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隆隆声透进密封舱,变得轻微而和谐,催人入睡。燕君的情绪开始平静下来,她合上了眼睛,把头靠在丈夫肩头,眼前浮现了若干难忘的片断:……十三年前,运动刚刚开始的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一群戴着红袖章的暴徒闯进门来抄家,而且残忍地通知她,她新婚的丈夫已经“自绝于人民”了!她不敢哭,不敢问,也不敢要求看看尸首,就顺从地在“死亡通知单”上按了手印……。自此,她的丈夫,一个身材修长、文弱知礼的工程师,就悄悄地活在她的心中,有时随着恶梦突然走到她的床前,有时伴着朝雾朦胧地离去……。七年前,另一个身材修长、文弱知礼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搅乱了她内心的一潭死水。他就是刚从新疆调回来的纪刚,穿着褪了色的旧工作服,上班前总站在技术资料室门前,静候她这个下放的资料员上班,请求借阅一本技术书刊,然后揣进怀里,匆匆赶到成品仓库去装车卸车……。这是一个什么人呢?在大家都不看书的时候频频借书!好奇心促使燕君单独为他立了一本借书登记簿……光阴如流水,转瞬三年。纪刚这个仓库搬运工读了多少书呢?仅书名就写满了六本登记簿。每当换用一本新的登记簿,燕君就更进一步地认识了这颗勤奋的心!终于,从她心灵上久已关闭的那扇最纯洁的窗口,飞出了爱的火焰!身材修长,文弱知礼,多么象“他”呀!丈夫,在她眼前复活了!因此,她大着胆子,红着脸,询问纪刚的过去。得到的答复却是:“我没有过去。只希望还有未来!”……直到党委讨论给纪刚平反的时候,燕君才知道了他当年“犯错误”的原因是“鼓吹经济改革”……。啊!那么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又意味着什么呢?!
也许是遇上了不稳的气流,机身上下颠簸。燕君睁开了眼睛,丈夫的座位却是空的。她等了一会儿,又是一会儿,还不见他回来。飞机并未降落过,但是一个曾经失去过丈夫的女人,简直小心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她居然不安地站起身来寻找丈夫了。她找遍了后舱,又走进了前舱,原来纪刚坐在魏希平的身边,两人正在谈买卖!燕君站在他俩身后听了一阵子,才听出了个眉目。是魏希平在他的研究所里,设计了一台多用途的激光医疗设备,很多医院都急切地需要,却找不到一家可以承担生产任务的工厂;纪刚则喜出望外,大包大揽,又“抓住”了一项极有前途的产品!他俩互相留下地址,还要在到达上海之后进一步“敲定”合同哩!燕君更加担心了,这些由纪刚个人临时“抓来”的新产品,究竟能不能列入国家计划呢?如果沦为计划外的“黑”项目,谁给原材料?谁给投资?谁给定价?谁来收购?难道工厂可以自己卖产品?这还能算个社会主义的国营厂吗?纪刚不又要犯大错误了吗……?!想到这些,她简直心惊肉跳了。正在惊疑不定,只听魏希平坦然地说:“有一件事我不愿意当着刘燕君同志的面讲,请你这次在沪期间,一定要见一见咏琴。十年不通音信,你也太过分了。至少关于小琴的事,咏琴有许多话要跟你谈。”
燕君不能再“偷”听下去了,她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知道纪刚前妻的名字,却不知道咏琴与魏希平的关系。总之,关于纪刚的过去,她知道得很少。他俩达成过一种默契,就是“不谈过去”,以免刺痛彼此的心。可现在她真的感到懊恼和焦虑了:纪刚不应该忘记过去——那造成过妻离子散的原因……!
客机平稳地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旅客们鱼贯穿过停机坪。在迎接旅客的人群里,纪刚猛然看见了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冒着深夜的寒风,快步迎到了魏希平面前。啊,咏琴!这艰难而漫长的岁月,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呀?纪刚多么想冲过去,仔细地看一看咏琴的眼睛啊!但是,咫尺天涯,这实在是不可能。好在燕君既不认识咏琴,也没发现纪刚落了泪,还是与他挽着手走向了机场出口。
魏希平却把纪刚同机到达的消息告诉了咏琴。她默默地听完了希平的话,又突然跑向了机场出口。当她睁大泪水迷糊的眼睛,四下寻找的时候,只见纪刚挽着一个女人的手,钻进了一辆小汽车。她完全来得及跑过去把汽车拦住,但双腿有如灌了铅,半步也挪不动了。……十年前,当纪刚决绝地提出离婚的时候,当别人把他押走的时候,咏琴泪眼迷糊地看着他走出家门,而自己的双腿也和今天一般沉重啊,半步也挪不动!
小汽车开走了。纪刚又一次从她身边走远了……拦不住的,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