面的锅来,白叫爹伤心嘛!……不,这事儿怨不得柱儿,连我都不知道柳村的挂面铺关了张……是为了卖锅买挂面的事儿不顺心?也不对,这事是我自己瞎猜出来的,至今也没见张大伯送来十斤挂面呀!

就这样,一家三口,闷闷不乐,谁也没话可说。转眼又过了六天,云姑她爹的病只见沉重不见好,连赤脚医生也不再给药啦,劝他自己去医院。而云姑呢,吃不下,睡不安,眼窝儿深深地塌陷下去,浑身没劲儿。更叫她心焦的是那十斤挂面,也不知道当爹的到底是不是托张大伯买了?今天柱儿就要穿着新衣、骑着新车来接自己回婆家啦!这可咋办呢?要是没有这十斤挂面,自己今后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在婆婆面前吃白眼,在杨村的乡亲们眼里,连娘家的老人也要被看成寒酸鬼儿!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张口逼问病在炕上的爹爹哩?还有,按老规矩儿,柱儿今天到了丈人家,照例也得让他喝烧酒、吃猪肉,可是从清早到此时,日上三竿了,爹不发话,娘不动手,肉也没买,酒也没打……“唉,我云姑好命苦哇!”她突然哭出了声。

云姑这一声哭,真是哭碎了爹娘的心!当爹娘的,怎么忍心叫闺女受这份委屈哩?她娘忍了好几天,此时再也憋不住了,陪着女儿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孩儿呀,是爹娘骨头软,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你呀!”云姑她爹也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朝女儿招招手。云姑顺从地坐到炕沿上,只听她爹声音颤抖地说道:“孩子啊,怨爹没能耐,怨咱上辈没修行……我知道,没有这十斤挂面,你就没脸回婆家!……我就托你张大伯到镇上去卖钢精锅,说啥也得把挂面买回来,让你带走哇!可是,学,学‘那个’的工作队硬说你张大伯卖锅是投机倒把,把那只锅生给没收啦!……我又想,撅断了胳膊往袖子里揣,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咽,那只锅我不要啦!可我就是拆房卖瓦,也得让你带上这十斤挂面,高高兴兴地回婆家呀!也得让女婿喝上烧酒、吃上猪肉哇!……孩子,不是当爹的狠心、不懂人情,是……工作队说这一套全都是‘四旧’!还逼着我在群众会上承认错误,命令我‘革新’!说这也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孩子,我已经在会上认了头啦……等会儿女婿来接人,你们小两口合计合计,要是夫妻恩爱哩,就饶了当爹的这一遭儿,你就空着手跟他回婆家去。要不然,你就留下吧,反正爹有罪,对不起你!”说着,老爷子左右开弓地自己抽起嘴巴来了!云姑没命地抱住了爹的两只手,她爹已是老泪纵横,喘作一团了。

一家三口,暗自落泪,低声抽泣,直到红日西垂。哎呀,柱儿怎么还不来接媳妇呢?云姑猛地惊醒过来,象疯了一样,拎起包袱就走!这也是老规矩呀,新媳妇今天必须赶回婆家吃晚饭,要不然……!她的爹娘此时也惊呆了,这事儿可不能误了时辰啊!所以,尽管女婿没来接,尽管落日已擦山,二老双亲可不能阻拦哪!嫁出去的闺女泼出门的水。半路就是遇上了狼虫虎豹,死了也是她婆家的鬼呀。……好在杨柳二村并不远,过一道山梁、两条干沙河,总共十二里。云姑连走带跑地往前赶,当那满月初升,阵阵狗吠的时候,总算一气儿跑进了婆家的院门。

