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京西菜区。时间,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仲夏。
为啥要郑重其事地首先宣布时间、地点呢?因为只有在八十年代才会发生这种故事。别的时代不可能啊。也许,盛唐时代有过?
日本小丘园艺株式会社的代表,木村先生下了飞机。今年,这是他第四次到北京来了。最初,与外事部门打交道;以后,逐次降级,也可以说是逐步落实——他将与老王先生短兵相接啦。木村是个二十九岁的农机工程师。这次他带来了年轻漂亮的女雇员久保田幸子小姐,担任翻译,以及两名熟练的技工,河野与小林。全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走起路来都是轻快的。
乘上一辆“丰田”牌出租汽车,从机场向西飞奔。路边的大型广告牌子(这是日商立的),上面写着打眼的大字: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木村先生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嫉妒丰田公司。这是各家厂商彼此都有的正常心理。所以,他们驱车行驶的捷径,是宽阔平直的三环北路,过了一连串的立体交叉桥,不必等红灯,连北京城都舍不得进,就直接赶到城西的友谊宾馆来了。
“快!十分钟,上车。”木村说完这几个单字,那三名随员就一路小跑,象士兵出发前做准备似的,在七八分钟之内,分头完成了进入客房、扔下行囊、钻进卫生间方便一下等动作(幸子小姐还对镜梳拢了一下冷烫成型的发卷儿),就又都钻进“丰田”车里来了。木村本人在第九分钟上的车。
汽车沿着“八大学院”的沥青公路前行。“八大学院”是五十年代的老地名,现在的大专院校已数倍于“八”了。汽车时速60迈(公里),木村还嫌慢。但他看见路边竖着的那些“中速礼让”、“十次事故九次快”之类的交通警示牌,也就不便催促司机了。要是在日本或美国,上了高速公路,哪辆车时速低于120迈,是要罚款的……然而这里是华夏中州,十亿人口呀,必须四平八稳才行,泱泱大国嘛。木村心里对中国始终怀着一种敬意。他相信先人关于中日“同文同种”的传说。
他急着赶赴施工现场,急着要见到老王先生。老王先生何许人也?他不清楚。上个月会过一面,没有给名片。甲方的翻译向他解释了好几次,他也没听懂。因那位翻译讲的是“湖南日语”——日语中能听出浓重的湘潭口音来,可惜木村不懂湖南话。逼急了,翻译给他写了两个汉字:园头。木村认识汉字。但这是一种什么职务呢?他返回东京之后,几乎问遍了小丘园艺株式会社的“中国通”们,可谁也不懂。花了一点钱,向美国中央情报局所属的“咨询大百科全书”查询,那电脑贮存的数十万条资料里,也没有“园头”的辞条信息。因此才带来了乙方自己的女翻译。
久保田幸子,原名田莘。父亲是中国早年留日的学生,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毕业的;母亲是日本籍,早稻田大学家政系的。“七七”事变前夕,父母一同回到北平任教……田莘出生于一九五四年。她是在清华园里长大的。可她也不知道“园头”是个啥?
田莘大学毕业时,父母已双双故去。费了一番不小的周折,她离开父国,回到母国。就业了,更名久保田幸子。这名儿,久保田,既是母姓,又保留了田字这个父姓,而且是永久保留;莘字,去掉草头,将辛苦换作幸福,所以叫幸子吧!听,久保田幸子,涵义多深呀!
这次,是她三年之后重返父国。她多么熟悉“八大学院”的林荫道啊!魏公村卖豆浆油饼的小吃店,清华附中对面的圆明园遗址,昆明湖的石舫,玉泉山的宝塔……甚至田村的土特产臭豆腐,雅名曰之“青方”,她都懂得,却唯独不懂这个“园头”。
“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听从园头王先生派遣。”木村在汽车里简短地吩咐着。
“嗨(是)!”三名随员异口同声,把司机吓了一跳。
幸子赶紧打开手提包,对着小圆镜子,涂点儿唇膏,用香粉纸擦擦鼻颊沟里细微的汗珠儿——这汗渍,也许是想到自己在这里戴过红领巾,才渗出来的;也许是旅途劳顿,时差造成的;也许是木村先生刚才没容空儿让她洗个脸,就马不停蹄的……也许是即将会见园头,而又莫测高深,发愁急出来的。嗐,怕什么,见面问问就知道啦。她又往脸蛋儿上扑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这可不是为了勾引园头。仅仅出于礼貌而已。
“木村先生,你上个月见过园头,他穿什么衣服?”
“纯棉织品。全身,鞋也是。”(顺便说一句,在外国,纯棉织品,是高级的衣料。)
“嗨!中国的大干部,都穿布衣布鞋。喔,园头王先生的头,是很圆吗?”
“方头方脸。”
“提公文包吗?”
“不,扛一把铁锹。”
“嗨!中国的大干部,最喜欢让外宾看见他们参加体力劳动的形象。”
他们终于会见了园头。啥模样儿?白布对襟褂子,连钮扣也是布绊儿的;青布挽腰撒腿长裤,连腰带也是布汗巾子;千层底儿圆口布鞋。没扛铁锹,拿着一根尺半长的黄铜锅、假玉嘴儿旱烟袋,叭哒、叭哒地吸着。
“来啦,今儿后半晌就动手吧!”园头眯缝着眼说。
幸子心里凉了百分之九十九——这园头,原来是个地道的老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