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是很郑重的。很早就想以这个题目说几句话,一是有些犹豫,二是没有适当的机会。三年前,还在学校时,导师推荐给我一套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新出的“幽默儿童文学名著译丛”(1990年版),当时翻读,觉得十分有趣,读过之后也就算了,没有引起注意,从理论上探讨一下这幽默与儿童的关系。大概也是认为既然有这套幽默儿童文学丛书,还用怀疑幽默之于儿童的价值吗?直到我做了编辑,需要思考出版选题时,我首先想到的却是策划一套中国的幽默儿童文学丛书。这样想着,我便各方征求意见,得到诸多鼓励与支持。只是有位好心的朋友私下提醒我:“幽默,小孩子会不会?或者说儿童能否有理解幽默的能力?朋友是随便说的,我可认了真儿。试想想,把大人才有的幽默弄到儿童身上,岂不让人笑话?选题就这么放下了,可我心里一刻也没有忘怀过,只是在默默地寻找论据而已。
先要弄清这幽默是什么?查《世界儿童文学事典》,说儿童文学中的幽默是一种使儿童发笑并在笑中引起联想和推断,领悟其中含义的艺术手段;幽默不仅使儿童感到有趣,而且蕴含着智慧、思想和情感,能给儿童以美感。对这种解释,我不能满意,觉得它与喜剧太相像了,不敢轻信,便去翻《辞海》,果然它与喜剧有些关系。
《辞海》上说,“幽默”是英文“humour”的音译。一是指发现生活中喜剧性因素和艺术中创造、表现喜剧性因素的能力;二是一种艺术手法,以轻松、戏谑但又富有深意的笑为其主要审美特征,表现为意识对审美对象所采取的内庄外谐的态度。这种解释是很理性化的,而且不乏深奥,我委实担心儿童能否具有这“发现生活中喜剧因素的能力”,我只知道没有孩子不爱笑的,但那笑应该是会心的笑,是否含有深意,就不得而知了,这得请教研究儿童心理的专家们。
关于儿童认识发展的研究,最著名的是皮亚杰(j.piaget)的“发生认识论”。关于儿童幽默感的形成,皮亚杰认为,在幼儿身上,爱幻想和爱玩的意识就是理解幽默的一把钥匙。
小孩2岁时,就能借幻想来满足游戏欲。比如他捡起一片树叶,凑近耳朵,当作电话听筒。大人以为这很好玩,小孩子却是当真。随着语言能力的发展,儿童在体会幽默方面开始了用语言来取代行动,他有时故意把一些事物叫成别的东西,或者硬说某种东西具有什么功能,觉得这样很有趣。
到了3岁,孩子能从整体上把握事物特点了,因而对幽默的理解能力也大大增强。这样,幽默就会随着想象中的某个或某些特点的奇异程度的不同而产生。比如现实中的猫有四条腿、一条尾巴,当孩子听故事或幻想过程中发现那里的猫只有两条腿,他会觉得这很有趣,就被认为是幽默了。这个阶段的孩子总以歪曲熟悉的概念为乐事。
孩子到六七岁时,便逐渐进入具体操作思维阶段,他不是盯在事物的一种含义或一种特性上,而是能把一种含义或特性保存在脑子里,同时考虑另外的含义或特性。这样一来,孩子就可以考虑事件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简单的最终状态了,也因而逐渐培养了逆向思维的能力。所以,这一阶段的儿童不仅有了理解双重含义的能力,而且还能诠释这双重含义,这对领悟幽默是至关重要的。刚上小学孩子都喜爱谜语,正是因为猜谜语是一种对多重含义加以保留、逆转和理解的思维运动。
到了十一二岁,学校教育给他们更多的知识,他们对幽默的理解能力更强了。在他们的生活中,就有许多自发的幽默意识,已经可以欣赏连环漫画和笑话了。并且孩子们会发现并乐于享受幽默带来的轻松与乐趣。于是儿童心理学家与教育学家都呼吁家庭与学校,也就是家长与教师,能注意培养引导儿童的幽默感。儿童喜欢与别人分享他们新发现的幽默,因而家长、教师对儿童的幽默所持的态度关系到儿童幽默感的养成与发展,而大人孩子都津津乐道的美国电视系列片《芝麻街》,正是用幽默的反常言行来教给儿童一些基本概念的。