云姑站在院里抻抻衣裳,拢拢头发,擦擦脸上的汗水,无意之中发现鸡窝掀了盖,一只母鸡也不见了!莫非闹了黄鼠狼?云姑她是这家的主妇呀,婆婆多病她当家,不由得跑到猪圈栏边看了一眼,呀!大肥猪也没影儿啦!再看院墙根下,不见了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难道柱儿骑车去卖肥猪了?她三脚两步闯进房门,灯影下只见婆婆独自靠在炕角子上低声饮泣!云姑也顾不得许多礼节规矩了,连声追问:“他呢,他上哪去啦?”任凭怎么问,婆婆只是哭,越问哭声越大。云姑的心发紧,手发凉,坐在小板凳上,不敢再逼问年老多病的婆婆了。她默默地猜想:也许柱儿真的是骑车交售肥猪去了;也许他卖完了猪,就从镇子上另一条道儿上柳村接我去了;也许婆婆又犯了胃疼病才哭。……老规矩又回到她的脑子里,就赶紧解开包袱,要拿出从娘家带回来的两升小米,给婆婆熬碗小米粥。可是她突然发现包袱里边有半筒挂面,心里一酸,这准是娘偷着放进来的最后一点挂面呀……她淌着眼泪升着火,给婆婆煮了一大碗软软的挂面条儿。抽一双竹筷子,抹干眼泪,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到了婆婆面前的小炕桌上。婆婆无言地瞅着这碗挂面流泪……忽然往后一仰,憋住了气!吓得云姑手忙脚乱,爬到炕上忙给婆婆揉胸捶背、拽胳膊舒腿,老人家总算缓上了一口气儿,但却紧闭双眼,不哭也不说。……忙乱之中,那碗挂面撒了一炕。

擦干了炕席,给婆婆盖好了被子,云姑心慌意乱地坐下等候柱儿回来。她想看看几点钟了,又是一惊,原来小座钟不见了,是谁挪了地方呢?一找,这才发现缝纫机也不在了!她的脑袋“嗡”地一响,立刻意识到家里出了大事!她身不由主地冲出了家门,也不知道该去问问谁,只是没命地往前跑。路过井台的时候,墙上贴的一溜红红绿绿的大标语和大字报闪进了她的眼帘。呀!大标语上还写着柱儿的姓名哩!她紧张地跑过去一看,立刻腿发软、眼发黑,差点栽倒。她扶住一棵小树,心惊肉跳地往下看,每一条标语都象一条铁鞭,无情地抽打在她心上!

“坚决打击超支借支的资本主义歪风!”

“工作队决定:立即追回一切超借支款项!”

“违抗归还公款者,必须‘破产还债’!”

“杨柱儿辱骂工作队员,罪该万死!”

“坚决拥护工作队拘留杨柱儿!从严法办!”

云姑吓得浑身打冷战,晕倒在树下。……

这时,她的柱儿正被关在生产队的库房里。原来,在云姑回来的前一天,工作队员领着本村的几个民兵来抄柱儿的家。柱儿恳求着:“我家又添了一把手哇,我俩豁出命来多干活,多挣分儿,预支的钱到年底‘兑现’的时候,一准还上不行啊?!”一个民兵指桑骂槐地说:“还上?‘兑现’?呸!一切副业全砍光了你还不知道吗?单打一抓粮食,就甭想手里有现钱!叫你驴年马月也还不上!”那个工作队员也没话反驳,反正是上级决定的“破产还债”,自己不能右倾,只能催着民兵动手捉猪抓鸡,凡是值点儿钱,包括云姑刚缝好的那一套新裤褂、新鞋帽,全都抄走了。柱儿忍无可忍,大声吼道:“这自行车、新衣裳,是我明天接媳妇必须用的呀……你们就这样‘堵资本主义的路’哇?这是逼人命!”他冲出院子,猛劲夺回了那套新衣裳,骂了街……随后就被捆进了生产队空洞洞的粮食库房。今天刚开过批斗大会,此时,柱儿终于在砖墙棱子上磨断了绳索,又撬开了库房的门,悄悄地溜了出来。他要连夜赶到柳村去把媳妇接回来啊!他已经想好了,事到如今还讲究什么老规矩哩!只要夫妻恩爱,凭着两副肩膀、四只手,拚命多干活、多挣分儿,被抄走了的东西总有一天还能再置办起来的!对,等会儿见了云姑,就这么对她说明白:“咱俩正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云姑,跟我回家吧!”想着这些话儿,他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了。就在他路过井台时,月光下影影绰绰地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井台往上抬什么,还听见有人叹着气在说:“晚啦……断了气啦!……多么好的一个新媳妇呀!”柱儿象是被电击了一样,浑身的血管都爆炸了,他猛扑过去,推开别人,看见了一个水淋淋的女人,还睁着眼睛哩……柱儿惨叫一声,扑倒在云姑的身上。……

一九八○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