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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女儿 §第二节

园头支起靠椅,往老槐树的荫凉里一躺。左手旱烟袋,右手大蒲扇,半眯着眼睛当监工。小孙女儿又端来方凳,摆上一壶四碗,用玉泉山的甜泉水沏好一级茉莉花茶,就上学去了。

按照合同,小丘园艺株式会社应在二十天之内,负责安装好这座覆盖面积多达十五亩的大型温室。说全科了,是一座自动化程度很高的蔬菜温室。钢梁铁架,钢化玻璃(不怕雹子砸的),锌铝合金的各种管道,紫铜电缆,数十面仪表仪器和自动控制设备……安装完毕,试运转合格,验收之后,才算执行了合同。

十二名常青公社的青壮农工,还有一台汽车吊,配合木村小组进行紧张的安装施工。由于是成套的预制构件,象搭帐篷似的,进度颇快。木村是个亲自动手的角色,穿着尼龙混纺的浅灰色工作服(这在上飞机以前就换好了),戴着半圆形瓜皮鸭舌遮阳帽,爬上爬下,忙个不停,连烟也顾不得吸。

久保田幸子的事儿并不多。开始工作之前,木村向日籍技工和公社农工讲了十分钟操作要领,包括她口译的时间在内,一共十分钟。然后,木村紧闭嘴唇,幸子也就没活儿干了。赤日炎炎。她把自带的电镀小马扎儿支到老槐树下,坐在园头旁边。

“王大爷,您多大岁数啦?”幸子一口北京话。

“五十罗!”

园头老王看看她的打扮,与木村三人一般无二,也是工作服、遮阳帽,心里便感到舒坦。象个干活儿的样子!至于露在帽子外边的蓬松卷发,粉面红唇,他并不计较,这不影响干活儿。本公社的丫头也烫发嘛,把天生的直毛变成卷毛儿,何况人家日本妞儿哩。

“您的职务是什么呀?”

“监工,甲方代表。这你还不知道?”

幸子笑笑:“我是问,您在公社的职务?”

“公社?差着三级哪!诺,公社主任,大队长,小队长,下边才是我哪。”

“您总不是社员吧?”幸子疑惑了。

“说着啦!比社员大点。兵头将尾。”

这次盘问,仍然不得要领。不过,幸子已失却了进一步打听的兴趣。管你园头是什么呢,左不过是个班组长之流的芝麻官儿呗。

两小时之后,农工们开始打歇儿了。先是汽车吊的司机灭了火,躲到老槐树下来吸烟。因为他是手捧铁饭碗的角色,所以敢于提前休息,园头惹不得他。接着,生产队派人挑来了一担白糖绿豆汤。园头可着大嗓门儿吆喝:“打歇儿啦!”十二名男女农工,刷地一声全都跑了过来,擦汗的,吸烟的,舀绿豆汤的,树荫下好不热闹。

木村和两名日本技工仍然攀援在明晃晃的钢架子上。日光直射,金属架子吸热烫手,大张儿的钢化玻璃块块都是反光镜,此处的小气候,至少在摄氏40度以上。他们为啥不打歇儿呢?

园头招招手,叫了久保田幸子,一起走到钢架子下面,招呼木村他们来了。

“歇歇吧,天儿太热!来喝碗绿豆汤,祛暑的……”

幸子翻译了。木村立刻跳下来,客客气气地陪着园头走到树荫下,大口地喝着绿豆汤。园头看得到,他工作服的前胸后背,全都汗湿透了。

“叫他俩呀!”园头指着架子上干活儿的河野和小林。

幸子向木村哝唧两句。木村就象没听见一样,那木板子脸,鱼眼睛,毫无表情。

园头心里纳闷儿,这是啥意思?唉,算啦,反正咱们是破天荒儿头一回雇佣日本人干活儿,闹不明白他们互相之间有点子啥毛病……见园头又躺进了靠椅,木村才坐在电镀的小马扎上,微笑着陪他说话。