上述关于幽默与儿童心理的知识,都是从书本上得到的。这让我坚信,儿童不仅能理解幽默,而且作为儿童可以驰骋的精神花园——儿童的文学就应该供给儿童可以理解的幽默作品。这并不是我的发现,只要翻开世界儿童文学史,每一页都扑动着幽默的翅膀。
譬如,曾被誉为世界儿童文学之源的印度民间故事集《五卷书》(大约成书于公元2至6世纪),就闪耀着幽默的智慧,伊本·穆格发这位世界儿童文学史上最早声称自己的故事是为儿童编写的作家,正是看到了其中幽默的谐趣,才将其改编为《卡里莱和笛木乃》,以满足“喜爱诙谐故事的少年人”(《卡里莱和笛木乃》自序)。《伊索寓言》(公元6至7世纪)近于讽刺的幽默更是世人周知。自13世纪以来长盛不衰的阿凡提故事,更是集幽默之大成,显示着幽默之于人类的永恒价值。幽默属于全人类,因而,幽默、荒诞的牛皮大王的故事(《敏豪生奇游记》)、唐·吉诃德的故事(《唐·吉诃德》)、小人国与大人国的故事(《格列佛游记》),这些本为大人创作的作品,却自它诞生以来一直是最畅销的儿童文学读物。
再说征服了全世界,赢得了各种年龄段读者的安徒生童话,就特别富于诗情和幽默的力量。位于北欧的丹麦,它的人民有着一种独特的平衡精神和恬淡气质,他们生活中永远保持着一种宁静、稳健、含蓄、幽默的风格。吮吸着民间文学这颗乳头长大的安徒生,也首先在幽默诗创作上成名,而从他心灵里流淌出的童话,从构思、结构到情节、细节,到叙述、对话和设喻都濡染上了一种幽默美,于轻松、平静、不动声色的幽默笔调中,显示出他作为一个道德与艺术上的强者的自信与力量。相信只要看过《皇帝的新装》和《豌豆上的公主》这两篇童话的读者,都会对安徒生式的幽默有深切的体味。这是被时间检验了的被儿童接受了的幽默,它深深地烙印在读者心田,以至在挪威的当代出现了以浓郁的幽默情趣写作的卓越的儿童文学家埃格纳时,挪威人在充分享受到他的《豆蔻镇的居民和强盗》所给予他们的幽默的醇香之后,自豪地称幽默的埃格纳为“当代的安徒生”了。
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可以写一篇长长的幽默儿童文学史了。然而,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上述例证都是外国的,中国的幽默儿童文学有没有呢?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是否在生活的艰辛磨砺中将幽默的禀赋磨失了呢?这可是一篇大文章,自然需要专家研究才有结果。
沉重的生命负荷确实压枯了大人们的艺术之心,没有了幽默的心灵,也便失却了许多生之情趣,然而,全人类的儿童是相通的。大人们无论有多少种理由,也没有权力剥夺儿童的兴趣。那些能理解儿童、尊重儿童、为儿童的健全成长默默耕耘的中国儿童文学家们,也没有忘记将幽默的乐趣奉献给儿童。最近,我的师姐汤素兰女士,送我一套她责编的《中华幽默儿童文学作品精粹》,88万字,由我们的师兄方卫平教授评选,这实在是一件令我兴奋的事,不仅圆了我的梦,还让我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中华幽默儿童文学的实绩。这无疑是奉献给孩子们的礼品,同时也是成人难得的关于“幽默与儿童”的启蒙书。周作人说:“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处情状,这是很不幸的。”(《自己的园地·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我们做儿童读物编辑的,最要不得的就是感染上这“不幸”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