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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蝴蝶 第七章 坝上风情

我到过富饶的八百里秦川,也熟悉鱼米之乡的滨湖地区八百里洞庭,却不了解清寒的八百里坝上。

我写文章使用过“浩如瀚海”这个词,却不知道瀚海在哪儿。它是大海吗?经过那次旅行,才知道它是蒙古高原上的一个盆地,沙碛广漠,有两个浙江省大。

12年前,我参加一个收割机试验小组,早春2月在海南岛作麦收试验,又随着地球绕日运行形成的季节变迁,由南往北,处处追赶夏天和麦熟。半年之间,途经六省,行程万里,于8月初追到了这瀚海之“滨”的坝上来收割燕麦。朋友,你想过吗?麦熟一晌,龙口夺粮,这“一晌”却是由南到北逐日推移的。我们亦步亦趋、步步为营地赶着作完了1000小时的收割机试验,伙伴们还有了另外的收获:“咱中国真大呀!包涵着寒、温、热带哩。”

白色的土壤

刚越过长城八达岭,参加完延庆县的麦收,我们连夜保养收割机,装上大卡车,又准备北上了。有些女社员听说我们要开车“上坝”,便送来一些包袱,要捎给她们的亲戚。捎的什么?挂面、白糖、火柴、棉布和“洋针洋线”。一打听,原来延庆县从前属于察哈尔省,省会是张家口,这些女社员的娘家就在张家口以北的坝上。她们作姑娘时,为了离开那贫寒的白土高原,就利用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的出嫁机会,投靠那些前去收购“口蘑”和“口马”的商贩,“拚命往南嫁”——她们知道长城南边是北京。究竟有几个幸运儿嫁进了北京城呢?多数只嫁到了居庸关以北的延庆县,并没飞过八达岭。

“进关难哪!”想起往事,她们唏嘘着。然而,北京市最穷的远郊县份延庆,日子也比坝上好过得多呀,她们时常托人给娘家捎点儿香油白面。

我没到过坝上。经她们这么一诉说,一委托,在这盛暑的日子里,也隐约地感到些许儿坝上的清寒了。

汽车沿着桑干河及其支流洋河的谷地西北行,红日未垂就到了北国重镇张家口。次日清晨继续驱车北上,又过了一道长城。呀呀,同车伙伴纳闷了:“在八达岭刚过了一次长城呀,怎么又过长城?”

“长城可不是一条呀。涞源、八达岭一线是内长城;杀虎口、龙门关一线是外长城。内外长城之间,咱们跑了400里哪!”熟悉地理的同伙解说着。

过了两道长城,我们来到这塞北的塞北了。汽车在费力地爬大坡,一直爬了40里。爬上坡顶,却不见下坡的路。抬眼远眺,一马平川!啊,这就是人烟稀少的八百里坝上啦。坝下一片绿,坝上一片黄,俨然两个世界。

过了张北县,直奔白城子,这是预定的试验场地。白城子并不是城镇。这村庄的房屋和土坯院墙皆呈灰白色,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更白,分不出层次,远远望去,宛如一道抹了白灰的低矮城墙。进村细看,才发现这里的泥土都是灰色的白碱土,缺少腐殖质,贫瘠得很。

村外有一些水面。既非池塘,也不是水田。我实在叫不出它的名称。即使把我“知识字典”里所有带“水”的字眼,诸如江、洋、湖、海、河、溪、池、泊、潭、渊、沼泽……全都翻出来,也没有一个能对上号的。这些水面,大小不一,由于地势平坦,趟水走到最深处也没不了膝盖。后来才知道它们的名称叫:淖。当地人读音为“挠儿”。这些淖水,一不养鱼,二不行船,三不灌溉农田,我问不出它的用途。但是,淖的周围生长着大圈大片的蒿草。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不知怎的,念了几句学生时代的歌词儿。当地人却反驳我:“没有牛羊!咱这儿倒是有大风:一年一次风,年初到年终!”

高原的凉风将大片蒿草刮得波浪般地翻滚着,的确没看见牛羊,也没有“口马”。我知道这里盛产精悍善驰的良驹,也听说过那“连天如云”的羊群和“奔腾如潮”的马群。可这些入诗入画的牛羊骏马藏到哪儿去了呢?