“这么多钟表,都是干吗使的?”园头问。

木村立刻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一项一项地进行讲解。经过幸子的翻译,园头和农工们听了个半信半疑(半信,因为这种成套的自动化蔬菜温室,是北京蔬菜研究所协助选购的,今后他们还要派人来协助验收;半疑,你听听,木村和幸子吹乎的多神呀!)她说,温室里正在安装的数十面仪表、仪器和自动控制设备,可以按照农艺师的意愿,自动调节室内的温度、湿度、光照、二氧化碳气的浓度;确定“风速”;控制氮、磷、钾各种营养液的滴灌流量;以及操作室内的运输系统、计量系统、安全系统……这些尖端设备,能够为北京的农民服务,小丘园艺株式会社的全体同人感到荣幸和骄傲!

这些“广告宣传语言”是真是假,姑且不谈。园头老王却从幸子的眉眼之间、语调当中,察觉到了一种难以容忍的骄傲。这股子傲气,在木村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来。他这脸上,是一副推销员的表情,讨好顾主的神态。

那么,幸子小姐为什么眉飞色舞、有意无意地表现骄傲呢?这可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吧。三年前,田莘申请出国,获准了。她想,自己年轻漂亮;日语绝对没问题,从小跟妈妈学的;又有大学毕业的文凭;姨妈疼我,姨父到北京来看我的时候,住高级宾馆,出入全坐小轿车,大概也是个有钱的……因此,她便跑到建国门的友谊商店,买了几套艳丽的时装,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袒胸的花瓶。花瓶飞到了东京。见到了忙碌的姨父,和从未见过面的姨妈。客气的寒暄,历数沧桑,以及抱头痛哭之后,遵照姨父的意思,姨妈给她送来了两套日本女大学生的便服。这真叫她脸红呀。因为,她误解了日本的社会。穿袒胸服,露出一段肉来,那不是高级,而是低级。

姨父并没有多少闲钱来养活闲人。幸子必须就业。必须拚命地干好工作。在这个剧烈竞争,优胜劣败,甚至是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只有最无能的女人才袒胸露背……幸子当上了一名身穿制服的雇员。在忙碌而冷峻的公司里,她连领扣也不敢解开。象机器人一样苦干了三年,才站住了脚跟。有多苦呢?说出来你也不信。病了,不敢请假。请假是很容易的事(不象在中国,还要医生开假条),极易获准,公司的课长、专务,会很客气地说,多休息几天吧,还可以去疗养,珍重玉体呀!然而,下个季度的聘书,却不会再送到你手中来了。任你请客送礼,托人说情,也不行。总经理的儿子,不能干或不肯干的,照样解职,何况你幸子哩。这个社会,只认钱,不认人。想起来也令人脸红,真的,有几次,尿了裤子,她也没敢离开流水作业线。从此,她学会了上班之前渴死也不喝水。

那你还骄傲个啥呢?不,事情是复杂的。三年机器人生涯,使她拜倒在日本的精密机器面前了。她总觉得中国太“土”。现在,亲眼瞧着叭哒旱烟的园头,把仪器叫成钟表的老农民,她在翻译这些仪器的性能时,便情不自禁地炫耀起日本的物质文明来了。

园头老王看出了这股子骄傲劲儿,心中忿忿的,哼!你神气个啥?这些钟表再好,也是我花钱买的!你再傲气,也是我花钱雇的!在这块地皮上,我是主子,你是帮工。别闹错了辈份儿……他编算着要进行某种报复了。可是,一转念——他也亲眼看见那两名日本技工,河野与小林,始终在毒日头下猴儿爬竿似的干活儿,决不敢下来喝碗绿豆汤——想冲幸子发作吧,又恐物伤其类,心中委实有点儿不忍。

“快干吧,瞧瞧人家!”园头朝公社的农工们喝唬一声,吓得木村工程师第一个爬上了钢梁铁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