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象巨大的低音风琴一样,“鸣呜”地惊醒了刘燕君。在宾馆豪华的客房里,她度过了新婚之夜。早晨好,亲爱的丈夫!早晨好,可爱的上海!
夜里,燕君说过梦话,流过眼泪。这一点,他俩都知道。因此,纪刚一边帮妻子穿衣服,一边说:“燕君,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燕君深情地点点头,眯着眼睛注意聆听。纪刚说:“古时候,楚国有一个人,背着一只瓮赶路,由于不小心,那只瓮掉在地下,‘啪’的一响,摔碎了。这人听见响声,却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赶路。同路的人问他:‘你为什么连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呢?’他说:‘反正已经摔碎了,看它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往前赶路哩!’”
燕君摇摇头,凄然地说:“你的心太善良了!事实上,谁都会回头看一眼的,这是人之常情。我不喜欢你的故事,但是我爱你的心!”
二人洗漱完毕,燕君按了呼叫服务员的电钮,想要一张上海市的导游图。等了片刻,服务员却不来。纪刚走到服务台去找,但那里也没人,只见显示有旅客呼叫的小信号灯一闪一闪地亮着。纪刚顺着楼道向前寻去,才发现两名女服务员正在一间客房里打扫卫生。
“服务台上的信号灯直亮,可是你们并不知道!”
“我们得挨屋搞卫生。又不能把信号灯装在身上!”
纪刚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受启发,脱口而出:“好办法呀,应该装在身上!”
女服务员笑弯了腰:“这层楼有五十个房间,就算能在我身上装五十个信号灯,也不能在我腰里拴一条电线,拖着它到处跑哇!”
纪刚鼓起掌来:“太妙啦!你真是个发明家。就照你的方案办!”他拉住服务员说:“走,领我见你们的经理去!”
服务员可误会了:“我是说说笑话,对不起您,还不行啊?何必去见经理呢……”
纪刚拉着她不放:“不是笑话!我们电子器械厂完全可以制造一种袖珍型的无线电话,就是自动呼叫服务员的系统,喏,象火柴盒这么大,你装在兜里,只要旅客一按电钮,你就能知道是几号房间叫人!”边说边把她拉跑了。
其实,燕君也走过来找纪刚了。发现他又在嘻嘻哈哈地扮演推销员,心知无法劝阻,也就没有上前。她心烦意乱地回到客房,越等越生气,一怒之下给哥哥刘局长挂了个长途电话,焦虑地说:“你快来个加急电报吧!把纪刚立刻调回去……他,订了一大堆合同,简直变成了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推销员了……!”
纪刚又谈妥了一宗买卖。他象个年轻人似的喜形于色,连跑带跳地赶回房间,笑着叫了声:“燕君!”却一眼看见了咏琴!他突地止住了脚步,脑袋“嗡”的一响,嘴唇也慢慢抽搐起来……。咏琴穿着一身全然是黑色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把电吉他。燕君坐在对面沙发上,眼睛红润,亲呢地搂着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从这孩子红嫩的脸庞和乌黑的大眼睛里,纪刚立刻认出了自己的血肉!
燕君诚挚地说:“我和咏琴已经交上了朋友。关于你的过去,她都告诉了我……。”
咏琴抑制着巨大的悲痛,简洁地说:“我不能不来。第一件事,小琴,叫爸爸!他就是你的生身父亲!不是反革命。是共产党员!”
小琴满脸流泪地走向父亲,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哭泣着说:“爸爸呀!你的女儿十年没有叫过爸爸啦!你领我到学校里去走一圈,到弄堂里去走一圈,叫他们看看,我的爸爸是个人,我也不是狗崽子……!”
纪刚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女儿身上。他不敢相信,明天就进入八十年代了,然而封建主义的株连法,至今还在一个孩子幼小的心灵上蒙着阴影!