倒是有一群10来岁的孩子,经常围着我们看收割机试验。固执地围观,轰都轰不开。他们大都光身赤脚,屁股蛋儿冻得发紫,两条鼻涕流出来又吸回去,并不擦掉。大点的女孩则穿一条带补丁的麻布短裤头,乳房已经隆起,爹娘也不给她穿小褂。除了自动围观之外,小学老师还领他们有组织地(穿了衣裤,洗了脸)前来参观过三次,请我“给学生们多讲点科学知识!让孩子们开开眼吧!”我讲得很简单,孩子们却瞪圆了眼睛听得极其认真。

混熟以后,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石头、三妹子……我还给两个最固执的围观者起了外号:吸鼻涕的叫“粉条公司经理”,只洗猫脸儿的叫“泥脖耳公主”。

这些孩子实在可怜。他们唯一的玩具就是每人有一只瓶子,用麻绳拴住瓶口使劲儿抡,抡圆了,就像飞机螺旋桨似的嗡嗡响。晚饭后,每当我们在村口保养收割机的时候,他们就排成队站在对面,傻乎乎的咧着嘴笑,一齐朝我们抡瓶子。那嗡嗡的响声,代替了应有的歌声和舞蹈,代替了儿童乐园的一切游戏,催人泪下……

我住在石头家。他娘给我煮过几次“猫耳朵”吃。这是用燕麦面在她的腿上(而不是案板上)搓成的一只只小卷儿,形似猫耳,煮后放盐,连汤一块吃。她的大腿原先是褐色的,搓过一顿“猫耳朵”之后,那一溜皮肤也就变白了。我还记得,那汤里常放一些有如头发丝儿的野菜,土腥味,俗称“地须儿”。石头的爹,是个健壮的“贫下中牧”。我问他为什么不饲养牛羊?他苦笑着说,连他自己都快改造成“贫下中农”了,“以粮为纲”嘛!

黑色的发菜

今年早春,我应邀到广州来写小说,住在越秀宾馆。同室住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北国青年,衣着入时,早出晚归,早晚都要刷牙、洗澡、换衬衣,很讲究卫生。几次短暂的交谈之后,他笑了,笑得那么亲切,非请我出去吃一顿儿不可。我们来到玻璃门上刻着大字“食在广州”的豪华酒家,他成心点了“发菜丸子”和“发菜汤”。我这北京人不常吃发菜,始终认为它是类似鹿角菜的一种海味,夸了两句:“广州的海味,很鲜呐!”他又笑了:“不是海味,这就是您在我家吃过的野菜地须儿呀!”

呀呀,他就是12年前拖着鼻涕的石头啊!我俩长谈了一个通宵。原来,农业政策改革后,曾几何时,坝上的牛羊骏马又如云如潮的多起来啦!“口蘑”畅销全国,这发菜更是两广乃至港澳同胞桌上的佳肴呀。

“在我的记忆里,地须儿并不好吃,土腥味儿。”

“发菜是个宝,可也要有名厨烹调,全仗着鸡鸭汤呀!”

他给我一张名片,印着农工商联合发展公司“业务”的头衔。这是与外商交往时用的。他常来广州推销大宗的发菜,被外贸部门待若上宾。“这发菜,我们坝上遍地都是,加工包装之后,一斤能卖三十几元,海参的价儿。”他还告诉我,港澳和东南亚的华人,希望发财,便借了发菜的谐音,逢年过节,请客送礼,必备发菜,以便相互祝愿几句:“发财!发财!恭喜发财!”

“哈哈,你喜欢发财,我们坝上人也不拒绝发财呀!”

他还说:“那些当年只会抡瓶子玩的小伙伴,如今也变成独当一面的干将和小小富翁了。他们一个人就能押运一火车牛羊。有时候车皮不够用,就干脆把成群的牛羊赶到北京去。沿途设圈,饮水喂料,检疫防病,徒步几百里,不丢只、不减膘,还省运费,您瞧他们多能干!”

我想起来了,入夜以后的北京,大街上常有羊群通过,白花花一大片,流向南郊的肉类联合加工厂。也许牵头羊的就是“泥脖耳公主”,挥鞭断后的就是“粉条公司经理”吧?南郊肉联厂我去过,每天上午大门前,争相交售的牛羊猪禽,沿路排队长达数里。厂长告诉我:“我们厂是农牧业的一面镜子。越忙,越说明政策对头!”

“石头,你们一个人的收入有多少呀?”

他又笑了,毫不客气地说:“反正比您的工资高。”

“我相信。你们有了钱,都买些什么呢?”

他眯起眼睛,含蓄地回答:“还是请您再到坝上去看看吧。第一桩,先看看这几年栽的杨树,防风林带,成网成片啦。唔,我们还花钱雇飞机撒树种哩!”

“啊!还有,那些淖,到底有什么用处吗?”

“那是放牧牛羊猪鹅的宝地呀!要是把它们也列为资本主义,那大片的水草就毫无用处。”

我懂啦。发菜虽好,也只有落到名厨手中,再配上鸡鸭汤,才成佳肴。否则,就还是土腥味的地须儿。

1984.2.于广州