咏琴近似自语般地说着:“……离婚,并没有减轻什么,运动当中,并没有轻饶……!假如你没平反,我决不说。原谅我吧。……第二件事,一九六五年,你写过两篇要求‘计划经济与市场需要相结合’的论文,是我誊清之后送去发表的,内容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因为它,一九六九年你被押走了……既然今天你又在为繁荣市场而奔波,为了表示支持,我带来了这把电吉他——这是我在乐器研究所设计的样品,急需找一家承担制造任务的工厂,成批生产,来美化人民的生活!”说罢,她轻舒秀臂,弹奏了一支娓婉的乐曲。
纪刚、燕君和小琴,都被这美好的旋律深深地感动了。一曲终了时,纪刚激动地说:“电吉他的音色真美呀!这么好的产品,燕君,咱们厂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咏琴,签订合同吧,为了满足市场的需要!”
就这样,纪刚在离厂二十四小时之内,谈妥了第六宗买卖。他又高兴起来了,对着三个亲人侃侃而谈:“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过去说为革命而生产;为完成国家计划而生产;结果变成了为生产而生产。就是不敢说为了不断提高人民生活而生产!结果呀……”他痛心疾首,一五一十地摆出了由于产销脱节,“长线”产品大量积压的事实,及其给国家造成的严重损失,又盯着自己副厂长的眼睛说:“燕君,你想一想,如果一个厂长不能为提高人民生活而工作,那将是比妻离子散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啊!”
燕君开始认真思考了。为革命而生产,那么革命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我们的每一个工厂,能够脱离开不断满足人民生活需要这个大前提吗?她突然发现,自己热爱纪刚,并不仅仅因为他勤奋好学,更因为是钦佩他这种为人民而学习、为人民而工作、义无反顾的气魄呀!……自己也是个副厂长了,如果对自己产品的使用情况一无所知的话,那将是一个瞎了眼的生产组织者!如果在生产计划上完全听命于局长,而局长又听命于部长,那么,一个部长即使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及时知道人民生活中千千万万种随时变化着的具体需要啊!纪刚可能是正确的……
燕君正在低头沉思的时候,纪刚已悄悄地送走了咏琴母女,并且约定了要到乐器研究所去看看新设计的电子琴;还要到家里去拜访魏希平,最后“敲定”激光医疗设备的合同。
夜里,时钟敲了十二点,充满希望的八十年代来临了!燕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抱愧地说:“纪刚,我正迅速地加深着对你的了解。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是一个跳出了个人恩怨狭小天地的大丈夫!”
纪刚感慨地说:“只有失掉过工作的人,才懂得工作机会的可贵。要抓紧时机呀!当然,大家都在说决不允许再瞎折腾啦……。我更重视经济基础,只有发展生产,繁荣经济,提高科学文化水平,满足人民生活需要,才能从根本上保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燕君,不要为我担心吧,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多做一点工作。工作,工作!同心同德!”
此时,服务员在敲门,送来了一封加急电报。燕君一惊,焦急地说:“原谅我!这是我干的蠢事。我给哥哥立刻再打个电话!”当她刚要打电话时,齐副厂长却打来了电话,他说:“部里通知,订货计划会议提前在上海召开,而且以销定产,就是根据产品的销路来下达生产计划。幸亏咱们打开了销路啊!别的推销员们也谈妥了第一批买卖,有自动化机床的程序控制设备,机械化鸡场饲料自动计量装置,舞台灯光自动调节设备等等,妙就妙在这些项目并不需要咱们重新研究设计,早就有了科研成果,由于科研、制造、用户彼此不见面,这些科研成果也‘积压’着哪!而且制造时所需用的大量电子原件,又正是咱们长期积压的产品呀!哈哈,好好干吧!用户是皇上,没错儿!”燕君刚听完电话,纪刚就笑嘻嘻地把拆开了的电报递给了她,原来电文是:“祝贺你们为电子产品打开销路新形势一日千里我即飞沪参加计划会议刘。”读罢哥哥的电报,燕君一下子扑到了丈夫的怀里。
一九八○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